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為什么白搭一個尤楚蘭,照宋師的說法:是把他宋子京當書院呢。
“尤家在阿根達嶺做了三百年的主人。自尤丁開了北上的頭,尤斯接任后也沒有歸鄉(xiāng),尤家便開始力不從心。至這當頭,尤家只一個頂梁柱,便是尤橡。偏他早年行走河山,中年龜居東州,對阿根達嶺與尤家沒半分情誼。”
“王喜是個癡人。他口中說‘作為他的姑爹’,其實也算楚蘭他爹,心心念念的都是尤家。”
荇之不明白,問道:“他又如何篤定您會教尤楚蘭呢?”
宋子京換了只手去翻太元記,說:“故我說,他是個癡人。他本不用回‘海上宮’,卻回去了。”
小女娘身上,桃花紋樣的衣衫在清幽的閨房中顯得嬌嫩又溫和。她在圓桌前呷著紫筍茶;先生則坐在書案前的圈椅上,支著頭看書。
一如當年乍遇太陽雨,他在竹秋臺中避雨時的模樣。
“我明日領你去見拓拔濂,你先寫一紙告罪書給我。”人后,宋子京一貫是沒溫吞厚道的樣子:“把那昏儀辭了。你可有欠他什么?”
荇之搖頭,又猶豫地說:“我用了他許多飯食、一節(jié)玉竹管,據說那竹管——”
宋子京擺了擺手:“他多得是討歡的物什,不算。”
“何蓂!”她把木雕杯放下,語氣重了些。
“若非為這丫頭,也用不著你告罪了。”他思忖片刻,放下書:“寫點戳心窩子的……便說之藻吧。你便寫,之藻也如同她一般活潑,到底是被毀了,你心中過意不去。寫你,你現在年歲太小,正是讀書的時候,不能蹉跎歲月。”
“你也不用當它是告罪書,我不看,給他去看。”
他的語氣太尋常,像是“之藻”只是兩個字,再沒有其他。她情不自禁地問:“先生,蜀宮大火,是怎么發(fā)生的?”
宋子京沉靜地看著她,說:
“你回不去京州,不見如今鞠為茂草的情況。放火燒城是兵家常事,徐后與蜀帝不能走,便做了一對火鴛鴦,這沒好說的——只有之藻,我見周勁把刀落在了他的脖子上,我沒攔住。”
“不。”
荇之搖了搖頭,她如今頭腦清明:“他若要殺之藻,卯足了勁追著他就行。他若要放火,他何必要放火?我不明白。”
她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明白”,好似她合該明白萬事萬物,卻不知她是何氏最大的糊涂蛋。
子京偏了頭,說:“你第一次見蓮元時,蜀帝也在。你記得蜀帝當時說了一些什么話嗎?”
她思考了片刻,搖了搖頭。
Ψ
神王宮的日子清寂且細碎,如同被拼湊起來的,一節(jié)一節(jié)毫無關聯的游記。
聽著玻璃花窗外淅零淅留的雨聲,坐在藺草墊子上,西王母屏風里。一天間,與京畿的老婦人喝茶,說一說花街的小桃紅與老檀郎;聽跋山涉水來洛京的僧侶講佛法,問一問上座部與大眾部何時分裂……
日復一日里,這就是每一日的活。
春雨如酥的一天,青年人阿蓮低頭走進了那扇黑檀木的西王母屏風里。
比較特殊的是,當日,屏風后坐著當時天下最尊貴的男人。
他走進去,姿態(tài)順從的跪在地板上。由于打聽過,所謂的大祭,只是一個金釵之年的小公主。于是傲慢的惡習便淺淺地暴露出來——他稍稍抬了一點頭。
入眼是大團大團的明黃色,猖獗、刺眼,張牙舞爪。
“竹秋臺堆了丈把高書帛,落了灰,沒人拾掇。朕找到朝露與夜曇,她二人說,你把她們賜到了宣寶殿。問了之藻,他說你沒有與他說過,你幾天都沒出現了。
你是眼中沒有父親,還是沒有朕?”
“我用不到她們。”
一把能掐的出水的嗓子,偏生吐出的字惱人又寡淡。
蜀國的君主沉聲說:“那你也不必占著竹秋臺了,朕看你與野人聊的挺歡快,便在神王宮住著吧。”
小公主利落又果斷:
“我回去把孔雀石與荷片香囊拿出來,等我兩天。之藻欠我?guī)讉€高階靈幣,我記得他在鑼鼓巷有一個院子,鑰匙給我之后我與他銷賬——”
“何荇之!”
“在。”她倏地站起。膽大妄為地說:“皇帝陛下,你現在坐的地方,屬于我的信者。”
這時,阿蓮也看見了小公主。她有一頭烏黑柔軟的發(fā)絲,額間的金花鈿燦燦熠熠,膚色白嫩如牛乳一般。頭頂一只蓮花冠,模樣似是個觀世音。
小公主的聲音太脆,攪得他心中惡浪翻涌。
蜀帝也站了起來,隱天蔽日一般,阿蓮于是故作驚恐的往側邊一癱。眼前,她白樺樹似的站著,堅毅的像是個哨兵。
蜀帝偏了偏頭,也看見了他,面露嫌惡:
“你赤條條來到世上,合該赤條條一個走出竹秋臺,走出蜀宮。什么孔雀石、荷片香囊,你來時與現在跪著的野人一樣。”
為什么你在站著?
——跪下!”
她走下藺草墊子,雙膝跪地,低下了頭。一滴淚落到了地上,被低著頭的阿蓮悄悄看見,然后塞進了心頭。
而后一只蟠龍紋的黑靴便踢向了阿蓮的心窩,他佯作痛苦的癱軟在地,從咽喉處逼出一口血來。
頭頂響起一聲冷漠地:
“沒眼色的東西,滾下去!”
他便連叩了三個頭:“小人錯了,小人這就告退……”然后連滾帶爬地出去了。阿蓮從未露臉,頭不是貼著地便是向著地:這是他在白家四年奴隸生涯期間學會的。
走出神王宮,他便把頭頂茅草似的金發(fā)捋到了腦后,拿起草繩扎了起來,露出那雙滲人的碧眼。陽光刺目,他瞇了瞇眼。
許久,當他心有所感,回望這座龐大的、如同野獸一般的神王殿時,他恍恍惚惚認識到有什么不一樣了:天下人都想對小公主說話,而他想讓這個羸弱的、美麗的女孩兒,向他張開嘴巴。
Ψ
她記憶中的第一次,是一個叫“元蓮”的青年公子,他有廣博的學問、優(yōu)雅的談吐、開闊的胸襟,美好的形容。與何詠無一絲半縷的關系。
宋子京說:“蜀帝曾經與我說,拓拔是世上最心胸狹窄,卑劣自私之人。他二人第一次見面,他罵了拓拔,之后,拓拔在信中原樣罵了他許多次。”
“如我所見,他確實有些微這樣的特點。”
荇之知曉他的言外之語,沉默地揮了揮手:
“人不會全然是善的,但你不能否認他有善心。我有此一問,是我覺得,之藻并沒有死,你可以從阿娜爾方面查一查。我乏了。”
子京知趣的點頭,走出了幽暗的少女閨房。
七月十三日,清友巷35號,陰。
她把疊成小磚塊的告罪書給宋子京,上了馬車。問他:“我可以不去嗎?”
宋子京搖了搖頭,說:“殿下。實話說,我沒有膽量留您一人在清友巷,我也要知道他對您的態(tài)度。有一句話我要與您說,若他今日如法炮制,拿合徽襄云西,換您,我沒有理由拒絕。”
搖搖晃晃的馬車中,她的情緒看起來十分低沉:“所以,你有什么計劃嗎?”
宋邳把玩著軟劍“懷興”,說:“您知道合州現在都有什么人嗎?
我說幾個您熟的。古家的兩個老人與小疏;劉家的劉勛夫妻二人與劉三娘;徐氏的,您兩個表姐,一個叫徐貞玉,一個叫徐貞棠;傅氏二房的三個老的……您看,這么一窩子,集齊了‘鰥寡孤獨廢疾者’。我的計劃就是活著。”
“怎么活?”她顯得有些苛刻了。子京渾不在意,換了一只手玩劍:“俯首稱臣。”
她氣笑了,惡聲惡氣地說:“你這人,昨個才說他心胸狹窄、自私卑劣,你當他能讓你全須全尾地回去?”
宋子京一路上沒有答,扒著小案幾不知在涂涂畫畫什么。臨到了,與她低聲說:“跟緊了。”便把簾子一掀,大踏步走上船。此時,拓拔濂正站在欄桿邊,虎視眈眈。
“我這學生近來辛苦您照顧了。”
子京笑道,邊把核桃木的匣子與紙磚塊遞給王喜:“今特來向城主賠罪。一件禮物,一封,壽陽的告罪書。”
她今日一身杏花紅的圓領袍子,邊邊角繡著線條細致,模樣鮮活的花枝與翠葉。生機勃勃的,好像見了光的樹苗兒。
拓拔濂徑直把磚塊拆開,卻不看,從容地把紙撕成了碎末,走向她身邊的欄桿,揚了下去。爾后偏了偏頭,盯著她,與宋師說話:“生分了,前些天你才與寡人喝得耳熱眼花。你走后還發(fā)渾,忘了最后一場。你是不是要賠罪?”
宋子京眼見他要敞開了說,松了笑得發(fā)僵的臉,把她拉到了身后:“眼紅耳熱了?我只見你手眼通天,好生厲害。”
“手眼通天么。”他應了一聲。隨后領著宋子京與荇之上了二樓的一個會客堂,三人圍著圓木桌坐下,他才朝王喜說:“把何蓂拉上來。”
拉上來的小精怪,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脖子被一條沉重的鐵鐐銬箍的充血,臉部也發(fā)腫,最險惡的是單薄的衣衫被鞭子抽的不剩幾塊布料。
荇之瞬間眼睛就紅了。
她低下頭,脫了外袍,走出去給昏迷的人一排扣一排扣地系緊,裹住了蓂丫。手指顫抖的去拿枯椿丸,充耳不聞那聲“回來!”,直到王喜開始猛拽系在鐐銬上鏈子,她才泄掉力似地松開手。
她跪坐在地上,隱隱約約地感覺一股咸腥的江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