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逃荒之旅是怎樣發(fā)展成深林打怪小記的,荇之已不愿深究,她而今只想休息:
疲軟的腕骨握著一枝玉凈瓶中楊柳似的細藤條,隔著一兩米遠,朝著沉睡的三頭獸一敲,怪物睜開渾濁的黃綠色瞳孔,張開血盆大口,“哇嗚”咬掉了藤條。之后,抽出匕首和三頭獸拼血條。自然靈附身死物時靈時不靈,匕首時不時疊一個加持,一只,兩只……動作是麻木的,結(jié)局是毋庸置疑的。
在第二天正午,面對第十六個三頭獸時,何荇之血條便耗光了。她累到極致,丟了破刀,對沉默的耳山靈說:“可以不殺了嗎?”
耳山靈吱吱呀呀,小娃娃一樣嬉笑著,它若有形,許是正在拍著掌心,笑瞇瞇地說:“可以呀,呀,咱們?nèi)ゴ榷魉隆!彼念檼吡艘粧撸谝豢脴淝氨P腿坐下,語氣平靜地說:“我睡會兒,你計個時,一個時辰。”
天地良心,何荇之真的沒有興致去看清凈地中的腌臜事。但醒來后,她還是去了慈恩寺。她第一次殺的人,人稱“三唐”,是慈恩寺的住持。經(jīng)過半天地發(fā)酵,其死訊已經(jīng)傳開了。坐在金漆寶殿的飛檐上,能聽見殿中的碎言碎語。
一人說三唐好利,不顧慈恩寺上下幾十口人,偏要去投喂“澠鬼”;一人說四品靈人,慈恩危矣;又一人說老住持也是四品靈人,大不了同歸于盡。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荇之一度懷疑自己是在犯罪:大祭有一門課,即對“野人”(“野人”是指沒有異網(wǎng)的人)保持憐憫與愛心。而在慈恩寺,實話說,靈人或許一只手都可以數(shù)得過來。
何荇之聽得一二三句,又繞去了慈恩寺后院。她其實已經(jīng)很累了,走時還拿著一小塊變牯獸腿打牙祭,走到廟宇深處的一個小廣場,已人跡罕至,前人口中的“澠鬼”卻時不時爬過一頭,它們像是在自家后花園散步似的,悠哉悠哉。還有些許紅眼狗,黃眼雞,奇奇怪怪的。
與拴在穗花杉林子中的澠鬼不同,此處它們只一個頭,兩只眼,一個鼻子,一個嘴,與尋常猛獸一樣。瞳孔也不是黃綠色,只有深黃與淺黃。皮毛很黑很長,渾身上下都是毛茸茸的。再仔細看,顴骨微凸,額頭廣而平,五官竟有些類人。何荇之搖了搖頭,只當(dāng)是錯覺。
她走的是屋頂,一路暢通無阻地抵達了慈恩寺的“香河堂”:據(jù)說是老主持的居處。掀起一塊紅磚,正要附耳去聽。一只冷箭忽地躥了上來,荇之反應(yīng)極快,仍被尖端穿透了耳垂,血濺滿了腮部。
“靈者蒞臨,老朽有失遠迎。”老僧人粗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何荇之別過頭去看,竟發(fā)現(xiàn)其人與三唐長得一模一樣。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說:“人牲,好見識。”
人牲,記于宋曇《藥人法》:“以獸元變活人為獸,祭靈,則為牲。”在一些存在自然靈的地區(qū),牲畜神化的尤其多,野人食用這一類牲畜后會異化,此即為“以獸元變活人為獸”。所謂“祭靈”,則是以一個建筑圈養(yǎng)異化后的野人,獻祭給自然靈,這個建筑要滿足三個條件:一、其中需要一個廣場,下設(shè)祭靈陣,二、建筑大門正對自然靈載體,三、建筑內(nèi)沒有靈人。
老僧人的黃衣已經(jīng)褪色變白了,在和風(fēng)與日光下,衣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那一雙瞳子卻黑得發(fā)亮。何荇之沒有廢話,提起刀就沖上前去,老僧人被逼退了兩步,后揚聲說:“檀越靈元深厚,老朽拜服。但你既知此為‘人牲’,便該知,我是死不了的。”
是的,祭靈讓自然靈歆享了“人牲”,一報一還,祭者也會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譬如長生,獲得異網(wǎng)……何荇之果真停了下來,她若有所思地問:“人稱大師為‘老住持’,不知您貴庚?”
“我已經(jīng)送走了一個接任的小輩。”他感慨地說。
何荇之也很感慨,縱然何詠一貫是罵她:心腸跟泥巴似得軟。她也覺得此僧不死不足以安天下。
他分明是一代以前便開始畜養(yǎng)人牲,此人牲,不肖說全,至少有一半都是流浪者。又有,他本是靈人,自然不能設(shè)祭靈陣,想必是做好了工作,再退出古寺,給那三唐留下只言片語:求他長生。讓三唐平白被附靈。而此僧,竟還人模人樣地說“小輩”。
這樣想著,她又忍不住問:“大師何必如此做呢?”
老僧人佯作不解,和善一笑:“檀越,老朽做了些什么呢?”
換做早先的何荇之,自然要把想法有條有理地陳述一遍,才敢動刀子。而在一段能說服他人的長篇大論被構(gòu)思出之前,她已經(jīng)被說服了。現(xiàn)在,她卻只是搖了搖頭,提起匕首就攻了上去:
她沒有任何一個需要說服的人了。
漆黑的匕首劃過老人臉皮耷拉的面部,一如劃過浮空。
長生的法子自古便只有兩種,第一種是“成靈”,第二種是“借命”。獻祭自然靈后得的長生便是成靈,即,將元靈抽出以后,任意附一人身。這個法子有一個局限:附身之后再死,不會入六道輪回,而是會以靈體游蕩四五日后,魂飛魄散。向人借壽數(shù)為借命,借命限制頗多,但屬于正道,便不多說。
何荇之嫌惡得很,但靈體無形無力,恍如空氣,她也沒必要空耗氣力。收起匕首,問老僧人:“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
“我見檀越,猶覺眼熟。想檀越與慈恩有緣,便欲與您講一個故事。”老僧人娓娓道來。他這樣一把破二胡似得嘔啞嘲哳的嗓子,緩起來,又平白讓人心酸。
荇之搖搖頭,說:“我不聽。”爾后一個掠身,從屋頂飛下。大搖大擺地走在小廣場上,麻木不仁地屠殺著“澠鬼”。她其實是在思考祭靈陣的原圖。
耳山靈說的臭,一是說人牲,一是說異化牲畜。她不可能一頭一頭地宰,破壞祭靈陣是最快的方式。撿起一塊木棍,慢慢描畫著。
老僧人也浮在了她的身側(cè),與她說:“檀越,你在做什么呢?”
荇之目不斜視,手不打顫。老僧人惡意地說:“檀越不聽老朽的故事,是已經(jīng)聽過許多了嗎?”她霍地擲出那根小臂粗的木棍,力氣之大,竟打斷了一只穗花杉枝。她好像記不得說話的是個靈體似的,老僧人朗聲笑了:
“小檀越,神王宮司者已有百年不至云州。”
“與我何干?”她動作不停,以腳丈量著“橫門”與“斜卦”之間的距離,語氣冷淡且平靜。
老僧人摹地逼近她的耳畔,黑黢黢的瞳孔盯著她的臉,好像要把她吞了一般:“我見你額心金印,便覺得親昵。司者大人,救一救信者呀!”那最后一聲“呀”尖銳得像是刀劍,何荇之只感覺站都站不穩(wěn)了。
于是她也投桃報李,尖酸刻薄地說:“大師,您可真不幸。若是有兩三月,十方城輔士已至,必嘉大師以金千斤。偏是我這神王宮的落水狗先來一步,”她蹲下來,朝腳下丟了一顆金色質(zhì)地的破卦石,石頭瞬間溶為液體。地面隱有暗紋浮現(xiàn)。
正此時,耳邊也傳來一聲冷哼。荇之低了低頭,避過朝后腦勺來的冷箭,她側(cè)過身,看見一個又一個野人從墻壁上,從樹枝上,從屋頂上,探出頭來。他們或握著弓箭,或拿著彈弓。
廣場四周,也慢慢聚起了一團一團青素麻衣的握著長矛、樸刀的人,其中有小門僧,也有白胡子。
何荇之摸了摸耳朵,注意了一下那稚嫩的小門僧,他眼睛發(fā)紅,似乎是認出她了。她則繼續(xù)找卦門,對于野人的攻擊只避而不反擊。進進又退退,才丟了第二個破卦石,人已一股腦躥了上來。她只好后退幾步,擺脫了人群,也遠離了卦門。
“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荇之微慍,低喝。
野人自知不如荇之贏面大,不強攻,也不答,兩方只是對峙。老僧人卻飄至荇之身邊,說:“祭靈陣呢,他們怎么會不知道。”
荇之滿是戾氣地斥責(zé):“閉嘴。”轉(zhuǎn)而抬起頭說:“如果一個靈者便值得你們背棄人性,值得你們?yōu)橹畞G命,你們的命也太輕賤了吧。”
緊跟其后的,是一個接著一個地,熙熙攘攘地反駁:
“你又知道什么?”
“沒有靈者便沒有慈恩寺上上下下幾十個人,也沒有耳山村。”
“你是靈者,根本不知野人在亂世多難生存!”
……
何荇之聽著他們吵,直到一人似乎大喊了一聲:“與她說什么,咱們上,今天不是她死就是我們亡!”她負著手,翹首以盼。那一人著灰黑麻衣,像螞蟻似的,他往前“爬”了幾步——對,只一個人往前走了兩步,其余人都一動不動。
她連一個嘲笑都懶地奉給。掌心握著兩枚破卦石,一個踮腳,躍過迎面來的人群。左腳定在原地,右腿折過一個半圈,又是疾跑,丟下一枚破卦石。爾后,踢飛稍快的那個,踩著他的頭又是一躍,把坡卦石往不遠處一砸,落地……一共十六個卦門,她四兩撥千斤地全廢了。
終了,落地時,她的呼吸仍然輕而緩,而一群人卻累得如死狗一般。
一道紅光忽地沖上天穹,一幅鮮血摹化而成的巨大的祭靈圖終于顯現(xiàn)出了它的真容顏。而金質(zhì)破卦石的液體緩慢地流淌,已經(jīng)侵蝕了一半圖案。
寺廟內(nèi)的僧人們匆匆地散開,而何荇之提著刀,極為耐心地掃除了廣場上剩余的人牲與異化后的牲畜。這一掃,便到了西山紫霞萬道時。正欲離開,再去山林,她竟瞥見了那個矮小的小門僧,小孩兒躲在一塊大磨石之后,不知看了多久。
何荇之用衣角擦了擦臉上的血,走上前去,說:“往耳山村走,這里的動靜很大,很快會有人來。”
老僧人竟然還在,他低身撫摸著小門僧光禿禿的頭,呢喃了一聲:“阿彌陀佛。”小僧人并不知道,他只是呆呆地流著眼淚,手中握著一只與他體形并不相符的樸刀——高高地舉著,好像隨時能落到何荇之頭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