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衡秋感覺心里怪怪的,他騎在馬上,遠遠看錦姝。她蹲在怡姐兒身邊,微微仰著頭,露出了白暫的脖頸,下巴的弧度和緩,許是最近胖了些,讓她的臉在陽光下格外有光澤,一雙眼睛盛滿了瑣碎的光,好像一池支離破碎的水光。沒來由得,他想起來那天,她說對他沒興趣的那天,她剛從高熱中醒來,嘴唇蒼白,臉色灰敗,看上去贏弱不堪,哪有今天的好顏色。
不再看他,不再纏他,不再念他,好像對她來說,是解脫?吳衡秋想,真是天大的好事。
錦姝只感覺有一道目光注視她,她站起來,看了過去,就見吳衡秋高高坐在馬上,錦姝便覺得他帶了些居高臨下般,不自覺地就停止了脊背,又感覺自己像一只比美的孔雀,好笑的很。這應該是那天之后錦姝第一次見到吳衡秋,隔著層層丫鬟婆子,錦姝只看了他一眼,就別過臉去。這一眼在吳衡秋眼中,就有些冷漠了,明明是16歲的小姑娘,此刻站得筆直,端著手臂,和身邊的吳微言笑晏晏,倒真有了當家夫人的樣子,哪里還是纏著自己的那個不懂分寸,不論深淺,不知廉恥的楊錦姝。
坐進馬車里,錦姝就覺得更不得勁兒了,吳微總在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她,看得她有些發毛,胡思亂想覺得是不是自己和原來太不一樣被發現了,于是故作鎮定:“我臉上可是有什么不對勁嗎”
吳微這才晃了晃神,聲音呢喃:“沒有,只是嫂嫂現在好像變了個人,讓我……”
一句話說的錦姝警鐘大作:“讓你怎么”
吳微回過神來,笑道:“讓我覺得心里暖融融的?!彼绷松碜?,認認真真看著錦姝,“嫂嫂,過往多有得罪,妹妹在這里請罪?!?br />
這樣過分的不一樣讓錦姝心中惶惑不已,干笑道:“這是什么話,一家人,一家人哈。”她仔細端詳著吳微的神情,總覺得她欲言又止,心中惴惴,卻也不敢多言。
吳微又說:“嫂嫂病著的這些時日,家里的事情也是一團糟,我和母親在家事上并不擅長,嫂嫂如今大好了,還是撿起來吧,家里也委實亂了一兩個月了?!卞\姝這才想到,古代當家夫人還需執掌中饋,只是單看吳微這么大姑娘了還在和老太太同住,兩個小的身邊也沒個妥帖人,就知道這府里私下還不知道亂成什么樣子了。
她謝過吳微的提醒,兩人又談了女孩子都愛談的脂粉衣飾。吳微問: “我看嫂嫂剛剛給怡姐兒的那個花樣子倒是新奇?!?br />
錦姝尷尬回到:“只是我胡亂畫的,屋里的丫頭們都覺得挺有意思,薄荷繡出來也的確好看,也就用在了布袋上了。還怕怡姐兒不喜歡呢?!?br />
吳微笑道:“怡姐兒喜歡得很呢,你看剛才捧著抱著跟什么似得,恪哥兒跟她要來看都不肯呢?!彼稚钌羁戳搜坼\姝,“嫂嫂,怡姐兒很喜歡你呢。”
兩人不著邊際地說了些有的沒得,淮陽侯府就到了。
照例在門口換了軟轎,錦姝還沒落地,聽到二少夫人的笑聲:“親家太太,稀客稀客,難得您來一趟?!?br />
就聽到老太太稍顯畏縮的聲音:“二少夫人安好?!?br />
錦姝下了軟轎,緊走了幾步,大少夫人正抱著恪哥兒仔細端詳:“當真是個穩當的,不哭不鬧的,怪招人疼?!便「鐑航衲耆軞q了,卻并不像一般小孩子那樣愛跑跳,也不認生。
二少夫人上下打量著躲在老太太腿邊的怡姐,直夸是個穩妥的孩子,不多言多語的。
吳微上前恭敬行了個福禮:“見過大少夫人,二少夫人。”
二少夫人忙扶住吳微的胳膊:“親家姑娘客氣了,就和姝兒樣叫大嫂二嫂,豈不是親近”
吳微一時不知如何,只是淺笑,錦妹不免嘆氣,到底是在鄉下長大,在自家府里看不出什么,出來了,難免有些小家子氣,就笑著解圍:“我家妹妹是個靦腆的?!?br />
怡姐兒見到錦蛛就悄悄蹭到她身邊,牽了錦妹的手,錦蛛也回握著她軟軟小小的手,低頭沖她一笑:“怡姐兒,還不見過你大舅母、二舅母。”她自然知道,明面上她還是怡姐兒、恪哥兒的嫡母,兩位少夫人如此熱情待吳家人,也是因為她。
怡姐兒也學著吳微的樣子,奶聲奶氣行禮:“見過大舅母、二舅母。”
大少夫人一手抱著恪哥兒,一手從頭上隨手摘下一朵珠花:“真乖,趕緊進屋去?!本桶阎榛S意插到了怡姐兒頭發上,二少夫人也從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鐲子,拉著怡姐兒的手給她帶到手腕上。
老太太見狀,忙推辭:“使不得使不得,她還是小孩子,哪里配戴這么貴重的收拾。”畢竟就連老太太自己,也并沒有一支拿得出手的鐲子,更不要說成套的頭面了。
二少夫人就道:“姑娘家,自小就該打扮起來,咱們這樣的人家,只有說窮養兒子的,沒有說虧待女兒的。”
老太太聞言,看了眼吳微,就見吳微悄悄藏起了自己空落落的手腕,抿了抿嘴唇。錦姝自然也注意到了,就站出來打圓場道:“在這里就送起禮物來,怎么,是不叫我婆母和妹妹進門兒不成,送了東西打發了得了?!?br />
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便都要上來擰她的嘴,錦姝笑著躲到老太太身后去。一行人笑鬧著就進了正院。
淮陽侯夫人早就端坐看等著了,因為要見客,就在明間里,她便穿的十分端莊,烏金的抹額中間嵌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紅寶石,醬紫的花軟緞長衫配著一條繡了芍藥的蜀錦裙子,外面還披了一件群青的長褙子,頭上是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面。兩個兒媳婦引著吳家眾人進來,她忙站起來,攙住要下拜的老太太,口中道:“妹妹可算來了。”
兩人站在起,卻是老太太更顯年齡些,盡管也是綾羅綢緞,可是多年操勞讓歲月侵襲了容顏,臉上的風霜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了些,40左右的年紀,看上去竟如50歲老嫗一般,反倒是準陽侯夫人,多年來養尊處優,保養得宜,將近50的年齡了,也只是眼角的皺紋多了一些,皮膚依舊光潔,兩人倒是掉了個個。
老太太只是訥訥,盡管也過上了呼奴喚婢的生活,可是和這些真正的貴婦人交往,還是感覺自己會露怯——也不是沒有。
兒子剛考中探花,她受邀去宴飲,吃完飯,丫鬟端上來清茶,她沒等小痰盂端過來,就一口喝了,心中還納悶,席上明明有茶,怎么又上茶,再一看,別的夫人用清茶漱了口,又掩著唇輕輕吐到痰盂里,她臉上一陣陣發紅。旁邊一個夫人指著她笑道:“探花郎母親當真是個妙人,拿燕窩當粉絲也就罷了,這漱口水也不肯得浪費?!庇袔讉€夫人都是捂嘴而笑,她再遲鈍也知道這并不是什么好話,就聽見一個刻薄夫人尖著嗓子道:“也真是奇怪,拿燕窩當粉絲能說是家里這東西多的是,見多也就不怎么珍貴了,可是這口漱口水也要咽下去又是個什么路數這探花郎家里到底是窮啊,還是富啊”這位夫人的兒子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子,結果別說一甲了,連三甲都榜上無名。另有一位夫人笑道:“以前富貴不富貴的,不重要,以后....…”一雙滴溜溜的眼睛沖著眾人掃了一圈,眾人皆是心領神會,那當口,楊錦姝相中吳衡秋,正鬧騰著非他不嫁。
從此后,老太太就在京城的社交圈里絕了跡。
淮陽侯夫人親昵地拉著老太太坐到羅漢床上,又連連夸兩個小的乖巧,命丫頭拿了兩個荷包裝了滿滿當當的金瓜子,算是給兩個孩子的見面禮:“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兩個乖孫。”轉頭對著錦姝,“是你這個當母親的失職?!闭Z氣責怪,面上卻含著寵溺的笑。
錦姝從善如流:“那以后一定帶著怡姐兒恪哥兒來叨擾娘。”
二少夫人笑道:“哪里用你帶著怡姐兒來,怡姐兒以后是要長在外祖母家的?!?br />
一群人又笑起來,怡姐兒臉蛋紅撲撲的,興奮極了。
說話間,有丫頭簇擁著自家的四個姑娘進來了,個子最高的那個打頭進來,她身材高挑,瘦削的臉上長著一雙文靜非常的眼睛,總是含著輕輕淺淺的笑;第二個進來的是一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圓臉圓眼睛圓鼻子,看著就可愛至極;第三個進來的女孩子相貌普通,一雙眼睛仿佛籠著一層霧一般,看著就是沉默寡言的樣子;最后一個女孩子是最跳脫的,靈氣非常,也是年齡最小的。錦姝輕輕推了怡姐兒一把,幾個女孩子就相互廝認過了,打頭的是靈慧,胖乎乎的是靈琮,沉默寡言的是靈嫻,最小的是靈玉,怡姐兒比靈玉大一個半月了,還做了個小姐姐,幾個女孩子一時間嘰嘰喳喳的,吵得大人們說不了話,二少夫人便讓穩妥的丫鬟帶著幾個孩子去園子里玩,連恪哥兒都被婆子抱著,跟了去,吳微不放心幾個孩子,自請了跟去照看。
屋子里只剩幾個大人,二少夫人夸張的拍拍胸口:“可是清凈了些?!?br />
淮陽侯夫人就點看她道:“你自己就是聒噪的,這會兒還嫌棄別人了。”
一屋子女眷又笑起來。
外面有婆子來報:“姑爺進來給您請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