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山之巔有一座神廟,廟中拜的是耳山靈。慈恩寺的住持在四十年前拿到了廟中的《覆舟冊》,其中載有祭靈圖。”
“拿到以后,他問寺中僧:諸位有何愿望?諸僧說‘惟愿住持長壽,靈者長存’。
他便開始著手畫圖,在寄居寺中的人中擇人,充做人牲。”
“第一次祭靈,是住持弟子舉行,非常成功。住持在外游歷,死后便占有了這個靈人弟子的身軀。第二次祭靈,也是這個住持提出的,他又問諸僧。你猜這一回,諸僧的愿望是何?”
何荇之坐在樹下,她一手拿著苔花果啃,一手摸著趴著的小僧人頭頂,搖了搖頭。老僧人又說:“你以為是求靈人。而不知慈恩后院俱是老住持所有,祭靈期間,三唐不能踏足一步。這一回,祭靈者是他。”
三唐指著那個頭搭在荇之膝蓋骨上的,沉眠的小僧。何荇之才問:“他求得是什么呢?”
“他在縉元四十八年,北元周勁征討光州之時開始替老朽獻人牲。他求得是,慈恩寺不會被心懷鬼胎者所見。”三唐說此話時,粗糙的嗓音微微揚起,竟顯得有些悅耳和歡快:“現(xiàn)在,祭靈陣被你毀了,你毀了六十三個僧人的桃花源。”
荇之別過頭,“咔嚓咔嚓”地咬完了果子,把果核憑空丟遠(yuǎn)了,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說了這個故事,又想表達些什么呢?”
“老朽想問一問小檀越,如果你是這個小門僧,你會求什么?”
“我根本不會求。”何荇之把小僧人往邊上移了移,竄起身來,她拍了拍手,問:“三唐,人牲不是人嗎?”三唐搖了搖頭,步步緊逼:“倘若老朽說,這是他們自愿的呢。慈恩寺?lián)袢耍粨癫磺橹恕!?br/>
“所以呢,他們不把自己當(dāng)人。您也不把人當(dāng)人啦。”何荇之佯作活潑。她本就是一個才及笄的小女娘,有水霧蒙蒙的桃花眼,細(xì)如輕煙的小山眉,而今只是放輕了嗓音,便讓人心口黏巴巴的,藕粉似得軟。
偏是三唐,好像看見了那淺黃色瞳子后的譏笑,鬢發(fā)忽地白盡了。他長吁了一口氣,說:“密河有赤子之心。是老朽錯了。”
何荇之只覺得刺耳,但現(xiàn)在不刺她耳的話也罕聽。她又搖了搖頭,辯駁道:“我不能評判你們的是非,我沒有比你更高尚。這個世道,凡做事,都最好論心不論跡,論跡,無一人是對的。”
“我要走了。”她撣了撣袖子,飲了一壺酒釀,喝得頭昏眼花時,與老僧人笑:“你最好看著他,遇事也好通知我。我去拾掇你的爛攤子。”
次日正午,何荇之回來時,老僧人已不在。而密河正跪坐在原地,一板一眼的敲木魚。刺眼的日光被密密繁繁的綠葉削弱了許多,落在小僧人白皙的腮上,竟反射出一種神性的微光來。
他在想些什么呢?
荇之愣怔地盯了他許久,一直怯弱地不敢上前。最后,竟是別過頭,被自己的想象逼著,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還臭嗎?”一邊走,一邊問耳山靈。
小娃娃的嗓音很親人:“不啦。”
何荇之又問:“耳山靈,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又想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她仰頭看了看高聳入云的山峰,若有所思地說:“那便回你家看看,老僧人說你有個廟,我尚未見過自然靈的廟宇。”
“自然靈的廟宇”,五個方方正正的小楷,寫在素箋上,就好像已經(jīng)透露出生機盎然的春色。古石與老木一堆,落在山巔的紅土地上,落入呼嘯的西風(fēng)中,便又染了一絲沉重的歲月感。
走進神廟的大門里,可以看見一座木雕的神像,頭頂特特地立著一棵幼苗。荇之心中好奇,于是問:“這是什么草?”
不知何故,走進神廟內(nèi),耳山靈的話便少了,嗓音也沉下來。它答:“這是瑞草蓂莢。”它說話時,荇之已爬到供桌上,仔細(xì)去端詳那神像的面容:眉眼含笑,綾羅滿身,雌雄難辨。沒什么特別的。
正欲跳下供桌,忽地看見神像腰側(cè)的一個凸起。手癢地去點,將凸起塊按進去后,只聽得“轟隆隆”一聲,神像背后的半面墻竟移開有半人高的寬度。走進去,又看見一面石墻與一方殘棋。
走到此處,荇之該是打道回府了:她從未摸過棋子。卻聽異種之中,耳山靈哼哼唧唧地說了一句:“把它掀了。”
何荇之默然,捉住棋盤的一角便掀翻了棋局。青玉棋子落地,如小雨淅瀝,又如銀瓶乍破。荇之摹地笑了一下,問耳山靈:“棋局是何人設(shè)的?”
“一個瘋婆子。”
如是之藻聽聞,必會痛斥:忒煞風(fēng)雅!他是最風(fēng)神俊秀的小郎君:觀月必吟《月出》,聽雨必有虞美人,講文尤諱三言二拍,說史極恨稗官野史。荇姐兒卻是大俗之人,興極,拍掌以樂,她說:“你不要再說話,我知道之后如何做了。”
山巔之上嬉笑太盛,更襯得山下死氣沉沉:這日,明達昱領(lǐng)來的一支十五人的西州軍,捉拿了自穗花杉林歸寺的小僧密河。
慈恩寺的六十三人,逃亡者一十二,余下五十又一,皆被收押在香河堂前的小廣場上。明達昱一眼便知,這群僧人的頭兒或是已逝、或是逃亡,總之是不在其間了。于是只揮了揮手,讓人押去搜魂了。
見密河時,似是嗅到這小孩兒身上的木石香氣,才注意到他。明達昱問密河:“今昨兩日,你見過靈者?”
昱是極土土著,有一副粗壯勇武的身板。墨綠色的瞳子濃郁且陰沉,粗且濃的長眉,雖有莊重的黑紅麒麟紋官服,仍給人一種面前站著一頭茹毛飲血的猛獸的感覺。
密河卻十分鎮(zhèn)定,點頭說:“見過兩個。一個男施主,額有黑印。一個是住持,他已經(jīng)去世了。”
額有黑印,定是捉金走狗。昱低身端詳他,長眉一吊,說:“你倒是一副胸有丘壑的樣子,我不殺聰明人。你說一說,他往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密河甫一開口,一把大刀便橫在了他的后脖上了,昱似是呢喃地說:“慎言。”密河才艱難地開口:“她尋了小舟,過江了。”
明達昱定定地看著他:一個矮小,瘦弱,孤立的小僧道。
自云州跨江而過,乃是合州,系三被屠州府之一。合州被屠后,前蜀太子太傅宋邳自洛京來,接手了這一片荒土。歷半年的重治,合州已是眾所周知的凈土。這樣一想,不僅說通了,也絕了昱再查的念頭。
宋邳治下的合州可不興查,宋邳是什么人?
他首先是洛京那一對“同心芙蓉”的先生,其次是捉金樓三主座之一。寰宇七個九階靈者,他又是其中之一。
操生殺之柄的柯爾亞族長,明達枯,在宋邳面前都要陪笑,尊一聲:宋師。當(dāng)然,明達枯在半年前喚宋邳一聲“宋師”,許還有得應(yīng)。而今只怕話音未落,便被一刀子捅穿了,這話不能多說。
昱很難信有這樣巧合的事情,他一時有些踟躕。密河卻著急了,猛地跪了下來,朝明達昱“哐哐哐”地磕頭,他說:“大人——”這一聲沒有說完。因為一個黑紅官袍的年青人匆匆趕來,附耳與明達昱說了兩個字:壽陽。明達昱瞬間怒極,一腳踢飛了眼前的小僧,低喝道:“帶下去,搜魂。”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時。耳山之巔,何荇之已走進了神廟深處。
過十四扇小門,最終走到一間逼仄擁擠的小房間。房中有一張八仙桌,一把紫檀木交椅,以及三兩青瓷茶甌,一張雞翅木嵌黃楊架子床。便是家具不齊整,這一桌一椅,也是一等世家的規(guī)格。
荇之咂舌,問:“這便是你口中瘋婆子的居所了。”耳山靈不答。荇之自己去看墻壁的石雕圖,看出了七七八八。
一年一月一日,一女畫出了祭靈圖,愿望是有一個小娃娃“蓂”,“蓂”出現(xiàn)后,耳山年年大雨山洪,云州人民不聊生。州人乍聞此女有子,又喚“蓂”,認(rèn)為是她此舉觸怒了耳山靈。便修建了神廟,將她困在神廟內(nèi)部,幽禁至死。耳山漸漸平靜下來。
石雕沒有交代“蓂”的結(jié)局,荇之卻有些靈感。她問:“蓂?”耳山靈含著怒氣應(yīng)了一聲:“呀呀呀!”
荇之破口大笑。
蓂扭扭捏捏地說:“沒好東西,別看了。最珍貴的寶物都被拿了。”
這是在自比“最珍貴的寶物”,荇之也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出去途中,耳山靈還是指揮荇之拿了一兩本書,其中一本名為《太元地方札記》。是太元年間的書,可以與元和記做比較。
出神廟時,晚霞叆叇。
從山巔往下看,可以看見鱗次櫛比的土木屋,以及一條貫穿了東西的大河,滄江。再往北,乃是有“元和古都”之名的合州。
荇之只能看見合州。
卻看不見極北雪原之上,一座筑在黑色城堡頂端的閣樓之中,一只亭亭玉立的水芙蓉正在妖妖嬈嬈地盛放。爾后,一只指骨瘦長,血管凸起的手利落地掐下了它。
“去徽州一趟,若荇之不在,把野人清了。若在,把人扣在徽州,不用急著回來。和明達枯準(zhǔn)備一下‘海上宮’。”燒古青銅缸前,青年人摩挲著光滑厚軟的粉白花瓣,倚著窗欞子站定:“再注意一下西云二州,如賀宋兩族南來,殺一個夠檔次的,把消息揚出去,壓一下陣。”
灰素大氅的中年人低頭道是,又諫言:“主君,何不讓周勁占了云州,讓明達枯占了西州,也免了晉氏與宋氏占領(lǐng)云西之地。”
“籌謀得好。”一掀眼皮子,謔道:“一個被黑森林拌住腳,一個為自然神靈迷花眼。寡人在十方城,效司馬牛之嘆——”他一句未完,已見中年人跪伏在地。那一丁點笑意也完全散了,化作一句極簡潔明了的:“少操心與你無干的,下去。”
下屬退了下去。獨留青年人一只手支著窗臺,偏頭,看窗外柳絮似的飛雪。
青年人生得高大,海藻一樣的金色卷發(fā)也長,卻被一根黑帶勒得緊緊的,垂在背后,因而顯得孤高傲慢。皮膚蒼白,好像與雪原一色,虹膜卻是濃綠似碧潭,似乎能于其中窺見南國的春。
他復(fù)姓拓拔,單字一個“濂”,是今中蜀十八州與北地的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