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誤入仙府的樵夫觀童子下棋,局未終而所攜的斧柄已朽爛,回轉家中才發現已過了數百年。
于仙者而言,觀滄海桑田乃是平常事。從來只有凡世俗人感嘆光陰易逝,仙者本就是在日升月落、斗轉星移中領悟大道,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才是修煉之本。
可誰又能說,仙者不能感慨于世事的變幻莫測、人生的合短離長?
且說,虛空中的二人本在苦苦支撐,封印久久不成,局中人自是知道關隘,正心憂煩擾之時,突然有人出現解救了他們的危機,當然如釋重負,心存感激。
待到看清眼前人,二人相似的眉眼間俱是震驚與不可置信,原本耗盡修為而力不能逮的沮喪與疲憊都被扔至一邊,太過巨大的刺激讓他們瞠目結舌。
倒是那女子往前湊了湊,猶疑著想要來扯東華的衣袖,顫著雙唇輕喚:“父君?”
東華從高臺上躍起向著二人而去時,一邊迅疾地凝起術法捏訣封印頭頂的大洞,一邊已是一瞬不瞬地審視了與自家狐貍崽如此相像的那對青年男女。經過再三確認,他們的原身確然都是九尾狐,一為銀色,一為赤金色。
人生那么多巧合,但在這件事上處處巧合的機率應當不高,亦即是說,正如他此前有預感的那般,這二人就是他與鳳九的一雙兒女!
然而,猜測是一回事,確認又是另一回事。東華覺得,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軟萌好擼的才脫了點奶味的團子滾滾和仍舊是奶團子的狐貍崽攸攸就這么猝不及防地長大了,還長大了不止一星半點,即便是他這般資深的老神仙也覺得不大能接受。
這是幻境?還是他真的已跨越了時間?
如是幻境只需破除幻境便可,可若是跨越了時間,他還能見到小白嗎?兩個狐貍崽都這么大了,小白還記得他嗎?
心潮澎湃之下,東華的胸口又隱隱生痛起來。他暗暗咬了咬牙,看著眼前緊張盯著自己的二人,沉聲說道:“滾滾,攸攸,此處不是說話之所,我們下去再談!”
一句話等于表明了身份。
攸攸歡欣地過來抱著他的手臂:“父君,真的是你!你怎么才回來!”臉上再無方才的凝重與嚴肅,嬌美秀雅的小臉上滿是激動,因超出預期的驚喜而煥發著光彩。
一貫持重的滾滾也眼中噙著淚上來行禮:“父君!”
東華領著二人復落于南天門外時,一行人已在等候。
一身袞服、面目俊秀的青年疾步迎上前來:“姐夫!”他眼中含笑,可親中帶著些狡黠,與東華記憶里總是風風火火跑來找鳳九和滾滾玩耍的小人兒重合了。
“阿離?”東華感嘆連小糯米團子都已經成了天君,這到底是過了多久?
阿離身后眾人見天君竟稱此人為“姐夫”,可他明明是前任天君的大兒,哪里來的姐姐?倒是太晨宮的帝后白鳳九與天君以姐弟相稱、關系親密,而帝后的夫婿……豈不就是那位尊神!再對應這位的外貌身形,眾人皆覺無意中發現了大秘密,私下目光交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但又不禁疑惑,這位不是已經……這是又回來了?
阿離知東華喜靜,定不欲一干閑雜人等前來相擾,便將幾人延請至一處殿宇內坐定。
滾滾還守禮,攸攸雖長大不少,不能像小狐貍崽一般黏在父君身上,但是仍依戀地挨著他坐,眼中全是孺慕。
阿離倒是直奔主題:“姐夫,這十萬年你去了哪里?鳳九姐姐甚是掛念!”
原來竟是有十萬年了!東華愣神,他從來時一直在觀察四周,的確是與自己那時相似又有區別,要說是光陰流轉,卻也可能。
東華轉頭問近旁的滾滾和攸攸:“你們娘親可好?”
聽得父君相問,兩人俱是神色一凝,倒讓東華以為有什么變故,不由心中一緊。
攸攸不大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今日之事還未曾告訴娘親……”
滾滾恭敬回道:“父君,自您十萬年前封印了穹頂大洞,混沌之劫未再臨世。此番不知何故,封印又有破損,可遍尋仙界皆不見得法彌補之人,我與攸攸既是父君的孩兒,自然少不得一試。因怕娘親擔心,因而并未告知。”
阿離在一旁插話:“這事也有我的份。封印破損引發混沌之劫,消減各界生氣,關系到六界蒼生,滾滾和攸攸想效仿姐夫為天下分憂,我想要是姐夫在一定也不會攔阻的!”他一番話說得道理十足,但到底有些心虛,摸摸鼻子繼續,“鳳九姐姐因當年姐夫之事對此,對此有些心結,所以我們也只能暫時瞞著她,想事了后再告知,對他人則只道帝后已知曉,不必多番打擾。”
東華見他場面話說得冠冕堂皇,雖知他是為著大義,但他身為滾滾和攸攸的長輩卻不顧他倆的安危,且把鳳九蒙在鼓里,不免要偏心抱兩句不平:“阿離這天君當得倒比你父君妥當!”阿離知道東華并非夸他,不欲惹來事端,訕笑著不答。
東華卻是關注到了話中另一個問題,他問滾滾:“什么‘混沌之劫’?”
在場三人面上閃過訝色,滾滾定了定神說道:“‘混沌之劫’還是父君告訴我們的,父君不記得了?混沌之劫就是……”
他正要往下說,殿門口傳來一陣喧嘩。
似是有人闖了進來,方才跟在阿離身后的仙侍正在勸著什么人:“您等等,您等等!帝后娘娘,且容小人為您稟報!”話中帶著喘息,語氣里混雜了小心、恭謹和無奈。
一把清悅的嗓音帶著怒氣說:“我見阿離何時需要稟報!倒要問問他,縱著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干了些什么好事!”
里間四人聽得這聲音都是一震,除了東華目露微笑外,其他三人不禁脖子一縮,感受到了即將遭遇的怒火。
簾子一挑,進來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濃密的云鬢上只插著支翡翠步搖,步搖下的垂珠簌簌作響,顯見得她步履間噴薄的情緒。
來人姿容極盛,膚如凝脂,峨眉淡掃,額間的鳳羽花印記嬌艷如昔,瞬時奪去了大半視線。秀美的輪廓上只有那雙眼睛可與之爭鋒,眸子大而瑩潤,顧盼生輝,可以想見含笑時是多么醉人,只是曾經的柔軟一一褪去,雖然仍舊曼妙,卻多了些清冷,少了些靈動。眉宇間一點淡愁叫人憐惜,也昭示了時光的印痕。此時因著怒氣,她眼睛瞪得極大,倒因為情緒的急劇變動而顯得生動許多。
步子方跨進來,詰責聲已然響起:“滾滾、攸攸!你們長大了翅膀硬了是吧?娘親管不了你們了,這么大的事還要瞞著我!阿離也是,做了天君還要當幫兇!你就是這么治理六界的?看來我真得替姑姑管教管教了!一個兩個是不是都準備不辭而別,扔下我一個?!”
劈頭蓋臉一串串連珠炮似的話語,讓人喘不過氣來,看來是氣狠了。后兩句說得甚重,約莫勾起了她的傷心事,連帶著語氣中也有泫然若泣的意味。即便如此,感傷并不妨礙來人實施懲戒,她周身氣勢凜然,早已不復當年軟語溫言的小狐貍。
鳳九柳眉一豎,正待繼續發飆,不防滾滾和攸攸身后走出一人,幾步跨到她面前,輕喚:“小白!”
久違的熟悉語調讓鳳九愣在當場。對面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在她瞳仁里越靠越近,清俊昳麗的面容是多少次午夜夢回時的心結,此時驀的出現在眼前,讓她頓時失語,來此之前早早醞釀的怒火亦不知拋去了哪里。
她本有些淡漠的眸子倏地閃過兩道光,璀璨如劃破天際的流星,口中卻小心翼翼地怕驚擾這個美夢:“東華……東華?”
僵硬的身體終于找回些感覺,越來越飽含深情的語調里有她倍增的勇氣。鳳九輕盈而迅速地向前奔去,像她曾經無數次做過的一樣,乳燕投林般撲進東華懷里。
“東華!”要到此時,摟緊帶著溫度的胸膛,才能讓她發出滿足的喟嘆,落下感慨的淚水,“我是不是在做夢?你幾時回來的?”
東華撫摸著懷里亂蹭的小狐貍,感受著胸口的一片潮濕。
從她一進來他就一眨不眨地看她。十萬年過去了,他的小狐貍長大了,果然如他想的一樣更好看了,只是眉宇中的憂愁讓他心疼。他原想讓她一輩子都無憂無慮,可終究還是錯過了這么些年,讓鳳九忍受了這許多的折磨苦痛,他于心何忍!
他輕柔地托起鳳九的下顎,替她擦去腮邊的淚水。只是這淚擦了又來,像源源不斷的泉,他望進那汪泉水,唯有滿心憐惜。
滾滾和攸攸也有許久未曾見到父君和娘親在一起,此時恍惚想起當年被摁頭喂狗糧的樣子,見這些年來頗有威嚴的娘親在父君面前重又成了幼年印象里那個溫柔可親的模樣,竟然覺得格外懷念。
幾人重新坐定,這才回到方才的話題來。
因見鳳九喜極而泣仍舊有些收不住,東華便轉頭來問阿離:“阿離是何時承繼的天君?你父君和娘親呢?”
他覺得這話題甚是平常,畢竟來時阿離還是個只知道貪吃耍賴的半大孩子,如今竟已擔起了重任。
可是這話在其余眾人聽來卻仿佛是頂怪異的事。阿離和滾滾對視了一眼,小心地回答:“姐夫,在您離開前父君就將天君的位置傳給了我……父君和娘親外出云游,說是要好好享受生活……您這是……”
東華也是一愣,夜華也不過才承繼了天君,怎可能如此草率就將之丟給了阿離?莫非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接著問道:“那連宋呢?今日我沒見他來。”
“哦,三爺爺他要陪著祖媞神閉關調養,這會兒不知在哪個隱秘之所歇腳。”阿離想著他三爺爺的事確實是近來才發生的,倒也不怨帝君不知。
“祖媞?她回來了?何時的事?”東華的疑問并未得到回答,反倒是眾人皆詫異地望過來,使他心頭的怪異一分分在增加。他定了定神又問:“墨淵和折顏可好?”
鳳九抓住他的手,接過話頭道:“折顏方歷了涅槃之劫,至少要休養千年,四叔在桃林陪他。墨淵不是早就和少綰出世去了?他們還曾向咱們道過別,說是不想再浪費時光,也不想再理瑣碎事。當時你還說,怕是少綰也受了這混沌之劫的影響,墨淵是帶她找解決之法去了……”
她覺出東華的異常,盡量平緩著語調訴說過往,然而她每說一句,便覺得東華的面色白了一分,倒叫她不敢再說下去。她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東華,你怎么了?”
東華隱隱察覺了問題所在,他環視了一圈周圍眾人,發現自己可能真的錯過了一些細節。垂眼撫了撫衣角,繡著佛鈴花的腰帶依然鮮艷端正,那還是小白親手給他系的,可此時……他覺得胸口有些發悶。
他問鳳九:“小白,我可是離開了十萬年?”
“是啊!”鳳九見他面色凝重,神色間卻似悲似喜,也跟著緊張起來,“怎么了?”
滾滾和攸攸都有些憂心地望著父君,見他低頭半晌不語正要出言問候,忽聽得父君問:“攸攸,你今年多大?”
攸攸不知父君用意,方才天君舅舅才說隔了十萬年,怎么父君又問?她眨了眨與東華頗為相似的眸子,遲疑著答道:“三十萬一千歲呀,父君!”
三十萬一千歲!三十萬一千歲!果然,果然遠不是十萬年的問題!
心中的叫囂如驚雷炸裂,此前的預感成了真,可并非東華所愿,他想苦笑,卻又笑不出來。原以為只是跨越了時間,誰知連天地都已變換!老天何必如此“厚待”他!
殿外的天色有些灰暗,此時東華的心情也有些灰暗。曾經的三十多萬年里他過了不少孤獨凄清的日子,也許那時不覺得,是因為總還有些朋友,后來又有了小白,還有了孩子;但如今,他覺得連這些都如夢幻泡影,在歲月中逐一遠去。而眼前的小白還是自己的小白嗎?
他望著那幾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然真切地覺得有些孤單,仿佛天地間唯有自己一人踽踽獨行,而前路蒼茫不知歸處。他一時心緒不穩,胸中一陣揪痛,猛地吐出一口血來,攥緊了拳頭好半天才調勻了呼吸。
此時東華唯一的念頭是:還能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