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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這一次再沒有韃靼人追兵,他們在趙超的帶領下離開粱西,渡過黃河,小心地曲折前行。沿途大批土地都已淪陷,路邊時不時可見逃亡的百姓,村莊被燒成焦土。進入京畿后,他們駐馬將軍嶺高處朝下看。
  昔日的京城已化為廢墟,一名過路的百姓告訴他們,韃靼人將京城的財物洗劫一空,又放了一把火,大火燒了十天十夜,京師化為灰燼。現在五胡正在黃河南岸,京師西側的成川盤踞,扼守了北上的大路。
  成川地處東、西、北三路交匯,是古來的一處重要兵防之城,趙超考慮良久,不敢冒險,繞過京畿,改走南邊,翻山而過。一隊人走走停停,進入了胡人的地方。趙超早有預備,讓一眾人換上胡人的兵服,假裝是押解戰俘,跟在李治烽身后走。碰上胡人便讓李治烽去交涉。
  如此數次,有驚無險地躲開了兩股盤查兵。李治烽雖不會說韃靼話,卻會說鮮卑語,喝罵的聲音十分兇狠,聽得游淼心驚膽顫。
  這一天他們抵達京畿的最南邊,意外地發現全是胡人的軍營。
  “糟了,這下可能過不去了。”趙超憂心道。
  游淼,趙超,李治烽三人進入流州地界,遠方的山在燒,黑煙升向天空,灰燼在天底下飄揚,胡人居然放火燒山!這是游淼始料未及的,看來胡人仍在進攻,而天啟軍正在抵抗。上萬鮮卑軍筑起防線,攔住了長江北岸,對面便是天啟軍的陣營。
  只差一步,就能回到江波山莊了,然而這一步卻猶如天塹。
  “從沛縣走。”游淼果斷道,“這里我熟,跟著我!”
  換成游淼與李治烽帶路,領著趙超等人穿過茶馬古道,遠處沛縣依舊,城外的路上卻多了盤查的胡人,趙超示意不可上前。
  游淼駐馬看了片刻,帶他們離開茶馬古道,前往碧雨山莊,途經路上的一個食店,他翻身下馬,前去敲門,問:“有人嗎?”
  無人應答,黃昏時分,游淼推開門,里面一陣臭味,那食店正是他從前每次出入山莊時,經過喝茶與吃飯的地方。李治烽也記得這里——他曾經下山給游淼找大夫,在店里喝過一碗茶。
  游淼進入內堂,看到老板娘的尸體睜著眼,尸身已經臭了。
  數少年紛紛進來,都捂著鼻子,店后還有發臭的魚蝦。游淼轉了一圈,見食店里的錢財已被洗劫一空。到處桌翻椅倒。顯然是有好幾波胡人來過。
  李治烽抱起老板娘的尸體,帶到后院去,把她埋了。
  “跟我來。”游淼帶著人到倉庫里去,里頭空空如也,糧食也沒了。他躬身拉開木板,里頭是一個地窖,游淼又說:“來,都下來。”
  地窖空間意外的大,還存放著不少酒,趙超拿著燈籠,說:“你怎么知道這里的?”
  游淼說:“小時候我常和老板娘的兒子在這里玩呢,對付著先睡一夜罷。”
  游淼把稻草鋪開,讓女眷們在地窖里睡,趙超便安排一些人睡前院,一些人守后院,游淼道:“我去探路。”
  趙超阻止了他,說:“天色太晚了,明天再去罷。”
  這夜游淼趴在前廳的一張桌上,輾轉反側,一直睡不著,李治烽知道他的擔心,過來摟著他,兩人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醒來時,游淼便翻身上馬,讓趙超等人留在廢棄的食店里暫時躲避。自己與李治烽前去探路。
  沿途全是黑煙,流州的青峰山已被林火燒成了灰燼,天上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十余年的茶林,就這么毀于一旦。
  “老頭子的產業全完了。”游淼道,“不知道流州城里的親戚們現在如何。”
  李治烽與游淼共乘一騎,聞言只是摸了摸他的頭。游淼止不住地想他爹,縱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好,他們仍然是有著血緣關系的父子。而這一片茶林,也是當年他母親喬珂兒親手所植。
  經營了十來年,在他出生時便已種下,就這么一把火,全沒了。
  樹沒了,還可以再種,但人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游淼想到自己小時候,他爹仍然是疼過他的。小時候他什么都不懂,他爹便在書房里喝茶,喃喃地說:“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游淼去游德川懷里撒嬌,游德川便摟著他,摸摸他的頭。
  想到這些,他心里便忍不住地難過,自回了流州,他幾乎就沒給過老頭子什么好臉色,最后一句還是三年前的上元節,回家吃飯時與老頭子吵了起來,咒他快點死。到得他上京赴考,老頭子還讓喬玨給他捎錢,夸他長進了。
  李治烽抱緊了游淼,游淼搖搖頭,李治烽便道:“別哭,人都要離開父親的。雛鷹離巢,天經地義。”
  游淼想起李治烽也從未朝自己提過他的父親,便擦了擦眼淚,說:“你爹對你怎么樣?”
  李治烽想了想,說:“他從來不與我說話,也很少與我大哥說話。”
  “從來不說?”游淼詫道。
  “有一次,在很小的時候,我打了只鳥兒給他看。”李治烽說,“他說‘好’。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某個晚上他病死了,大哥不讓我去看他。”
  犬戎王居然是這樣的,游淼有點意外,他又問:“你娘呢?”
  李治烽道:“我娘是個漢人。”
  游淼:“……”
  “你娘是漢人?”游淼道,“能找到她么?”
  李治烽搖搖頭,說:“我娘是被犬戎人擄來的,回去她的村子里后,沒幾天就死了,埋在月牙泉邊上。”
  游淼又問:“你大哥呢?”
  李治烽道:“他母親來自一個塞外的小族,我只知道這些。”
  游淼嘆了口氣,說:“你對你爹可能沒多大感情……”
  “我懂你們漢人的孝悌。”李治烽如是說,“你以前讀書的時候給我解釋過,不過犬戎人不用奉養父親,再說了,你父也有自己的想法,不必過于悲傷。”
  仁、義、禮、智、孝,游淼知道這是漢人才有的觀念,塞外部族很少接觸這些,有的野蠻人甚至會父子相殘,而有的部族則靠親情來維系家庭。他有時候很難去想象,游牧民族沒有孔孟,沒有書本,難道就不像是生活在一片人性的長夜里么?雕欄畫棟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帶走金銀等東西。
  漢人也是在圣人先賢著書立傳后,方慢慢形成自己的規矩。而一個有書,有文化的民族,不是應該日益強盛才對么?為什么會毀在如此落后的蠻夷人手中?
  “到了。”李治烽說。
  碧雨山莊近在眼前,游淼猛地清醒過來,抬頭看那塊匾已落在地上,被踩成兩半。他甚至不敢進去看,李治烽問道:“我進去?”
  游淼道:“一起罷。”
  他的聲音發著抖,李治烽抱著他,令他平靜下來,驅馬進入山莊正門。兵荒馬亂的景象,整個山莊全毀了,似乎經過了浩大的洗劫。炭化的群山籠罩在濕潤的云霧里,簇擁著這個破敗的山莊。
  大廳窗戶破碎,書畫被撕壞扔在地上,所幸沒有尸體,游淼下馬,朝著花園里走,穿過走廊時被嚇了一跳。
  管家死不瞑目,抱著柱子,被亂箭釘在柱上,游淼避開他,認出是王氏帶來的新管家。他繼續朝后院走,看到幾個肚破腸流,被踩死的家仆。李治烽始終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游淼嘴唇發著抖,最后喊出一聲。
  “爹——!”
  游淼聲音里帶著哭腔,空空蕩蕩的山莊卻無人應答,他跑過回廊,推開父親的房門,里面空空如也。挨間開房門,值錢的東西全被洗劫了,卻沒有尸體。他漸漸平靜下來,找遍整個山莊,連后山的小路都去了,最后確定父親與游漢戈等人不在這里,終于松了口氣。
  已是過午時分,游淼坐下來思索,現在定下心,看樣子他們都提前跑了。當然也可能是被抓走的,但胡人抓他們做什么呢?連管家都殺,丫鬟小廝們不可能逃得掉。
  唯一的解釋是游德川提前就跑了,而管家和那幾個家仆留下看家,結果被入侵的韃靼人殺了。
  游淼起身,回到父親的房內,朝李治烽說:“搭把手,把衣柜移開。”
  李治烽試了試,把衣柜掀了起來,扔到一邊發出巨響。
  游淼伸手去探,摸到一個空空如也的格子,摸了半天,里面什么也沒有,放心了。
  李治烽說:“是什么?”
  “地契,借據,銀票。”游淼渾身力氣都用光了一般,倚在李治烽身上,說,“老頭子先一步跑了。”
  李治烽點了點頭,游淼確認后山通路沒有胡人把守,便回去傳訊,讓趙超等人啟程,穿過山莊,沿著后山小路出去,前往安陸村。路上游淼不敢打火把,一行人靜悄悄地連夜趕路,及至碰到前方大批的軍隊,趙超忙讓所有人躲到道路兩旁的野地里去。孰料過來的人說的卻是漢話。
  “走快一點!”
  “當心前面!”
  “稟告王大人!有馬蹄印記!觀蹄印應當是漢人的馬匹!”
  聽到這話時,游淼全身一陣發麻,那是激動帶來的不知所措,趙超忙起身喊道:“前面是哪個隊伍!自己人!我們是自己人!”
  過路的兵士停下,紛紛架弩,一人冷冷道:“羯人的探子?放下兵器!”
  “王勇?是不是王勇?”平奚聽到聲音便起身,跑出大路,大聲道,“我是平奚!”
  “平侍郎?!”那將領幾乎難以置信,失聲道,“你們怎么在這里?”
  “你們在做什么?”趙超上了大路,躍上中間,余人紛紛出來,游淼要起身,卻被李治烽按著肩膀,緩緩搖頭,游淼點頭,知道其意。
  王勇這一驚非同小可,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朝趙超抱拳,道:“三殿下!聶將軍正在前線抗敵,今夜準備偷襲羯人敵營!”
  聶丹沒有死!
  游淼登時眼前發黑,太好了,聶丹沒有死,趙超立即上馬,說:“快帶我去見聶將軍!”
  這時候李治烽才從草叢中起身,少年們個個喜極而泣,顛沛流離數月,終于見到了自己人。王勇邊走邊解釋,五胡打到長江,現在正在與漢人爭奪流州北部的大片土地,短兵相接近十次,朝廷撤進了揚州,大軍在揚州筑起邊防。聶丹則帶著兩千兵馬,游走于流州,正準備伺機突破防線北上,尋找流落北方的皇族。

  揚州的官府內,南逃的士人們群龍無首,個個人心惶惶,胡人招降江南六地,沛縣縣令自知不敵已率全城軍民投降,揚州幸有孫輿鎮著,力排眾議,讓聶丹帶兵抗敵。
  游淼的激動之情難以言喻,王勇將眾人帶到前線,這里的局面十分混亂,雙方正在交戰,天明之際,甚至分不出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是胡人,喊殺聲震天,王勇吼道:“弟兄們,保護三殿下與公主!隨我殺回去!”
  “三殿下回來了——”兵士們齊聲吶喊,殺過了敵線。
  “三殿下歸朝——”
  “三殿下歸朝——!!”
  那一聲在黑夜中幾乎是一呼百應,破曉時的黎明,陽光灑向大地,天啟軍聽到這句,都是短暫一頓,趙超喝道:“弟兄們——!隨我殺!”
  兩百人的隊伍沖進了敵陣,羯兵不知發生了何事,以為來了援軍,紛紛撤兵,撤離時又自相踐踏,當即大潰,王勇帶兵就這么沖過了兩軍交戰的前線,己方后陣被驚動,以為被沖了陣,無數兵士包抄過來,游淼大喊道:“別放箭!自己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
  場面一陣混亂,越來越多的士兵圍過來,守住大營,一名將領排眾而出,喊道:“三殿下!”
  那是聶丹的聲音,游淼疲憊地出了口氣——回家了。
  整個軍營里都驚了,凡是路過的地方士兵都在朝趙超行禮,聶丹把諸人帶到中軍帳內,游淼已困得說不出話,卻不得不支撐著,陪他們議論軍情。
  “吃的有嗎。”趙超說,“先讓他們歇會兒。”
  “不能歇。”聶丹說,“羯人馬上就要打過來了,成敗在此一戰。”
  趙超說:“江北的地形我不熟,是不是能……”
  游淼眼皮直往下掉,聽著聽著就撐不住了,他倚在李治烽身上,靠在帳篷角落里。李治烽說:“吃點東西。”
  游淼推開李治烽的手,睡著了。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睜眼時李治烽還在身邊,遠方傳來聲響。
  “過江!”趙超揭開帳簾進來,說,“現在走,先把你們送回江南去。”
  “又要輸了嗎。”游淼已經麻木了,咂巴著嘴問道。
  “別晦氣,有聶大哥在,不會輸的。”趙超道。
  “他怎么沒死?”游淼又問了句。
  趙超無奈了,李治烽拍拍游淼的背,讓他坐起來。
  “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趙超哭笑不得道。
  游淼還記得當時在朝廷上,所有人都以為聶丹死了,而聶丹的死訊直接導致了京城那場大敗,接下來是士氣低落,帝君不顧一切地出城南逃,韃靼人有機可乘,殺進了京師。
  趙超道:“當時聶大哥受傷昏迷,被一名胡人獵戶抓走,那家獵戶拿了他的東西,又被韃靼人買去,才出了此事。快,起來,別睡了,先回你家去!我和聶大哥要回揚州府找人。”
  游淼聽到回山莊,馬上一個激靈,踉蹌起身穿好衣服。
  北邊暫時停戰,打得天昏地暗后雙方不分勝負,前線有人陸續撤回來,兵荒馬亂的,趙超把游淼送上車去,游淼稀里糊涂,與李治烽在車上朝著南邊退走,一直退到江邊,聶丹騎馬過來,在江邊縱馬一躍,上了渡船。
  渡船橫過茫茫大江,朝江南而去,聶丹說:“我看東邊還有一處懸崖,不知能不能用上。”
  游淼登時想起了江波山莊橫過兩岸的吊橋,馬上道:“我有辦法了!吊橋還在嗎?”
  游淼一提,李治烽大約就明白了,卻搖頭道:“不清楚,我離家的時候還在的。”
  游淼說:“跟我來!別去揚州府了!”
  渡江之處在安陸村碼頭的上游五里路,抵達江南岸后還得騎馬朝高處趕。官道兩側綠油油的一片田地,卻人丁稀少,料想是聽得開戰,全跑揚州去躲著了。跑了一刻鐘,終于見得個人,那人直起身道:“呀!江波山莊的少爺回來了!”
  游淼回頭笑著說:“是啊!”
  奔馬疾馳而過,登時將那人甩在身后。
  山莊越來越近,游淼放馬疾馳,催到最快,大喊道:“駕!”
  馬速把所有人都拋在身后,游淼心中興奮之情難以抑制,就這么沖進了山莊,山莊內仍有不少佃戶在播種,看見一騎當先,后面緊跟著另一騎,緊接著又是數十兵士,都好奇張望。
  “我回來了!”游淼喝道。
  “少爺!”
  “是少爺!”
  佃戶一傳十十傳百,盡數被嚇著了,李治烽緊追在他身后,說:“慢點別摔了!”
  游淼勒住馬匹,一腳蹬開馬鐙,翻身下馬像個喪家犬般踉蹌跑向大宅。沈園牌匾依舊,一名小廝正在擦門,游淼沖上去便給了他一腳,繼而哈哈大笑,邁進大門。
  “少爺——!”那小廝剎那大喊,吼道,“少爺回來了!”
  “少爺!”
  所有小廝都被驚動了,哭的哭笑的笑,從四面八方沖出來抱游淼,程光武大哭著過來,游淼站在前院里,長長地吁氣。影壁上掛著一串佛珠。
  李治烽拴好馬進門,又有人道:“烽管家也回來了!”
  “回來了。”李治烽淡淡道,“把人全叫出來,舅爺呢?”
  “舅爺上揚州去了!”搖光笑道,“太好了,少爺回家了!”
  山莊內一片靜謐,少了許多人,游淼這才發覺不對,問:“人怎么就剩你們幾個了?”
  程光武連說帶比劃,游淼與李治烽才明白,原來江北一打起來,安陸往南撤,喬玨眼見不對,也只得把值錢東西都帶到揚州去,暫且避難。數名服侍游淼的小廝卻不愿走,各個留下來,喬玨說不動,只得囑咐程光武,讓他們一見勢頭不對,就火速南逃。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趙超的聲音在門外道,“好詩。”
  趙超與聶丹這時候才來,游淼說:“聶大哥,三殿下,進小弟家里坐坐罷,都去忙活了!做飯做飯!錢嫂子還在么?也跑了?”
  “在在。”光武連聲道,“長垣在橋那頭張望著,錢嫂子沒走,山莊里還留著不少人呢,每天上來打掃。”
  游淼領著聶丹與趙超進去,當即便有小廝過來掃榻,燒水,聶丹卻面帶不悅道:“喝茶就不用了,你帶我們來這里做什么?軍情緊急,若無要事,這便告辭。”
  游淼道:“不忙,有要事,聶大哥你先坐著。”
  趙超吩咐道:“坐罷。”
  游淼給兩人各泡了一碗茶,李治烽帶著山莊的大地圖過來,說:“桌子。”
  小廝們便將桌子搬進廳堂,李治烽朝游淼說:“吊橋還在。”
  嘩啦一聲,隨著李治烽單手一扯,地圖唰地鋪開,李治烽又瀟灑回扯,鋪滿整張書桌。游淼對著地圖沉吟片刻,說:“這是江波山莊的地圖,北到郭莊,南至安陸。南邊咱們不管它,北邊,有兩道鐵索吊橋,一道是四年前我剛到山莊時修的,另一道,是去年剛修的,都能走人。”
  聶丹似乎明白了,說:“夜襲?”
  “有機會。”趙超喃喃道。
  游淼拿過墨筆,在郭莊下游打了個圈,說:“這里還有個碼頭,到了這里,江道狹隘,風浪湍急,是沒有辦法走船的。”
  “唔。”聶丹瞇起眼,點了點頭。
  游淼又道:“咱們可以把人全部撤到江南,兩千人,撤完以后,羯人肯定以為咱們全部逃了,就會在南岸扎營。騎兵再從江波山莊北邊走,給他們來個背后襲擊,從高地沖殺下來。這樣他們斷了后路,就會被逼到江邊。”
  “這么一來,羯部的兵就要順著江走,他們都是騎兵,走上游呢,是泥攤地形,馬蹄容易陷進去。只好順著下游走。”
  聶丹馬上道:“知道了。”
  接著把茶一飲而盡,說:“帶我去看看吊橋。”
  游淼道:“我還沒說完!”
  “不用說了。”聶丹道,“出去傳令,讓弟兄們秘密渡江。”
  李治烽卻道:“這里。”
  說著手指點點其中一處,是江岸的懸崖,說:“如果沒記錯,還堆著上萬斤的石頭,可以等羯人來了,再將這些堆在懸崖上的石塊一次全部推下去。”
  游淼嚇了一跳,問:“哪來的石頭?”
  李治烽說:“去年夏天山洪的時候,長江帶下來的,舅爺派人把石頭用木車推到懸崖上,預備筑堤用。
  外面有小廝探頭探腦,游淼便道:“怎么?”
  “少爺。”長垣笑著籠著袖進來,游淼麾下小廝除了程光武便以他為長,游淼便笑著招手說:“過來。”
  長垣進來,游淼與他抱了抱,長垣噓道:“給少爺請安,這幾個月里大伙兒都急瘋了。”
  游淼笑道:“這不回來了么?”
  長垣又躬身道:“錢嫂聽少爺回來,正要做飯,光武說做點簡單的先用著,現下灶里做了點面條,少爺看是現在吃還是再待會兒。”
  “先吃先吃。”游淼差點又要眼睛發黑,說,“端四碗上來。”
  外頭小廝正捧著木盤等,一聽吩咐馬上就端了進來,四個大海碗,配上碼得整整齊齊,脆皮香糯的燒肉,每碗兩個荷包蛋,浸著嫩綠的油菜。游淼聞到香氣時眼睛都綠了。第一碗先給趙超,李治烽要端著出去吃,游淼卻道:“李治烽素來與我一起吃飯,平日是這樣,有客來時也是這規矩。”
  趙超看到面什么都顧不得了,連連擺手示意沒關系,坐到一旁去大吃。
  聶丹只是吃了兩口便放下,眉頭深鎖,依舊看著地圖。
  游淼與趙超餓鬼般地把面吃完,游淼又道:“李治烽,上等的茶葉來點兒。”
  李治烽嗯了聲,泡了四杯烏龍,聶丹又和趙超商量片刻,將戰術定了,方風卷殘云地吃完面,說:“我去安排撤軍。”
  趙超道:“我帶人去山莊吊橋處守著,順便布置機關。”
  李治烽說:“我去罷。”
  趙超說:“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倆歇著罷。”
  李治烽卻道:“這是我家,羯人打到家門口了,我必須出戰。”
  游淼看著李治烽,這一刻心里暖洋洋的,說:“我也去罷。”
  李治烽卻吩咐道:“長垣服侍少爺洗澡,惟真跟在我身邊傳話,少微去揚州給舅爺送信。光武,你到外頭去,把離開山莊的佃戶都叫回來,讓他們預備著開春播種,就說少爺回來了,再不回山莊,地就租給別人了。”
  眾小廝一聲“是”,各自散去,游淼不禁莞爾,要再說句什么,李治烽卻朝游淼道:“待會兒我讓惟真回來給你帶話,你放心休息。”
  游淼嗯了聲,李治烽已出去了。趙超想了想,說:“我也去了。”
  游淼點頭,所有人一下全散了,游淼坐在大廳里,只覺回家實在是太好了。
  他恨不得在山莊里跑兩圈,再一頭倒在自己的土地上哇哇叫幾聲,正捧著茶杯喝時,長垣捧著衣服過來,問道:“少爺穿哪件?”
  “隨便。”游淼一身破破爛爛,皮甲已磨得禿了,還穿著鮮卑人的戰甲,說,“媽的,老子這條小命,差點就交代在大安城里了。”
  當夜雨停,卻仍是烏云漫天,正是個偷襲的好時機,游淼先是洗了個熱水澡,接著便上床不省人事地睡了一覺。夜里醒來時惟真站在窗外聽吩咐,房里剛有動靜便進來伺候,說:“烽管家已經在吊橋上守著了,讓少爺不必擔心。”
  “三殿下呢?”游淼穿上袍子出來,惟真又問:“三……三殿下?”
  “那個一臉別人欠了他錢的,跟李治烽走在一處的……”游淼解釋道,“眉毛上有道疤的……”
  惟真道:“他過江北去了。”
  游淼點頭,長垣又擺上飯,春筍爆咸肉,一尾紅燒魚,香椿丸子湯,還有一碗蒸蛋。游淼大嘆真是太貼心了,全挑油膩的做,生怕他吃不飽。當即又暴飲暴食般扒了三大碗飯,忽然想到了什么,問:“蒸蛋是李治烽做的?”
  “是,管家回來過一趟,用了晚飯,給少爺做了這個菜,熱在灶臺里就又出去了。”長垣答道。
  游淼十分滿意,飯后又來了杯濃濃的烏龍茶,靠在軟榻上,江南的春天仍十分濕冷,火爐燒著,一室暖洋洋的。游淼從進了沈園后,腦子幾乎就是全空的了,翻來覆去就是幾個字:回家真好回家真好回家真好……而小廝們初時見游淼回來的歡喜勁也過了,幾個時辰后,又各做各的,仿佛游淼昨天才離開家,只是和李治烽去流州揚州什么地方走了一趟。
  “燒水,洗澡。”游淼懶懶吩咐。
  “是。”外頭長垣應了,又讓二門外家丁去燒水。
  初更時分,游淼在桶里泡著,兩名小廝給他洗頭,穆嚴說:“少爺這頭發怎么成這樣了,兩個月沒洗了罷?”
  穆風輕輕給游淼搓背,說:“少爺吃苦了。”
  游淼唏噓道:“我在北邊碰上的事,要都說出來能嚇死你們。”
  一月前他挨的打卻大部分都是內傷,只有少數疤痕都已愈合了,頭發全粘在一塊,足足費了穆嚴一個時辰才悉數整好,洗順。
  “回來就好。”穆風道。
  “嗯。”游淼緩緩點頭,尋思接下來得怎么做,李治烽的奴籍得讓趙超去了,至于他愛當個管家還是當個主人,其實也無所謂。看他喜歡就好了。喬玨估計聽得山莊無事,多半明天就得搬回來。
  至于自己那個老爹,還得托人去打聽打聽,看看跑哪去了。
  游淼閉著眼,一手搭在桶邊讓小廝刷,問:“有那邊山莊的消息么?”
  “那邊山莊的茶樹全燒了,老爺逃到揚州,舅爺便借了他間宅子,在揚州城里暫且住著呢。”外頭等著的長垣道。
  “啊?”游淼睜眼道,“真的?”
  長垣又道:“小的大前日剛去過揚州,千真萬確。少爺不樂意,要么讓烽管家帶幾個人,把他們趕出去?”
  游淼和他老爹仇人似的,從前也沒少在長垣等人面前罵自己的爹,眾小廝都聽得熟了。
  游淼答道:“不不,讓他住著罷,我大哥也在?”
  “是,都在。”穆風道。
  長垣又接話說:“大少爺來過山莊,聽得京城出事,焦急得跟什么似的。要上京去找少爺,多虧有舅爺攔著。”
  游淼嗤笑,說:“他能頂什么用,一上路多半就得被胡人抓走了。”
  說歸說,游淼心里還是挺感動的,穆嚴便笑著說:“多虧咱家少爺了得,烽管家也了得。”
  游淼起身讓擦干身子,這下才總算洗干凈了,小廝們點起香,便都在廊前坐著小聲閑聊,游淼依舊坐在廳里打盹,長垣則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話。
  長垣:“少爺現在是御史,又是探花郎,只怕來日要做官,就清閑不下來了。”
  游淼打了個呵欠,說:“去他奶奶的探花郎罷,早知道上京會這么多事,當初打死我也不上京的。”
  游淼乏味地看長垣剝桔子,回想起一年前的這時候,若再來一次,他會去么?或者還是會去。這么一圈滾刀滾下來,簡直就成了銅皮鐵骨,要是不去,待在山莊里聽消息,一會兒是韃靼人把京城給打沒了,再一會兒是胡人打到江邊來了……這該有多難受?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游淼悠悠道,吃了點桔子,想來想去,不得不承認孫輿說得對。有的事去做了,但失敗了,也是心中無愧。若一輩子在山莊里混吃等死,他就是個廢物。
  而經歷了這么一次回來,才令他更珍惜太平年代。
  不片刻又有人在外面說話,游淼以為李治烽回來了,便道:“怎么了?”
  外頭小廝道:“廚房問少爺宵夜吃什么。”
  游淼便吩咐做點清淡的,心道這么吃下去于國于民,情何以堪?然而在北方那一頓奔逃,回家不吃也實在對不住自己,于是一邊說罪過罪過,一邊還是要吃。結果廚房給游淼做了一碗魚片粥,又配了四味小菜,咸鴨蛋戳戳蛋黃能流出油來,游淼吃完以后還覺不盡興,又讓做了碗蝦肉餛飩。
  這下徹底吃得頂喉嚨了,只得側靠在長垣身上,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不至于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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