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喬玨在,事情馬上變得簡單了許多,喬玨與郭老村長談天說地,不片刻便議定,今日就讓短工過去松土施水,游淼在郭莊里恰好又碰上李治烽帶著穆嚴(yán),于一旁看圖紙。
有錢能使鬼推磨,江波山莊一使出錢,登時連郭莊也在忙碌,比過年還熱鬧,鐵匠們各自領(lǐng)了錢去照著黃老匠畫好的圖紙去打鐵,游淼便在一旁看,李治烽問:“晚飯想吃什么?”
“錢嫂子說給咱們做飯。”游淼說,“可以晚點回去了。”
“唔。”李治烽說,“我方才過來時看市集上有一寸長的小魚兒不錯,買些回去給你炸了吃。”
喬玨招完工,商量好工錢,游淼要掏錢給他,喬玨卻道:“這點錢小舅有,過來總不能白吃白喝你的,既用你的地,又用你的錢,像什么樣子?”
“哎咱倆誰跟誰呀。”游淼笑道。
喬玨正色道:“跟你商量個事,淼子。”
喬玨搭著游淼朝江邊走,游淼知道他終于要談錢了,其實喬玨就算不分他半點錢,游淼也是無所謂的,畢竟有喬玨幫著打理山莊,本來就是多少人請也請不到的好管事,游淼道:“種個茶好歹也要兩三年,小舅,咱倆從小就親的,有的話也不用說了,你看到時候種出多少,分我點嘗鮮就成,本來到這山莊里來,我也沒打算種茶樹……”
“不成不成!”喬玨馬上就怒了,說,“你是我外甥,我怎么好做這事?實話告訴你,小舅知道你心意,租你的田地這種話就不說了,待出了茶,每年咱倆對半……”
“不不不,不行不行。”游淼馬上雙手亂搖,被蛇咬了一般,喬玨說:“那你說多少?照你爹的抽成算?”
游淼這下更不敢了,他爹抽七分,簡直就是個吸血的螞蝗,正要說點什么時,喬玨笑嘻嘻地說:“我包了種茶摘茶炒茶,你給我把京城的商路包了,如何?這樣一人一半,權(quán)當(dāng)合伙,用你的地,便算作小舅占你點便宜了。你京城公子哥兒朋友想必也不少,來年出出進進,人情總是要花的。要么小舅種出了茶,你花點錢買了去,再拿去賣?”
這么一想游淼倒也覺得對,便點了點頭,說:“小舅,不瞞你說,我其實也沒多少錢,修這水車,已快被掏空了底兒呢,過個幾年你要信我,就這么辦罷。”
“我自然是知道的。”喬玨笑道,“你哪有幾個錢呢,缺了花用,找小舅拿就成。”
游淼終于放了下心,喬玨又說:“待你水車修好,我還得接個毛竹管子,從江南引點水過來灌溉,你知道種樹這行當(dāng)有雨就行,也要不了多少水,不會分你太多。”
游淼忙一口應(yīng)承,喬玨說:“我這就上流州買毛竹去,你先回去罷。”
喬玨雇車前去江城府,流州西北盛產(chǎn)毛竹,接壤荊州之地是大片的毛竹林,但這么一來一回,起碼也得兩三天,游淼便道:“明兒我去看著短工,讓他們給干活。”
喬玨臨別時道:“不忙,進寶兒也懂了些,有他盯著,你就不必親自到山腰前去了。”
喬玨說完便徑自上車離開,一切竟是安排得井井有條,談妥了事,又留下了人照看,一個人當(dāng)三個人使似的,諸事都正式動了起來,游淼不由得嘖嘖贊嘆,熟手管慣了家務(wù)事的就是不同。
“學(xué)著點。”游淼揶揄李治烽道。
“嗯。”李治烽點頭,問,“買菜去,走罷。”
李治烽一副閑云野鶴的樣子,游淼每次被一堆事正折騰得頭大的時候,被他簡簡單單幾句話,總是“嗯”、“知道了”、“好,這就去”、“走罷”,無論游淼說什么,李治烽都蹦這幾個字出來回答,游淼一下就覺得那亂麻般的瑣事都被一把大剪子咔嚓一下全給解決了。
正好笑時,游淼又朝穆嚴(yán),穆風(fēng)兩兄弟說:“你們也學(xué)著點,少說多做。”
“嗯。”穆風(fēng)說。
穆嚴(yán)說:“知道了,少爺。”
這回答跟李治烽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游淼不禁捧腹大笑,兩人帶著那雙胞胎兄弟下江邊集市去,李治烽告訴他們,說:“每天要過來買肉,買魚,少爺喜歡吃魚,雞蛋最好當(dāng)天買。”
穆風(fēng)穆嚴(yán)在一旁聽著,游淼扒著李治烽,只是笑著看,看他教小廝買菜,李治烽又說:“花樣要時常變一變,多換換口味。”
穆嚴(yán)聽著點頭,游淼吊在李治烽肩上,說:“你們想吃什么,偶爾也可以買點,這家伙喜歡吃肉。”說著戳戳李治烽腦袋,又說:“每天他要吃至少一斤肉,五花的好。”
穆嚴(yán):“是,少爺。”
“剩下你們幾個吃喝。”李治烽說,“你們兩兄弟、程光武,照著每人每天五文錢的菜金。從我賬上支。”
“另外四家的呢?”游淼問。
李治烽說:“那邊走舅爺?shù)馁~。”
游淼知道這是喬玨知道他沒錢,在幫他分擔(dān)了,遂點點頭,李治烽花了八十文,買了條魚,一斤五花肉,一只肥鴨子回去。
當(dāng)夜錢氏已在灶間忙碌起來,李治烽在外頭看了一會兒,吩咐穆嚴(yán)去收拾書房,讓穆風(fēng)在院子里殺鴨,炊煙升起,飯香滿院,晶瑩米飯上桌,四菜一湯,油汪汪的紅燒肉,選的是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間正宜人,以陳年醪糟煨過,裝了厚實的一瓦罐。
一盆魚頭豆腐清湯,灑了些麻油,香氣濃郁。
一大碗仔姜爆鴨,去了鴨頭鴨頸,專揀肉多之處切成丁,拌了花生米爆炒。
一碟白白嫩嫩的蒸魚,剔去了魚骨頭,火候正好。
一碗李治烽做的蒸蛋羹。
李治烽挽起袖子,為游淼斟好燙酒,站在一旁布菜。管家在側(cè),小廝在門外聽吩咐,游淼坐下時心想,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吶!
自來到江波山莊,總算是有點少爺樣了,游淼唏噓凝噎半晌,面無表情說:“坐罷。”
“我伺候你。”李治烽淡淡道。
游淼:“坐,一個人吃沒意思。”
李治烽這才坐了,三、二、一,兩人狼吞虎咽開吃,游淼筷子朝那魚直插,唰唰幾下把魚朝碗里狂夾,李治烽又不住給游淼夾菜。錢嫂做的菜偏咸了,游淼吃得嘴渴,說:“怎么菜都放這么多鹽。”
李治烽答道:“我去廚房看過,說你口味清淡,她說富貴人家才吃得起鹽,便多放了些。”
游淼哭笑不得,菜雖然好吃,口味卻重,扒了兩大碗下去,又把李治烽的那碗蛋羹吃得干干凈凈,才心滿意足地喝茶,打飽嗝。出去時看見錢嫂在廚房門檻上坐著吃飯,說:“嫂子,以后少放點鹽。不過你做的飯好吃,我爹家里管飯的都沒這能耐呢。”
錢嫂耳背,笑道:“什么?少爺吃得慣就好。”
吵吵鬧鬧的后院里燈火通明,沈園里跟敲鑼打鼓搭戲臺似的,笑聲和喝斥聲遠(yuǎn)遠(yuǎn)傳到前院,游淼躺在床上睡不著,幾次坐起來,好奇地看那些人在嚷嚷什么,想過去找個人聊聊天。
然而二更時,他聽見李治烽遠(yuǎn)遠(yuǎn)地在院墻后說:“少爺要睡覺了,你們安靜點。”
于是整個沈園入睡了,漸安靜下來,游淼心里不住好笑,片刻后李治烽的聲音又在房外說:“不用守夜了,都去睡。”
外頭等著的兩個小廝去睡了,李治烽進來,在屏風(fēng)后躺下,游淼說:“管家,來陪床。”
“嗯。”李治烽起身過來,坐在床邊寬衣解帶,游淼又踹了他一腳,說:“你不會自覺點?”
李治烽笑了笑,手指一彈,勁風(fēng)射去,油燈無聲無息地滅了,一室安靜,片刻后響起游淼的喘息與李治烽粗重的呼吸聲。
“我愛死你了……”游淼的聲音在黑暗里低低地說,“慢點慢點,啊!”
“我也是。”李治烽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游淼正待再說句什么,卻被李治烽吻住了唇。
許久后,游淼側(cè)身抱著李治烽,把頭埋在他的胸膛前,舒服地睡了。
翌日游淼腰酸背痛起來,整個人都快散架,又被上門來的黃老匠逮個正著。
“原以為你勤快了些!”黃老匠瞪著眼罵道,“才幾日工夫,又偷懶去了?!”
游淼現(xiàn)在一聽黃老匠的聲音就怕,忙道:“昨日貪杯,錯了錯了,老師莫要動怒。”
“小乞兒又是哪來的!”黃老匠吹胡子瞪眼,拿拐杖打穆嚴(yán)穆風(fēng)兩兄弟,兩個少年不敢惹他,忙自避開,游淼好說歹說,勸黃老匠去堂屋里等著,李治烽這才拿著衣服,服侍他穿衣洗漱。
黃老匠這次過來詢問打鐵如何,游淼便喚穆嚴(yán)過來,一一稟報,李治烽等游淼起來,便去鎮(zhèn)上照著游淼吩咐采買,游淼擺開一桌飯,陪黃老匠吃了午飯,又給他斟酒,喝得黃老匠紅光滿面,醉醺醺地回去。
飯后游淼又去后院看了一圈,大部分人都出去圈地了,昨日他特別吩咐過,地別圈得太近,方便以后要擴要加,也才好種,喬玨的小廝進寶兒則到江北去監(jiān)工,一時間整個山莊里又沒人了。
沒人也好,正好做點自己的事,這些天里忙得腳不沾地,也得讀讀書了。
今日已是正月十二,再過三天得回山莊去一趟和游德川吃飯,自己兩手空空,到時候帶李治烽跟著就行,別的人也不折騰了,帶兩壇酒。
游淼頗不太情愿給游德川吃這等好酒,但人的臉樹的皮,要空手上去,又要被王氏心里譏笑一番,想到就煩。
難得一天無事可做,游淼便進書房,著手整理現(xiàn)在的事。
地墾好了,佃戶還是不夠,這事著急不得,只能慢慢招人。現(xiàn)在有了七戶人家,包出去三百五十畝地,地太大了,怕一時半會兒還種不全去,只能想辦法打點新的耕具,正好鐵還在,今天下午就來照著書里說的寫寫畫畫,出幾張圖紙交給穆嚴(yán)去打。
水車快竣工了,水渠也挖好了。江波山莊中百年前就有縱橫交錯的子渠,只要母渠來水,整個山莊所有地頭就能開始播種,買油菜籽的事須得盡快,這事也得排在前頭,制好耕具后就得去辦。
水車竣工后,得準(zhǔn)備三百丈的毛竹管,把一部分水從江南引到江北,順著那根橫亙懸崖兩岸的鐵索,綁上毛竹管,一節(jié)一節(jié)連著過去就成。江北山上本來就有清泉,是從郭莊那邊淌下來的,經(jīng)過江北,又沖下江去,毛竹管子只是以免不時之需。
最好再搭個吊橋,游淼總覺得每次過江北都要順著路下江,走五里路到碼頭去坐渡船,到了對岸又要上山,上上下下的,簡直能煩死人,喬玨種完茶林后,也得雇茶農(nóng)采茶,必須要個吊橋。于是吊橋一把南北兩地連起來,走的人多了,就得修條路,通到南邊安陸村的官道上去。
游淼一閑下來,就想朝自家山莊里添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天工開物》里有太多東西好玩的,譬如被水推著轉(zhuǎn)的磨,在水渠旁再制造個小水車,連著磨坊里的機關(guān),連拉磨的驢都能省了,這樣佃戶們誰家想磨東西,捧著過來就成,還有搗米的臼,簸殼的機關(guān)木箕……
張二來了,放下個褡褳,在門外給游淼問好。
“少爺早。”
游淼懶懶道:“進來罷。穆風(fēng)!穆風(fēng)你去倒點井水進來,拿些柜子上第三格的茶,烹茶喝。”
穆風(fēng)去取茶具,張二笑著說:“府里多了不少人,熱鬧了。”
游淼打了個呵欠,說:“你要樂意,也能住進來。”
張二笑笑說:“我倒是想,就怕少爺嫌我煩。”
游淼說:“你住進來就是,沒事還能和我?guī)讉€小廝說說話兒,我小舅也在這處,你讀書不懂了正好請教他,順便幫著打理后院那塊。”
穆風(fēng)在書房里燒水,游淼分了一杯茶給張二喝,拿著書出神,左看右看,什么都想做,想建個染坊,又想開個茶坊,還有抽絲剝繭的蠶室……對了,養(yǎng)桑的事還沒著落呢,又把這事給忘了。
事太多,游淼只得拿了張二的墨筆過來,挨個在紙上記下來。只想大喊大叫幾聲,事情實在太多了!件件都要花錢!
張二正看著書,察覺到游淼的表情瞬息間千變?nèi)f化,一時有點驚駭,一時又帶著點憤怒,還以為游淼失心瘋了。
外頭有響聲,游淼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李治烽,因為只有李治烽回家,那小狗不會汪汪地叫。
“回來了?”游淼問。
“回來了。”李治烽拿著幾片布,說,“給你選的布料,讓裁縫量好身段,回去做衣服。”
游淼瞥了一眼,說:“沒錢我不做了,給小廝們各做兩身就行。”
李治烽:“總要做衣服的。”說著把游淼橫抱起來,游淼哇啦哇啦大叫,兩腳晃來晃去,大喊道:“我不活啦!這么多事兒,做不完啊啊啊!”
李治烽正色把游淼放在客廳,那老裁縫正看著倆人好笑,給游淼量手腳,游淼面無表情道:“你自己也做一身。”
李治烽點點頭,說:“有什么事?我這就去辦。”
游淼拿了紙給李治烽,李治烽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說:“知道了。”
游淼哭笑不得,仿佛有天大的煩心事,到了李治烽那里,換來的不過都是一句:“知道了。”
家里小廝們都換了身靛藍(lán)色的新衣裳,李治烽還做了幾頂方帽子給他們戴著,赫然都變得有那架勢了。翌日喬玨帶著大批毛竹回來,又笑著說:“我看茶林那后頭還有幾百畝平地,荒著怪可惜的,還買了些桑苗,試試種點桑看成不。”
游淼當(dāng)真是心花怒放,喬玨實在是太能幫忙了,當(dāng)天工匠們搭好了腳手架,喬玨又去查看自己的茶林,順便雇人種桑樹。正月十三是個黃道吉日,黃老匠過來,讓游淼擺酒,水車終于要動工了。
游淼去鎮(zhèn)上買了一頭豬,二十斤雞蛋,活魚若干,山莊里的女人都來幫忙,燒了一大桌菜擺在江邊,黃老匠率領(lǐng)工匠們上香起酒,一祭天地,二祭祖師爺,三祭江神。
工匠們大吃一場,放了鞭炮,開始搭建水車,游淼尚是頭一次見這么大的陣仗,方圓十里的百姓還有不少拖家?guī)Э诘剡^來看,指指點點,都道江波山莊的少爺是個做大事的。
郭莊和安陸的鐵零件陸續(xù)運到,工匠們將水車的車斗組裝上去,游淼光站著看,就覺得爬那么高駭人,黃老匠還親自在峭壁上插了竹筒火藥,點燃引線,砰一聲巨響,峭壁上被炸出一個大窟窿,碎石飛得老遠(yuǎn)。
水車一動工,游淼登時就像卸下了全身重?fù)?dān),相當(dāng)于完成一半了,當(dāng)天心情就說不出的好,看了一會兒,便到江北去看茶林,茶林種上去了,整整齊齊的一列。
喬玨正在監(jiān)督短工種桑苗,笑著朝游淼說:“甥兒,咱們的茶,以后就叫江波龍井怎么樣?”
游淼笑道:“行,到時候我拿到京里去賣,京城有錢人家愛喝龍井,保證一兩龍井一兩金!”
兩人相視大笑,翌日早上游淼起了個早,正要再去逛逛自己的地頭時,李治烽卻拿著一套新袍子過來,游淼這才想起正月十五要回碧雨山莊去。
剛起床精神抖擻的,想到這事頓時就蔫了。
游淼換上袍子,端詳鏡子里的自己,李治烽問:“還帶誰去?”
“帶你就行了。”游淼懨懨答道,“地窖里提兩壇酒,走吧。”
從江波山莊到碧雨山莊,趕車須得一天半,游淼顧念家里的工程,也不想坐馬車了,李治烽把兩壇酒捆在馬背上,游淼徑自前去與喬玨打聲招呼,告訴他自己回碧雨山莊一趟,兩天就回。
兩人打算共乘一馬,正要離開時,黃老匠卻找上門來,說:“游小子!你上回答應(yīng)的事呢?喏,我正缺人,找你要人來了!”
游淼茫然道:“啥?”
黃老匠拉著游淼到江邊去,游淼這才想起,先前答應(yīng)過讓李治烽幫忙釘好峭壁上固定水車輪軸的鐵軌,李治烽力氣大,五六個工匠攜手才能辦好的活兒,李治烽只要一個人就能釘上去。
游淼說:“李治烽正要陪我回家一趟呢,回來再說罷。”
“怎么能回來再說?”黃老匠怒道,“你這事耽擱一天,就是一天的活!江邊風(fēng)吹日曬的,你愿意出工錢,我還不愿意等呢。”
那咋辦?游淼傻眼了,看看黃老匠,再看李治烽,李治烽道:“我來罷。”
游淼說:“那我呢?”
兩人站在江邊合計片刻,李治烽說:“換個人陪你過去?就不知道路上……”
游淼想了一會兒,也只能這樣了,他本想自己騎馬去,李治烽卻堅決不讓,說:“讓程光武陪你去。”
李治烽叫來程光武,讓他騎馬帶游淼到碼頭去,坐船前往江城府,再走陸路上碧雨山莊,如此一天腳程可到。游淼本想著跟程光武不熟,還得騎馬帶他,不料程光武卻也會騎馬,一路上倒是騎得很穩(wěn),過江之后進江城府,走茶馬古道,一路打馬疾奔,一天竟是跑了二百五十里路,傍晚時已到了碧雨山莊。
整個山莊掛滿燈籠,籠罩在大紅的燈光里,顯得喜氣洋洋,張燈結(jié)彩,一派過節(jié)氣氛。游淼一看就有點心酸,這個家曾經(jīng)是屬于他的,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他沒多大關(guān)系了。
“少爺?”程光武問。
游淼嗯了聲,說:“進罷。”
程光武牽著馬,跟在游淼身后進了山莊,守門的小廝馬上通報道:“少爺回來了!”
“少爺回家了!”
大門通傳進二門,游淼站著到處看,游漢戈卻從二門里匆匆出來,笑道:“我說呢,等你半天了。”
游淼已不再像起初時討厭游漢戈了,說:“回來了,你上次給我的那包是黃金?”
游漢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夠用么?不夠哥哥這里還有點銀子。”
兩兄弟說這話時,王氏正從門后出來,聽到這話時臉色微微一變,游淼也不去看她,說:“山莊快修整好了,有空你過來玩。”
游漢戈笑著點頭,王氏卻站在門外,淡淡道:“回來了?你爹等久了。”
“兩壇酒孝敬他的。”游淼吩咐小廝把酒卸下來,又朝程光武道,“小武,把馬牽到馬廄里去。”
王氏跟著去看酒,游淼和游漢戈一路進園子里,游漢戈說:“李治烽沒跟著你?”
“山莊的事少不得他張羅,就沒跟來。”游淼答道,“爹呢?我去看看他。”
“正等你吃飯呢。”游漢戈說,“屋里來喝茶,我讓下人擺飯。”
廳堂內(nèi)擺起飯,游德川出來,游淼面上只是不冷不熱說著話,游德川問:“山莊里怎么樣了?”
游淼:“還成罷。”
游德川:“當(dāng)年你娘是極喜歡那地方的。”
游淼:“唔,名士的定情之地,沈園。”
游德川:“你可得好好照看著那園子。”
游淼翻了翻白眼,游德川又道:“什么時候上京科舉?”
游淼:“鄉(xiāng)試還沒去呢,再說罷。”
游德川緩緩點頭,父子三人吃了一頓飯,游淼便回房去歇下,依舊是那房間,木棋兒也不知去哪了,王氏要派人過來,游淼卻都把人遣走,讓程光武過來伺候。
房里陰暗潮濕,程光武躬身生火,終究沒有李治烽那么細(xì)心,游淼呆呆坐著,看著火盆,心道還是李治烽好。
程光武說:“少爺,收拾好了。”
游淼吩咐道:“你就在屏風(fēng)后頭打個地鋪睡罷。”
程光武點點頭,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眉毛動了動,說:“怎么?”
程光武搖頭,游淼又道:“有話你就說。”
這人用著終究還是不習(xí)慣,沒有李治烽知心意,游淼也不等他伺候了,自己脫了衣服縮進被子里,只覺又冷又濕,程光武過來摸被子,游淼便道:“想說什么?”
程光武說:“府里的人要嚼少爺舌根……能動手揍不?”
游淼一聽就明白了,多半又是府里下人背著自己,當(dāng)著程光武的面說了什么。遂答道:“你現(xiàn)在動手揍不過他們,回去跟李治烽學(xué)學(xué)打架罷。”
程光武笑了起來,游淼打發(fā)他去睡覺,躺在床上,只覺甚不舒服,二更時分,外頭傳來腳步聲,問:“弟弟睡下了么?”正是游漢戈。
游淼起身,說:“你進來罷。”
游漢戈說:“睡下就算了,明天再好好說話。”
游漢戈走了,游淼當(dāng)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十分不自在,只想快點回江波山莊去。在江波山莊里自由自在地住久了,碧雨山莊反而不大像個家。以前一直沒發(fā)現(xiàn),這里的房子既陰暗又狹窄,住起來當(dāng)真不舒服。
流州也沒有江邊風(fēng)光好,這里山巒起伏,總見不到陽光,濕濕粘粘的,江邊則是萬里碧空,也沒甚么大圍墻,出去院子里坐著,藍(lán)天就大片大片地收于眼底……游淼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夜半才睡著。
翌日清早剛起來游淼就聞見酒香,程光武從外頭進來,說:“廚房把少爺?shù)囊粔拼蛩榱恕!?br /> 那酒乃是百年的狀元紅,碎了一壇,整個山莊里全是酒香,驚動了不少人,游淼想也知道肯定是管家不把這酒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好了,幾十兩銀子,砰一下就沒了。洗漱完出來,家里下人全在談?wù)撃菈疲螡h戈還在廊前責(zé)罵打碎酒壇子的下人。
“算了算了。”游淼隨口道,“家里還有不少,想喝過來拿就行。”
上午游淼先去給父親請安,沛縣的縣丞又來了,正坐在廳堂里與游德川說話,游淼見過那官員,在一旁聽了會兒兩人說的話,大意是關(guān)于京城和北疆的事務(wù)。
北疆現(xiàn)在一年亂過一年,年前那劫商的事已鬧了起來,游德祐的商隊回京后,不少大臣非常氣憤,讓延邊六城重新布防,朝廷萬里疆域,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兩大戎軍部隊都要重新安排。
“三皇子回去也被責(zé)了一通。”縣丞輕描淡寫地說,“聽說陛下的意思呢……”
游淼聽到趙超的事,說不得便了上了心,縣丞又續(xù)道:“……是讓他到高麗去駐軍一段時間。”
游德川搖頭唏噓道:“身為皇子去參軍,也太辛苦了,高麗和犬戎人的戰(zhàn)況又如何了?”
縣丞笑道:“三殿下的母族不得勢,朝廷也沒法一碗水端平,這么一去,不知道哪年才回來,太子登基后,更輪不到他說上話了。北疆的城防一撤,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涌進中原去,邊境幾十萬流民,這可是大|麻煩。”
游德川瞥了游淼一眼,說:“你出去與你大哥說話。”
游淼本想再聽,奈何游德川明顯不讓他聽下去,便只得起身告退,出去卻不找游漢戈,而是輕手輕腳,繞了個彎到廳堂后面,踮著腳繼續(xù)偷聽。
游淼走后,游德川的話便松動了不少,從父親的談話里,游淼推斷出好幾件事。
其一:北方在打仗了——高麗人與犬戎人打了起來。
其二:中原天啟朝與邊境五胡部族關(guān)系日益緊張,年前延邊的劫商并不只有游淼碰上的這一起,陸續(xù)發(fā)生了五六起,朝廷上上下下,吵成一團,許多大臣聯(lián)名上書,要與胡族開戰(zhàn)。
其三:延邊六城胡族肆虐,已撤防至正梁、西梁與東梁三關(guān)內(nèi),然而游淼去過正梁關(guān),知道那里根本沒有市集,也不適合耕種。邊境大小村落起碼有十萬百姓,一時間正朝著中原遷徙,只怕中原十六州要繁亂上好一會兒了。
其四:趙超挨罵了,連帶著麾下武將也一并受罰,這名從小便不喜與文官結(jié)黨,愛與武將為伍的三皇子,很快就要失勢,并被趕到高麗邊境去,帶兵出征。
縣丞喝過茶起身走了,游淼便在后園里靜靜走著,別的人無所謂,但趙超待他一向很不錯,只是朋友有難的時候,游淼卻幫不上,心里不免難過。
三皇子與太子的派系之爭,從前在京城時游淼便早有耳聞,太|子|黨以文官居多,而三皇子自然不能蠢得去找死拉攏文官,于是轉(zhuǎn)而籠絡(luò)天啟朝的武將。但武將官階本就比文官低了不少,在朝在野,都沒法幫他說上話。
哎,人生在世,總有那么點事是辦不了的。
“弟弟?”游漢戈說。
游淼回過神,見游漢戈過來了。
游漢戈:“爹正找你呢,讓你喝茶去。”
游淼知道游德川說不得又有什么心思了,便到茶室里坐著,游德川親手洗杯,泡茶,今日甚是難得,就只有他們父子倆,連游漢戈也不過來。
“下人不當(dāng)心,把你的酒打碎了一壇,倒是好酒。”游德川以這句話開場,游淼乏味地說:“那頭山莊里還有,不礙事,你要想喝,改天派個人來拿就行。”
游德川又問:“聽說你在招佃戶?明天走的時候,讓你哥帶你上江城府去看看罷。”
“唔。”游淼偷聽完廳堂里縣丞的話,頗有點心不在焉,問,“京城不|太|安穩(wěn)么?”
游德川道:“正想問你這事,三殿下還寫信給你不曾?”
游淼知道自己雖然搬走了,但在江波山莊里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游德川,便也不瞞著他,說:“寫了。”
游德川道:“你可要站穩(wěn)腳跟,不能再與他扯上關(guān)系。”
游淼一聽這話心里火氣就上來了,蹙眉道:“為什么?”
游德川:“趙超在京城中正惹得一身腥,躲都來不及,你怎能去招他?你來日進京科舉,是要去當(dāng)官的,投了他那一派,朝堂上只有排擠你的份,你還如何吃得開?”
游淼:“嘿,老頭子,你倒是想起這事了,我答應(yīng)了去科舉不曾?”
游德川:“你……”
游淼:“實話說罷,趙超是我朋友,他還幫了我不少忙,我可不會恩將仇報。”
游德川怒斥道:“你這蠢貨!現(xiàn)在連沛縣縣官都知道他想拉攏你!你怎么就沒半點眼色呢?!我一邊囑你堂叔在京城幫著打點,你這頭一邊給我捅婁子!你到底……”
“錢錢錢!”游淼針鋒相對,絲毫不讓,大叫道,“你就知道錢?!在你眼里,甚么仁義禮智孝全是錢!圣賢書里可不是這么說的!舍生取義!懂不懂?!”
“忠義難以兩全時你選什么?!”游德川氣得發(fā)抖,辯才卻是無礙,教訓(xùn)道,“他哥是太子!將來是要當(dāng)皇帝的!你不聽太子的話也就算了!怎么能去投奔趙超?!”
游淼道:“趙超又不是要造反!我跟他交個朋友怎么了!”
這話一出游德川登時色變,游德川怒吼道:“游家全家遲早得交代在你手里!”
說畢游德川伸手去抓拐杖,游淼一見勢頭不對馬上起身就跑,游德川說不到幾句話就恨不得把這忤逆子給揍死,沒的盡給他添堵。
游家日后如何不知道,但游德川只覺遲早自己是先被氣死的那個,一邊吼一邊打,狠狠給了游淼腦袋上一下,游淼被那一棍打得腦袋嗡嗡響要躲,卻又找不到李治烽,只得逃了。
“爹!”游漢戈聽到響動匆匆追了出來,勸住游德川。
游漢戈破口大罵道:“你再敢跟趙超混一處!你就給我凈身出戶去!權(quán)當(dāng)沒了你這兒子!來日也別害得老子被牽連!”
游淼簡直要氣瘋了,一腳踹開花盆,恨恨轉(zhuǎn)身就走,喊道:“程光武!你給我出來!”
程光武忙跑出來,游淼吼道:“咱們走!這家里沒我的地方了!挨千刀的死老頭!你等著瞧罷!遲早有一天我得平了你這破爛山莊!”
里頭不說話,游淼揪著程光武的袖子,把他推到后院馬廄前,催他趕出馬來,兩人上馬,沿著山路走了。
“弟弟!弟弟!”游漢戈從后門追出來,在后面焦急地喊,然而游淼幾乎要哭出來,連話也不想說,更沒聽見他在后面喊什么,直到游漢戈的身影成了一個小黑點,程光武催馬下了山。
“慢點慢點。”
策馬狂奔一段,游淼滿肚子火都被顛沒了。程光武便放慢了速度,在茶馬古道上慢慢地走。
游淼像個瞪著眼的螃蟹,兩把鉗子只恨不得找個人來夾死,卻又不知道找誰出氣,要李治烽在身邊,他非大吵大鬧,找個人呱唧起碼一個時辰不可。
但對著程光武,又說不出話來了。
一出山莊,離了茶山地域,初春的陽光又灑了下來,游淼心情好了些,心想不去找堵了。程光武提著馬韁,一晃一晃在路上騎馬,游淼說:“你倒是騎術(shù)好。”
“回少爺?shù)脑挘腋缃踢^我。”
“嗯。”游淼不過也是沒話找話來說,程光武又說:“少爺和那邊不對付?”
“是。”游淼沒好氣道,“算了,回家去罷,快的話還趕得及回家吃元宵飯。”
程光武點了點頭,一夾馬腹,縱馬馳騁,離開了青山流州,再次趕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