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大半年,東華一直被困在太晨宮中,一則修為驟減的病癥未消,須得小心掩藏這個可能引致六界震蕩的秘密;二則他舊傷未愈,確然有些“虛弱”,且帝后未準,不得踏出半步。
太晨宮上下早已習慣了小帝后將帝君的安康置于首位的做派,如今又多了兩個小殿下幫襯,把老神仙管得煞是嚴實。可既然帝君本人都無意見,婢女仙侍等自然只有俯首聽命的份。
東華當然不在意,因他這段時間里倒有一多半是在沉睡。
舊疾復發后,他有些精神不濟,不過是日常行止、往來言談中,他便能神思倦怠著陷入睡夢中去,可把家里大小三只狐貍急壞了,日日圍在床頭。東華每每醒來就看到三雙狐貍眼憂心忡忡地盯著他,二十多條狐貍尾巴爭著要給他捂手,幸虧九重天的四季并不分明,否則再怎么愛圓毛,酷暑炎炎之下他也有點消受不起。
折顏來看過,皺眉沉吟了片刻,未說好壞,只道一定的睡眠利于恢復修為,不妨先瞧瞧。
東華未曾言說的是,他在這些睡夢里好幾次回到了蘇醒前的那一幕,行走在沒有盡頭的奇路上,見到只有背影的怪人。
夢境有它自洽的邏輯,夢中的喜怒哀樂并不一定是自己知道緣由的喜怒哀樂,更似被控制了靈智,一無所知地全盤接受了被灌輸的喜怒哀樂;又好比翻閱一本書或旁觀別人的故事,總隔著一些距離,要到脫離夢境自省才覺匪夷所思。
這回亦如是,那個在夢中令他大吃一驚的人,醒來后細想其實并不曉得原由,看不清他的樣貌,不知他從哪里來往哪里去,更不知道他轉過來之后要做什么,那令他頭昏心悸、瞠目結舌的感覺尚在,他卻無法將之連根拔起、細查端倪。若要耗費修為去窺探,反而激起識海的反抗引出一片刺痛來。
每次從這夢境中醒來,東華都覺格外疲憊,仿佛被吸食了生氣一般,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何那段時間他常陷于昏睡中。
他有種玄妙的預感,自己衰減的修為很可能與此有關。
另一樁煩擾他的事就是,蒼何實在太吵了。
作為他親手煉制的神兵,幾十萬年來蒼何始終不離左右,真正是人在劍在的親密伙伴。倘使未曾遇見鳳九,蒼何大約便是自化生以來與他最親近的存在了。
彼時,他與蒼何的溝通更像感應,蒼何雖不會說話,他卻能感受到它的想法,反之亦然。東華本不是多話的人,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此種方式甚合他意。
可哪曾想,這么多年以后,蒼何也有變得聒噪的一天。
自千年前他醒來,便斷斷續續地“聽到”了蒼何的聲音。起先只是模模糊糊地喚他,仿佛是牙牙學語的孩童,要靠著嘀嘀咕咕自言自語來找到感覺;后來會時不時蹦出一句話來,多半是關心他修為有無恢復、傷勢有無痊愈,倒讓他有點感動;接著便進入了嘮叨階段,因總在東華左近,但凡他稍稍動用法術,蒼何就像個老媽子似的念叨“要休養生息,不能勞累”,東華常疑心它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約莫是感覺到了他損耗的修為較多,他制劍完畢要教導滾滾練劍的那日,蒼何執拗著不肯配合,被東華訓誡了幾句確然老實了數日,但最近隱隱又有些故態復萌。
東華有時想,它這樣子倒是跟重霖異曲同工,可重霖至少還知道不能違抗自己的命令,這家伙仗著資格老卻是不分晝夜管頭管腳,著實惱人得很!
一日,他終于忍不住設了禁制,命重霖將它掛到書房去,來個眼不見心不煩。這樣又兩日,蒼何才算是消停了。
不明就里的重霖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細問緣由,后來大約還是那顆崇敬恭謹的心讓他保持了沉默。
倒是攸攸經過書房回來,偷偷跟娘親說覺得蒼何有點不開心。鳳九拿這個當成趣事來說給東華聽,東華但笑不語,感慨女兒頗有靈性,還能感覺到蒼何在鬧別扭。
不過,他并不打算理會,讓它冷冷也好,省得總是拎不清自己的位置來越俎代庖。
最近兩個月,東華清醒的時間漸長,折顏說情況正在改善,鳳九臉上的笑容多了,兩只小狐貍崽也跟著恢復了些活潑,終于有了心情出去玩耍。
近日,九重天在準備一項慶典。
自千年前仙妖大戰、重啟妖界以來,天君夜華接受數位臣屬建議,擬舉辦大典慶祝六界重生。
禮部仙官足不點地、多番論證比較后,擬出的邀請名單僅是五族巨擘就厚有寸許,其中位列首要的就是東華帝君。奈何前些年帝君閉門不出,仙官們稟至天君處,夜華大筆一揮,慶典便被延后了千年。禮部眾人雖然能有更多時間從容準備,但對于無端將任務時限拉長了千年這件事亦是欲哭無淚,然而到底不是拍板的人,只得埋頭做事。前陣子,終于等來太晨宮重開大門,頂著帝后虎視眈眈的目光將請柬誠惶誠恐地呈于帝君,見未被當場打回票,兩名仙官自覺祖上有光、福澤不淺,莫不腳步輕快地告退而去。
東華對各類人頭攢動的慶典都無興趣,黑壓壓的小樹苗已然看得膩味。不過轉念一想,到底是九重天的大事,夜華已為他延后千年,給足了誠意,再加上他久未攜妻兒外出,也是時候去顯擺顯擺自家的大小狐貍了。
慶典這日,九重天上各族云集,群英薈萃。
自夜華繼位以來,如此規模的慶典還屬首次。他既拜謝了于天地安然不計得失的大小功臣,又感佩經跌宕起伏妖族回歸的嶄新氣象,再誠邀各方名流為六界明日協力同心,一番致辭層次分明、練達懇切,一掃以往繁冗奢華之風,倒是得了各方尊神主君的贊賞——畢竟從洪荒舊年里殺出來的各位,從來不計較那么多彎彎繞繞。一時間歌舞升平、賓主盡歡。
禮部仙官千年準備總算顯了成效,各處調來的人手都還充裕,所以,盡管時不時傳來某族人等找不到安排的坐席、某某世家部族有人不服仙界水土之類雞毛蒜皮的瑣事,總算大事上頭盡數依了章程。
至于參加慶典的人眼神要拐到哪里,他們是管不了的,誰讓這次來了那么多大佬,有幸跟著族中長者出席的后輩們只覺身處前所未有的激動與恍惚中——各位傳說中的人物活生生就在眼前,除了渾厚仙澤、高深修為之外,個個相貌非凡,各有各的風流,把一干青年才俊們看得臉紅心跳、心神動蕩。
其中關注東華的人不在少數。對于這位享譽寰宇的尊神,早就聽說他不理紅塵、清冷威嚴,可今日一看,尊神的樣貌固然冷峻疏離,注視著帝后和小殿下的眼眸中卻含著溫情暖意,如此對比不僅未使他人覺得違和,反倒生出若能得尊神青眼該如何有幸的妄想來,艷羨與惆悵交織中幾多芳心受了磋磨不可知,坐于尊神旁的帝后白鳳九神色復雜卻是顯而易見。
這些年囿于大小事端,鳳九與東華一同出現在眾仙云集大場合的機會并不多,這次東華說要來她亦未反對,早幾日就替他備好了一應衣物,怎么也不能墮了尊神的威名。在這點上,鳳九與重霖倒是出奇一致,老神仙對吃穿用度并無特出要求,但兩人對于如何使帝君的卓然仙姿幾十萬年如一日地動人心魄真是煞費苦心!
譬如今日,東華一身傲雪凌霜、仙氣飄飄的玉白衣衫就是鳳九親手縫制,繡著紛揚佛鈴花的紫色腰帶是鳳九親手替他系上,如瀑銀發亦是她細細梳過又親手挽起,他只管眉目舒展享受夫人的貼身打理。如今見老神仙一身風華引人目不轉睛,鳳九既與有榮焉,又倍感懷中寶貝被窺探的危機,恨不能卷起九尾將之時刻籠于地盤之中。
正當她瞪圓了狐貍眼護衛“領地”時,一枚紅艷艷的仙果遞到嘴邊,東華的輕笑聲傳來:“夫人眼睛累不累?!”
四周有意無意投向這里的目光又密集了些,細微的抽氣聲在各處響起。鳳九秀眉微揚,雙目放光,忽如六月啜飲冰泉,滿心舒坦,她歡喜地接過夫君遞來的果子咬了一口,真甜!又從盛著瓜果的天青釉盤中挑了一顆最大最紫的葡萄剝了,投桃報李地喂給東華,還捏著清潤軟糯的好嗓子道:“夫君,嘗嘗這個!”老神仙睨了她一眼,十分配合地就著湊上來的玉手吃了,唇瓣不經意地擦過鳳九的指尖,風光甚是旖旎。
隔了兩個座始終目光灼灼的連宋酸得打開扇子使勁扇了扇,折顏并白止瞠目咋舌,就是墨淵也借著喝茶掩了眼中的笑意,更別提驚落多少人的眼珠,又有多少人含著失意惆悵。
節目過半,除了如小狐貍崽和阿離這樣年幼的仙童坐立不定,早早溜出殿門玩耍,席間眾人皆談笑風生,和樂融融。
興致正酣時,下首有仙官來報,言道凌霄寶殿上方蒼穹忽而綻開一個云洞,內里金光萬道,祥云朵朵,仙樂邈邈,瑞氣騰騰。眾仙聞說紛紛拱手向天君道賀,稱此乃天地同賀,上上大吉。
夜華雖不喜阿諛之詞,但六界重啟、祥瑞臨世總是善事,便邀了諸位尊神主君前往殿前一觀。
待到殿前,果然見偌大一片空地上方緩緩旋轉著一方云洞,內有金光大作,連帶云洞周遭皆沾染了一片富麗的金色,樂聲穿云破日,浩然高廣,真真是大音聲稀。
此情此景吸引了聞訊而來的各界人等在云洞下方探看,交頭接耳中均一臉喜色,為著普天同慶的祥和而拍手稱好。阿離、滾滾和攸攸也隨著人群往前去,仰著小臉煞有介事地品評。
與各界尊者一般,東華亦在立定觀望。
對于所謂祥瑞,他本不大在意,不過是眾人心念游移不定時找來的慰藉,或是用以蠱惑人心的噱頭,倘若真是心志堅定,何必在意是否祥瑞!但這些手段于朝政而言不可或缺,其中關竅他甚明了,因此抱著隨性的態度作壁上觀。
然而,就在他漫不經心的一瞥間,卻捕捉到了云洞內一閃而過的紅光。他眼神微動,凝神細看,那紅光的軌跡并不似云洞轉動得規律,反而飄忽不定、行蹤叵測,且那紅光閃過的頻率逐漸加快,讓人有其中默默醞釀著什么的預感。
身邊眾人仍自沉浸在舒緩安樂的氣氛中,對此一無所覺,東華疑竇頓生,莫非這變化只有他看到?
正欲與墨淵、夜華等說說其中蹊蹺,他突然心頭一緊,乍然升騰起的預警讓他脊背一片寒涼,有什么危機正在接近!
東華立時轉頭望向云洞方向,只見方才一片金光的云洞里揉進了越來越多的紅色,濃稠如血的紅色洇染了洞內的云朵,還不饜足地要滲透到洞外來,金光被一一掩去,氣氛唯余肅殺。金紅兩色交織翻滾成了一團漩渦,映得半邊天幕如炎流涌動,煞是詭異。
頃刻,一道遽然變粗的紅光自洞中射出,直直向著在云洞前探看的人群中掃去。紅光點亮的軌跡在東華的視線里劃出一道鮮亮的線條,他幽深的瞳仁里映出三個小團子蹦蹦跳跳擠到最前方的身影。
直覺告訴他,不能讓紅光碰到任何人,必須攔住它!在他驟然加快的心跳里,眼前世界成了逐格推進的慢動作。他只來得及扔下一句“退后”,便已身隨心動,疾如流光朝那云洞和紅光釋出的方向而去。
要到東華的身形越眾而出時,喧鬧的人群才漸漸發現了異樣。
眾人仿佛剛從迷夢中清醒一般,方才對眼前變化視而不見,此時才發現不知何時作為祥瑞的云洞化為赤炎跳躍的修羅地,掃向人群的光柱正露出尖利的指爪。
一片驚呼聲炸起。
東華搶到近前,電光石火間已連連做了擺布:他凝出一團紫光籠住三只頑皮的小團子扔向后方,袍袖輕揮將其他接近云洞的各界人等逼得退離數尺,又迅速捏出法訣為身后眾人設了道厚實的結界。
泛著金光的結界將將閉合,紅光已掃至他身前。東華不及思索,快速凝出術法相抵。正覺手中空空不得勁時,斜刺里呼嘯著飛來一把青鋒,數十萬年的默契讓他不用細看就知道,正是此前被他晾在太晨宮書房的蒼何,危急時刻老伙計還是頂用的。
此時,毋庸多言,蒼何劍柄上折射的萬千光華正與紅光激烈碰撞,仿佛瞬時引爆了空氣,發出陣陣爆裂的悶響。
醒過來的眾人中見情況危急,有要過來助力的,卻因東華的結界設得堅實,俱被擋在五步開外。兩方交錯對戰間,不時有改了方向的紅光彈射過來,金色的漣漪漾起在結界上,雖有輕微的晃動卻最終歸于平靜。
眾人心驚之余不由要贊一聲帝君法術高超、結界牢固,而墨淵、夜華這些尊者們卻大多望著暗沉如血的紅光皺眉不語。修為越是精深,越能感應天地變化,他們雖一時半會不能確知發生了什么事,但這不詳的顏色總令人心頭壓抑。
愈加濃重的紅色和背后越轉越快的云洞,此時才露出了猙獰的真容。
飛沙走石之下,原本只是射出一道紅光的云洞突然擴張了數倍,數道紅光接連吐出,又迅速聚攏成一道粗壯的光柱,朝著東華兜頭壓下。
東華手舉蒼何,灌注修為,亦傾盡全力與之相抗,但那道光柱竟隱隱含著毀天滅地之能,以東華的修為尚且禁不住后退了三步。畢竟之前恢復得還不甚妥當,胸口因全力施為而陣陣悶痛。可身后就是結界,今日六界尊者齊聚,以他之能尚且勉力抗衡,倘若一退再退,只怕結界受損波及更廣,于今之計唯有盡力支持,觀其破綻,引其深入,以圖后策。
拿定主意,東華不著痕跡地調勻了呼吸,緩緩吐出法力穩住腳步,預備與光柱來個持久戰。
便在此時,變故陡生。
東華手中一貫穩健的蒼何突然抖了兩抖,發出幾聲輕微的“咔嚓”聲,而后在紅光的籠罩下,劍身驟然閃過蛛網般密密麻麻的裂紋,紅光在裂紋中次第亮起,原本光潔的劍從如投入熔爐一般在連綴成一片的紅色中快速消融,轉眼間成無數細小砂礫,被周遭肆虐的狂風一吹便四處散逸,了無影蹤。
蒼何神劍,竟然碎了。
不止結界中的眾人大驚失色,便是東華自己一時也無法接受。
方才緊握蒼何的觸感尤在,此刻卻掌中空虛。數十萬載光陰,于他而言,蒼何早已不止是一柄劍,它是他孤寂綿長的神生里曾能給予他唯一倚仗的伙伴。霎時涌起的失落讓他疏忽了紅光已至近前的攻勢。少了蒼何,光柱更無阻擋,直直沖著他心口襲來。
紅光接觸身體的一刻,噬魂銷骨的痛楚從東華神魂深處滾過,他的身形一僵,眼前騰起深重的紅霧,又有一片銀光自神識中炸開,巨大的轟鳴聲將他裹壓,他如單薄的小舟在翻涌跌宕的浪潮中顛沛掙扎,待終于風平浪靜時早已人事不知。
而對結界內的眾人來說,他們看到的卻是繼蒼何劍碎之后,紅色的光柱穿過了帝君的胸口,帝君在半空中的身形一滯,全身驀的爆起一團銀光,光團轉瞬收縮,眾人眼睜睜看著帝君突然化成細碎的光點消失在了空中。
風止云收,四方寧寂。
此時再看,上空哪里還有云洞與光柱?可一地狼藉,分明昭示著方才此處的艱難對決。
啵啵啵,幾聲輕響傳來,那是東華所設結界消散的聲音。隨之消失的還有鳳九、滾滾與攸攸身上的天罡罩。這意味著什么,已無需多言。鳳九早已凄入肝脾、目眥欲裂,軟倒在白淺懷里。
眾生蕓蕓,于一場未知的危難中懵懂度過,天地間唯獨少了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