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與天光一色處,是仙人潑就的彩墨山水畫——藍紫色的峰尖、朱砂紅的老木,與大理石白的云彩。再往下,碧青的江水從山頭一路向下,一瀉千里,沖入低矮廣闊的山腳平原。耳山,云州南部的一個老山,它數十年如一日得美麗而寧靜,似是一位穿著綾羅綢緞的仙島神女。
可惜,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瘦的小女娘稍損了它的風華。
女娘披散著細細揚揚的青絲,也袒露著麻桿子似的小臂,和風吹起衣角,顯出嶙峋的脊梁骨。她正坐在樹下,有一下沒一下的飲著葫蘆中的酒釀:一個小講究人。又腕上環著一串懸著碧玉環的草繩,頭上只簪了一枝核桃木,素得清貧且寒酸。
飲干了,把葫蘆一拋,丟進了儲物的玉環中。在粗糙堅硬的樹皮上一抓,一撐,支起了酸麻到近乎半廢的下肢。直起身體后,向著紅日高高仰起頭,青絲垂落,露出一張本來貴氣逼人而今更添野性灑脫的小臉,額心金梅卻明艷又圣潔。
耳邊聒噪的鳥雀聲、蟬聲都遠去了,只有點隱隱綽綽的哭聲與刀槍聲。她把鼓動著的心臟悶在胸腔里,把酸不拉幾的鼻子緊緊地捂住,歆享了片刻自然神的供奉。
云州與京府不同,靈人罕見。故荇之便大膽地放開了異網查看。四野有古木、大河、細草,還有,一個小小的神靈。她舔了舔發酸發苦的上顎,在頭顱中的異種敏感的戰栗下,餓狼樸食似地沖向了山林深處。
自然神靈是一種寶藏。走近汩汩的山泉,極目遠望,一眼看不見泉眼。沿著泉水往地勢高處跑,一株乳白色花葉的小樹在泉口搖曳著身姿。戴好防護手套,剖出樹根,樹便陡然化作一根乳白的長條。
吃、或者不吃,真是一個難解的問題。
自然神靈是可以吃的,好比是尋常草木花果、鳥獸蟲魚。但尋常食事物有毒性,自然神靈同樣。甚至如果,打個比方,你吃了一瓣夾竹桃,沒有問題;但吃過一瓣自然神化的夾竹桃,則必死無疑。
嗅了嗅奶白好聞的長條,存著有這頓沒下頓的想法,她還是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奶香盈滿脾胃,好像吃下一個小孩。她奇奇怪怪地想。不料剛走出一步,一陣刺耳朵的哭聲從肺葉尖下響起,像是有人在耳邊尖叫似的,吵得她只能抓著衣角坐下來。
“啊呀呀——”
這一聲從脾胃處冒出的哭鬧,讓荇之汗毛都立了起來,她低喝一聲:“安靜!”
沒搭理,還在吵吵嚷嚷:“啊呀呀!啊呀呀!”
荇之心中忽地竄出一個詭異的想法。拿出云州堪輿圖,在一個畫著紅叉的地方找到“耳山”二字,恍惚與無奈一并出現了——自然靈竟然會偽裝成自然神。她木然地說:“耳山,安靜。”
雖然統稱“自然神靈”,但自然神與自然靈差距可太大了。自然神吃便吃矣,溶進骨頭縫,和血肉無二樣。自然靈卻不行,你得用血肉喂養它,養不好還存在鳩占鵲巢的風險。喂養得好,也不一定有作用:因為自然靈是有脾氣的,心情不好,它也不會發揮自己的作用。
吵鬧的,幼稚的耳山靈發出一聲奶里奶氣的叫喚:“小丫!”
荇之當聽不見。凝神屏氣,用神絲裹住胃中的小白團,耐心地撫摸,舉高,揉揉,它發出金玉相撞的笑聲。荇之又是一陣頭痛。
耳山是一座老山了,據《元和地方札記》記載:“耳山,起于大荒(遠古)年,距今萬載。有賴蓂(人名)積土而成。蓂固辛勞,因山遇天火而泯于世。”這是說:耳山的起源已經不可考,根據前人的傳說,是一個叫“蓂”的人用土堆起來的,一天,耳山被火焚燒,蓂因為勞作,本來身體便不好,沒有逃掉,一道被燒死了。
根據傳說,耳山靈應該是一個沉穩的小老頭,或是一個古板的年青人。總不該是一個小娃娃。山靈被伺候好了,游動到頭骨中的異種里,打了個哈欠:“小丫呀——困困。”荇之自詡是個成熟的大人了,誘哄地說:“睡覺吧。”耳山靈又發出笑聲,嗓音脆生生的:“睡!覺!”
荇之只覺不好。異種一陣刺痛,直接癱軟在地,昏睡過去。
再醒來時,耳邊只有極輕極輕的鼾聲和風聲。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她忽地發覺身體輕盈許多,擼起袖子,又見小臂光滑細膩,一絲因磕碰而產生的淤青都無。又參考元和札記,的確有關于這方面的記載。“耳山不知寒熱,時人四季如春月。”引申地說,便是耳山宜居。荇之心中平衡一些:她以為自己是請回來一個大沙包,會壓垮人的那種。
趁耳山靈打眠時,她在山腳平原找到一個村落,打聽到耳山村(即山腳村落)以西有一個寺廟,收留流浪者,但要供奉香火錢。荇之趁天色尚明,走到山寺檀木大門之前,握住銅質沉重的門環,用力叩了三下。開門的人是個小孩兒,锃亮的光頭、一身黃僧衣,看打扮有模有樣。
見到何荇之,小臉一紅,慌慌張張地合掌問好:“小檀越從何處來,往何處去?”荇之道:“我從西州來,因‘古老大獄’流落他鄉,還請小師父收留。”小僧尼思考片刻,讓她進入大殿等候。
“古老大獄”是近來一件大事,說的是西州古家一門下南詔獄的事情。北原覆滅南蜀后,二十四州降者十八,興大亂者三,已被屠城者三。西州便是亂州之一。此本尋常事,西州與云州毗鄰,兩地人口流動頻繁,近來逃亡云州的凡人不知多少。只是荇之異種在身,要特殊一些。
那主事的老師父來后,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何荇之。他生得刻薄饑瘦,臉色棕黃的皮已經耷拉下來,兩邊顴骨高突,一雙吊梢眼深凹進去,黑魆魆的瞳子卻凸得很。掃視后,兩掌合十,頭卻抬得高高的,像晨鳴的公雞似的:“檀越,小寺不收異人。”
異人,這是一種排外的稱呼。她在神王宮做女大祭時,倒是聽信者提過一嘴。在稍高一階的世家貴族(不論哪國),異種會被尊為“靈人”,而在廣袤的鄉村與荒土,人們總會略帶排斥和仇恨地將他們視為“異種人”,簡稱“異人”。
何荇之本就是試一試運氣,不強求,轉頭便走。豈料腦中忽地發出一聲細細的嗚咽,說什么“臭”,又是耳山靈。她霍地飛奔了起來,小娃娃又開始吵了。一人一靈競賽似的,速度與音調同比例飆升。最后,竟是荇之輸了。她軟軟地扒在地上,疲倦地說:“行了,耳山,安靜。”
“臭——”
黏黏糊糊,沒頭沒尾,不知所謂……一肚子臟話被碾碎了咽下去,為了耳膜,為了人間正道。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氣,一邊艱難地爬起來,一邊好聲好氣地問:“所以我帶你出來了,還有問題嗎?”“臭!”荇之感覺日子沒法過了,她捂住耳朵,有些崩潰:“你別吵了,我回去。”
她走野徑繞到了古寺之后,這寺喚作“慈恩”,占地約有十余畝,背水向山:水喚作“滄江”,山正是耳山。比較奇異的是,這片沖擊平原上的建筑,除去慈恩寺,大約都是背山向水。耳山靈大約是知道她興致不高,嘰嘰咕咕地與她說:“前面,對,左一點……”荇之如同一個沒有感情的工具車,在自動導航模式下開進了滄江邊的一片穗花杉林中。
進入穗花杉林后,耳山靈就緘口了。頭頂綠油油的大葉片遮蔽日光,蟬聲陣陣,吵鬧得心煩。荇之打算象征性地游蕩一圈,卻在一棵樟樹前停下了,爾后掉頭就跑:異網偵測到前方存在活物!豈料前一刻還在裝死的耳山又尖叫起來:“上前!”
何荇之眼一閉,掉過頭來,躬下腰地向前走去。她前一刻的動作太過明顯,八成已經暴露。這會兒只好蹲著向前,否則就是活靶子。幸好灌木叢茂密,而她身上的衣物也不鮮艷。如果是早前那一身胭脂紅的嫁衣,環佩叮當的鳳冠,神靈在上,兩個何荇之都沒有了。她抬頭瞄了一眼,又迅速縮了下去:
一只通體漆黑的三頭獸,三根粗壯的脖子周圍環了三圈鐵鏈,三條鐵鏈的另一段系在穗花杉的樹干上,獸足踏著一個巨大的圖騰。以荇之的眼力見,可以發現那是一個大隱體圖。至于為什么有隱體圖的情況下還能被人發現?隱匿在異種中的耳山靈忽地幽幽地叫了一聲:“小丫。”
當然因為,這是一個誘餌。
何荇之輕松地往后滑行了數米,躲避過罩頭撲來的黑網。右手順道掐下一枝小桫欏木,足尖一點,迎著獸頭打了過去。桫欏木是一個媒介:耳山靈需要的媒介。在葉片觸及獸頭的一剎,瑩白色的光瞬間濺開,三頭獸發出凄慘的叫聲。似乎未有料想一個年幼的小女娘有如此深厚的異元功底,暗處的人飛身出來,橫中間一砍。
雖則有耳山靈加持,葉片到底只是葉片,輕而易舉便斷了。何荇之反身一勾腿,腿窩卡著那截細瘦的脖子,往前帶了一帶:一個黃色袈裟的老僧,手中握著鐵銹色的大鈴鐺,頸部被擠壓的臉部充血。
三級靈者,算是一個小神仙了。
何荇之歪了歪頭,伸手提著僧衣,把人抓到了眼前。老僧急急地搖鈴,三頭獸狂躁地搖頭,她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從儲物的綠玉環中掏出刀,手起刀落,果決得像是一個殺豬的老屠夫。
落下時,她忽地想起當年何之藻生辰宴時,太傅宋邳酒后微醺時順口溜出來的一句話。當時覺得沒根沒由,恁得古怪冷僻,現下卻覺得妙哉。他說的是:
“道神王(神王宮),念神王,神王是個黑屠場;上金樓(捉金樓),拜金樓,金樓是個赤金籠。”
否則她第一次殺人便如此得心應手,倒顯得她異于常人似的。何荇之又提起刀,去宰三頭獸。一刀下去,反是被震得手腕發麻,疼得她隨即松手丟了刀。沉默了一會兒,她問耳山靈:“這樣的玩意兒,有多少只?”
耳山靈語調輕松歡快,跟唱采蓮小令似的:“三百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