“棗兒妹子。”
少年郎蘭褚第一個發聲:“好巧啊?!?br/>
荇之不應聲,白紗之下桃目冷淡。她似乎看見了這個少年一息之間濃碧的虹膜,漂亮的像是烏江之水。
秉著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便是旁人的法門。她微乎其微地點了點頭,說一聲:“好巧。再會?!北爿p飄飄地走了,走出不遠,感覺到不近不遠有人跟著。低聲與蓂丫說:“我們分開走,在清友巷口會合。”
清友巷口,她摩挲著崎嶇的磚石,細思這地界怎么個賃法。恰那小精怪沒有來,她攔住一個挎著籃子的老婆婆,低聲問:
“婆婆,叨擾了。請問清友巷可有出租的院子?”
“有的有的,你去35號問一問?!?br/>
“您知道是個什么價位嗎?”她輕聲問。
老婆婆思考了許久,說:“您是靈人吧,大約七八個中階靈幣一天吧?!?br/>
“這樣……打擾您了。”
荇之是帶了些“何不食肉糜”的奢侈的,但知道一些基本的換算。譬如,她拿一枚中階靈幣換了一個靈鑰領域,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巷子租一天,也該是一兩個中階靈幣。
她恐算錯了,待蓂丫回來又趕她去朱雀街問。
一來一回到日中,蓂丫問回來也是八個,又帶回來一個消息:這價位是這昨天才漲的。近日賃房的人尤其多,尚陽的這小塊地,攏共四個居民區(青尾,清友,朱雀,新豐),都快被租滿了。
荇之覺得有詐,但如今要走,太不甘心。還是拿著靈幣去了清友巷35號,與屋主敲定了賃房的文契。訂到七月十四日,一共花了叁拾貳枚中階靈幣。
女娘子的感覺是這樣靈通。
七月十日黃昏時分,她二人抱著半個西瓜上樅山時,王喜正走在青尾巷中。路上,王氏的家生子王虛問他,應從何處著手。他思量半晌,答:
若尚陽無立錐之地,王后自會過樅山。而若留有罅隙,一二日便可收網。
她會如何走,王喜在讓她“試一試”之前便有過猜想。
其一,應不會北走。因北方各州已被明胥尤周胡五族瓜分完畢,是她全然不知、而人皆知壽陽的面貌。
其二,這是放走她之后,他突然想到的。
她不會迅速南撤:若有這樣狠絕,她何必淌古氏渾水,也不會在秋門山被抓。主君顯然也是知道她的,故而在海上宮前多提了一句“若在”。因為景陽太子的三個太子舍人,惟李玄黎加冠,將立業。
一個李玄黎若不夠,再有宋子京(宋邳字子京)與傅昭麟(傅嚴字昭麟)呢?
隨后令下:
回調富縣尤楚蘭等一十二人,令其全面接手尚陽四區正在出租的宅院,行動時務必不留痕跡,不惹人疑。留可供監視院落一兩座,擇面目普通者巡視。
十一日,北元的皇帝還在氣定神閑的,與合州吏宋子京豪飲黃龍,一座太平館都灌不醉這兩只老饕。
“宋師在合州作長吏,座下多枯老之人,可覺有惶惶?”
他握著只輕巧的竹雕杯,與另一只碰了碰,慢聲語:“寡人常聞何蜀,青年郎多‘人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之憂。如今玉郎固守舊都,垂髫并耄耋不識歸途。你說,如何能好?”
宋邳靠著篆梵文的欞子,傾身與他碰杯。他有一張蒼白削瘦的臉,眼下烏青,瞳子黢黑:“好說。你把達枯接我一二日,我押著他,與寒舍一窩饑瘦老鬼一喝:
這便是我那屠得三萬萬人的好弟子,今,宰來與諸位下酒!”
他一口灌下燒酒,“哈”了一聲:“我只宰二兩肉,便還與你。這肉先安老者心,再獻天上三千神明。你肯與不肯?”
拓拔濂低笑了一聲,提壺倒酒:“寡人不肯?!彼麅A滿溢了,聽見宋子京沉沉地說:“你也是不肯的。”
“寡人教你知頭上神明,頭下黎民。”他偏頭靠著羅漢床的右扶手,廣袖濡濕,金發散盡:“你要牛馬羊不及,還問寡人要人牲!
子京,你是孔老門生?!?br/>
宋子京搖了搖頭,走下床奪他的酒壺,便往嘴中傾: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便要做虛皇,也不能稱‘高上’。我問你,我那兩個學生呢?”
“一個將入十八泥犁,一個將上云堦月地。都有好去處?!?br/>
他不看眼前先生,躍下床來拔木塞,又開了一壇。大步走向他,往壺中灌滿了,才悠悠地說:“何蜀氣運盡了。最后一星紫氣,也掉入寡人榖中。
“非也,非也?!彼巫泳┏稹爸跽咭病保Z調輕松:“春秋五載,于我是夜前霞云叆叇,于你是日中前彩云舒卷,于她是什么?”
“于她是什么,蓮元,你說不清?!?br/>
宋邳提著玉壺,含蓄的低頭:“你說清了,便不會與我飲酒??赡阋仓?,畜生是不會醉的?!?br/>
“我乏了!”他一邊喝一邊走了,他正宿在太平館。
拓拔濂提著酒壇子,坐在地板上。四周是破瓷與爛陶,身上是濕淋淋的酒。他神色自若,伸出舌來舔過酒漬,自語:
“我若廢掉了這一子,又何必說清呢??!?br/>
十二日,太平館的大門終于打開,這是宋子京自富縣被擄走的第三日。
膚質慘白的瘦高先生,一身灰麻的圓領襕衫,木簪束發,質樸無華。眼下卻有濃濃的青色,唇紅如血。一身酒香,好似被浸在酒缸中入了味。
他朝拓拔濂作揖,回頭便走向李玄黎:“壽陽可回來了?”
李玄黎搖了搖頭,說:“沒找到?!?br/>
宋子京面不改色,低頭問:“玄黎,景陽給過你一個綠琺瑯海螺,你放在了何處?”
這一日日上三竿,在尚陽縣唐家園林,荇之感受到了海螺鳴動。彼時,她孤身坐在一桌滿漢全席前,面前是蘭褚,身旁是蘭褚的走狗,身后還是。
笑意盈盈的少年支著下巴看她,語氣黏膩地問:“棗兒妹子,怎么不用菜?”
她把玉著一撂,雙手搭在腹前,掌心握住了綠螺把玩,輕聲與他說:“這尚陽縣的唐家園林,我來過許多次,膩了?!?br/>
尤楚蘭揮了揮手,與旁從說:“再換!”
“小妹蓂兒不懂事,給公子添麻煩了?!彼龖兜貖A了一塊豆腐,放進碗中,也不吃,只是搗弄:“不勞您教訓她,您放她出來,我這便教訓給您看?!?br/>
楚蘭卻沒臉沒皮地問:“棗兒妹子,你是哪里人,我似是見過你?!?br/>
“我見公子卻眼生……”那玉著往空處一砸,發出清脆的聲響:“看公子五官,似不是中蜀人。”
“妹子好眼力?!彼?,順手夾了一塊紅肉,細嚼慢咽地,扮的是十分斯文。
綠螺再不鳴動,把它丟進碧玉環中。她又握著了玉著。掀了眼皮子,信手一丟,那細長的一支便直直刺向他的眼。
尤楚蘭巋然不動,騰出一只手便握住了玉著,瞳中幽綠星點。他嘆聲:“棗兒好狠的心?!?br/>
“小公子仁善,放蓂丫出來吧?!?br/>
她委實不愛說場面話,只幾個回合,便冷了臉:“否則也沒什么好說的,是與不是?”
分明吐字渾圓,偏又冷冷清清。楚蘭一時氣也不是,從也不是。
才想起喜叔臨走前那句話來:
她是最細致矜傲的人,你只管拿了何蓂,請人知會她一聲。若貿貿然與她見,口舌不如她,失了臉面是小;打草驚蛇為大。
楚蘭長吁一口氣:“到了點,自然給您送回去了。這一桌挑著吃,我還有事,先走了?!?br/>
何荇之豈容他走,抽刀便向他殺去。尤楚蘭雖與她一樣大的年紀,但管北地斧鉞湯鑊日久,比她要凌厲狠辣許多。
拿出環在腰間的鞭子便卷上鋼刀,往面前一帶,余光見手下蠢蠢欲動,低喝一聲:“守門!”便與她在這方寸之地纏斗起來。荇之迫不得已,丟了刀,借他的鞭子往前競走,眼見進了,便橫掃了一腿。
楚蘭沒來得及偏頭,只生生挨了一腳,左手卻已握穩刀,頭也不抬地往左方一刮。女娘子小腿連著褲子,被活活刮走一大塊肉。鮮血瞬間滲了出來。
她站立不穩,卻不屈不撓地從袖口深處飛出一條藤來攔他。尤楚蘭信手一砍,眉目沉靜的看著她:“小夫人——”
忽地門外響起一聲嚎叫,駭人的靈壓四散開來。楚蘭面色陡變,伸手就要來抓何荇之的小臂,卻被她小臂游蛇似的扭開了。
被堵的嚴嚴實實的大門遽然出現裂縫,在楚蘭的手將碰到她時,便徹底迸裂開來。
浸透血的灰麻色襕衫進來一個邊角,而后便是軟劍“懷興”。倦怠的先生也走進來了,一張稍顯病氣的臉,話里都是散漫:“尤楚蘭,你是小狗嗎?”
他接過了遞來的那一小只顫巍巍的手。
尤楚蘭心口“砰砰”地跳,只覺得異種都在害怕地發抖,一時只記得“完蛋”二字。又聽那小夫人凄凄切切地喊“何蓂”,更覺得天將亡他。
真應了那打草驚蛇的讖語了!
“是了。還有個小丫頭呢?”他低下身,看見尤楚蘭非黑非綠的眼瞳:“尤橡一身本事,不用在正事上。”大袖一揮,尤楚蘭只覺得黏在虹膜上的膠體都熱化,再睜眼,已是一雙標準的綠瞳。
他重復了一句:“人呢?”
尤楚蘭硬著頭皮答:“她被喜爺帶去海上宮了。”
宋子京也不拆他臺,點頭說:“行,那我也順路帶一帶你。”讓李玄黎托著小女娘的手腕,他提著滴血的劍去抓尤楚蘭的后領,還未落到實處,只聽一聲很是深沉的:“宋師,應了吃酒,卻讓主人空等。這未免太失禮了?!?br/>
來人只一個王喜。
子京收手,搖了搖頭,說:“不吃了。本就是要把你拉回去的借口,他卻當真?!?br/>
王喜不應宋子京,先與何荇之說:“小夫人,何蓂在海上宮等著您。至于楚蘭,宋師,這孩子不孝不悌,平素行為也不雅正,我作為他的姑爹,把他托付給您教導兩日。”
楚蘭嚎了起來,就要往前跑:“喜叔!”
卻被宋子京提了起來,掂了兩下,他似笑非笑:“行,那我就‘笑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