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暖香絲絲縷縷地鉆入鼻間,東華感覺自己被一雙手抱著,輕柔地替他拍著背,又拿帕子擦了他的額頭和臉頰。
耳邊嗡鳴作響,殘余的頭痛像收緊的箍套,壓迫得頭上經絡突突直跳,胸口是久違的麻木與寒涼,喉間發緊讓他恨不能一吐為快。
掀開沉重的眼皮,眼前的光白得刺眼,他有些暈眩地動了動。
“東華?”鳳九小心翼翼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管他做什么!讓他繼續作!”這陰陽怪氣的語氣定是折顏了,這些年他倒是太晨宮的常客,這種時候怎少得了他!
東華的思緒還沉浸在方才的一幕中不能自拔,難得地未予反駁。
這次輪到老鳳凰詫異了,東華什么時候在嘴上吃過虧,這會兒居然能老實認了不回嘴,可不是日頭西邊出、天上下紅雨了!他行云流水地扎著針,目光卻已移到東華臉上。
折顏見他眼神空茫漫無焦點,又半天不吱聲,恐他傷勢沉重,也有些緊張,手下不由加了幾分勁。
東華胸中一陣抽痛,咳嗽了兩聲,張嘴吐出一口淤血來,倒把鳳九唬得一跳:“老鳳凰你干什么!”
“咳咳,醫術還是那么,不頂用!”東華回過神來,調勻了呼吸,抬手擦去唇上殘留的血漬,不留情面地開懟。
這才是他熟悉的東華!老鳳凰頓時來了精神,翻著白眼回擊:“說我!你要不折騰也不用麻煩我!當我樂意九重天和桃林來回跑吶!”他氣哼哼地揚了揚手中的銀針。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鳳九,小狐貍終于醒覺本來該是自己興師問罪的,方才被老神仙的傷情急迷了眼,現下他既醒了,這筆賬倒是得仔細算算!
這次決不能姑息!不好好教訓他不長記性!小狐貍想著,一張小臉冷了下來,鳳目含威,柳眉倒豎,要不是床上躺著的是傷患,說不得手指已然懟到那人臉上去。
東華雖則頭昏眼花,卻不妨礙他敏銳地發現了小狐貍狠心要抽回手的動作,想也知道她是要對自己發火。身為資深已婚人士,以及兼具讀心術和不要臉雙技能的老神仙,他深知先發制人的重要,立時緊緊抓住夫人的小手,毫無猶豫地放軟了語調低頭:“小白,是我不對,你別生氣!”
“嘿,老冰塊倒是干脆!”折顏毫無吃瓜群眾的自覺,不僅大喇喇地圍觀,還兀自口無遮攔地評論。
鳳九的手被東華攥著不得動彈,既不能指人鼻尖,又不能叉腰助威,自覺氣勢矮了幾分,嘴上卻不肯放過:“帝君怎會不對?不要欺負小女子見識短!您倒是說說,都有哪里不對?”
東華心道不妙,這冷嘲熱諷的,火氣還不小!他乖覺地答道:“唔,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還有呢?”鳳九擰著脖子,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
東華瞧瞧她的面色:“不該什么都不告訴你……”
小帝后冷若冰霜:“還有!”
“嗯,還有修為減弱,舊疾提前發作!”折顏在一旁插嘴,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東華斜眼看向折顏:“你怎么還在!診完就趕緊滾!”不能兇小白,還不能兇老鳳凰不成!
誰知鳳九一點面子不給,抬抬東華拉著的手:“帝君,專心點!還有什么?”
老神仙見蒙混過關不成,只得老實說:“……不該瞞著你給滾滾和攸攸制劍……”
因著太晨宮中眾人只看到東華給了滾滾寶劍,不知他還收起了一把,鳳九和折顏甫一聽到都很是驚詫。
“什么!”鳳九驀的轉過臉來,瞪著他道:“你還不止制了一把劍!”
小狐貍的火騰地躥高了三丈,不怒反笑:“呵,帝君真是好本事!別人辛苦制一把都得花很久,您倒好,沒幾天功夫兩把劍一起制好了!能耐真大呀!”她甩著胳膊想要從東華的禁錮中掙脫出來,奈何到底不如他力大,只得忿忿地罷了手。
望著這個總是不消停的老神仙,鳳九恨不得像教訓小狐貍崽一樣抓住眼前人好好捶幾下,可見他失了血色的臉和含著歉意的眸又覺揪心不忍。他應是還不舒坦,唇色依舊發白,方才替他擦了臉上的冷汗,此時額間又有細小的汗珠冒出來。但顯見得他的心思未在這上頭,反倒一意攥住她的手,看過來的眼神中竟有些懇求的意味。
鳳九突然覺得委屈,不知是為了威儀赫赫的九天尊神如今竟要束手束腳地不得恣意,還是為了千百年來他們傷痕累累、風波不斷的相伴之路。為什么要這樣呢?她不明白,只是心中酸楚莫名,淚水就這么毫無征兆地盈滿了眼眶,又滾滾地滑落。
前一刻還威風凜凜、怒氣飆升的小帝后,此時卻望著自己無聲啜泣,哭得雙肩顫抖,無論是對面的東華還是旁觀的折顏都是一呆。
方才東華的確存了取巧的心思,知道自己這回逃不過鳳九的詰責,便想著做小伏低認個錯,讓她撒撒氣也無妨,誰知竟把她惹哭了。他曉得小狐貍雖年紀不大,平時也愛跟自己撒嬌,可卻是極有主張又堅韌不屈的性子,要她落淚很是難得,而那為數不多的幾次,如今想來大多與自己有關。
東華覺得今次自己真的錯了,他不該這般輕慢地對待小白的真心。他的小帝后臉皮薄,在人前總是下不來面子做這做那,此番定時傷心得狠了,才會不顧折顏也在場就落了淚。他滿心懊惱地將哭著的小狐貍拉進懷里,拿帕子替她擦綿綿不斷的眼淚。
老鳳凰不知什么時候退了場,他總算還知道此時此刻該將場面留給夫妻倆。殿內安靜了下來,只有輕輕的啜泣聲在回蕩。
鳳九一雙秋水剪瞳哭得隱隱泛紅,卻倔強得不肯正眼看過來,倒讓東華還不甚舒爽的心口更揪得生疼。
他伸長臂膀,將小狐貍揉進懷里,溫柔地撫摸她還在微微顫抖的背脊,真心誠意地道歉:“小白,是我錯了,我不該自作主張!”
懷里的小狐貍仍舊不理他,但到底不再掙扎,慢慢放松下來。許久,她因為哭泣而帶著鼻音的嗓音悶悶地從東華胸口傳來:“東華,你要記得,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從他身前微微抬起頭,仍含著水光的眸子堅定地望著他,“你有我,有滾滾和攸攸!你要記得,你有家了!”
東華亦是心中酸澀,小白說得沒錯,這么多年來,他無時無刻不為此而覺得歡欣鼓舞,他有家了,孤獨了幾十萬年的人有家了!正因如此,他才有如許勇氣沖破層巒疊嶂的艱難險阻;正因如此,他才有如斯忍耐跨越蜿蜒崎嶇的山高水長。倘若,支撐往昔的他前行的是對大道的領悟,那么現在更多了對溫暖的向往與對幸福的守護。他對這樣的轉變喜聞樂見。
東華深深地望進鳳九的眼底,湊過來,將他的承諾與堅守蘊于一個淺淡卻鄭重的吻里:“我一直都記得,小白!”
二人相擁著靜默了一刻,鳳九繃緊的神經總算略微放松。
她吸吸鼻子,終于肯伸了手臂攬住東華的脖頸,低聲抱怨道:“你總是這樣!每次說得好好的,轉頭又忘得干凈!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罰你!”
東華見她情緒好轉,便也湊著趣賭咒發誓:“好好好,若有下次,小白想要怎么罰都可以!”
小狐貍怕老神仙反悔,明明靈動秀美的樣貌,卻偏要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高高抬起一只狐貍爪揮來揮去嚇唬人:“東華,別以為你厲害我就不敢打你!哼,要是惹急了我,我就把你揍得像一截枯樹枝!”
她剛說完自己就要笑起來,特別是見到自家夫君還很配合地做出一臉被嚇到了的樣子。他們都想起了當初在梵音谷說這話時的場景,喚起無數回憶。
只是還未及繼續,門外橫沖直撞蹦進來一只毛團子。
毛團子攸攸三步兩步躥到鳳九和東華中間,擋著鳳九抬起的手眼淚汪汪地哀求:“娘親,求你不要打父君!父君已經很疼了,別打了呀!”說著說著自己就傷心地嚎起來,仿佛遇到了一件多么驚天動地的事,哭得那叫一個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東華和鳳九都有些懵,鳳九更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小狐貍崽這是誤會了什么?以為自己要打她父君,所以勸架來了?她這娘親在孩子心目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東華也反應過來,他忍俊不禁地抱起哭得稀里嘩啦的攸攸,甚是“柔弱”地向著鳳九討饒:“是啊夫人!為夫已經很疼了,別再打了!”
鳳九見老神仙還火上澆油,暗暗伸手過去掐了一把,東華沒防備,“哎喲”了一聲,讓攸攸聽了個正著。這下可好,小狐貍崽方才略低了些的哭聲立時又拔高了三個調門,一臉控訴地看著她娘親,仿佛坐實了自己的猜想。
東華一邊好笑小狐貍崽哭起來跟她娘親何其相似,一邊也覺無奈,攸攸這架勢,怕是把他們的玩笑話當了真。小狐貍崽在外間偷聽他是知道的,彼時他正與小白互訴衷腸,沒空理會,只是誰也沒想到攸攸的腦回路如此清奇,可對著小娃兒又如何一本正經地解釋?這回輪到老神仙抱歉了,累得小白被女兒誤會,萬一她惱羞成怒,方才的努力豈不前功盡棄?好說歹說,才終于讓小狐貍崽勉強相信了父君的“哎喲”與娘親無關。
然而,嘴上相信與心里相信仍有差距。后來連著幾晚,小狐貍崽不管滾滾哥哥的勸阻,瞪著大眼睛一臉警惕地團在父君身邊守衛,非不讓娘親靠近,就怕她使用暴力對待“虛弱”的父君,讓父君傷上加傷。
東華很愁,小棉襖太貼心也不行,他最想抱的還是自家小狐貍啊!女兒,你不能這樣害父君啊!
他與鳳九四目相對,深悔于小狐貍崽面前未曾謹言慎行,引來如此誤會。
被強制“隔離”的那幾日,唉聲嘆氣地獨自抱緊小被子之余,東華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個問題:小狐貍崽什么的,不論兒女都是討債!還是擇日一并扔給墨淵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