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了東市,東市較之西市要混亂得多,到處都是賣魚賣生鮮的攤子,地上濕漉漉的一層,四處都是泥,游淼說:“帶我來這兒做什么?”
喬玨道:“喏,你不是想招佃戶,找長工么?”
游淼站在一個圍欄前先是一愣,繼而馬上就明白過來了,東市是賣丫鬟賣小廝的地方,整個揚州,交州的貧苦人家,都會拖兒帶女地到這里來,養不起兒的,便想著簽個賣身契,把兒女賣給富貴人家。
更有不少過不下去的佃戶,拖家帶口地到揚州來找活兒干,還有皮膚黝黑的做農活的短工長工,蹲在棚子角處,端著個破碗吃面。
游淼與喬玨衣著光鮮,剛走進販人市集里,便有一群人圍上來。
“老爺,招工不?”
“老爺找人種地么?”
“老爺賞口飯吃罷!”
喬玨擋著人,生怕游淼被擠著了,呵斥道:“一邊去!”
游淼一見這么多人,登時喜不自勝,馬上拉著喬玨的袖子,說:“小舅,這些人我全要了……”
喬玨小聲道:“你別胡亂說話,看上哪個,小舅給你說話就成。”
游淼:“我山莊里是真缺人,有地沒人種……”
喬玨說:“請得起長工也不能亂請,有人是混日子偷懶的,交給小舅就成,這種事兒寧缺毋濫……”
游淼便跟著喬玨走,喬玨又回頭說:“李治烽服侍你雖說上心,可沒幾個使喚的終究不成,我本來想派幾個身邊人給你,奈何現在茶莊里的人都被那女的收買了。我就一個聽話的……”
游淼道:“我不從碧雨山莊里帶人也是因為這個……”
喬玨道:“我給你買幾個機靈的,你要放房里放房外都成。要丫鬟還是小廝?”
兩人站在小耳兒市前,一排站的全是人,各個蓬頭垢面,拿眼不住打量游淼與喬玨。游淼終于被震著了。以前從沒見過,如今真真切切接觸到了一次,這是在賣人。男女老少,明碼標價,高的矮的,年輕的,壯實的,只要有錢,就能買走。
這還和販賣人口的人牙子不一樣,人牙子是要被官府抓的,這里的人都是自愿賣身,只為了混口飯吃,游淼良久有點說不上話的感覺。
喬玨手肘碰碰游淼,說:“問你呢,要男要女?”
游淼說:“我……我不知道。”
游淼看了忽然就有點心酸,他命好,真的命好,要是出生在這等人家,自己多半也是個等著被爹娘賣的命。
游淼道:“買男孩兒罷。”
“選我們家罷。”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忙說,“我媳婦沒了,就倆兒子,你把我們都帶著去,我給你打理花園,能種地,兒子都給你使喚。”
游淼正動心時,喬玨卻道:“你小兒子這才多大,能做什么的?”
那男人笑道:“都聽話的,今年也十一歲了。”
游淼說:“大兒子呢?”
男人說:“大的十六了。”
喬玨讓那小孩張開嘴,看他牙齒齊整不,大男孩牽著個小男孩,都曬得甚黑,提防地看著游淼。
“快叫老爺。”男人小聲說。
兩個孩子只是不吭聲。
游淼說:“要了罷。”
喬玨問那男人:“你姓甚么?戶籍紙帶了么?負債沒有?”
那男人賠笑道:“回老爺的話,我姓宋,交州人士,是欠著債的,欠地主家七吊錢……”
男人拿出欠條讓看,喬玨朝游淼說:“不劃算,到那邊看看去。”
喬玨扯著游淼讓走,游淼卻回頭問道:“你為什么到揚州來?”
“走。”喬玨在游淼耳畔低聲道,“你是來招人的,不是來當活菩薩。”
那姓宋的男人追著游淼說:“少爺!少爺!我媳婦病死了,我爹傳我二畝薄田,交不起租,還被地主收了去,請不起大夫才借的錢……也沒錢埋我兒子的娘……少爺可憐可憐我,給口飯吃罷……”
喬玨笑著說:“別全信他們,半真半假,聽聽就成。”
游淼點點頭,索性不說話了,兩人走過半條街,一戶戶的要么賣身,要么找工。游淼這才知道,居然有這么多人沒有地,連一家人都養不活。喬玨又給游淼解釋,這些人都是沒了地,跑出來討活糊口。
這年頭不是說有幾畝田地就有飯吃,人種出東西來,收成得拿去賣,而米價面價,都操縱在商人們的手里,種幾畝薄田,風調雨順的年頭,勉強只能供一家人糊口。而萬一碰上旱澇,收成不好的年景,又要應對苛捐雜役,就只好拿地去相抵,找地主借錢。利滾利的沒錢還,地被收了,于是去當長工,收不抵租兒,欠一屁股債,更繳不起朝廷的租,就只好背井離鄉,換個地方討飯吃。
留在原籍,還不起債,就得拿兒女去抵。
游淼聽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初時那點高興都煙消云散了,兩人逛過集市,忽見耳市西頭玉樹臨風地站著個人,長身而立,邊吃著什么東西,正是李治烽。
李治烽拿著個燒餅在吃,邊低頭看面前跪著的倆小孩兒。
“李治烽!”游淼說。
李治烽見游淼來了,便從懷里掏出一串糖葫蘆給他,游淼摸出給他買的炸魚兒,李治烽接過就吃了。
喬玨在另一旁看人,游淼便問道:“船雇好了?”
李治烽點頭道:“雇好了,明天一早能走。”
游淼吃著糖葫蘆,李治烽吃炸魚,兩人都在看面前跪著的小孩,兩個小孩是雙胞胎,抱著塊木板,上頭寫著“賣身葬父”。身后還有個死人,死人身上用麻布蓋著,蒼蠅嗡嗡地響。
“怎跑這來了?”游淼說。
李治烽道:“聽說這里有找工的,想過來給你買幾個小廝,放院子里使喚。”
游淼擠了擠眼睛,說:“你不耐煩伺候我了?”
李治烽自顧自地吃,說:“我一個人,看不住你,你又使喚我去外頭干活,身邊又沒個人,找倆小廝,雜活讓他們做去,我就能跟著你了。”
游淼點了點頭,伸手去挽李治烽的手掌,兩人十指交扣地牽著,晃了晃,又說:“你以前也這么舉著個牌子等人來買?”
“呵呵。”李治烽皮笑肉不笑地牽了牽嘴角。
游淼禁不住地想打趣他,李治烽說:“給他們一兩銀子,讓他們把爹埋了罷。”
游淼看那倆少年,雖瘦瘦小小,卻十分精神,便伸手摸錢,李治烽問:“你們幾歲了?”
“十五。”一少年答道。
“叫什么名字?”李治烽又問。
“我叫穆嚴,他叫穆風。”另一少年看了看自己兄弟,又抬眼看李治烽,游淼說:“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先說話的那人指指自己,說:“我是哥哥。”
“去把你們的爹葬了。”游淼給他們一兩銀子,雙胞胎里大點的馬上起身走了,李治烽說:“這是你們的少爺,把事情辦完以后,明天清早到揚州江邊碼頭來等罷。”
穆風恭恭敬敬,給游淼磕了三個響頭,游淼扶他起來,便和李治烽朝市集東邊去。
“我背你。”李治烽說,“地上臟。”
“別。”游淼反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被一群人老爺老爺地叫,又被家仆背著,實在說不過去。喬玨見到李治烽,便招手讓他過去,說:“這孩子怎么樣?”
那少年安靜站著,只比李治烽高了些許,穿著雙破草鞋,手長腳長,雙眼不像尋常人渾渾噩噩的,十分明亮,說:“我不賣身,我哥犯了事,充軍去了,我就謀個差事,好使錢通關系。”
“你叫什么名字?”游淼問。
“你盡問人名字做什么?”喬玨打趣道,“小廝領回家,你不會自己給他們起個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程光武。”
游淼看了一會兒,李治烽兩根手指挾著程光武手腕,把他的手臂拈起來,瘦得骨頭嶙峋,手指修長,皮膚黝黑。
“習武的好骨格。”李治烽漫不經心道。
程光武要摔開李治烽的手,李治烽卻稍一用力,手指跟鉗子似的,程光武馬上五官抽搐,痛得悶哼一聲躬身。
“別欺負他。”游淼笑道,李治烽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松開了手。
程光武捧著手腕,說:“一月給我半吊錢,我就跟著你走。”
喬玨看了游淼一眼,朝程光武說:“行,你明天趕早的,到揚州碼頭等罷。”
周圍的男人聽到這話,又紛紛涌過來,喬玨馬上道:“別擠!仔細擠著我家少爺!”
李治烽護著游淼,周圍圍了一群人,喬玨撣了撣袖子,云淡風輕地說:“你們人多了,一時間我也說不出個究竟來,這樣罷,明兒起,你們自己到江波山莊來看看,從揚州城出了官道往北走,過五里店走左邊那條岔路,渡河朝西北去,見到安陸村你們就問。一百二十里路,自己想辦法走罷。”
“老爺,到了就有地種么?”又有人問道。
喬玨說:“不一定,看你病沒病,懶不懶,等來了再說罷。”
眾長工心思各異地散了,喬玨說:“你也不選幾個丫鬟?”
“先這樣罷。”游淼笑道,“多了也買不起。”
最先姓宋的那男人擠過來,點頭哈腰道:“少爺。”
“我正缺個種花的,讓他跟我走罷。”游淼主動道。
喬玨見游淼喜歡這一父二子,便點了點頭,摸出一點碎銀掂量,放到那男人手里,說:“你還債去,可別拿了錢就跑。”
那姓宋的笑道:“能跑哪兒去,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當天喬玨帶游淼與李治烽回家去,揚州少源茶莊就在鳳尾竹弄堂里,和三年前來的時候并無太大區別,游淼站在弄堂外面就聽見里頭白氏的聲音在罵丫鬟小廝。
“混養的你這么大。”白氏聲音凌厲,“連個水都端不好,做什么吃的!”
喬玨一聽里頭嫂子在罵人便滿臉不耐煩,游淼卻拉著他的手,笑著擺手示意算了。三人進喬家大院里去,正見白氏披頭散發,坐在院子里洗腳。
“嫂子,二哥呢?”喬玨問道。
“出門吃酒去了。”白氏黑著臉,沒好氣道,“你又帶的這什么人……喲,淼子!”
白氏變了副臉般笑了起來,游淼笑道:“二舅媽。”
“你大哥年前過來時還說你呢。”白氏起身笑道,“快過來坐坐。”
游淼嗯了聲,揣著袖子只是不過去,他娘和這個二舅媽素來姑嫂不和,喬璋又被老婆管著,每天連回家也不想回,成日價在外頭廝混,這家里一進來就覺鬧心。喬家大部分時候有游德川幫襯,游淼知道她現在對游漢戈定是改了態度,也不大想和她套近乎,于是就免了。
喬玨進內屋去洗臉,說:“二哥不回來吃飯了?”
白氏高聲道:“我哪知道他吶,成天就朝外跑,跟丟了魂似的,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兒聽戲呢……”
游淼在院子里走了兩圈,赫然發現這院子變小了。
小時候喬珂兒帶他回娘家時,他就和喬玨在院里追逐打鬧,那時候覺得院子很大很寬敞,現在怎么就這么小了呢?走幾步就到了頭,沒意思。
整個院子里也昏暗壓抑,喬玨在屋里說話,游淼一步步地跳,又問:“表姐呢?”
“嫁人了么,正在家里。”白氏隨手拿了根竹條抽跪在地上的丫鬟,說,“哪有空隔三差五地朝娘家跑呢。”
喬玨又說:“開飯罷,甥兒也餓了。”
白氏不冷不熱地起身去吩咐飯,喬玨道:“游淼在我房里吃,來,小舅陪你喝點酒。”
掌燈時晚飯送上來了,喬璋一直沒回來,喬玨陪游淼吃了會兒飯,茶莊里的掌柜又過來對賬,明兒就得開門做生意了,不討了賬本去不成,喬玨只得把筷子放著,囑咐游淼吃好喝好,自去給掌柜對賬。
李治烽和游淼坐著吃,桌上就一碟豬耳朵一碟手撕兔肉兩個冷盤,姜爆鴨、蒸活魚、蒜苗炒臘肉三樣菜,確實比之沈園里吃的還不如。
游淼吃著那米,母舅家做飯他一向吃不慣,飯蒸得硬,少水,隨口說:“連個蒸蛋羹都沒有。”
“回去蒸給你吃。”李治烽說。
“飯好硬,噎死人。”游淼抱怨道。
李治烽莞爾,自己吃了三大碗,再去打飯時桶里卻沒了,游淼只吃了小半碗,剩飯朝李治烽碗里一撥,看著他吃,耳畔卻傳來白氏的聲音,正是在與喬玨吵架。還是當著茶莊掌柜的面吵,料想是喬玨說了點什么。
“沒有茶苗子,憑你二哥那德行,你找誰要去……”
“話不是這么說,二嫂,這也是淼子要種的……”
“外甥外甥,整日自己家的事不上心,光朝別人家跑……”
“我在自己家里還能有事做了?”
白氏聲音尖銳,止不住地透過墻鉆進耳朵里來,游淼說:“那女的老嫌我娘當年卷了不少嫁妝走。”
“唔。”李治烽吃著飯,說,“嫁妝。”
“現在家里究竟誰當家?我說話還算句話不了!”
喬玨一聲怒吼,白氏終于靜了下來,接著是摔門聲,外頭靜了。
片刻后外頭又有人路過,游淼探頭張望,見門外廊前一個女子駐足,說:“呀,淼子?”
那女子乃是喬璋小妾,游淼從前都叫她沙姨,叫了人,只是不起來,沙氏拿眼打量李治烽,一陣媚笑,說:“怎么今天得空過來了?這小哥又是誰?”
李治烽看了他一眼,游淼拿著筷子,朝他俊臉上戳了戳,說:“不許看她。”
沙氏走了,喬玨又過好半晌才臭著個臉回來,坐下見已沒了飯,喊道:“弘明!”
小廝過來提著飯桶去盛飯,片刻后回來說:“四爺,飯沒了。”
喬玨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李治烽吃剩小半碗,朝喬玨讓了讓,喬玨怒道:“吃你的!”
游淼笑得直拍大腿,喬玨嘆了口氣,無奈搖頭。
游淼問道:“茶苗的事,麻煩就先算了罷,改天我找二舅說去。”
喬玨知道游淼聽見了,也不瞞他,說:“反了她了,什么都管,一點茶苗能頂個什么事?又沒人種,你不理這事,今天晚上我就親自去趟茶莊,這家里待不下去了。”
喬玨草草吃了些飯便換身衣服出去,游淼就當在自己家里似的,占了喬玨的床,又讓李治烽上來,兩人縮在被里睡,喬玨的被熏得很香,又有李治烽摟著,游淼舒服地說:“小舅的床舒服。”
李治烽嗯了聲,親了親游淼,一夜睡過去,四更時喬玨回來了,見兩人占了自己的床,便在椅上倚著,將就睡了會兒,天明時分,喬玨便把兩人叫醒,說:“起來了。”
游淼睡眼惺忪,臉也沒洗,迷迷糊糊地出去上了馬車,李治烽不知去了哪,游淼又靠在喬玨懷里睡了一路,到得碼頭上時,昨天耳市上買的幾個人已到了。喬玨去吩咐船家,又使錢讓碼頭工載貨,李治烽押著車過來,六千斤鐵錠先上船去,那船已吃了一半水。
“吃。”李治烽拉過一張小桌,把油紙包著的熱騰騰的油條給游淼,又轉身去江邊小店里買了碗豆漿。
游淼吃過早飯,精神了些,李治烽便給蹲在江邊的幾個新來的家仆發饅頭。
李治烽:“你叫什么。”
“程光武。”瘦高少年接過饅頭,答道。
“我記得你倆。”游淼朝那對雙胞胎道,“穆嚴,穆風。”
兩個雙胞胎不說話,接過李治烽遞來的饅頭。
又有兩家人拖家帶口等了許久,其中一家男人說:“少爺,給小孩點吃的唄。”
“都有。”李治烽挨個發了白面饅頭,那是喬玨招來的,一家人姓牛,另一家人姓錢。姓牛那家是一男一女帶個女兒,姓錢那家則是個寡母帶倆半大兒子。
天漸漸亮了起來,喬玨吃了點油條便隨手遞給小孩兒,游淼說:“走吧,小舅你等啥?”
喬玨臉色陰晴不定,也不說話,顯然是昨夜被氣狠了,游淼沒臉沒皮地過去蹭他撒嬌,喬玨繃不住,笑了起來,說:“再等等。”
江霧散盡時,來了四輛車,車斗上裝的全是三尺高的茶樹苗子,樹根處還用麻布裹著土,游淼登時欣然驚呼,喬玨說:“小舅可是把自己這點家當都帶過來了,淼子吶,以后多仰仗你了。”
游淼笑道:“以后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走罷。”
五千棵茶樹裝了船,數人上去,大船浩浩蕩蕩,一路開往江波山莊。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季一來,整個江波山莊里簡直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吆喝來去的工匠,大船在江邊卸貨,椴木七零八落,有的被去了樹皮,有的則已開始刨了,亂七八糟的,工匠們還在江邊支了幾個棚子,游淼去問過黃老匠好,便讓人將鐵錠堆在岸邊,領著人上沈園去。
喬玨上次來還沒見這架勢,道:“你這是要造福萬民呢,淼子。”
游淼謙虛笑答道:“造福萬民呢沒辦法,造福造福自己的山莊倒是行的。”
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但江水仍不結冰,一行人進了沈園,俱探頭探腦,顯是未曾住過這等富貴庭院,喬玨笑道:“嘿,小舅終于也過了回大戶人家的癮了。”
游淼虛虛踹他,調侃道:“你這是埋汰我呢。”
喬玨帶著個小廝前去收拾,便打算在這住下了,江邊腳夫又把茶苗送到沈園里來,橫七豎八,堆了滿后院,游淼讓李治烽去結算工錢,帶著新招來的佃戶進了大堂,數人都站著。
游淼道:“在這處等等。”
都是窮苦人家,何嘗進過這等富貴地方?當即紛紛贊嘆沈園氣派,女人們帶著小孩在屋外等候,當家男人都進來了。游淼看了一眼,見穆風,穆嚴兩兄弟里進來了一個,想是一戶人家進一個人,也算識規矩了。
游淼小時見過父親是如何對待佃戶的,入內取了茶葉,親手沏茶,用粗陶杯分了一輪,說:“進了沈園,就是咱們家的人了,以后要有什么事,大家好商好量。都過來,將茶分了。”
山莊少主請佃戶與下人們喝茶,也就意味著游淼正式接納了他們,當即以一戶姓莊的人家帶頭,莊、黃、錢、牛四家,各人過來接茶,都紛紛道:“自然對少爺忠心的。”
“嗯。”游淼很滿意,添了一輪茶,說:“你們拖兒帶女的,就先在沈園里住下,不急,邊廂里尋一處住就是,今年一年先種地養家糊口,不夠吃的,向李治烽支就行。”
游淼一答允了吃飯問題,眾人紛紛都是松了口氣。
游淼卻道:“但今年提前支的口糧,明年都要還回來,一分利。”
姓莊的男人說:“是是,正是這么個理兒,斷然也不能白吃少爺的。”
游淼說:“明日便去把田圈了,圈多圈少,量力而為就成,一畝地,五分租兒。”
這話一出,數人雖不太情愿,但也得點頭。游淼笑吟吟道:“我這山莊里的地,可是能種三季稻子的,你們不信自己去試試,來的時候都見著了?那水車就是開春供水用的,若種不到三季,我這人是頂好說話的,年底少你們點租兒也就是了。”
這話一出,數人才松了口氣。游淼又打發道:“你們四戶要租地種地的,都去歇著罷,明日開始去犁地,糧種到時會給你們。”
跟著船來的四戶人家都躬身退了出去,游淼這才想起昨天在耳兒市上招攬的那姓宋的沒來,料想是拿著錢跑了,雖一肚子火,卻也無計,只得當被偷兒順了去。
堂內剩下膚色黝黑的高瘦少年程光武,以及餓得面黃肌瘦的姓穆的雙胞胎。
“我也種地罷。”程光武說,“我租塊十畝的地,少爺也收我五分租兒成不?”
游淼正看他好笑,說:“你會種田?”
程光武一愕,繼而答道:“不會,我可以學。”
游淼道:“沈園東北角那塊地是好地,給你種了,五分你的,五分我的,種子我掏,但要種什么,你得聽我的。種完你愛怎么處理怎么處理去,我給你一口飯吃,但平日里你不忙了,得照料我兩匹馬,府里大小雜事,你也得擔待著點,我小舅喚你,你就把他吩咐的事給做了。”
游淼給程光武包吃住,讓他種塊沈園后面的地,還分一半給他自己去賣,當真是天大的好事了,程光武忙不迭點頭告退。
又剩下穆嚴與穆風這兩對雙胞胎,游淼想了一會兒,放房里伺候罷?自己也沒那么多事,讓他倆去做飯吧?看那小身板不夠折騰的,當個園丁照料花草?又好像太閑了。
兩兄弟也十來歲了,看著怪可憐的,就像兩只猴兒,衣服破破爛爛。
游淼最后只得道:“去找李治烽,他讓你們做什么,你們就做什么。”
“是。”穆嚴躬身,帶著弟弟走了。
這兩兄弟不像其余佃戶,其余佃戶是來租地種田,歸根到底還是自己倚仗自己,連程光武也會說“我不賣身,只討點活兒干”則以。然而雙胞胎卻是賣身葬父,要和游淼簽賣身契的,當時就在市集上的公證那里按了指印,寫了賣身紙。游淼怎么支使這倆人都不為過,但他生性隨意,自然不會像李延那般買個奴打著玩,頤指氣使的。別人待游淼稍好點,游淼便待他十倍以報,自己也相信,就像李治烽那種人,待他好,自然會一世忠心,不說二話。
正想到李治烽時,李治烽便進來了,游淼問:“都打發走了?”
“嗯。”李治烽說。
游淼:“我讓那倆小子跟著你。”
李治烽:“嗯,他倆說了。”
游淼:“你讓他們做什么去了?”
李治烽:“洗澡。”
游淼笑了起來,拉著李治烽坐下,自己去換了副茶盤,將先前佃戶喝過的茶杯扔銅盆里,燒水燙洗,說:“這就沒事干了,喝杯茶吧。”
李治烽道:“我過午去郭莊安陸打鐵。”
游淼這才想起來,還得打鉸鏈做機括樞紐,打犁具鋤頭鐮刀,買毛竹搭腳手架,請短工幫喬玨翻地,種茶苗,遣人去買油菜籽兒,找養蜂人,買魚苗……當即快要哭出來了。
游淼:“怎么盡有些做不完的事,哎,抽得我跟陀螺似的。”
李治烽莞爾道:“先喝杯茶。”
游淼取了一個壺,單拿了兩個杯,說:“這是我娘傳我的,汝窯的杯。”
“嗯。”李治烽認真地看。
游淼瞥了他一眼,重復道:“汝窯的!”
李治烽:“?”
游淼敗了,料想李治烽也不懂這些,只得老實說:“仿的,只能哄我那啥都不懂的便宜大哥,我倒是想要一套呢。”
那套杯壺瓷光流轉,泛著香灰色,卻通體胎質細膩,李治烽說:“很貴?”
“嗯。”游淼本想唬一唬他,不料李治烽也不認識汝窯器具,正色道,“要真是汝窯的話,這套杯壺能買下咱們整個山莊了。”
李治烽緩緩點頭,游淼沏了一壺碧螺春,那碧螺春俗名“嚇煞人香”,碧綠色的茶水一注入杯中,登時茶香撲鼻。
“壺只有一個,杯卻有許多……”游淼喃喃道,“就像一個老爺,娶好幾個媳婦……”
李治烽不由得笑了起來,游淼打趣道:“我爹說的。”
“我們犬戎人。”李治烽說,“一輩子只待一個人好,踏踏實實過完一輩子,兒子女兒,生前身后,都不操心。”
游淼嗯了聲,答道:“漢人喜歡三妻四妾,像我爹那樣。”
“你呢?”李治烽頎長手指拈起茶杯,劍指托著杯底,竟是有模有樣,那俊朗瀟灑風度令人不禁心折。游淼忽然覺得,這人不知何時,已不再是自己的奴隸了。
游淼笑了笑,沒有回答,李治烽把茶喝了,說:“你自然也是要三妻四妾的。”
“那倒不一定。”游淼隨口答道,提壺給李治烽添茶,說,“還是看人罷。”
李治烽把第二杯茶喝完,兩人都沒有說話,一室靜謐,游淼怔怔地看著外頭,忽然就生出不想成親的念頭。
他向來就離經叛道,不知是繼承了父親的脾性,還是讀這幾年書時本來就心帶抗拒,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等等話都當成了狗屁。但歸根到底,或許還是受父母影響更多,娘是個古靈精怪的佳人,爹也是個不守規矩的才子。
成婚,娶媳婦,生一群小孩……游淼怎么覺得,這些事離他就這么遠呢?要讓他自己選的話,還不如不成家了,就這么和李治烽守著,過過小日子。
反正老頭子既偏愛游漢戈,讓他去子孫滿堂就是。沈園的上一任主人是孤獨的,或許搬來這里,真不是個好兆頭……游淼胡思亂想,越想越遠,及至李治烽打破了這沉默。
“走了,去打鐵。”李治烽說。
游淼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李治烽邁出門去,見那雙胞胎兄弟已洗過澡,便指了一個,說:“你跟我走。”又朝另一個說,“你跟著少爺,聽吩咐。”
李治烽帶了穆嚴出去,穆風則依舊規規矩矩等在大門外,游淼說:“進來罷。”
穆風進來,游淼說:“把東西收拾好,仔細點別碰壞了。”
穆風輕手輕腳收拾廳內茶具,游淼便自起身,背著手站在廊前看了一會兒,片刻后穆風做完事過來,安安靜靜,站在身后聽吩咐。
游淼回頭打量他,見穆風的臉洗干凈了些,頭發也順溜了,衣服卻依舊是那臟臟破破的一身,整個人站著,比自己矮了個頭。
得找個裁縫,給這幾人做兩套衣服……游淼邊想邊到后院去,整個沈園里都在收拾,四家佃戶住進來,馬上就有了人氣,邊廂中吵吵鬧鬧,還有小孩子在喊叫,一派和樂氣氛。游淼自然不可能讓他們一直住在這里,等今年秋收后,就要讓他們自己出去蓋房了。
“老爺。”
“老爺好!”
一名佃戶正在抽旱煙,幾個人正坐在井邊聊天,游淼點點頭,說:“叫少爺就行,我還沒老呢。”
那姓錢的寡婦過來笑著說:“少爺,我也不能下地,剛正說著呢,要不我去給少爺做飯罷。”
“行啊。”游淼心道正好,說,“你能過來幫忙就正好了,給你按一天十五個錢算。”
錢寡婦忙道:“不行不行,怎么能拿少爺的錢?”
說著又看了兩個兒子一眼,這倆人一個已經十八歲了,另一個小些的才十六,游淼也記不住名字,錢寡婦則三十來歲,游淼要堅持給錢,錢寡婦又連忙道:“得少爺賞口飯吃,來幫幫忙是應該的。”
游淼點了頭,說:“李治烽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先這么說著吧,廚房里東西是一應俱全的,等他回來以后,倉庫里米面你找他拿就是。”
游淼在邊廂大院里轉了一圈,見牛家的在燒水讓小孩在洗澡,倆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地在木桶里鬧,不禁十分好笑,繞了幾步,便出來朝后院去。
沈園后院有個拱門,過了月牙門朝庭院里去,這里是昔年唐婉住的地方,名喚聽竹海,正與游淼住的東廂隔著個湖,干涸的湖上橫著縱橫來去的與字型橋板,待得有了水,倒是頗為別致的一方小天地。
從游淼的房間窗子望出來,便是那一片竹林,竹林對面則是聽竹海小院,此時喬玨正在讓小廝收拾打掃,住進了院里。
“食不可無肉,居不可無竹。”游淼揣著袖子,笑吟吟站在院外,聽到院里傳出叮咚琴響。
喬玨的聲音悠然道:“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淼子,你這里當真是好地方。”
周圍已被大小梁翻修過一次,竹林在風里沙沙作響,喬玨換了身月白色長袍出來,袍邊繡著卷云紋,手里拿著塊玉佩朝腰邊系,說:“外頭的竹子都是湘妃竹,長了上百年,這樣的園林,就算是揚州府里的鹽商家,也是求之不得的,哪天你要是缺銀子,將這湘妃竹掘去賣,二兩銀子一棵也不愁吃穿。”
游淼打趣道:“我還想著要怎么個省錢法,把竹子都削了拿去搭腳手架呢。”
喬玨哭笑不得,拍了游淼后腦勺一下,說:“焚琴煮鶴,你跟我看看茶苗去。”
游淼先前沒仔細看,現在喬玨得空了,便帶他到后院,程光武正在挨個整理那三尺高的茶苗,喬玨一邊協助他搬弄,說:“這可是上好的龍井,你看看,這枝杈,葉子的紋路,看的懂不?”
游淼只懂綠茶,聞言只是點頭搖頭,喬玨給他詳細說了茶樹的種植,用什么土,用什么水,如何摘采,一年四季要怎么護理,游淼便一一記在心里,末了喬玨道:“這就得去招短工干活了,三天內要把茶樹都種下去,我看你這里佃戶也不夠的呢,要出去招。”
游淼說:“這么快?”
喬玨一本正經道:“人誤茶一季,茶誤人一年,不能再拖,北邊的土我上次已看過一回,確實是好地,現在就等著松土,準備下種了。”
游淼道:“我陪你去,去郭莊招點短工,上回才找他們村長打過招呼。”
喬玨點點頭,游淼讓程光武看家,自己與喬玨帶著兩名小廝到郭莊去,這次沒有李治烽背著過江,四人便循江邊小路下去,搭渡船前往江北,再在市集雇車進郭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