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的敦實,草的清香,這是東華喜歡的味道。
上方有一片溫暖投下來,仿佛還有細碎的光斑頑皮地在臉上躍動。
東華想起碧海蒼靈那棵巨大的佛鈴樹,他常常在修煉的間隙躺在樹下,陽光透過佛鈴花的簇簇花叢映射下來,清風拂起發絲。不時有幾只靈鳥從草地上跳過,啾啾叫兩聲,側頭看他,有兩只膽大的還湊過來輕輕啄他攤開的手,這是想讓他逗它們玩!
蒼何被他隨意地插在樹下,截面靜靜地反射著弧光。那時的它很安靜。
蒼何……
蒼何在紅光中碎成砂礫的一幕自記憶中醒轉過來,灼得他胸口一陣刺痛。
原本臉上和煦的溫度好似感應了他的情緒變化,驟然攀升,陣陣襲來的熱浪舔舐著全身,他仿佛正在接近一個巨大的火球,或是置于非常的熔爐之中,周身上下被高溫炙烤,無一處不痛,甚而連血液都要沸騰蒸發。
在越來越重的虛脫感中,東華恍惚記得自己穿過一道屏障,之后便沉入了黑暗里。
再睜開眼,東華躺在一張矮榻上,身上穿的依舊是鳳九替他打理的那襲白衣,細密勻稱的四合云紋華貴典雅,那是鳳九一針一線密密縫就,衣衫纖塵不染,仿佛之前的那場打斗只是夢幻。
想起蒼何,他不甘心地默念了幾聲,并無聽慣了的破空之聲傳來,那柄跟了他幾十萬年的老伙計真的不在了,這個認知讓他心中惆悵不已。數十萬年來,他送走了不少昔日同袍、座下猛將,如今連自己的兵器都保不住,漫漫神生逃不過寂寞如雪。
屋內空無一人,他坐起身來打量四周,不由一愣:這個地方他認得!
素雅的桌案,簡潔的裝飾,窗欞上的福壽延年,窗外飄搖的曼陀羅花…………這是青云殿旁的琉璃閣。
說起來,琉璃閣并不是他常來的地方。每年五月初五,開啟青云殿給眾仙定階冠品后,他大多便回返太晨宮了。倒是眾仙因平素難上大羅天,會結伴到此稍作停留。
他也只有和小白在這里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會面,唯一的一次,隱忍決絕又誤會重重。如今回想起來已有些遠了,那時心中的痛是以為再不能相見,后來既已見了,這段記憶也就成了回憶,被他收進了角落里。
屋內的陳設與他記憶里有些微的差別,畢竟他與小白的那次會面距今也有兩千多年了,一應用具倒還干凈,應是有人時常打理。這半晌不見有人來,東華慢慢向外走去。
經過青云殿的側門,殿門微微罅著。
因并非開殿之日,里頭并無仙官等候。兩名婢女正在忙碌灑掃,說話聲從殿門處飄了出來。
“姐姐,今日這里的守衛怎么如此稀少?”矮一些的婢女問。
“今日兩位尊神要去辦那件大事,九重天上諸位神君都要去掠陣,你竟不知?”高個子的婢女言語中十分驚訝。
“竟是今日嗎?我真是糊涂了!”矮個子婢女有些不好意思,沒一會兒她又面帶憂色道,“姐姐,你說此事能成嗎?”
“噓,可不能胡說!”高個子婢女掩了她的嘴,自己卻低低嘆了聲,“可他們不去還能如何!聽說其他尊者的修為根本無用!要是那位還在……”
矮個子婢女四處張望了下,湊到近前問:“姐姐,那位是什么樣的?”
高個子婢女拿手中撣塵土的撣子輕輕打了她一下,虎著臉道:“這也是你能打聽的!不知道這是九重天的禁忌嗎?”
矮個子婢女有點小孩子習性,摸著被打的額頭吐了吐舌頭,不敢做聲,埋頭干起活來。
高個子婢女瞧了瞧同伴,感慨了句:“尊神也有尊神的難處,哪來那么多逍遙自在!”
兩名婢女一心一意做事,東華聽了半晌卻是一頭霧水,什么尊神、掠陣、禁忌……莫不是近來他在太晨宮中閉門不出錯過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不過,這九重天上還有什么事需要諸位神君齊齊上陣嗎?還是又有什么敵情?
他滿心疑惑往前去。原本守衛森嚴的道邊果然空無一人,他行了許久不見人影,倒有些后悔方才未曾叫住那兩名婢女問話。
也罷,既是在九重天,還是回太晨宮更便宜些。
方才見三十六天一片寧寂,危機應該是過去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鳳九和小狐貍崽們,今日事出緊急,他還未及與他們說話安慰一二。
滾滾和攸攸本與阿離一同玩耍,誰知遭遇今日的變故,想是嚇壞了,那時他匆忙間將小團子們扔向后方,也不知力道是否合宜、他們是否無恙。
還有鳳九,他權宜之下將她與眾人一同護于結界中,未曾特別關照她什么,她是不是擔心壞了?
未幾,東華已踏上了一十三天。
不知是否因著天光有些淡,這一十三天的舊景看著頗為失色。芬陀利池中的白蓮開得凌亂,有的過高,有的過滿,幾支殘荷的枯葉不及清理,混在大片的濃綠中,因失于協調而顯得違和。
這讓東華有些不解,以重霖的性子何時放任過這樣的“不規矩”!
他又被蒼白的宮墻吸引了注意。他記得宮門前的那條甬道要更明快些,宮墻的顏色也更柔和些,宮門后的兩株閻浮提樹蔥綠茂密,自成一景,可此時伸出宮墻的枝丫卻是光禿凄清,了無生氣。一陣涼風吹來,更添三分蕭瑟。
東華止住了腳步,他驀然覺得一切都有點陌生,是不是他遺漏了什么關鍵的訊息?
一陣腳步聲從身后傳來,他轉過頭,一名天將模樣的人氣喘吁吁奔過來,見了他似乎松了口氣,上前行禮道:“君上,原來您在此處!大家都在等您!”
東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確定自己不認識他,疑惑道:“等我?”
“是啊!您與天君商定的正是今日!”他看看天色,急道,“時辰就快到了,還請君上快隨小人前去!”
東華不知他何事如此焦急,但如夜華相邀定是有急事、大事。只是此時自己已在太晨宮外,只差幾步便可見到鳳九,他想了想,吩咐那人:“你去與帝后稟告一聲,就說我去去就回!”
不想那人擺擺手道:“不要緊不要緊,帝后已經知曉此事!”
小白知道了?可自己卻不知道,豈不怪哉?
東華覺得今日自己好似陷入到重重迷霧中,一路行來仿佛處處有疑竇、件件有破綻。莫非自己是在什么虛幻的夢境里?
這念頭一起,他還真不確定起來。畢竟此前他明明剛經過大戰,可一身衣衫如舊,還怪異地來到這人煙稀少的九重天,景物雖相似卻少了熟稔的感覺,碰到的僅有幾人還都說著自己不甚明白的話!但他又不得不跟著眼前這人前去,如無下文怎么判斷是哪處不妥?
他不動聲色看了眼那人,緩緩道:“好,頭前帶路!”
那名天將神情甚是焦灼,即便腳下飛快,仍自念叨:“不知來不來得及……”
東華跟得從容,步履之間還在暗暗觀察周圍。
此處確是九重天的樣子,宮樓巍峨,殿宇堂皇,只是其中的仙官侍從仍舊不多,除非是天庭傾巢出動,否則實在不該是如此光景。
離開一十三天后,他們往南天門方向去了。
行至半路,天色突然暗了一暗,帶路的天將仿佛被蟄到了一般跳起來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麻煩您再快點!”
他腳程又再加快,回頭見東華依舊不緊不慢,抓耳撓腮恨不能過來拖了他往前走。東華覺得,這小天將倒也有趣。
好不容易到了南天門。
南天門外人頭攢動,東華一眼望過去,卻未見到有哪張熟悉的面孔。
最開闊的地方搭了處高臺,高臺上已有不少人圍在一起,都望著前方指指點點。
那名天將努力分開人群,東張西望地找人,似是未發現目標,又扯過身邊一人問道:“天君呢?我得回稟天君,君上找到了!”
那人本在專注看著前方,被人無端打擾有些不快,轉頭見到天將十分不耐,翻著白眼道:“找什么找!等你找來黃花菜都涼了!”他又朝著前方努努嘴,“看,尊神不是在那里!”
天將順著那人指的方向定睛一看,不由瞠目結舌:“這這這,這怎么可能!”他又轉頭上下打量東華,結結巴巴問道,“你,你到底是何人,怎敢冒充君上!”
東華也在望著那人手指的方向。
南天門外的蒼穹之上已然緩緩出現了一個大洞,漆黑的洞口仿佛吸食著九重天的光線,周圍慢慢地暗沉下來。
東華皺了皺眉,他感覺到有什么氣息從那洞中釋出,無影無形卻不斷消減著此處的仙澤。
附近的殿宇一陣虛晃,聚在一起的眾人起了騷動,有的說:“尊神該出手了吧!”有的面有憂色:“不知管不管用!”還有人嘀咕:“死馬當作活馬醫,還能怎么著!”
方才那人大叫一聲:“噤聲!”高臺上下一片寧寂,襯著黯然的天色格外沉郁。
東華此時方注意到大洞下方有兩人相對而立,正在虛空中抬手凝結術法。兩道術法力道相仿、屬性相同、彼此交織、互為補充,化出一塊堅實的鏡面,向上抬升至洞口,鏡面一閃,洞口處便多了層泛著銀光的薄薄屏障。二人手中未停,又凝出一塊鏡面送至洞口,洞口處同樣閃過一道銀光,屏障被加固了一分……如此重復了十數次,洞口已肉眼可見地生出一面光華閃耀的銀鏡來。
原來他們是在封印洞口,只是這術法……東華覺得似曾相識。
大洞中釋出的氣息明顯減弱不少,周遭正在慢慢亮起。南天門外屏息凝視的眾人爆發出一陣歡呼:“起作用了!不愧是兩位尊神!”“虎父無犬子啊!”“那是那是!”
人群中的聲浪越來越大,東華卻無心他顧。因著天光大亮,虛空中對立的兩人一點點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視野上。
那是一對青年男女,都身穿一襲白衣,長相有些相似,眉目清冷,面容姣好,男子輪廓略深邃些,女子卻多了幾分柔軟。最為特別的是,二人都有一頭燦若天河的銀發,如他一般。
東華呼吸一亂,這二人,這二人是不是……他凝眸再看,雖然此時二人的神情如此嚴肅,也并無多少表情變化,但血脈就是如此奇妙,他仿佛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小狐貍崽們的影子,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他們……”他張了張嘴,不知怎么向別人問起。此時,他已顧不上計較這里是幻境還是迷夢。
就在他恍惚出神、想著怎么查探二人的真身時,虛空中二人又結了十數道術法去加固封印,但似乎總差了最后結頂的一點,銀鏡閃爍了數次卻總不能嚴絲合縫。
底下眾人高漲的激情漸漸回落,猶疑的竊竊私語響了起來:“……好像還差一點……”“這么久了到底行不行啊?”“以前那位要花這么長時間嗎?”隱隱的不安在人群中傳遞。
與眾人關注大洞的狀況不同,東華更關注全力施法的二人,他覺得他們的情況不大妙。
別人不知,他虛長幾十萬歲,對于術法上頭還是有研究的。此等封印之術最是耗費修為,須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譬如眼前這個大洞的封印,除了開始幾次尚有些效果外,其后數次都是徒勞。從眾人的話中意看,他們這么分了數次來施法應是有什么緣故,但顯見得并不成功,施法之事并非簡單疊加就能達成功效。
便在這時,二人施法的速度放慢了下來。東華敏銳地發現那名女子的身體正在微微顫抖,想是到了強弩之末,不由心中一急:就算此處是幻境,他也無論如何無法袖手旁觀下去。
打定主意,東華跨出一步已快如閃電朝虛空中的二人而去。
方才領他來的天將見他氣度不凡,就算發現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未敢造次,此時見他驟然行動,不由在他背后大喊:“哎,你干什么去!天君有命,不得打擾尊神施法!”
高臺上下的眾人也逐漸覺察了空中二人的狀況,惶急之中又是一陣騷動。
然而,還是有眼尖的人見到虛空之中多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方停在空中,手中已隨之而起兩道術法,比方才亮了不知多少倍的一團璀璨星光疾射至上方的大洞處,壓過此前已然凝實的銀鏡,將原本破損處仍在外泄的氣息堵得嚴嚴實實。那方漆黑陰森的大洞在一片銀光中緩緩消失了蹤影。
驚變讓人群中鴉雀無聲,不光是威力大作的封印之術使他們震驚,還有那個陡然出現大顯神威的身影,世間少有的飄逸出塵的銀發,以及綴著佛鈴的紫色腰帶。
不知何時,高臺中央被眾人簇擁著出現了一個天君打扮的人,那人望著上方的東華亦是驚詫失色,他脫口而出驚呼:“……帝君?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