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看著周雯茵,不卑不亢反問:“您將他硬塞給沈家的時候,怎么不記得他是您生的,您不能放手了?”</br> 她握緊手心,盡力克制著情緒不出現明顯的波瀾,盡量用一如既往的平直的語氣道:“要說他欠了您,那也早該在您眼睜睜看著他被其他小孩欺負、你自己卻仿佛看好戲一般置身事外的時候,還清了吧?”</br> 聲落,手心里,男人的手微僵。</br> 沈照側頭注視著她,眼眸幽暗,深不見底。</br> 他定定看著她,沒有出聲,只有握著她的手更加用力。</br> 周雯茵滿臉震驚:“你……你怎么知道?”</br> 她指著沈照,問周黎:“也是他告訴你的?”</br> 周黎面無表情:“您剛不是說我記性好嗎?怎么您自己的記性卻不大行?”</br> “您就算不記得我,也該不會忘記……”周黎笑了笑,一字一字道,“您吃下去那只蒼蠅吧?”</br> 周雯茵猛地想到什么,雙目睜大,直直瞪著周黎。</br> 周黎知道她應該是想起來了,不過她心里堵著一口氣,還是又繼續給她補了兩刀。</br> 她一本正經反問:“總不能是您這輩子吃過好幾只蒼蠅吧?”</br> 她回憶:“但沈家那只還挺有特點的,挺大只,黑色里面泛點綠,被您一口咬成了兩半?!?lt;/br> 她笑道:“我覺得您應該不會忘記才對。”</br> “夠了!”</br> 周雯茵忍無可忍,瞇著眸,死死盯著周黎:“你胡說八道夠了沒有,那里面根本沒有蒼蠅!”</br> 周黎若有所思瞧著她,幾秒后,她無奈地嘆了一聲:“您連我都忘記了,還記得里面沒有蒼蠅呢?!?lt;/br> 她一副從善如流不爭不論的姿態:“行吧,您說沒有就沒有?!?lt;/br> 這個樣子,可以說是很逆來順受了。</br> 周雯茵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鐵青,額頭的筋肉眼可見冒了出來。</br> 周黎輕輕掃過一眼,繼續道:“當然我的重點也不是您把蒼蠅咬成了兩半吞下去……”</br> “……”</br> “畢竟這事兒跟我也沒關系?!?lt;/br> “……”</br> “而是……”周黎目光掠過沈蘊,又看向周雯茵,淡淡開口,“講道理的話,是您欠了沈照,不是他欠了您?!?lt;/br> 她的目光同時掃過了沈蘊與周雯茵兩人,不知究竟是對誰說的。</br> 沈蘊聞言,臉更白了幾分,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晃了晃。</br> 反觀周雯茵就挺刀槍不入了,她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還了搶來的身份,你還有什么資格站在我面前?又憑什么來跟我講道理?”</br> 周雯茵語帶輕蔑,沈照神色霎時冷了冷。</br> 他轉頭,神情莫測地看著周雯茵:“江述請的心理醫生,是不是沒過來?”</br> 周雯茵怔了怔。</br> 沈照慢條斯理道:“怎么您的自我認知還是這么大毛病?”</br> 周雯茵漸漸反應過來沈照的意思,臉色頓時更加難看,厲聲反問:“你的意思是我沒有自知之明?”</br> 沈照慢騰騰抬起眼皮:“現在有了?!?lt;/br> 他神情疏懶:“看來,心理醫生這活兒也不難,我也能做?!?lt;/br> 周黎:“……”</br> 沈蘊:“……”</br> 周雯茵簡直被氣瘋了,心火上來,再一次咬牙詛咒:“我當年真應該……”</br> “走吧。”</br> 沈照不想讓周黎聽見這些,他淡淡打斷了周雯茵,牽著周黎的手往外走。</br> 周黎跟著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頭盯著周雯茵。</br> 周雯茵似是受了極大的打擊,臉色又青又紫。</br> 沈照低頭看向她,問:“怎么了?”</br> 周黎抬眸瞅著他:“我道理還沒講完……”</br> 沈照:“……”</br> 她轉頭看著周雯茵,平靜道:“您不是覺得,我搶走了屬于您的周公主的地位嗎?”</br> 周雯茵冷眼看著她。</br> 周黎:“那我現在正式還給您好了?!?lt;/br> 周雯茵冷笑:“我用你還?”</br> 周黎想了下:“那倒是也不用。”</br> “但從流程上來說,”周黎就事論事道,“如果沒有正式交接,就很容易漏掉一些重要的事?!?lt;/br> 周雯茵看著她:“漏掉了什么?”</br> 周黎:“講道理?!?lt;/br> “……”</br> 周黎滿臉真誠,對周雯茵道:“我做周公主那些年,一直都是很講道理的?!?lt;/br> “……”</br> “您看,您這些年雖然是回來了,但因為我沒有正式跟您交接過,您這不就把講道理漏掉了嗎?”</br> “……”</br> “那,我現在正式跟您交接一下,希望您以后能開始講道理?!?lt;/br> “……”</br> ……</br> 從周家別墅出來,已經是傍晚。算算時間,航班都已經到A城了。</br> 兩人在外面吃了晚飯,沈照開車回傾城里。</br>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br> 回去后,沈照開口想問周黎機票改簽到什么時候,卻見周黎洗好手后徑直將柜子里的床單被套拿出來,重新換上。</br> 男人收起了手機,斜倚在門邊,靜靜看著她。</br> 周黎鋪床單被套很熟練,一個人,也沒讓他幫忙,沒過多久就換好了。</br> 她兩只手捏著被子的兩角抖動了兩下,剛套好的被子在空氣里伸展開來,落到床上,看起來蓬松又溫軟。</br> 他靜靜看著她嫻熟的動作。</br> 良久,他啞然開口:“恨我嗎?”</br> 周黎轉頭看向他。</br> 主臥室的燈是暖黃色的,她站在床邊,站在暖色調的燈里。</br> 脫了外套,淺色的純羊絨毛衣薄薄的、軟軟的,貼著她的身子。她看起來背部纖薄,胸前線條圓潤飽滿。流暢而下,是纖細的腰肢。細細的,像楊柳,不盈一握,嬌軟撩人。</br> 她安靜地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片平靜。</br> 燈打在她的臉上,正照見她的肌膚清透白皙,眉眼如畫清澈,宛如空山里的一汪清泉,干凈純粹,沁人心脾。</br> 沈照目光緩緩掃了眼剛剛換好的四件套,冷灰色調。</br> 他輕聲問:“你每次做這些事的時候,心里會恨我嗎?”</br> 周黎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神情沒什么變化。</br> 過了幾秒,她道:“看情況吧。”</br> 沈照靜靜注視著她。</br> 周黎:“如果你這么問,是想聽我說沒什么、看我做得多熟練,然后順勢讓我幫忙把你那邊的也一起換了,那我就會恨了。”</br> 沈照:“……”</br> 周黎走到門邊,仰頭看著他:“你還是自己換吧,我要去洗澡了?!?lt;/br> 說完,她在他面前輕輕關上了房門。</br> 沈照:“……”</br> 周黎洗澡的時候一般都會順手洗頭,導致她每次一進浴室,最少也得半個多小時才能再出來,之后再倒騰倒騰,吹吹頭發,算下來至少一個半小時。</br> 她包著頭發出來的時候,想著沈照說的這邊是燃氣熱水器,又順手在手機上喊了他一聲:【我洗好了?!?lt;/br> 然后,才慢騰騰地開始吹頭發。</br> 雖然已經不是周公主了,但窮講究還是一堆堆。吹完頭發,要敷面膜,撕掉面膜,要洗一次臉,之后上護膚品,最后還要喝一杯溫開水。</br> 她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拿著水杯開門,卻見客廳沙發里,男人正低頭看著手機。</br> 他身上也穿著睡衣,頭發看起來微微蓬松,應該也是洗了頭。聽見她開門的動靜,他抬起眼,幽黑的眼眸靜靜對上她。</br> 直勾勾的,在微暗的燈光下,晦暗不明,深不見底。</br> 隔空這么對視著,周黎的心飛快地跳了跳,不自然地,她迅速移開目光。</br> 頓了頓,她面不改色走向廚房,拆了一桶5升的桶裝礦泉水,倒了些進燒水壺里,摁下燒水鍵。</br> 她的心莫名有些焦灼,沒出去,就站在旁邊等著。</br> 很快,水燒開了,伴隨著“咔噠”一聲,沸騰的水聲歸于平息,她倒了一半進水杯里,又加了些涼的礦泉水進去,試著溫度差不多了,抱著水杯,小口小口喝著。</br> 之后,緩緩走出廚房。</br> 男人還坐在客廳的沙發里,一手支肘,側頭盯著手里的手機看。</br> 像是沒注意她這邊的動靜,她走到他身邊了,他也沒將視線挪開。</br> 她的目光輕輕往他的房間掃過,頓時一言難盡。</br> 只見他那房間里,床上至今還鋪著白色的防塵布。</br> “……”</br> 讓他自己換,他就換了個寂寞么?</br> 她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沈照:“你是在搜怎么換被子嗎?”</br> 男人抬頭,若有所思看著她,沒吱聲。</br> 驀地,他輕哂了一聲。</br> 伴隨著低低的笑聲出來,男人的喉結上下滾動,有點欲,有點撩。</br> 周黎盯著他的喉結看了兩秒,大方地點頭:“行吧,我幫你換?!?lt;/br> 她說完,就要慷慨地往他的房間走去。</br> 男人喑啞出聲:“黎黎,過來?!?lt;/br> 周黎對上他晦暗的眸子,鬼使神差的,沒動。</br> 他忽然抬手,將手機遞向她。</br> 周黎一瞬間甚至以為他是要給她看個正確的換被子視頻,糾正她的手法。</br> 她狐疑地走上前去,去接他的手機。</br> 剛伸出手,他卻更快地伸出另一只手。</br> 周黎只覺手上緊貼的皮膚微微發燙,緊接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便將她拉了過去。</br> 猝不及防間,周黎已經跌坐到他的腿上。</br> 他的手臂立刻禁錮住她的腰肢。</br> 她微驚,睜大眸子看著他。</br> 他低著頭,分分寸寸的距離,與她四目相對。</br> 眸子里一片暗沉。</br> “恨我嗎?”</br> 同樣的問題,他又問了一遍。</br> 這一次,她沒有再顧左右而言他。</br> 她仰頭看著他,輕聲反問:“恨你什么?”</br> 他的氣息拂在她的臉上,帶著沐浴后好聞的味道?!昂尬易屇氵^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br> “你從前不會做這些事的,”他眸子里生起莫名的情緒,嗓音難辨,“現在已經可以做得這么熟練了?!?lt;/br> 周黎靜靜看著他,過了幾秒,輕聲道:“一開始是有點恨的?!?lt;/br> “一開始?”</br> “嗯,一開始。”</br> 周黎頓了頓,問:“知道那時候,我為什么會給你超市卡嗎?”</br> 他一怔。</br> “其實那晚,你對我說你做錯了事,又迫不及待想要帶我走,那個時候,我就隱隱約約都明白了?!?lt;/br> “那么早?”</br> 她笑了笑:“我那時候只是小,又不是傻?!?lt;/br> 他微怔,而后,眼底緩緩生起笑意:“是,黎黎從小就很聰明?!?lt;/br> “不過后來,我去問我爸,他告訴了我所有的前因后果,我就不恨你了。”周黎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輕道,“然后,我就很怕你會恨我?!?lt;/br> 他問:“恨你什么?”</br> 周黎垂了垂眸:“雖然說無法選擇,但我們確實是帶著原罪的。我們那些年輕松自在的日子,全部都是建立在你母親的痛苦之上。”</br> 她默了默,繼續道:“然后,她又將自己的痛苦全部轉嫁到了你的身上?!?lt;/br> 她抬眸瞅著他:“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癡心妄想了?!?lt;/br> 沈照靜靜凝著她。</br> 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就這么相擁著,四目相對。</br> 許久,他意味不明地重復著四個字:“癡心妄想?”</br> 嗓音很低很輕,帶著沙啞,帶著自嘲,還有絲絲縷縷幾不可察的傷痛。</br> 周黎懂得他所有的情緒。</br> 畢竟那么些年,她自己就一直活在這樣的情緒里。</br> 她一面喜歡著他,一面又深深地明白,再喜歡,也不過是癡心妄想了。</br> ——他們生來就對立,自身的存在就是建立在對對方的傷害之上。</br> 即使重新回到這里,光明正大確定關系,她也依舊覺得不真實。</br> 就像是鏡花水月,隨時都會破碎掉的一個夢境。</br> 他看著她,喉結滾了滾。忽然一手拿過手機,遞到她面前:“幫我看看。”</br> 周黎一怔,不解他這突如其來的轉折,不過還是順從地接過。</br> 視線轉到手機屏幕上,卻見上面是一張萬年歷。</br> 偌大的幾個字寫著——</br> 宜:祈福、上任、商定婚事。</br> 忌:出行、搬家。</br> 他剛剛就是在看這個?</br> 她盯著手機屏幕的時候,男人的唇已不知不覺移至她的耳邊,貼著她,以氣息道:“黎黎,幫我看看,今天能不能表白?”</br> 男人的氣息滾燙,拂過她的耳根,周黎頓時渾身僵硬。像是有細微的電流,順著尾椎骨往上,她的身子頓時酥了半邊。</br> 不過她面子穩是真的穩。</br> 她盯著手機屏幕,一本正經的樣子研究了會兒,慢吞吞道:“這上面沒說?!?lt;/br> 他低笑了一聲,隨即,唇輕輕碰了碰她的耳垂。</br> 周黎身子更加僵硬,坐在他腿上,一動不敢動。</br> 只聽他低笑著,問:“那上面說什么了?”</br> 如果周黎的穩不是裝出來的,那她一定會反問他,你剛盯著手機看了那么久,自己沒看到么?</br> 不過他親她那兩下已經讓她的腦子徹底糊掉了,她現在只會假裝很穩。</br> 他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她順著他的話,認真地念出來:“宜祈福、上任、商定婚事?!?lt;/br> 男人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沉吟道:“那就是可以表白了?!?lt;/br> 周黎喃喃問:“為什么?”</br> 他側眸凝著她,眸子里笑意浮動:“我表白可不就是為了給自己祈福?祈求早日上任做你的男人?換句話說,不就是在和你商定婚事?”</br> 他格外加重了“祈?!?、“上任”、“商定婚事”這三個詞。</br> 周黎:“……”</br> 竟無法反駁。</br> 沈照眸子里的笑意又緩緩斂去,他直勾勾盯著她,半晌,啞然開口:“黎黎,我想跟你說上半句。”</br> 他停頓了片刻,問:“好不好?”</br> 那時候,他對她表白,只能說下半句。</br> 而今天,過去的一切被撕開,已經無所遁形地暴露在了陽光底下。</br> 周黎心尖兒輕輕動了動,若有所悟地,她垂下眸,低低“嗯”了一聲。</br> 下巴卻隨即被輕輕挑起。</br> 她被迫與他四目相對。</br> 只見男人的眸子幽黑深湛,深邃不見盡頭。</br> 他漆黑的瞳仁里映著她略顯緊張的雙眸。</br> 情緒仿佛隨著他的目光沉淀,她被他蠱惑似的,被他看得心中漸漸生出綿綿長長的酸澀。</br> 他看了她許久,終于,似喟嘆一般,低道:“我們之間生來就是悲劇?!?lt;/br> 眼里卻是無盡的執念,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可我還是想和你花好月圓。”</br> ——我們之間生來就是悲劇。</br> ——可我還是想和你花好月圓。</br> 周黎心頭猛地涌出一陣酸楚,她怔怔看著他。</br> 只見他笑了笑。</br> 極輕的一個笑容,卻跨越山海。</br> “為此,我用了八年的時間。黎黎,你會不會嫌我太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