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開門時門口鋪了一層厚厚的爆竹屑毯子,軍士們依舊各行其是,游淼也不管他們了,由得人去玩鬧。不少人過了江,到江北山上去打獵,早上獵了不少山雞野兔回來,游淼去了半晌便犯困,回來家里歇著。
開年時四家佃戶都上沈園來拜年,游淼一人賞了個封兒,那年輕佃戶張二從這天起便常來書房讀書,于是書房里支了個炭爐子,游淼與張二人手一本書,游淼看《神農經》,張二則看《禮記》,李治烽饒有趣味地看《孫子兵法》,書房中暖洋洋的,外面飄著小雪,舒服得很。
年初二,揚州軍的兵士終于玩夠了,各自扛著工具去開渠,預計還有四五天便能完工,屆時水渠一通,水車造好,再把田埂挖開,江水水流便將如蛛網般,蔓延到整個江波山莊,縱橫錯落,最終匯入南邊的池塘,將池塘注滿,流向安陸村。
游淼在地圖上圈了幾塊地,水稻是必須種的,自己有這么大一塊莊園,斷然沒有吃米吃面還朝外面去買的道理。江波山莊九千畝良田,江南七千畝,東邊三千四百畝地種水稻,畝產按三百斤算,一年三季,九百斤。
一年可收三百萬斤水稻——兩萬五千五百石。
江南之地,一石米一兩銀,也就是說,每年產出二萬五千五百兩銀子!畝產七兩五錢銀!
游淼的眼睛登時就直了,險些連算盤都拿不穩,手指不住哆嗦,李治烽與張二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游淼。
“羊癲瘋了。”游淼說,“別管我。”
李治烽笑了起來,伸手摟著游淼,依舊看他的書,游淼則在他的懷里噼噼啪啪地打算盤。
二萬五千五百兩銀當然不全是他的,那幾名老佃戶游淼給降了一分,但要再招長工或新佃戶,自然是不能這么算的,至少也是五分租。
一萬二千五百兩銀,里頭又要扣去整個山莊地皮向朝廷納的捐,其中空地按一畝一錢銀子算,良田按一畝五錢銀子算,也得四千五百兩,到手剩八千兩銀。
只要將這些水稻田全包出去,自己必定就餓不死了,每年還凈賺八千兩。游淼先前一直聽說江波山莊如何難種——確實難種,沒水沒肥沒人耕。栽水稻栽不起來,湖干涸了,要施水,只能看老天爺臉色。
水車一建好,灌溉用的江水就將是源源不絕的,別說雙季稻,一年種三季都不難,畝產就這么翻了三倍。游德川不會種地,自然也不去關心鐵犁,雙排鋤,翻鏟等耕種機關。游淼把《神農經》放下,說:“張二,把書架上那本《墨經》給我扔過來。”
一本書嘩啦啦飛來,李治烽抬手抓住,游淼接過,認真翻閱。
這些日子里,游淼已對幾大古代種植法有了大致的概念。
《公輸經》是巧匠魯班所作,里頭講述的都是些巧奪天工的裝置,水車、竹筒、機關鳶、小到銅人鐵人等玩物,大到拆梁換柱,房屋結構,都有涉獵,木石注生之術雖好,但與農業的聯系卻是不強。
《墨經》則是墨家老祖墨子所作,論述的也都是機關,卻分為兵家篇與農家篇兩類。兵家篇專說飛弩、溝爪、甚至攻城云梯、拋投器、機關屋踏|弩等物,這些游淼都用不著,便先放著。農家篇卻是聯系地利的好物,包括三行犁、巨犁、撒種器、雙排鋤、翻土鍬、除草鐵器、渠流分隔溝與驅雀銅人等等。按照這上頭所記載的機關制造出來,配合《天工開物》上的磨、簸箕、顛篩等工具,一家人,兩頭牛,便可輕松照顧上百畝地。
《齊民要術》則是專述各種作物的秉性,包括什么地區施什么肥,是草木灰還是人畜尿等等,以及脫粒,選種等要訣。
《神農經》說的又是植物種類及作用。
這些書上無一例外,都有母親的批注,看來母親當年也是想把這個山莊整治好,小小的圈幾塊地,種種田玩,書里還有相應的分析,其中便提到,無論土地如何,收成如何,外頭市上米價如何,都要種一部分水稻,以避饑荒。
喬珂兒又寫到自己小時候遇過的江南瘟疫,那次瘟疫給她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百姓曝尸荒野,易子而食,有銀兩也買不到米面。所以不管是豐收年還是災荒年,都要屯糧。
游淼看來看去,也相信種水稻是最安全的,因為不管什么年間,大家都要吃飯,米面賣不掉,儲在自家糧倉里也不錯。
游淼劃出地方,在水稻田的區域上寫了“八千兩”的字樣,東邊高處田地種水稻,大約是定了,開春等水車造好了就種。而低洼一地,從山莊以東到大池塘處,土壤疏松,倒是可以考慮種點油菜,待找到養蜂人了,在池塘邊建一排蜂房,這樣從山莊出去,綠油油的一片油菜花田,實在是賞心悅目。
“油價現在多少?”游淼說。
張二抬眼看了游淼一眼,說:“五十八文一斤。”
李治烽漫不經心道:“五十五到六十五。”
游淼點了點頭,又問:“一畝油菜能產多少菜籽油?”
張二與李治烽都答不出來,游淼去翻《齊民要術》,里面寫到一畝地產兩百五十斤油菜籽,菜籽又能榨一百斤油。畝產五兩銀,外加蜂蜜,倒是和種水稻差不多,多不了多少。
游淼欣然把筆一揮,圈了五百畝地種油菜。
外頭有人在喊,聲音依稀聽不清楚,似乎在喚游淼。
“老小!”那男人聲音道,“在家里么?看你來了!”
游淼被蟄了一般跳起來,匆匆忙忙穿靴子,穿不上,光著腳就朝外跑,見一男人在院里探頭探腦,說:“這么氣派的園子,怎么連個丫鬟都沒有?”
“小舅——!”游淼大喊大叫,跑過回廊,朝那男人懷里一撲,瘋子一般又蹭又滾。
那男人正是游淼母舅家喬玨,見了游淼便把他摟懷里,又按在墻上揉了揉腦袋,說:“你這小混球!小舅不來見你,你敢情還不回你娘家里來了!”
游淼見了喬玨,簡直是又哭又笑,拖著他進堂屋內,把他按在長榻上就朝他懷里鉆,埋在他胸口上,半晌不發一語。
“好了好了。”喬玨只是忍不住地笑,拍拍游淼的背,示意他起來,見游淼眼眶兒紅了,嘲笑道,“剛想說你長高了些,還跟個小孩模樣似的哭鼻子。”
游淼抽了抽鼻子,李治烽拿著他的靴子過來,服侍他穿上,游淼自己去內間取茶,說:“你怎么來了?”
喬玨道:“來看你唄,你二舅家日子簡直沒法過了,過幾天,尋思著投奔你來了。”
游淼破涕為笑,說:“我這里別的沒有,就是房子多,你過來選一間住下就行。”
游淼踮著腳,把高處一套壺、一盒茶葉拿下來,喬玨四處看看,搖頭晃腦道:“這就是二姐當年買下的莊子?倒是不錯。”說著又朝李治烽點點頭,說:“你忙你的罷,不用伺候了,我是他小舅,你當我自己人就成。”
那喬玨何許人也?原是少源茶莊二莊主,昔年喬珂兒的爹娘生了四個孩子,江南瘟疫時,大女兒與女婿都染病而亡,撒手人寰,留下一個孤女名喚喬蓉。
少源茶莊長房嫡子喬璋,父母去世后便接手了茶莊,娶了當地有名的一女人白氏。
三女兒喬珂兒嫁給游德川,便是游淼的娘。
小兒子喬玨,出世時正趕上茶莊沒落的時候,少年時頗有點游淼的模樣,都說外甥像舅,喬玨與游淼歲數只差了五歲,是喬珂兒一手帶大的,小時候也常到碧雨山莊住,與游淼看上去倒是親兄弟一般,都是粉雕玉琢,玉樹臨風的模樣。
更難得的是,喬玨出世沒多久爹娘便染上瘟疫去了,喬珂兒給喬玨請了個乳母,便是孫嬤嬤。這孫嬤嬤后來也是游淼的奶娘,按江南世族的慣例,喝過同個奶娘的乳汁,自發小始就是好兄弟,平日里須得互相照顧著的。
所以喬玨與游淼既是舅甥親戚,又是從小的玩伴,情同手足,自不消說,游淼回家后來了江波山莊,本想先去見上喬玨一面,然而想到母舅家人多口雜,當家的二舅媽又不是易與之輩。去了也是徒惹煩惱,不如先定個地方住下來,待山莊成規模了,再讓喬玨過來。
喬玨這人也是個有才的,天文術數,四書五經,奇門遁甲,卜算茶道,幾乎樣樣精通,讀書時曾把夫子駁得無話可說,卻生性不羈,不喜作文章考功名,游淼上京讀書時,喬玨還在給少源茶莊管賬,每日隨便寫寫算算,算完便出來游手好閑地逛。
游淼取下一個黑白兩色的陶壺,一黑一白兩個杯,說:“我這恰好有些君山銀霧。”
“不忙。”喬玨忙道,“你喝我的,我帶了些茶來給你嘗嘗。”
喬玨從袖中取出一包茶,說:“這是我前年藏的一點凍頂烏龍。”
游淼沒用母親的隨嫁茶具,拿這兩個杯泡了茶,又問:“家里怎么樣了。”
喬玨嘆了口氣,無奈道:“還不是幾年前那樣,天天鬧,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照我看呢,就把茶莊的鋪面關了,要么換開個當鋪。你看你二舅那人,一年到頭,好不容易種點茶出來,他要按來收茶的人的價,全出清也就算了,偏生不聽勸,要放自己茶莊里賣。”
游淼知道少源茶莊生意不好,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自己老爹游德川太會做生意了,現在江南的茶商搶生意路子搶得快要殺人放火,喬璋那點頭腦,哪搶得過別人全部勾結在一起的茶商?
從前小時候他聽母親和二舅媽吵過幾次,那會兒不懂,但現在大約是懂了的。
“都聯手壓咱們家的茶價么?”游淼問,“讓二舅能賣就賣了罷。”
“你二舅榆木腦袋。”喬玨沒好氣道,“要能說得通也不是現在這光景了。跟他多說幾句,就跟害他似的。”
游淼樂了,說:“表姐呢?”
喬玨說:“還是那樣,跟那女的天天吵架,嫁不出去,你娘一去,沒人壓著茶莊里,你二舅媽越來越蹬鼻子上臉的了,每月給點錢,跟打發叫花子似的。”
游淼說:“要么你來我這兒住著罷,我看你也別走了。”
喬玨不答,拿著杯端詳,笑道:“這倆杯有意思。”
游淼打趣道:“在京城買的,喚作太極壺,地攤貨,二兩銀子。”
太極杯中注滿茶,游淼嘗了一口,初時雖無甚特別之處,然而入口后靜靜回味,緩慢回甘,又有種醇厚之感,猶如厚重山水之氣帶著靈動的墨香,在舌上一層層地蔓了開來。
“好茶。”游淼說。
“是罷。”喬玨說,“我給你二舅說了幾次,家里都不做這茶葉,非要種綠茶。”
游淼笑道:“這邊的人可不是正喜歡喝綠茶么?你要做烏龍茶生意,須得走湖廣兩路,京城,蜀中這些地兒才賣得掉。”
喬玨說:“聽說北方那些官兒爺,倒是頂喜歡吃烏龍茶的。”
游淼道:“你那兒有茶苗么?”
喬玨道:“多的是茶苗,就是沒地方種。”
游淼說:“你也別回家里跟那女的置氣了,茶苗收一收,帶我這來種,聽我的,小舅,我都想死你啦!”
喬玨嘆了口氣,游淼正想過幾天上少源茶莊去串個門,拿點茶苗種起來,江南一地綠茶市場肯定是搶不過自己老爹的,種點烏龍茶,還可以送去京城賣。
“我再回家看看罷。”喬玨如是說。
游淼知道這事跑不了喬玨的,就算他人不來,茶苗也得送過來,半點不擔心,喝過三巡茶,便帶著喬玨出去看山莊,喬玨嘖嘖贊嘆,問到游淼在京中之事,游淼便得意地一一說了。說三皇子趙超喜歡他,想招他去當伴讀,又說家里的事。
喬玨乃是揚州出了名的美男子,與游淼朝那一站,舅甥二人各有各的俊味兒,當天兩人騎著馬,慢悠悠地看過整個山莊,晚上游淼招待喬玨吃了頓農家飯,李治烽下廚,做了條蒸魚,李莊家與朱堂家的媳婦上來山莊里幫工,煨了一罐土雞湯。炒了盤臘肉,血腸切片,年糕爆炒,又有時蔬與蒸蛋羹。
游淼不住給喬玨斟酒,說:“這才剛住下來,吃的喝的,都沒甚么稀奇,你隨便吃些罷。”
“不妨不妨。”喬玨喝酒喝得滿臉通紅,說,“咱家茶莊里,不過也就是這么個吃法。”
游淼聽到這話先是驚訝,繼而又覺得挺可憐的,母舅家排場一度也不小,怎么淪落到這光景了?
“銀錢轉不過來么?”游淼終于覺得有點不妙了。
“豈止轉不過來?”喬玨說,“尾大不掉,說的就是這種家傳生意,二十年前這么做,行,可以,現在再走一樣的貨路,自然是不成的。原本三姐在的時候,一年還有八|九百兩銀子的進賬,這幾年里,你二舅拆東墻補西墻,欠的錢都不知道堆多少起來了。只見白條不見貨款,你舅媽還養著娘家一幫子親戚,三不五時來賬上支銀子,哎,難。”
游淼知道喬玨先前管賬,管少源茶莊所有的銀錢出入,虧了賺了,都瞞不過他的眼,既這么說,多半是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你來坐。”游淼拉李治烽。
李治烽忙擺手,說:“我在外頭吃。”
“讓你坐你就坐。”喬玨笑道,“我甥兒也說了的,你是他頂好的弟兄……”
游淼的臉馬上就紅了,忙道:“好了好了。”
喬玨又嘆了口氣,說:“你那事兒聽說了,小舅本想上門去尋他……”
游淼笑了笑,說:“沒什么,總歸是命罷了。”
喬玨拿起酒碗,和游淼碰了碰,又說:“這些年里少源茶莊全靠你爹幫襯著,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我那嫂子還不住地討好游德川……小舅心里聽了也窩火。”
游淼說:“我爹那人向來就不是個東西,你上門去他也不理你,沒說的事兒,你也別放心上。”
兩人碰了酒碗,各自喝了口酒,喬玨說:“可不是這么個道理!那天我聽了這事也哭了一場,多虧三姐買的這山莊還留著,不然小舅想到你要遭惡婦白眼,晚上連睡覺都睡不著。”
游淼笑道:“跟他們置氣沒用的,過好自己的,吃好喝好,她想讓我憋屈,我偏不,我得過出個人樣兒來,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報復了。”
喬玨莞爾道:“就是這么說來著,你可比我聰明多了,我也是,家里那破事兒,總看不開,沒的給自己找氣受。”說著又注意到李治烽還站在一旁,便用筷子敲了敲酒碗,笑道,“李治烽,你來坐罷,我把你當自家人,你也得把我當自家人不是?”
李治烽點點頭,在桌旁坐了,三人一席吃過酒飯,當夜游淼也不讓喬玨回去,兩人便共一榻睡著,抱著他的腰,猶如回到小時候一般,總有些說不完的話。
喬玨是喬珂兒帶大的,琴棋書畫,詩書禮藝,都學了個十足十,游淼兒時便十分崇拜著小舅,兩人說到深夜,說著說著睡著了,時睡時醒,醒了又說,游淼告訴他自己要做個水車,喬玨便道自己這些年里也還有幾百兩的積蓄,待過幾天回去取了拿來給他用。
兩人迷迷糊糊混在一起,抱著睡到初三日上三竿時分,喬玨起來用過午飯便說要回去。游淼還想再留,喬玨卻說要順路去茶莊地里看看,預備下年初使人摘春芽兒。游淼這才戀戀不舍朝他告別。
年初四,水渠已挖好了,就等著水車上去。游淼想到江北處要栽樹,就得把原本長的椴木給砍掉一批,這些木材都是上百年前山莊主人種的,郭莊人時不時要做家具,都會到北山上來砍樹。
游淼去借了幾十把斧,請當兵的去把樹給他砍了,又拋下江里去,對面李治烽用繩索套著,拉到江岸邊來。眼下造水車的錢不用再發愁,但游淼也想著能省就省些,至少在板材上,山莊里能出就出了。
江北的地游淼不打算再墾成耕地,一來地勢起伏,不像江南好開墾,要做成耕地,就勢必要墾梯田,灌溉也成問題。
二來大江橫在中間,每日來往耕種也是個麻煩事,不便打理,不如種茶種桑,通通培養成林地,既防風又防泥石。兩千多畝地,種個一千畝的茶,一千畝的桑樹,余下的地方種梅子。
揚州軍那群當兵的給游淼把江南的荒地大致開了,又放火燒過一次雜草,整個山莊里春日濃煙沖天,煞是壯觀,直到年初七,所有的事都辦好了。游淼又大開筵席,請人飽飽地吃了一頓,拿了五吊錢分給士兵們,把人送走。
人全走了,沈園中又恢復了冷冷清清的模樣,剩下游淼與李治烽。
張二如平常一般,每日上來看看書,順便幫著打掃。
“錢夠用嗎?”李治烽難得地主動問。
“夠了罷。”游淼和李治烽坐在江邊,守著那一大堆椴木,江灘下游有一塊極大的空地,椴木整整齊齊地碼了十剁。夜里幾個佃戶輪流值夜,帶小狗兒守著,白天則是游淼親自在江邊走走,發發呆,看看書,摸摸石頭,和李治烽烤魚吃。
曾經在京城的過往,都恍若隔世一般,在江南這里守著個自己的山莊,每天日子平平淡淡地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游淼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農夫了。
“小舅說他的錢能借我。”游淼解釋道,“過幾天等那老頭兒過來,合計一下錢再找他不遲。”
錢錢錢,做什么都要錢,佃戶還沒招到,自己手上的錢已經流水一般地花出去了。要等水渠好了以后再去招工,也不知道能招到多少人,希望多來點。
一年之計在于春,耕地的時候快要來了。
郭莊與安陸縣都開了市,揚州城里更是一派熱鬧氣氛,游淼挺想去玩,但走不開。只好在家里守著,正等得不耐煩時,上頭終于有人在喊。
朱堂趴在懸崖上,朝下面叫道:“少爺——!”
“什么?!”游淼抬頭。
朱堂喊了幾聲,游淼聽不清楚,李治烽耳力卻是極好,說:“黃老頭來了,還帶著不少人。”
游淼大喜,說:“快,咱們這就上去。”
李治烽說:“不忙,他們現在循著江邊的路正要下來。”
游淼心里十分忐忑,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大梁背著黃老匠沿江路下來,身后還跟著陸陸續續,三十來個做工的,游淼嚇了一跳,這么多人?!
這些做工的都是熟手匠人,不比當兵的,真要雇他們,不知道得花多少錢。但人已經來了,游淼也只得上前招呼,黃老匠說:“怎么沒回家過年?也沒去市集上走走?”
“走不開。”游淼笑道,“事兒沒辦好,心里不踏實。”
“唔。”黃老匠在江邊的一塊大石頭坐下,雙手拄著拐杖,說,“過幾日這大家伙動工了,你倒是可以出去走走。”
游淼有點緊張,說:“老師看完圖紙了么?”
黃老匠道:“你過來,看看我給你加的幾處,要花錢的地方可不少,你得心里有數了。”
“好的好的。”游淼捏了把汗,臉色有點不自在,幾名工匠在看木材,說說笑笑,游淼知道這次難免要割肉了,沒個幾百兩銀子,黃老匠多半不會放過他。
“你想想清楚。”黃老匠說,“這水車一做,就是百年千年的福澤,我是不在乎錢的,你若是舍不得,趁早說清,我好帶著人回去,這些兒孫們,你光在安陸也找不齊,可是我從揚州各地招來的,你別臨到時候又反悔。”
游淼像個學徒般乖乖站著,恭敬道:“晚輩絕對沒這意思。”
黃老匠又說:“他們過來幫你干這活兒呢,也不全是為的錢,這點我也得給你說開了,這么大個水車,尋常匠人,也不是能碰見的,修梁起柱蓋房的活兒,和做機關不一樣。”
那群匠人紛紛點頭,說是是,黃老匠又說:“你們也得盡心盡力,既是幫工,又是學藝,決計不可忽悠了少爺去。”
一名年紀大點的工匠道:“老爺子這話說的,誰不知道咱們安平的巧匠,只要上了,就沒有磨爛工的理,你們說,是吧。”
黃老匠點了點頭,說:“游淼家是碧雨山莊的,也不會短了你們一分工錢,大家盡心就是。”
眾工匠這才知道游淼身世,游淼被黃老匠這番話說得心里七上八下,猜測這黃老匠要不是個老騙子,就真的是個德高望重的祖師爺爺了。
看他徒弟大小梁給自己修沈園盡心盡力的模樣,以及修復后的水準,倒不像個騙子。
那么黃老匠多半已極少出山接活了,還是靠的水車,才讓他接的工程。若所言不差,想必這些工匠也是為了水車而來,在懸崖上修水車,別說揚州,就連整個中原,也很少有人能做這差事,參與架設這個巨型機關,所學遠比工錢更多。
黃老匠又給游淼介紹他的大徒弟,那徒弟已是六十來歲,身體卻十分結實,名喚吳壯,游淼與他們打過招呼,說:“先回山莊去坐坐,請大家吃點茶?”
黃老匠說:“先談錢的事,材料我給你列出來了,這筆錢是你自己出,自己找人去買,我不拿你半分。這里給你做工的,能工二十,每人每天五錢銀子。你意下如何?”
游淼心道還好還好,不算多,說:“行,都聽老師的。”
黃老匠又慢條斯理地說:“十名幫工,每人每天二百文錢。”
游淼道:“可以。”
黃老匠又說:“你管兩頓飯,開工前一席,完工時一席,起席一頭豬,一壇好酒。其余時候,你們呢,各自去郭莊安陸吃,別蹭游少爺的飯,我看他山莊里也沒幾個人,眾口難調。”
游淼笑道:“沒所謂,管眾家哥哥的飯也不難。”
黃老匠擺了擺拐杖,說:“他們被養得嘴刁,你要沒別的說,就這么定了。”
游淼連忙點頭,黃老匠斜眼瞥江邊的椴木,說:“本來也想讓你去買點木,你倒是備齊了。”
游淼帶著黃老匠去看木,問:“這木能用么?”
黃老匠點了點頭,用拐杖敲了敲,說:“一百二十年的椴木,是好料子,徒兒們這就卸板子罷。”
工匠們本已散開,聽到黃老匠這話,便各自取下背著的家當,組刨床,彈墨線,擦鋸子。游淼要過去幫忙,黃老匠卻道:“不忙,跟著你的人,這小子叫什么名字?”
李治烽報了姓名,黃老匠說:“游小子,你且將他留在這處,臨時要用什么,單子給他,讓他去采買。”
游淼嗯了聲,黃老匠回到石上坐下,招手道:“你過來看看,圖我改了些地方。”
游淼先前一張圖畫得粗糙,都是《墨經》上的東西現學現賣,自己本沒學到什么,黃老匠指著幾處問他,游淼俱一頭霧水,頗有點答非所問。
“我道你是家傳。”黃老匠怒道,“怎的也是個祿蠹!你老實說,這圖紙誰給你的!叫畫圖紙的人過來!”
游淼叫苦道:“老師,真的是我自己畫的!你等等,我去拿書來與你看。”
游淼上去跑了一趟,再下來時捧了一疊書,黃老匠挨本在江邊翻了下,沉吟半晌,而后點了點頭,說:“老師現講予你聽,你記清楚了,只講一次。”
游淼坐在黃老匠身旁,黃老匠依次將錨鉤、鐵鏈、隼釘、水車受力等等地方給他剖析開去,游淼漸漸地聽懂了,聽得不住笑。黃老匠又看他,說:“笑,就知道笑。”
游淼笑著說:“學懂了,所以笑,不然怎么說佛祖拈花,迦葉會心而笑呢。”
“嗯。”黃老匠道,“就是這么個理,你還有些事要去辦,我看就靠你倆還忙不過來。”
游淼拿著那一疊羊皮,上頭是整個風車的拆解圖,水斗足足有一百零八個,木架分五個部分,鏈條兩根,一百八十丈,三尺為一節,分六百節。又有勾著水斗的大鐵鉤,中央還有拆成八個小零件的轉輪。更有轉軸、軸承、滾珠、四通臂、八通臂等零件結構,最復雜的便是中間泡在江水里的巨大渦輪,這個渦輪是豎貼著懸崖,被固定在水面上的,下半圓泡在江水里,隨江水奔騰而轉動,帶動四百丈的鉸鏈,令水斗一節節地升上懸崖頂端,把水倒進渠中。
洪汛一來,江面上升便會托著豎直渦輪上升,鉸鏈水車大半被泡在水中,轉速便會變慢,中央還有搖把,可隨時調速。
李治烽說:“要買鐵是不?我去吧。”
黃老匠說:“你二人都需去,光你一人說不清楚,游小子,你先得去揚州一趟,買鐵,再送到南北兩村去,照著圖上畫的吩咐打鐵。”
游淼嗯了聲,心道這麻煩事兒可真多,別的不說,光是買鐵,尋常人家就買不到多少。黃老匠又說:“你帶著這木牌兒去,找揚州畿兵防司的唐暉……”
游淼馬上道:“我認識他!交情還好,是自家兄弟。”
黃老匠又看了游淼一眼,欣然道:“如此正好,唐暉制木車也是找我徒子徒孫兒,你既然認識他,就省了老頭兒個人情,去罷。”
游淼嗯了聲要回山莊去,心想順便點點錢,自己就剩下五十兩銀子了,得拿點東西去變賣,心里又算這群工匠的工錢要多少,忽想到一事,說:“老師,我也得給您開點工錢……”
黃老匠擺手示意不用,說:“完工那天,請老師喝杯茶就成了。”
“這怎么好意思……”游淼忙笑道。
黃老匠看著江水,難得地笑了笑,說:“老了,也不知道哪天得去見閻羅王,不缺錢,老骨頭干點活兒,就當是玩了。”
游淼知道這老頭兒脾氣,便也不勉強了,帶著李治烽沿著江邊上去,心里不住盤算自己的錢。
李治烽看出他臉色不太好,遂道:“錢不夠了,是不是?”
游淼嗯了聲,說:“咱們先把那幾箱狐裘帶去揚州賣了,可惜沒在年前賣,不然還能賣個好價錢。”
李治烽背著游淼在山上走,說:“江南有押鏢的么?我去劫趟鏢。”
游淼哭笑不得道:“別說胡話。”
李治烽作了個蒙面的動作,說:“蒙著臉,管保認不出是我。”
游淼道:“別,也不是真的缺錢,我娘那套茶具,能賣二百兩銀子呢,就是不想賣。實在沒法了,就把茶具拿去當鋪里押著,以后有錢贖回來也就是了。”
李治烽點了點頭,游淼胡思亂想,一會兒想去找小舅喬玨借錢,一會兒又想著拿沈園里的東西去當,回了山莊先把算盤拿出來,打了會兒算盤開工匠們的工錢,這活兒起碼要做一個月,光工錢就要三百六十兩銀子。
還要買鐵,算上毛耗得用上四千斤鐵,也要花一百二十兩銀,打鐵工錢三十兩,共一百五十兩。
兩百根毛竹搭腳手架,二十兩銀。
五百多兩銀子……游淼算來算去,拿著手里的五十兩銀,簡直是欲哭無淚。想了一會兒,翻箱倒柜,把臨走時游漢戈給他的錢囊也翻出來,杯水車薪的,能湊也湊著點,翻過錢囊朝下一倒——
——嘩啦一聲,灑出十幾枚金燦燦的金錁!
游淼登時就嚇了一跳,李治烽說:“金子?”
游淼道:“這怎么回事?便宜哥哥還這么大方了?”
這一下可不得了,游淼讓李治烽把門關上,拿了把鐵尺,在桌上細細清點黃金,還有幾個掉柜子底下去了,李治烽彎腰去拾,攏在桌上。
一五,一十……十五……十八。
十八枚金錁,游淼正轉頭要讓拿秤,李治烽已把稱碎銀的小秤放在桌上,游淼挨個秤過,每個金錁二兩,共三十六兩明晃晃的黃金。
“倒是有心。”李治烽說。
游淼嗯了聲,手指摩挲金錁子,見上面寫的都是些長命百歲的字樣,大約猜到了這些黃金的來歷——一定是游漢戈出生后,每年做壽時,游德川私底下遣人給他的東西。游漢戈今年十八歲,正好足足十八個。
游淼的鼻子有點酸,心道給的金子,他怎么個花也花不下手去。
游淼這人素來是講究情誼的,別人對他有一分的好,他便會拿十分去回報,游漢戈把自己這些年里的積蓄都給了他,游淼一時間反而不知道怎么辦了。
游淼疲憊地吁了口氣,問:“現在一兩金兌多少銀子?”
李治烽說:“去問問罷,不清楚。”
游淼斟酌再三,還是把黃金揣著,和李治烽離了家,進揚州城去了。
前些年里在京城一兩金能兌十八兩銀,如今在江南等地更漲了些,游淼進過幾家金鋪,都說兌二十兩四錢,最后游淼總覺得把金兌了不妥,還是進了當鋪,把游漢戈給他的金當了七百兩銀子。
當鋪一邊給游淼開票一邊唏噓少爺有錢,游淼卻沒半點表情,把銀票朝懷里一揣,出來又找兵防司買鐵。
然而唐暉卻不在揚州,副軍校尉說一過年初三便上京走動去了,游淼心道這家伙倒也心急,于是打聽幾句,幸虧唐暉臨走時吩咐過,游淼若來了,一應要求都得給他辦了。游淼要開張文書買鐵,那校尉有點犯難,最后還是咬著牙給游淼開了六千斤生鐵。
“買這么多?”李治烽出來問道。
游淼使了五兩銀子與那校尉,出來便道:“咱們還得自己請人打點犁具呢,以后留著能用,反正隨時可來鹽鐵坊領。”
兩人又進了揚州鹽鐵坊,游淼手中的票是吃的揚州軍的鐵分例,恰恰好來得早,開年就來,否則若年底來,連半斤鐵也分不到了。鹽鐵坊管事對這種私購官鐵官鹽的事已見怪不怪,開口就要二十兩銀子疏通,游淼一邊在心底罵娘,一邊賠笑把白銀乖乖奉上,那管事才讓游淼去庫里領。
然而管庫房的也要錢,游淼只好又使了二兩銀子給他,心里不住詛咒這群見錢眼開的貨,來年要是老子當了官,全拿銀子砸你們個頭破血流。
“一次把六千斤鐵全領回去罷。”游淼小聲與李治烽嘀咕,“不然下次又得來送錢。”
李治烽說:“得去雇個車,運到碼頭,再送船上,逆著江送上去。”
六千斤鐵錠,游淼一看就想哭,幸虧都是五十斤五十斤地碼著,否則要一千斤一坨,游淼連哭都沒地方哭去。
“去你母舅家看看么?”李治烽說。
“下回再去打招呼罷。”游淼一屁股坐在那堆鐵錠上,說,“我累了,歇會兒,你去雇車。”
李治烽去市集雇車,雇完車還得雇船,只怕沒這么快回來,游淼便在鹽鐵司外發呆。
早知帶本書出來看看,游淼正無聊時,忽見李治烽回來了,莫名其妙起身,卻見李治烽帶回來個人,正是喬玨。
“怎么跑城里來了?”喬玨笑道。
游淼笑著說:“來得正好。”
李治烽說:“我去雇船。”
喬玨又帶了兩個小廝,說:“車有了,小舅明兒讓家里派個車,幫你把東西拉到江邊碼頭上去,讓李兄弟先去雇船,走,咱倆去市集逛逛。”
小廝守著那幾大堆鐵錠,游淼正說別麻煩了,喬玨卻道:“你不知道,現在開年,揚州城里做生意的多,當天雇不到船,得提前一天說好,明兒趕早地下水去,你別擔心了,我讓李治烽去尋碼頭上的熟人。”
李治烽拿著個字條又走了,游淼便跟著喬玨上車,朝市集上走,喬玨又道:“晚上回家里來歇一宿,明兒早上我陪你回去,順便看看那邊的地。”
游淼問:“茶苗的事怎么樣了?”
喬玨說:“嗨,我要茶苗,他還敢說什么不成?”
游淼點了點頭,兩人在揚州市集外下了車,剛過完年,暖風吹得人懶洋洋的,揚州的市集都在河邊,春風拂面,柳點漣漪,河道兩岸全是大攤小攤。人聲熙攘來去,一派繁華景象。
喬玨拉著游淼的手,沿途逛著過去,引得江南美貌女子看個沒完,游淼在賣小玩物的地方看了一會兒,喬玨給他個腰佩,又拉著他走了。
喬玨的長相正是江南一帶的靈秀男子,兩道墨似的濃眉似足了游淼外公年輕時模樣,兩人都是唇紅齒白,手指頭勾著,一晃一晃,游淼朝他說了游漢戈給錢的事,喬玨聽得不住唏噓,說:“那小子也不算太壞。”
“唔。”游淼說,“給我錢我就用了,也沒想這許多,吃點甚么好吃的?”
喬玨帶游淼到河邊坐下,點了一碟炸蝦,一碗魚餃,游淼已有好久未曾吃到揚州菜了,當即食指大動,又叫了一碟魚皮面,魚皮面爽滑可口,開春的河蝦炸得酥脆咸鮮,游淼又說:“我看有炸得酥脆的魚兒,包點給李治烽吃。”
“嗯。”喬玨說,“待會兒帶你去東市集上看看,包你滿意。”
“東市?”游淼問。
“嗯。”喬玨吃過飯,掏錢付賬,又帶游淼起來過橋,橋下撐著傘的女孩抬頭看他們,嘴角帶著一抹嫵媚的笑。
游淼不知道為什么,對那等溫婉女子,卻是毫無感覺了,吃著一包炒油豆,面無表情地看著。
喬玨笑道:“什么時候也該給你娶個媳婦了。你爹不上心,到時我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
“哎哎。”游淼忙道,“罷了罷了,養不起媳婦,也不想被管著。”
喬玨捏了捏游淼的臉,揶揄道:“老實說話,你是不是上京一趟,跟著京城那些公子哥兒不學好,成兔兒爺了?”
游淼一張臉馬上紅了,說:“你才兔兒爺,都被你帶出來的。”
喬玨正色道:“該娶親的就得娶親,可別耽誤了自己。”
游淼嗯了聲,喬玨牽著他的手朝橋下走,兩人走走停停,揚州的春光確實好,小孩子嘻嘻哈哈地鬧,游淼見這大好景色,不禁整個人都懶了,也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