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州見一見老朋友吧。”
因為荇之這一句話,直到梅子黃之季,何荇之與蓂才走出了云西商道。此時,距離她們下耳山已一月有余。一人一靈,夏游似的,途中間或摘一個田瓜,間或唱一曲《采茶》,走得格外愜意。
走進西州地界,處處是戈壁與平原。見不著村落,她便放開異網(wǎng)去查,又拿出堪輿圖,方知此地距西州邏縣極遠。便佯作張狂,豪飲了一大碗酒釀,撒開腿在凍土上狂奔起來。
蓂樂狠了,笑地直打嗝。她說:“跑嘛,看左邊。”
她猛地一剎,見左邊搭了一個破陋的亭子。遮陽的布已經(jīng)塌陷了,染了深深淺淺的血,木頭樁子邊系了一只趴著的茍延殘喘的青鬃馬,有出氣沒進氣。她拿出一粒枯椿丸塞進了馬嘴里。
她效仿宋師,外出常備枯椿丸,以恢復(fù)氣力,未幾,馬便爬了起來。
有了馬,行速便不必刻意追求速度。荇之又有心情與蓂玩鬧:“蓂倘再笑,我便將你逗那小婦人的行徑編成話本,贈給說書人。”
蓂卻是沉寂片刻,索性把整個云州的自然靈拖下了水:“這不是稀罕事。云州多自然靈,我自生靈來,只附了小周氏家的女娃,你不知滄江有靈,為晉氏豢養(yǎng),如今已是晉浮丘的娘子。又那秋連山脈,一日附于老學(xué)究,一日附于美嬌娘,玩得比我猖獗多了。”
竟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偏是我倒霉透頂。不成想周阿母是個黑心肝的,有意捉我馴養(yǎng)。我才傳夢與耳山村人,把那婦人拉到‘三靈陣’,解了與我身上的靈契——”荇之摹地發(fā)問:“此契可以解?”
蓂小娃氣地嚎啕大叫:“你個小沒心肝的!”荇之啞口。
這話也怪耳熟的。
縉元五十一年,之藻給她向宋師遞投名狀時,她也這樣罵過之藻:“你個小沒心肝的,枉我事事替你周全!”之藻拿著一把蘭石圖扇面的折扇掩面笑,她又罵:“附庸風(fēng)雅。你也不看看自己才長了幾根毛。”聽完,他頗有些心虛,訕訕地丟了那把扇子。后來,便沒看見過他握扇。
現(xiàn)在想來,全是她尖酸刻薄,又憊懶懈怠,與之藻又有何干系呢——之藻握扇,分明是真風(fēng)流。
荇之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馬受了驚,撒開蹄子奔了起來。她起先害怕,后也放開了,由著性子跑。蓂似是品出幾分苦味,期期艾艾地說:“你怎么了?”
“我起先未問你,你在異種內(nèi)可發(fā)覺什么異樣,心中或有不悅,可以和我說。”寒風(fēng)打在腮幫子上,有些疼,也讓她有些清醒。她盡量讓語氣溫和柔軟了一些。
蓂大約是不自在,一句話都不甚連貫:“沒什么,甭?lián)模褪悄銊e趕我走,你的異種挺溫和。”
她不知自然靈口中的“溫和”是何感覺,但隱約明白了蓂的意思,又問:“你前面說,晉浮丘的妻子是自然靈,他是以何法讓自然靈現(xiàn)身的?”
蓂似很是欣慰,語調(diào)輕快:“若有小娃在母體中,自然靈可以隨時附身。若出了世的人,她若有意讓靈附身,自然也行——但此二者有個前提:靈是自然狀態(tài),而非拘束狀態(tài)。我這種情況,便是‘拘束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下,自然靈位于異種中,非必要還是不附身得好。”
荇之問的是晉家娘子如何顯形,蓂卻答的是自然靈要如何顯形——她點了點頭,故作疑惑道:“這又是為何呢?”
“一是,于異種有百害無一利。二是,你有了一個秘密朋友咧。這樣不好嘛?”
荇之沒有答“好”與“不好”,只是仰起頭,看了看穹宇正中那一輪金璨璨的太陽,嗓音莫名得干澀:“蓂,你若有意出來,盡可與我說。”
話音剛落,她勒緊了韁繩,以手為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它便似寒箭飛了出去。她與蓂在這一日夜半到達了鑼縣,可惜一般縣城的大門只在次日寅正打開,她便靠在縣外墻打了會兒眠,直到寅正了,門也不見開,她便躍了過去。
西州才興“古老大獄”,現(xiàn)下是柯爾亞人的族長、拓拔濂的屬臣明達枯在鑼縣做州長吏。雖說是他做長吏,不是由他主事,而是由他領(lǐng)兵——他領(lǐng)兵在各縣平亂,自是不會在鑼縣。
鑼縣幾近是空的,只有一個七階靈人守著古氏老弱病殘的四五個人,還有七八個六階靈人巡邏,看陣勢,已是很給古家那兩個老爺子的面子了。
“古老大獄”之名,說的便是古氏差點被屠,兩個老爺子出山護住了古刀,古荒,古疏三個小輩,五人一道下獄的事。古刀正是荇之口中的“老朋友”,他曾擔(dān)任太子舍人。
都說南詔獄在云州戶縣,其實在鑼縣的秋門山下也有一個小南詔獄,用異網(wǎng)很容易找到它的位置。
異網(wǎng)是個什么東西呢?
異網(wǎng)又稱“異眼”,它區(qū)分靈人與野人,作用是透視和領(lǐng)域。這里所謂“透視”包括了遠視,隨著靈人的分階,透視深度與遠視距離會不斷拉大,一階靈人可以看見近100米,可以看清土層1米之內(nèi)的生物,倘若要用一個數(shù)據(jù)表示,他的異眼范圍便是100-/1。
據(jù)說十階靈人的異眼范圍大約是500000-/5000,功利化地說,他能監(jiān)視一整個州府。這當(dāng)然只是一個估計數(shù)值——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十方城那一個十階靈人,在縉元五十七年開伐京州時,曾因監(jiān)測到狄人對十方城北玄門的偷襲而撤兵,他的監(jiān)測是正確的。
從中蜀京州至十方城,有近兩個州。
靈人分階不遵從透視,它遵從“領(lǐng)域”。“領(lǐng)域”是指存在一個“50秒絕對靜止的不重合范圍”,發(fā)動了這個“不重合”范圍之后,領(lǐng)主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從半徑1米到半徑1里,劃分了10階靈人。
當(dāng)然靈人并不只有“異網(wǎng)”這樣一個能力,異種自帶的親和屬性,讓靈人可以隨時異化世界萬物。這個范圍太廣了。
何荇之并不打算隱藏,一來是七階靈人的異眼范圍十分廣闊,隱藏不了。二來是秋門山整一個“木系大本營”,對木系的友好程度不用太高,她不需要隱藏。
野草往右擺一點,她便知道南詔獄如何走。又有蓂在耳邊嘰嘰呱呱:“嘿,是個女的。水系的。”
她余光中一道綠影飛過,手指瞬間折了一根枯枝,迎頭便打了上去:她進秋門山之前計劃一個大膽的劫獄計劃。
二人扭打在一起,不知不覺間,竟走到詔獄之前:妙極,竟然是石門。荇之低聲與蓂說:“幫個忙。”后左手猛地一推,纖細的指骨上綠光熒惑,竟直接推倒了石門,發(fā)出“砰”的一聲。
女靈人一驚,荇之沒有停頓,飛掠進石門內(nèi),用肉身擋住了她的進路,察覺到五人漸至,揚聲說:“二老阿疏找機會走,刀兒荒姐幫忙!”
二老早已是強弩之末,阿疏年幼,她有意和古刀、古荒把守衛(wèi)引走,給他三人開路。所幸少年相識,多少有些默契在,古刀提著一柄大刀出來,直接朝女靈人肩膀砍去,荇之眼疾手快,長臂一伸一抓,便叫女守衛(wèi)的血濺了她一臉。
可惜古刀不是木系異種,雖是五階,攻擊力也十分有限,只在肩部施與了一些皮外傷。那女靈人一咬牙,用了十成十的力氣把劍劈向了荇之的脖子,她只能退后出幾步。女靈人也退,退至他三人不遠處,古荒神出鬼沒,匕首對著女子的后脖,將捅進去了——女靈人卻猛地回身,提起了古荒的脖子。
荇之“嘖”了一聲,左手奪了古刀的大刀,飛掠過去,在女靈人的手慢慢縮緊時,她的刀也落在了女靈人的致命處,在那一截細瘦的脖子上深深的壓了下去。
“壽陽殿下,達枯先生在我等身上留下了魂燈。”
魂燈是一種類似監(jiān)視器的靈武。一燈一燭,燈暗燭滅。這倒是沒要緊的,最要緊的是魂燈會傳送魂燈持有人死亡的全過程。
何荇之揚了揚眉,手一星半點要松開的意思也沒有。爾后,又準又狠地踢向了女靈人的腿窩。
“木系大本營”這一句不是空話,在秋門山,木系靈人幾乎可以擁有天賜的能攻擊力加成,女靈人直覺膝蓋骨被踢碎了,手一松,就要逃,偏被何荇之傾腰提了起來。
荇之攥著女人衣領(lǐng)的手微偏,她朝古荒笑了笑,一雙桃花眼便瞇成了一彎月牙兒:“荒姐,好久不見。”
古荒的眼睛一瞬間便紅了,她呼出一口氣,對荇之點了點頭,說:“你和刀兒快走,我去通知兩位祖父和阿疏。”
荇之愣了愣,提了一嘴:“有什么話與明達枯說嗎?”
“他說……”古荒一開口,嗓子便啞了:“他說阿父不配為西州長吏,說阿父設(shè)置郊村,將野人與靈人隔離,導(dǎo)致野人枉死——我想問一問他,你既已是西州長吏,西州可還好?”古荒說完,自己便苦笑著搖頭:“好笑,我又何必問他,你們快走吧。”
荇之又與古刀一個眼色,古刀只是沉默地站著,后朝荇之伸出了手。
她把左手的刀遞了過去,古刀則順勢握著刀柄直接刺透了女靈人的心口,鮮血汩汩地流。荇之的手很穩(wěn),見女人掙扎太過,左手也伸出去,卡住了女人的脖頸。一個七階靈人便這樣死了。
余下的幾個五階從頭到尾沒出現(xiàn)過,荇之心中有底,直接與古荒和古刀說:“六階的留下,沒有的走。”
古刀眉一壓,似乎還要說話,古荒卻迅速拉住了他:“我們在鑼縣外等您。”古荒是古家大小姐,也是西州古氏第一順位繼承人,一貫利索果斷。
如何荇之所想,古家二老與阿疏被堵在了山道上:他們當(dāng)然找了機會溜出了石牢,只是二老在族戰(zhàn)中損耗頗多,又沒有經(jīng)過治療,再又年歲已高,能撿回一條命,已是上蒼有好生之德了。阿疏也只是個孩子,才啟蒙。
她已在明達枯面前露了臉,而今只想速戰(zhàn)速決。便用了隨身攜帶的那一把青玉質(zhì)柄的匕首,異網(wǎng)鎖定好一個靈人位置后,偷潛入他們前進道路必經(jīng)之路的高樹之上,因為“主場優(yōu)勢”,她有一定隱身成功的幾率。
憑借這個幾率,她抓著匕首就掠了下去。豈料身后一陣松風(fēng)吹過——
不對!她只看到一個靈人,那另一個呢?荇之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身體下意識的往左一讓,右邊袖子便被割出了一條極長的血痕。
荇之感覺心臟都要跳出來了,氣急而笑。回頭,把那匕首往前一丟,加速沖上去,直接刺穿了被鎖定者的心口。又快又狠地一抽,新血覆舊血,側(cè)身讓開一招,與另一人纏斗起來。
一個,五級木系靈人。
何詠寫過一本日記,說的是他的修煉心得。第三頁寫過一段話:“要是有的選,金系第一,水火第二,木土得扔。雖說練好后好處享之不盡,但也太難練了!”他是一位土系九階靈者。
他說的很有道理,木系與土系靈者,五階以下扎堆,五階以上就稀罕得很了,這兩類都是回報率很低的異種。五階是一個分水嶺,在這個分水嶺上,又分“陰坡”和“陽坡”,此人便位于“陽坡”。
何荇之此時很苦惱,此人手臂很長,揮舞時范圍很大,劍是青銅底的附靈劍,打在匕首上,她的指骨就只能發(fā)顫,好一會兒才能再舉起手。
她忽地記起何詠寫的下一句話:“練到六階,許是能輕松許多。相必是因為走到六階,木系與木系都可以契約自然靈,自然靈與自然靈是能夠溝通的。”荇之于是一個振奮,對蓂說:“蓂,幫忙,喊一下秋門山,我不能再拖了。”
蓂答了一聲:“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