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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勒斯”號于第二天午后不久,駛入了邊陲。動力器中的一條蝠鲼死掉了,當時離目的地僅剩二十公里。貝提克放掉了它。另外一條則一直拼著老命,最后,游船停泊到一個被曬白的碼頭上,而它也精疲力竭,肚皮翻了過來,從兩個空氣孔向外吐著泡沫。貝提克也命令放這條蝠鲼脫離船身,他說,如果它繼續隨船在更急的湍流中漂行的話,就沒多少活命的機會了。

日出前到現在,朝圣者們一直醒著,看著風景在船側匆匆駛過。他們很少開口說話,大家跟馬丁·塞利納斯都無話可說。詩人也似乎不介意……他一邊吃著早餐,一邊喝著酒,對著旭日唱著下流的小曲兒。

自打晚上起,河流就開始變寬了。到了早上,它已經變成了一條兩千米寬的青灰大道,刺穿了草之海南部的綠色低山。此地離草海近在咫尺,因此周圍并沒有大樹。鬃毛海岸灌木叢的褐色、金色、斑駁之色現在逐漸明亮了起來,變成了兩米高的北方草原的鮮綠之色。整個早上,山丘看上去都很壓抑,矮矮的,現在,它們更是被壓縮成兩條低矮的長滿了草的懸崖,立在河的兩岸。北方和東方的地平線上,懸著一種近乎無形的昏暗,住在海洋星球的朝圣者一望便知,這表示即將到達大海,他們也必須提醒自己,不遠處唯一的大海,是由上百億畝草構成的。

邊陲從來就不是一個大型邊區村落,而現在,它完全被人遺棄了。一條布滿車轍印的小巷通向碼頭,巷邊林立著二十多幢房子,它們茫然地凝視著邊陲那些被遺棄的建筑。河邊陸地上露出一些蛛絲馬跡,表明人們在幾星期前便遁逃了。朝圣者歇腳地是一個有著三百年歷史的古老客棧,就坐落在小山山頂,如今已經被燒毀了。

貝提克陪著他們來到低矮懸崖的最高處?!艾F在你們有何打算?”卡薩德問機器人。

“按照神廟契約條款,經過這次旅行后,我們便自由了,”貝提克說,“我們會把‘貝納勒斯’號留在這,它會等著你們回來,等著下水,向下游去。然后,我們可以獨自行動了?!?/p>

“跟別人一起撤離海伯利安嗎?”布勞恩·拉米亞問。

“不,”貝提克笑道,“我們在海伯利安上有自己的打算,我們有自己的朝圣旅程?!?/p>

這群人來到懸崖的圓形山頂上,身后,“貝納勒斯”號就像系在塌陷碼頭上的一個小東西;霍利河沿著西南方向,綿延通向市鎮下方的藍色陰霾中,接著在陰霾上方轉而向西,然后慢慢變窄,通向了邊陲上游幾千米處的不可逾越的低矮瀑布。在他們的北部和東部,便是一望無垠的草之海。

“我的天啊?!辈紕诙鳌だ讈喩钌钗丝跉狻?/p>

仿佛他們攀越了創世以來的最后一座山嶺。在他們身下,是一堆雜亂的船塢、碼頭、小屋,標示出邊陲的終點、草海的起點。一望無垠,他們可以感覺到,草兒在微風下泛著漣漪,似乎在輕輕地拍擊,看上去就像懸崖根部的綠色海浪。青草無邊無際,連綿不絕,一股腦兒地奔向地平線,而且,就目力所及,顯然升到了山脈同樣的高度。他們知道,籠頭山脈就在東北方八百多公里以外,但他們找不到一絲山脈雪峰的蹤跡。映入眼簾的,似乎全是無邊無際的綠色海洋,那是種錯覺,可的確仿若真實,那些被風吹皺的莖稈在微微閃光,就像是遠離海岸的白色浪花。

“真美啊?!崩讈喺f,她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景象。

“日落日出的時候更加漂亮?!鳖I事說。

“真是迷人?!彼鳡枴靥夭p聲說,他舉起小孩,讓她也看看這壯麗的景象。嬰兒開心地扭動著身子,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指。

“真是一個保存完好的生態系統,”海特·馬斯蒂恩贊許有加,“繆爾會感到高興的?!?/p>

“狗屎!”馬丁·塞利納斯罵道。

其余人都轉身盯著他。

“他媽的沒有風力運輸船啊?!痹娙苏f。

另外四個男人、一個女人和機器人靜靜地盯著被遺棄的碼頭,盯著空空蕩蕩的大草原。

“可能有事耽擱了。”領事說。

馬丁·塞利納斯放聲狂笑?!盎蛘咚呀涀吡?,我們應該在昨天晚上到這兒的。”

卡薩德上校舉起動力望遠鏡,掃描著地平線。“我覺得,他們不可能沒接到我們就離開,”他說,“運輸船是由伯勞神廟的神父派來的,我們的朝圣和他們的利益息息相關。”

“我們可以走路過去?!崩准{·霍伊特說。他顯得又蒼白又虛弱,很明顯,痛苦和藥物正牢牢地把他捏在手心里。他幾乎連站也站不穩,更別提走路了。

“不,”卡薩德說,“有好幾百公里路呢,而且草長得比我們的人還高?!?/p>

“可以用指南針啊。”神父說。

“指南針在海伯利安上不起作用。”卡薩德說,仍舊在用望遠鏡觀察。

“那用方向探測器?!被粢撂卣f。

“我們有綜合方向探測器,但關鍵不在于此,”領事說,“那些草非常銳利。在里面走上半公里路,你就已經體無完膚了?!?/p>

“而且還有草蛇,”卡薩德說,放下望遠鏡,“這是個保存完好的生態系統,但不是一個可以讓人四處閑逛的系統?!?/p>

霍伊特嘆了口氣,差不多就要癱倒在山頂的矮草中了。他說道:“好吧。我們回去?!笨跉庵袔е撤N接近解脫的東西。

貝提克朝前走了一步:“如果風力運輸船不來的話,我的船員們很樂意等你們,仍舊開‘貝納勒斯’號,送你們回濟慈。”

“不,”領事說,“你們自個兒乘游船走吧。”

“嘿,他媽的等一下!”馬丁·塞利納斯喊道,“老兄,我不記得什么時候選你做獨裁者了啊。我們當然得去那兒!如果他媽的風力運輸船不出現,我們得另找辦法?!?/p>

領事突然轉過身,看著這個矮家伙?!笆裁崔k法?乘船?乘船沿著鬃毛走,從北部海濱去奧索,或者輾轉去其他地方,那要花上兩個星期的時間。到時候已經飛船滿天飛了。海伯利安上每一艘飛船都會被用于撤退?!?/p>

“那飛艇呢?”詩人咆哮道。

布勞恩·拉米亞笑道:“哦,是啊。這兩天我們在河上看見好多好多飛艇啊。”

馬丁·塞利納斯猛地轉身,拳頭緊握,似乎要把那女人打倒在地。然后他笑了笑:“好吧,女士,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也許,如果我們把誰獻祭給草蛇,運輸之神會向我們微笑的?!?/p>

布勞恩·拉米亞冷冷地盯著詩人:“矮家伙,我想被當作烤熟的祭品更符合你的風格。”

卡薩德上校站到兩人中間。他用命令的口吻叫道:“夠了。領事說得對,我們待在這兒,等運輸船來。馬斯蒂恩先生,拉米亞女士,你們和貝提克一道,負責卸下我們的裝備?;粢撂厣窀负腿{斯先生,你們去弄些木頭來,我們得點上篝火?!?/p>

“篝火?”神父說?,F在,山頂上很熱。

“等天黑了再點,”卡薩德說,“我們得讓運輸船知道我們在這兒?,F在,快動手吧!”

這群人都沉默不言,他們望著動力游船向下游遠去,此時已是日落時分。即使相離兩公里,領事也能看見船員們的藍色皮膚。“貝納勒斯”號看上去非常古老,似乎被遺棄在了碼頭,已經融入了這座被遺棄的城市。最后,游船終于消失在了遠方,這群人才轉身望向草之海。河岸懸崖投下長長的影子,它們躡手躡腳地潛過領事腦海中的海浪和淺灘。朝更遠處望去,草之海似乎在變換顏色,青草的顏色變得柔和,泛著碧綠的微光,之后顏色變深,顯出一絲深翠之色。湛青的天空融于日落的紅金之色中,照亮了他們所在的山頂,朝圣者的身上泛著液狀的紅光。耳中聽到的只有風吹草動的柔聲細語。

“見鬼,我們怎么有這么一大堆行李,”馬丁·塞利納斯嚷道,“就這么一小伙人,還是趟單程旅行。”

說得沒錯,領事想。行李堆在長滿草的山頂上,成了一座小山。

“這些箱子里面,”傳來海特·馬斯蒂恩恬靜的聲音,“也許藏有我們的救世主。”

“啥意思?”布勞恩·拉米亞問。

“對哦,”馬丁·塞利納斯說,頭枕在腦后,仰面躺著,望著天空,“你有沒有帶上一條防伯勞褲衩?”

圣徒慢慢地搖著頭。暮光乍現,將他的臉藏在了長袍兜帽形成的陰影中。“大家別不理不睬,也別假裝不知道,”他說,“是時候互相承認了,這次朝圣之旅,我們都帶著什么東西,對吧?我想,大家可能覺得,在我們面對大哀之君時,這東西可以改變那必然的結果?!?/p>

詩人笑道:“我他媽連幸運神行兔子腿都沒帶來?!?/p>

圣徒的兜帽稍稍動了一下:“但是,也許你帶了手稿?”

詩人沒有吭聲。

海特·馬斯蒂恩那埋在黑影下的隱形視線轉向了左手邊的高大男人:“而你呢,上校,好多箱子上寫著你的名字。是武器,對不對?”

卡薩德抬起了頭,但沒有說話。

“當然,”海特·馬斯蒂恩說,“不帶武器就出去狩獵,那聽上去很蠢。”

“那我呢?”布勞恩·拉米亞問,雙臂交叉著,“你知道我偷偷帶了什么秘密武器嗎?”

圣徒不動聲色:“拉米亞女士,我們還沒有聽到你的故事?,F在要我猜,還為時尚早?!?/p>

“那領事呢?”拉米亞問。

“哦,對,我們的外交官朋友藏著什么武器,那顯而易見?!?/p>

領事別過身,注視著日落。“我只帶了衣服,還有兩本書?!彼鐚嵒卮?。

“啊,”圣徒嘆息道,“但是,你留下的是多么漂亮的一艘飛船啊。”

馬丁·塞利納斯猛地跳起來?!八锏娘w船!”他喊道,“你可以呼叫飛船,是不是?哦,該死的,吹吹你那狗哨子啊,我已經快坐膩了?!?/p>

領事扯下一束草,剝著。過了一分鐘,他說:“即便我呼叫飛船……你也聽到貝提克說的了,通信衛星和中繼站都癱瘓了……即便我呼叫飛船,我們也不能直接在籠頭山脈北麓著陸啊。如果在那兒登陸,災難會立即降臨,甚至都不用等伯勞來到群山南部?!?/p>

“對,”塞利納斯說,他激動地手舞足蹈,“但是我們能越過這該死的……草地??!快呼叫飛船。”

“等到早上再說吧,”領事說,“如果早上風力運輸船還沒來,那我們再另想辦法。”

“滾……”詩人開口道,但是卡薩德走上前,背對著詩人,把他排除在了討論的圈子之外。

“馬斯蒂恩先生,”上校說道,“你自己的秘密是什么?”

薄暮天空發出一絲微光,清楚地顯現出圣徒薄嘴唇上露出的一絲笑容。他指著行李堆?!叭缒銈兯?,我的箱子是最重的,也是最為神秘的。”

“那是個莫比斯莫比斯(M?bius):由德國數學家莫比斯發現。一長條的紙扭半轉,圈一個圓圈,再把兩端相粘,就成了莫比斯環。“要么是熱核彈?”卡薩德說。

海特·馬斯蒂恩搖搖頭。“沒那么暴力?!彼f。

“你打算告訴我們嗎?”拉米亞問。

“輪到我講時,我會告訴你們?!?/p>

“你是下一個嗎?”領事問,“我們現在等船的時候,可以聽你講?!?/p>

索爾·溫特伯清清嗓子?!拔页榈搅怂奶?,”他說,拿出紙片給大家看,“但是我非常樂意和巨樹的忠誠之音交換。”溫特伯將瑞秋從左肩移到右肩,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部。

海特·馬斯蒂恩搖搖頭:“不用了,有的是時間。我只是想跟大家說,絕望中總是會有希望的。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通過故事了解到了很多東西。我們每個人都帶著希望的種子,雖然它們比我們所想的要埋得深?!?/p>

“我不明……”霍伊特神父開口道,但是馬丁·塞利納斯突然叫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是船!他媽的風力運輸船。終于來啦!”

?

二十分鐘后,風力運輸船停泊在了碼頭上。船是從北面開來的,那方形的白色風帆反襯出正在流失所有顏色的黑色草原。巨大的運輸船向低矮的懸崖駛來,主帆折疊起來,最后搖晃了一下,停住了。此時,最后一絲光線也黯然褪去了。

領事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這是一艘木頭船,手工建造,非常龐大——曲線婀娜,那線條極富創造力,就像舊地歷史中的古老遠航帆船。巨大的獨輪,坐落在彎曲船身的中部。在這兩米高的草叢中,一般是看不見船底的,但是領事在把行李搬到碼頭上的時候,還是瞥見了一眼。從地面到船舷欄桿,高度有六七米,如果算到主桅頂部,則高達三十五六米。站在這兒,領事上氣不接下氣,他能聽見信號旗在高處發出的噼啪聲,還有一個平穩的、近乎亞音速的嗡嗡聲,這聲音可能來自船身內部的調速輪,也可能來自它那巨大的回轉儀。

從上船體伸出了一塊踏板,降到碼頭上?;粢撂厣窀负筒紕诙鳌だ讈啿坏貌获R上退離,不然就會被壓扁。

風力運輸船比“貝納勒斯”號還要缺少燈光,帆桅上掛著幾盞提燈,那似乎是僅有的光照。在他們向運輸船靠近的時候,沒有看見一名船員,現在,也沒人出現在他們眼前。

“有人嗎?”領事站在踏板底部,朝上面叫道。沒人應答。

“你們等在這里?!笨ㄋ_德說,然后跨了五步,爬上了長長的斜坡。

其他人看著卡薩德在頂上停了下來,他摸摸皮帶上別著的一根小型死亡之杖,然后消失在船中央。幾分鐘后,船尾寬敞的窗戶里突然燈光閃耀,在底下的草地上投下黃色的方塊。

“上來,”卡薩德在斜坡頂上喊道,“船是空的?!?/p>

這群人搬著行李費力前進,中途絆了好幾下。領事幫海特·馬斯蒂恩一起搬沉重的莫比斯立方體,他的指尖微微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震動。

“我說,這些船員都他媽跑哪兒去了?”大家集結在前甲板上,馬丁·塞利納斯問。他們已經一個接一個完成了參觀,穿過了狹窄的走廊和船艙,爬下了樓梯,但是更多的是梯子。這些船艙比里面的固定床鋪大不了多少。只有船尾的船艙——可能是船長艙——跟“貝納勒斯”號上的標準鋪位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舒服。

“這船顯然是自動駕駛的?!笨ㄋ_德說。這名軍部軍官指著揚帆索,它們消失進甲板的狹縫中,可是,在索具和帆桅之間,以及裝著大三角帆的后桅邊,都看不到操縱者的存在。

“我連控制中心都沒見到,”拉米亞說,“甚至連觸顯和控制節點也沒有?!彼龔那靶乜诖心贸鐾ㄐ胖?,試圖連接到標準數據、通信口以及生物群頻率。但船上沒有任何反應。

“以前是有船員的,”領事說,“神廟信徒以前都會跟朝圣者一起去群山?!?/p>

“現在,他們不在了,”霍伊特說,“但我想,肯定有人仍然活在軌道吊車站,或者是時間要塞那兒。是他們派船來的?!?/p>

“或者所有人都死了,風力運輸船正按照時間表自動運行?!崩讈喺f。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過,索具和船帆吱吱嘎嘎地響著,她轉頭看去?!霸撍?,跟所有人所有事都沒了聯系,真是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就像變得又聾又瞎。我真不知道殖民地居民怎么受得了?!?/p>

馬丁·塞利納斯向這群人走來,坐在欄桿上。他正拿著一個長長的綠瓶子喝著,然后吟道:

?

詩人在哪兒?告訴他!告訴他,

繆斯在我手,或許我認識他!

我就是那個,

與國王平起平坐之人,

抑或是,乞丐中的最窮者,

抑或是,任何令人奇妙之事

夾在猩猩與柏拉圖之間。

我就是那個,

與鳥兒共生之人,

鷦鷯或老鷹,靠著本能去飛翔,

他聽過,

獅子咆哮,能分辨他那怒吼嗓音是啥意,

老虎吼叫,能明白,清清楚楚如語在耳邊。節選自濟慈的詩作《詩人在哪兒?告訴他!告訴他?!? class=?

“你從哪兒弄來的酒?”卡薩德問。

馬丁·塞利納斯笑臉盈盈。在提燈的光線下,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小,也很明亮?!皬N房里塞滿了東西,那里還有個酒吧。我已經把酒開瓶了。”

“我們應該弄點吃的?!鳖I事說,其實他這時候最想來瓶酒。他們已經十多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突然傳來一聲叮當聲和呼呼聲,六個人來到右舷的欄桿旁。踏板已經收了起來。再次傳來一陣呼呼聲,船帆迎風招展,繩子繃緊,什么地方有個調速輪,正發出超聲波的嗡嗡聲。船帆已經張開,甲板開始微微傾斜,風力運輸船離開了碼頭,駛入黑暗?,F在唯一的聲音是船只發出的噼啪聲、吱嘎聲、輪子在遠處的隆隆聲和船殼底部擦到青草的颯颯聲。

六人看著懸崖的影子落在身后,未點燃的信火堆越來越遠,星光的微弱光線灑在蒼白的木頭上?,F在,周圍只剩下天空、黑夜,以及擺來擺去的提燈光圈了。

“我到下面去,”領事說,“看看能不能搞點東西吃。”

其他人待了一會兒,感覺著腳底傳來微微的隆隆涌動,看著黑暗擦身而過。只有到了星光暗淡,無聊的黑暗再次降臨之時,草之海才現身于眼前??ㄋ_德拿著手持光束,模模糊糊地照亮船帆、索具、繩子,它們正被看不見的手拉得緊緊的,然后,他從船尾走到船頭,好好檢查了一遍,包括角落和陰影之地。其他人默默看著他。當他按熄光束,黑暗似乎變得不再那么壓抑,星光也更明亮了。微風掃過一千公里的青草,帶來濃濃的沃土氣息——更多的是春天農莊里的氣味,而不是海的氣息。

過了一會兒,領事在下面叫他們,他們便走下去吃東西。

廚房非常狹窄,沒有飯桌,于是他們來到船尾的大艙中,把它作為他們的休息室。他們把三只箱子排在一起,權且拼成一張桌子。低矮的船梁上掛著四盞提燈,將休息室照得十分明亮。海特·馬斯蒂恩打開床上方的高窗,微風吹了進來。

領事已經在最大的箱子上擺好了盤子,盤子上高高堆著三明治,現在他又回來了,手里托著稠白色的杯子和咖啡。他倒著咖啡,其他人吃著。

“真好吃,”費德曼·卡薩德說,“你從哪兒弄來的烤牛肉?”

“冰箱里東西藏得滿滿的。在船尾的就餐間還有另一臺大冰箱呢?!?/p>

“電冰箱?”海特·馬斯蒂恩問。

“不是。是雙重隔熱的。”

馬丁·塞利納斯嗅了嗅一個罐子,拿起三明治盤子上的小刀,切了一大團山葵辣根,擺在他自己的三明治上,吃得眼淚汪汪。

“一般要花多少時間?”拉米亞問領事。

領事盯著他杯子里熱咖啡的圈圈,這時才抬起頭來:“抱歉,你說什么?”

“穿越草之海,要多長時間?”

“穿越草海,到達山脈要花一夜,外加半天,”領事說,“如果風向對的話?!?/p>

“那……穿越山脈要多長時間?”霍伊特神父問。

“一天不到?!鳖I事說。

“如果軌道吊車還能動的話?!笨ㄋ_德加上一句。

領事呷了一口熱咖啡,做了個鬼臉:“希望它還能動。不然……”

“不然怎么樣?”拉米亞問。

“不然,”卡薩德上校說著,走到敞開的窗戶前,把手背在身后,“我們將會被困在那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離光陰冢有六百公里,離南部的城市一千公里?!?/p>

領事搖搖頭。“不,”他說,“神廟的神父,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支持朝圣的人,肯定會注意到我們已經來了。他們會確定我們走的所有路線的?!?/p>

布勞恩·拉米亞交叉雙臂,皺緊眉頭:“把我們當成什么……祭品嗎?”

馬丁·塞利納斯哈哈大笑,拿出了他的酒瓶:

?

這些人是誰呵,都去趕祭祀?

這作犧牲的小牛,對天鳴叫,

你要牽它到哪兒,神秘的祭司?

花環綴滿著它光滑的身腰。

是從哪個傍河傍海的小鎮,

或哪個靜靜的堡寨山村,

來了這些人,在這敬神的清早?

呵,小鎮,你的街道永遠恬靜;

再也不可能回來一個靈魂

告訴人你何以是這么寂寥。節選自濟慈的《希臘古甕頌》。此處選用查良錚譯本。?

布勞恩·拉米亞的手摸到外衣下,拿出一根切削用激光器,那東西跟她的小指差不多大小。她拿著它,對著詩人的腦袋,說道:“你這爛狗屎。要是你再敢說句話……我發誓……我會把你燒成一堆渣?!?/p>

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僅僅傳來隆隆的背景聲——那是船只的呻吟。領事走到馬丁·塞利納斯身邊??ㄋ_德上校邁了兩步,來到拉米亞身后。

詩人喝了一大口酒,嘲笑著黑發女人。他的嘴邊濕漉漉的?!芭?,建你的死亡飛船吧,”他低語道,“哦,建吧!”

拉米亞的蒼白手指握著激光器。領事側身向塞利納斯靠近,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象著鞭撻的光束熔化了自己的眼睛??ㄋ_德朝拉米亞靠過去,就像兩米高的令人緊張的影子。

“女士,”索爾·溫特伯背靠遠處的墻壁,坐在箱子上,他說道,“要不要我提醒你,這里還有一個孩子?”

拉米亞朝右邊望去。溫特伯從船的碗碟櫥柜中抽出了一只深深的抽屜,把它放在床上,制成了一只搖籃。他剛給嬰兒洗了個澡,默不作聲地走了進來,正好聽到了詩人的朗誦。現在,他正溫柔地把小孩放進軟軟的小窩中。

“抱歉,”布勞恩·拉米亞說,放下了小型激光器,“只是這家伙,太讓我……生氣了?!?/p>

溫特伯點點頭,微微搖動著抽屜??磥?,風力運輸船的輕柔搖晃,外加大輪子一刻不停的隆隆聲,已經使小孩進入了夢鄉。“我們都又累又緊張,”學者說道,“也許我們應該找個過夜的房間,好好睡一覺?!?/p>

女人嘆了口氣,把武器重新別到皮帶上。“我不會睡覺的,”她說,“這一切真是太……匪夷所思了?!?/p>

其他人點頭同意。馬丁·塞利納斯正坐在船尾窗下的寬闊窗臺上?,F在,他抬起腿,喝了口酒,然后對溫特伯說:“老頭,講講你的故事吧。”

“對啊?!被粢撂厣窀刚f。他看上去筋疲力盡,就像死人一般,但是他那狂熱的眼睛正灼燒著?!案覀冎v講吧。在我們抵達前,我們得聽完故事,花點時間好好想想?!?/p>

溫特伯撓撓自己光禿禿的腦袋?!斑@故事很乏味,”他說,“我以前從沒來過海伯利安。故事里沒有跟怪物的對抗,沒有英勇豪俠的義舉。對我這個講述故事的人來說,所謂的‘冒險’就只不過是脫稿給學生們講課而已?!?/p>

“這樣更好,”馬丁·塞利納斯說,“我們需要催眠劑?!?/p>

索爾·溫特伯嘆了口氣,扶了扶眼鏡,點點頭。他的胡須中夾雜著幾絲黑色,但是絕大部分已經花白。他把提燈拉低到小孩的床前,然后走到房間中部的一張椅子邊坐了下來。

領事熄滅了其他提燈,給想喝咖啡的人倒了點咖啡。索爾·溫特伯的話慢條斯理,仔細精確地思量著措辭,不久之后,他那輕柔的抑揚頓挫就融進了風力運輸船的綿軟隆隆聲,以及緩緩的高吟聲。船繼續向北移動。

?

學者的故事:忘川之水何其苦

在瑞秋降生之前,索爾·溫特伯和妻子薩萊一直過著十分幸福的生活,而女兒的到來更將一切都變得至善至美。

薩萊懷孕的時候已經二十七歲了,索爾二十九歲。他們誰也沒有考慮過接受鮑爾森理療,因為他們倆都無力承擔理療費用,何況就算不接受這種護理,他們也有望再健康生活五十年。

夫婦倆都是土生土長的巴納之域居民,從沒離開過故星。巴納是霸主最古老同時也最平淡無奇的成員之一,加入了環網,不過它是否屬于環網對索爾和薩萊來說并沒有多大區別,反正他們也負擔不起頻繁的遠距傳輸旅行,再說他們也不怎么想去其他地方。索爾在奈藤黑塞爾學院任教,講授歷史和古典文學研究,并潛心研究倫理演變,最近剛慶祝了自己在該院任職的第十個年頭。奈藤黑塞爾地方不大,學生人數也不到三千,但它的學術聲望遠播星外,吸引了環網各地的年輕學子。這些學生抱怨得最多的是:奈藤黑塞爾及其周遭的克羅佛社區完全是在玉米海洋中營造出的文明小島。的確如此,這所學院和首府巴薩德之間的地表距離足有三千公里遠,其間經過適宜性改造的土地全部被用作了農耕。那一片玉米地連著大豆田連著玉米地連著麥田連著玉米地連著稻田連著玉米地,又平坦又單調,別指望中間有一座山峰、一片森林來打破這個局面,哪怕連一個山包都沒有。激進詩人薩姆德·布列維曾在奈藤黑塞爾學院短期任教,直至格列儂高叛亂爆發之后遭到解雇,就在他遠距傳輸前往復興之矢時,他告訴朋友,位于巴納之域南新澤的克羅佛縣就是天下第八大荒涼地帶,就像是宇宙屁股尖上最小的一個疙瘩。

溫特伯夫婦卻喜歡這個地方??肆_佛,一個兩萬五千人口的城鎮,很可能依照某個十九世紀美國中部城市的模版重建。街道寬闊,兩旁的榆樹和橡樹的樹冠連成悠長的拱頂。(巴納曾經是第二個太陽系外地球殖民地,比霍金驅動的發明和大流亡要早好幾百年的歷史,那時候的種艦都是些龐然大物。)克羅佛的家舍也反映了從維多利亞早期到加拿大復興各個時代的風格,各不相同,但它們看起來都是些白房子,遠遠矗立在修剪齊整的草坪上。

學院的風格則屬于喬治時代,橢圓形的公共廣場外圍繞著一圈紅磚白柱的建筑物。索爾的辦公室在普萊徹大廳三層,那是校園里最古老的建筑,冬日里能望見窗外光禿禿的枝條將公共廣場格成復雜的幾何形狀。索爾喜歡這個地方粉筆塵和舊木的味道,自他來這里就讀的第一天起,那種味道就從沒改變過,每一天他爬樓梯去辦公室的時候,都享受著腳下被踏出的深深凹槽,這是整整二十屆奈藤黑塞爾學生的寶貴饋贈。

薩萊生于巴薩德與克羅佛之間的一個農場,在索爾獲得博士學位的前一年獲得了音樂理論博士學位。她一直是個活潑快樂的年輕女子,盡管按大多數人的標準來看,外表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的個性彌補了其中的缺陷,并在其后的生活中也一直保持著這種魅力。薩萊曾去外星天津四丙的新里昂大學深造過兩年,但是她在那里思鄉情切。那里的太陽總是突然就沉了,群峰連綿的山岡像一把鋸齒縱橫的鐮刀把陽光切成一片一片,她渴望見到自己家鄉長達幾小時的日落,巴納巨大的恒星懸在地平線上,像一個巨大的紅氣球拴在地表,而天空似乎凝固一般,逐漸冷寂下來直至傍晚降臨。她懷念家鄉無懈的平坦——她的房間在三樓,位于峻峭的山墻下,從那里望出去,一個小女孩的視線也可以穿越五十公里綴滿稻穗的農田,觀賞風暴的迫近,那像一塊青黑色的窗簾,中心被閃電照得透亮。薩萊也想念自己的家人。

她在調職到奈藤黑塞爾一周之后認識了索爾;又過了三年,他向她求婚,她應允了。最初她對這個身材矮小的研究生并沒有什么感覺。那時候她還穿環網時裝,研究后毀滅主義音樂理論,閱讀《訃告與虛無》以及來自復興之矢和鯨逖中心最為前衛的雜志,扮出一副老成模樣,假裝對生活厭倦,故意使用叛逆詞句。在那場莫爾主任舉辦的優等生派對上,當那個身材袖珍但感情真摯的歷史系學生將什錦水果灑到她身上的時候,這些表象并沒有讓她被敬而遠之。而人們一聽到索爾·溫特伯的巴納口音,看見他購自克羅佛鄉紳商店的服飾和胳膊下不經意夾著的一份得特列斯克的《千面孤獨》,立即就會打消初次見面時他身上那種猶太家世傳承而來的異域感。

索爾對她是一見鐘情。他凝視著那個笑聲朗朗、面色紅潤的女孩子,完全沒有注意那昂貴的衣裝和做作的中國風長指甲,它們反而凸顯了她的人格,令她光芒四射,仿佛燈塔照亮了這名孤獨的后輩。在遇見薩萊之前,索爾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自從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把水果沙拉弄灑在她衣服前襟開始,他便明白,如果不和她結為連理,他的生命將永遠不會完整。

索爾在學院的任職公告發布后一周,他們結婚了。他們選擇去茂伊約蜜月旅行,那是他首次通過遠距傳輸前往外星旅行,三周的旅行期內他們租用了一座移動小島,駕著它獨自在赤道群島的奇景間穿行。索爾永遠不會忘記腦海里那些陽光普照、風聲勁吹的日子,還有他將永遠珍愛的一些私密的二人世界的景象,譬如薩萊晚間裸泳后上岸時,頭頂中央的群星閃耀,胴體在小島粼光閃爍的尾波中披鉆掛金。

他們自新婚之日起就一直想要個孩子,可直到五年之后才成功自然受孕。

索爾記得當薩萊疼痛得蜷縮起身子的時候,他怎樣抱著她,撫慰她。是難產。最后,瑞秋·薩拉·溫特伯于凌晨兩點零一分在克羅佛縣醫療中心奇跡般地降生了。

嬰兒的降生像一篇嚴肅的學術課題,闖入了索爾原本唯己獨妄的生活,也如巴納數據網的音樂評論一般,進入了薩萊的職業生涯,但是他倆都不介意。初為人父為人母,生活總是混合著疲憊與歡樂。深夜還不到哺乳時間的時候,索爾會偷偷溜到保育室,看看瑞秋的狀況,站在那兒久久凝視這個嬰孩。很多時候,他會遇見早已在那里的薩萊,于是他們手挽著手,看著孩子令人驚訝地趴在床上熟睡,小屁股露在外邊,小腦袋埋進嬰兒床頭柔軟的墊子。

只有為數不多的孩子不愿意賣弄乖巧討別人喜歡,因而看起來更可愛,瑞秋就是其中之一。在她還不到兩標準歲的時候,模樣和性格已經令人垂愛——她遺傳了母親的淡棕色頭發、紅潤的臉頰、坦誠的微笑,還有她父親棕色的大眼睛。朋友們都說這孩子綜合了薩拉的敏感和索爾的智慧。他們在學院里的某個兒童心理學家朋友,曾經評論說五歲的瑞秋已經顯示出一個真正的天才少年應具有的可貴品質:條理清晰,求知欲旺盛,對他人的同情、熱情,以及強烈的公正感。

一天,索爾正在辦公室里研究一些來自舊地的古老文件,當研讀至碧翠絲碧翠絲(Beatrice):但丁所著的《神曲》中的人物,她引領但丁走出煉獄,進入天堂。碧翠絲在現實中確有其人,也正是但丁《神曲》的靈感來源。?

她[碧翠絲]本人對他來說依然真實,依然是萬物和美麗的化身。她的天性成為他的里程碑——梅爾維爾將會以超于常人的莊嚴,稱之為格林尼治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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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停下來查閱了格林尼治標準的定義,然后繼續讀下去。批評家附了一則個人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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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信,我們中的大部分,曾擁有像碧翠絲一樣的孩子、配偶或是朋友,他們天生具有的善良與睿智,讓我們在撒謊的時候為謊言羞愧得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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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關掉了顯示器,注視著公共廣場上方樹枝格成的黑色幾何圖案。

瑞秋并非十全十美。五標準歲的時候,她曾小心地剪下五個最喜歡的洋娃娃的頭發,然后把自己的頭發剪得比它們的還短。到七歲的時候,她堅決認為那些待在鎮上南邊破舊房子里的外地工人缺乏有營養的食物,于是她拿光了餐室、冷藏柜、冰箱以及食物合成器里的食物,說服三個朋友陪同她一起,將全家人一個月的口糧——價值好幾百馬克的食物——分發了出去。

十歲的時候,瑞秋經不住斯塔比·波考維茨的挑唆,試圖爬上克羅佛最古老榆樹的樹頂。在她爬了四十米,還差五米就能到達頂上的時候,一根枝條斷裂,她滑下了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索爾當時正在討論地球首次核裁軍時代的道德意義并忙于查閱通信志,聽到消息后不打一聲招呼就丟下學生,跑過十二個街區直奔醫療中心。

瑞秋摔斷了左腿和兩根肋骨,一片肺葉被刺穿,下顎骨折。索爾沖進門的時候,她正飄浮在恢復性營養液中,費力朝母親肩膀上方望去,微微笑著,張開她縫了許多針的下顎說道:“爸爸,我離樹頂只有十五英尺了。可能還要更近一些。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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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帶著得到教師肯定的榮譽從中學畢業,有五個星球上的聯合學院和三所大學愿意提供獎學金,包括新地的哈佛大學。她選擇了奈藤黑塞爾。

索爾對女兒選擇考古學為專業并不意外。關于愛女的最美好記憶之一,便是她兩歲時那些漫長的下午,在前門廊下的沃土中挖掘,渾然不覺蜘蛛和骨垢蟲的存在,并不時沖進房子去炫耀她發掘出的每一塊塑料片和生銹的芬尼。她想知道那些東西是打哪兒來的,留下這些東西的人們都長什么樣子。

瑞秋在十九標準歲的時候就獲得了學士學位,同年夏天去了祖母的農場打工,并在秋季遠距傳輸離去。她在自由島的帝國大學就讀,當地時間二十八月后,她回家了,色彩瞬時流回了索爾和薩萊的世界。

整整兩周里,他們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很有自知之明,在某些方面比那些年齡大她一倍的人還令人放心——休養生息,享受著家里的生活。一天傍晚,日落之后,她在校園里漫步時,向父親問起了關于他血脈的一些細節:“爸爸,你還覺得自己是個猶太人嗎?”

索爾驚于此問,伸手撥劃著自己日漸稀疏的頭發:“猶太人?嗯,我想是的。不過這個詞已經失去原來的意味了。”

“那我是猶太人嗎?”瑞秋問。她的雙頰在稀薄的暮色中微微發光。

“只要你愿意你就是,”索爾說,“反正舊地不在了,它也沒什么意義了?!?/p>

“要是我是個男孩子,你會給我行割禮嗎?”

索爾笑起來,他被這個問題逗樂了,又有點難堪。

“我說真的。”瑞秋道。

索爾扶正眼鏡:“我想應該會吧,孩子。我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p>

“你去過巴薩德猶太教會堂嗎?”

“自從我受了成人禮之后,就再沒去過了。”索爾說道。他回想起五十年前的情景,當時父親借用理查德叔叔的桅輕,將全家載至首都參加這項儀式。

“爸爸,為什么現在的猶太人覺得那些事情……沒有在大流亡之前重要了?”

索爾張開雙臂——他的雙手結實有力,看起來不像是學者,倒像是雙石匠的手:“真是個好問題,瑞秋。可能是因為太多的夢想破滅了。以色列已經不復存在。新圣殿存在的時間太短,遠不及從前那兩座。上帝以同樣的手法再次毀滅了地球,從而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這又讓猶太人漂泊離散……永生永世?!?/p>

“可是有些地方的猶太人依然保留著民族性和宗教性?!彼呐畠簣猿值?。

“噢,的確是這樣。在希伯倫和中央廣場一些與世隔絕的地域,你甚至能找到完整的宗教群體……哈希德派、東正教派、哈斯摩尼,不過都是些名字……他們實際上都……失去了宗教意義,弄得花里胡哨……僅是為了迎合游人的興趣而已?!?/p>

“就跟主題公園似的?”

“對?!?/p>

“明天能帶我去伯特利神廟伯特利(Beth-el):《圣經·創世紀》中,雅各遇見神的地方。“不必,”索爾說,“我們可以乘坐學院的班機?!彼D了頓。“行,”他最后說道,“明天我會帶你去猶太教會堂。”

古老的榆樹下,夜色正逐漸聚攏。街燈次第亮了起來,寬闊的巷道一直通向他們的家門。

“爸爸,”瑞秋說,“有一個問題,自打我兩歲起,我都問過你一百萬次了。你相信上帝嗎?”

索爾沒有笑。除了他給出過一百萬次的答案以外,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跋M幸惶煳視!彼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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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學業的研究方向是關于外星及大流亡前期的文明遺跡。在三個標準年里,索爾和薩萊偶爾會收到鄰近但不在環網內的那些奇異星球上傳來的超光信息,而后發信人會前來拜訪。他們都知道女兒為畢業論文進行的實地考察工作將會帶她到環網之外,到達偏地,而時間債會逐漸吞噬掉滯留在彼地的人的生命或回憶。

“海伯利安到底在哪里?”在瑞秋即將出行前的最后一次假期中,薩萊問,“它聽起來就像某種新型家用產品的商標?!?/p>

“那是個偉大的地方,媽媽。除了阿馬加斯特以外,就數那里的非人類文明遺跡最多了。”

“那你們干嗎不去阿馬加斯特?”薩萊問,“從環網出發只消幾個月就能到達。為什么要去一個次等的地方呢?”

“海伯利安還沒有開發成為大型游覽勝地,”瑞秋說,“盡管這個麻煩已經出現些苗頭了,現在的有錢人都更愿意到網外去旅行。”

索爾突然發覺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起來:“你是要去迷宮,還是那個叫作光陰冢的文明遺跡?”

“去光陰冢,爸爸。我將和美利歐·阿朗德淄博士共事,關于光陰冢,沒人知道得比他更多?!?/p>

“它們不會有危險吧?”索爾盡他所能漫不經心地問出這個問題,但是聲調卻變得尖銳起來。

瑞秋笑了:“因為那個關于伯勞的傳說嗎?不可能。近兩個標準世紀以來,還沒人遇到過那個傳說中的麻煩呢?!?/p>

“但我見過一些文件,記錄那里在第二波殖民潮時的動亂……”索爾開口道。

“我也見過,爸爸。但是那些人壓根不知道有種巨型石鰻會跑到沙漠里覓食。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可能就是被這些動物給吃了,于是人人都惶惶不可終日。你知道謠言是怎么起來的。還有,現在那種石鰻都已經被趕盡殺絕了。”

“飛船不會在那兒著陸,”索爾繼續勸解道,“你得乘船渡過草之海到光陰冢去,要不然得徒步走到那里,再不然就是些別的整死人的方法?!?/p>

瑞秋笑了:“在以前,人們低估了逆熵場的效用,所以在其中飛行時經常發生事故。不過現在也提供汽艇服務了。他們還有一個大客棧,叫作時間要塞,建在山脈北緣,每年都有成千上萬旅游觀光者下榻?!?/p>

“你們也會在那里歇腳嗎?”薩萊問。

“會住段時間吧。那肯定會讓我興奮死的,媽媽?!?/p>

“我倒巴不得沒這么令人興奮?!彼_萊說,于是所有人都笑了。

在瑞秋四年的旅程中——包括幾周冰凍沉眠時間——索爾發現,這次他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為思念女兒。盡管同以前一樣無法和她聯系,但之前畢竟她是在網內忙于研究。一想到她以比光速還快的速度飛離自己,全身包裹在霍金效應人造量子繭中,一種不自然的不祥感便隱隱涌上心頭。

他們依舊很忙。薩萊停止了自己的評論生涯,將更多時間致力于本地的環境問題。而對于索爾來說,這個時期則是他一生中事業接近巔峰的時段。他的第二和第三本書相繼出版,其中,第二本書《道德轉折點》引起了轟動,不時有人邀請他參加環網各地舉辦的會議及研討會。有些地方他是自己一個人去的,還有些地方是和薩萊一起去的。盡管他們心里都很喜歡旅行,但在實際經歷中總會遇到奇怪的食物、不同的重力。陌生太陽發出的光芒很快就暗淡下去,索爾覺得多數時間里還不如在家為下一部書做些研究,要是不得已一定得參與會議的話,就通過學院的交互式全息影像參與好了。

瑞秋離家科考近五年之時,索爾做了一個夢,而他的生命即將從此改變。

索爾夢見自己在一幢宏偉的建筑物里漫行,它的柱子都如小型紅杉樹一般粗細,遼遠的天花板望不到頂,從中射下束束紅色光線,就像堅實的箭矢一般。他不時瞥見左右的黑暗中,遠遠地有些東西。有次看見的是一雙石腿,好像巨大的建筑一般矗立在黑暗中;另一次他發現一只水晶圣甲蟲在他頭頂上方遙遠的空中盤旋,體內放射著冷光。

最終索爾停下來歇息。他聽見遙遠的身后傳來大火燃燒的聲息,整個城市和森林都在火中沐浴。而前方,他正要走去的地方,兩個深紅的橢圓正熠熠發光。

他正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忽然一個宏大的聲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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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帶上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瑞秋,你鐘愛的女兒,去一個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將指引你之地,將她獻為燔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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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里,索爾站起身來說道:“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庇谑撬诤诎抵欣^續前行,而那兩個紅色球體就像血紅色的月亮懸掛在晦暗的平原上,當他再次停下來歇息,那個宏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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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帶上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瑞秋,你鐘愛的女兒,去一個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將指引你之地,將她獻為燔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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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聳聳肩,抖掉那壓迫人的聲音,然后清清楚楚地對著黑暗說道:“你第一次說話我就聽到了……我告訴你,‘沒門’?!?/p>

索爾知道自己是在夢中,他的意識一方面感受著這個諷刺的劇情,另一方面卻只是想要醒來。但是情況急轉,他猛然發現自己正從一個低矮的陽臺往下望,瑞秋正赤裸著躺在下面一間屋里的一塊大石頭上,整個場面被紅色的雙球照亮。索爾看向自己的右手,發現手里有一把長彎刀。刀刃和刀柄都是骨制的。

那個聲音再次傳來,在索爾聽起來,它像極了某些頭腦淺薄的三流全息電影導演處理出的上帝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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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你得好好聽著。人類的未來系于你對此事的順從。你必須帶上你的女兒,你鐘愛的女兒瑞秋,去一個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將指引你之地,將她獻為燔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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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因為整個夢感到渾身不舒服,但不知怎的有些膽寒,他轉過身,把刀遠遠地投向了黑暗。然后他回過頭去找自己的女兒,整個場景都消失了。紅色的球體距離頭頂特別近,現在索爾看清它們是兩顆千面寶石,每一顆都大得像是個小行星。

響徹天際的聲音再度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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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你有機會選擇,索爾·溫特伯。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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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笑著醒了,同時也被夢驚出一身冷汗。他覺得《猶太法典》和《舊約全書》都不過是一個縱貫古今、冗長雜亂的故事,這個念頭令他覺得滑稽得很。

就在索爾反復做這個夢的那段時間,瑞秋正在海伯利安上進行她第一年的研究。由九名考古學家和六名物理學家組成的小組發現,時間要塞雖然迷人但是太過擁擠,那里滿是觀光客和自稱的伯勞教朝圣者,于是,第一個月他們每日往返于工作地與酒店,從第二個月起,他們在死寂之城和光陰冢所在的小峽谷之間搭建了永久帳篷。

小組中的一半人手負責挖掘這座未完工之城里較新的文明遺跡,瑞秋則在兩名同事的幫助下,為光陰冢的各個細節制定詳細的目錄。物理學家們已經完成了對逆熵場的研究,正花費大量的時間,用不同顏色的小旗來標注那些所謂的時間潮汐的界限。

瑞秋所在小組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叫作獅身人面像的建筑上,盡管那塊石頭雕刻出的生物既不是人也不是獅子。說不定最初雕刻的東西根本不是生物,雖然這塊巨型石雕頭頂上光滑的線紋看起來像是生物特有的曲線,連綿彎曲的附加物又會讓每個人都聯想到翅膀。獅身人面像不像其他的葬墓開闊且容易勘察,它是一大團以狹窄甬道連接起來的蜂窩形巨石塊,其中有一些密閉得滴水不漏,另一些又開闊得跟體育場那么大,但是從任何一個地方出發都無法找到出口,只能回到原點。沒有地穴、藏寶室、遭洗劫的石棺、壁畫或者密道,只有迷宮般的走廊在滲水的石頭之間蜿蜒。

瑞秋和她的愛人美利歐·阿朗德淄開始著手繪制獅身人面像的地圖,他們所用的方法自從在二十世紀埃及金字塔的勘測中被首次使用以來,已經沿用至少七百年。他們在獅身人面像里安置好了靈敏的“輻射及宇宙射線探測儀”,頻度調整到最低,以此來記錄拱頂巨石中運動粒子的到達時間以及偏向模式,從而觀察是否有深層顯象雷達無法顯示出的密室或者密道。因為時值旅游旺季,加上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會極其關心這種研究對光陰冢可能造成的損壞,瑞秋和美利歐不得不每天半夜出發去遺址,步行半個小時,然后爬過裝備好藍色熒光球的走廊迷宮。在那兒,他們可以坐在數萬噸重的石頭底下,整晚觀測各種儀器,聆聽耳機中傳來的咻咻聲,那種聲音代表垂死的星辰腹中新粒子的誕生。

時間潮汐對獅身人面像所起作用不大。在整個墓葬群中,它似乎被逆熵場覆蓋得最少,只有時間潮汐大量涌來的時候才會對人產生威脅,物理學家已經細致地列出了時刻表。高潮出現在十點整,僅二十分鐘后,就會向距離南部五百米的翡翠塋退去。為了確保安全,觀光者必須在九點整之前就離開整座遺址,到十二點整之后才可以靠近獅身人面像。物理學小組在各個葬墓之間的小徑和走道的各個點上都放置了時熱傳感器,既可以向觀測者發出警報,告知他們時間流產生異常,也可以提醒游人。

瑞秋在海伯利安的研究還剩下三個星期,這一天,她在半夜醒來,沒有叫上熟睡的愛人,獨自從營地駕了一輛地面效應吉普車到墓群。她和美利歐一致同意,每晚兩人一起去觀測那些儀器實非明智之舉,所以現在他們輪流值班,一人在遺址工作,另一人校勘數據,為最后的項目作準備——翡翠塋和方尖石塔之間沙丘的雷達測圖。

夜晚涼爽而美麗。滿天的繁星在地平線兩端延伸,數量足有瑞秋從小到大在巴納之域所見過的四倍乃至五倍之多。南部山頭吹來陣陣強風,低矮的沙丘發出輕微的聲響,隨風游移。

瑞秋發現遺址的燈光依然亮著。物理學小組剛結束一天的工作,正把設備裝上吉普車。她同他們聊了一會兒,等到他們驅車離開,她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帶上背包,走了二十五分鐘,進入了獅身人面像的地下室。

對于修建墓群的人物和原因,瑞秋已經不止一百次感到好奇。因為逆熵場的作用,追溯建筑材料的歷史毫無意義。只有通過對峽谷的侵蝕以及周遭環境的其他特點的分析,才能夠推斷出墓群已經至少有五十萬年的歷史。感覺上,修造光陰冢的建筑師應該屬于人類的一支,盡管整座建筑中,除了總體規模以外得不出任何證據。當然從獅身人面像里的走道上也得不出什么結論——它們中的一些形態和大小都完全符合人類標準,但沿著它走過幾米后,這同一條走廊就可能縮小成一個管道,跟下水道一樣的大小,然后又變成一個比自然洞穴還要大的地方,怪石嶙峋。門口通常呈矩形,也有很多是三角形、梯形乃至十邊形,不過將它們稱作門口也有些牽強,因為穿過它們也并不能到達任何屋室。

還剩下最后二十米,瑞秋將背包滑到前頭,繼而沿一條陡直的斜坡朝下爬去。熒光球的冷光在巖石和她的肌膚上映出一片慘淡而缺乏生氣的幽藍之光。她終于到達了“地下室”,那里看起來就像人類雜物和臭味的避難所。幾把折疊式座椅填滿了這個小空間的中心,而探測器、示波器,還有其他一些隨身用具沿著靠在北墻的狹窄工作臺擺成一排。對面鋸木架上的一塊木板上放著咖啡杯、一塊棋盤、一個吃了一半的甜甜圈、兩本平裝書,還有一個穿著草裙的塑料玩具,有點像是狗。

瑞秋走了進去,將咖啡加熱器放到玩具旁邊,然后檢查了宇宙射線探測器。數據看起來沒有變化,沒有發現隱匿的房間或走道,只有幾個躲過了深層雷達的壁龕。明早,美利歐和思德藩將會啟用深度探針,植入成像單纖維,進行空氣采樣,然后運用微操作器進行深度挖掘。迄今為止探測過的十多個壁龕都沒發現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于是營地里流傳起一個玩笑,下一個跟拳頭差不多大的洞里,將會藏有微型石棺、小型骨灰盒、袖珍木乃伊,或者——就像美利歐說的——“巴掌大的圖坦卡蒙圖坦卡蒙(Tutankhamen):公元前1300年左右死去的埃及第十八王朝少年幼王。他的陵墓于1922年被霍華德·卡特發現時幾乎完好無損。出于習慣,瑞秋在她的通信志上試了試通信連接。沒有反應。四十米厚的石頭屏蔽了信號。他們曾經討論過是否要從地穴接一條電話線出地表,但一來這個問題還沒到火燒眉毛的程度,二來他們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結束了,所以沒有把討論付諸現實。瑞秋調整了通信志上的輸入頻道,監視檢測儀數據,然后重新坐下準備度過這個冗長寂寥的夜晚。

關于舊地法老有一個迷人的傳說——是基奧普斯基奧普斯(Cheops):即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代國王胡夫,因下令建造吉薩的大金字塔而著名。凌晨兩點十五分,瑞秋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她的通信志唧唧地叫了起來,探測器也發出尖叫,她騰地跳起身。傳感器顯示,獅身人面像里突然間冒出了十多間新房間,有些甚至比整座建筑物的體積還要龐大。瑞秋飛快敲擊顯示屏,密切觀測著空氣中所顯示出的迷離模型,它們正不斷變化。廊道的圖表互相盤繞扭曲,就像旋轉的莫比斯環。外部傳感器顯示上層建筑同樣扭曲變形,像風中的化纖折曲帶——也像翅膀。

瑞秋知道那是出現了某種多重故障,在她重校儀器的過程中,也沒忘通過語音將數據和自己的想法輸入通信志。然后,好幾件事一起發生了。

她聽見頭頂上方走廊里傳來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

所有的顯示儀都同時黑屏了。

在迷宮般的走廊某處,一個時間潮汐警報突然響起。

所有的燈熄滅了。

最后這件事不合常理。儀器包里放有他們自己的電力供應系統,就算在經受核攻擊的情況下也能持續發亮。他們在地下室使用的燈也裝有能用上足足十年的電池。廊道里的熒光球屬于生物熒光,根本無須電源。

然而,燈光全部熄滅了。瑞秋從連衣制服的膝袋中拔出激光手電,打開開關。沒有反應。

在瑞秋的一生中,恐懼第一次向她逼近,如同一只手緊攥著她的心。她無法呼吸。她力圖讓自己不要亂動,不要去聽那些聲音,只管等著恐慌自行消退。十秒過后,恐懼漸漸退卻,她不再大口喘氣,呼吸逐漸平穩,然后她摸索到儀器,對著它們一陣猛敲。沒有反應。她舉起通信志,撥弄著觸顯。沒有反應……按理說不可能,這電晶體制成的東西本來就刀槍不入,電池也高能強效??墒?,不管怎樣都沒有反應。

瑞秋能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但她仍舊努力和恐慌搏斗,開始摸索著走向唯一的出口。想到要在絕對的黑暗中穿過迷宮走出去,她涌起一股尖叫的沖動,不過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等等。獅身人面像迷宮中本來有古燈,不過研究隊拴上了熒光球。它們是被拴上的!有一條貝綸繩一路連接著它們直到地表。

好樣的。瑞秋摸索著繩子,朝出口走去,感受著指下冰冷的石頭。以前也是這么冷么?

前方傳來某種清脆的聲音,像是什么尖利的東西正一路刮擦著進口豎井壁,正往下降。

“美利歐?”瑞秋向黑暗中喚道,“譚雅?庫特?”

刮擦聲聽起來很近。瑞秋慢慢向后退去,黑暗中打翻了一個儀器和一把椅子。有什么東西碰到了她的頭發,她倒吸一口涼氣,抬起手。

房頂變低了。堅固的石塊,五米見方,就在她伸出另一只手碰到它的時候滑得更低了。通往走廊的入口出現在墻壁當中。瑞秋搖搖擺擺地走過去,雙手在身前揮舞,仿佛一個盲人。她被折疊椅絆了一下,摸到工作臺,順著它走到了遠處的墻壁,洞頂逐漸下壓,她感覺走廊的升降機井消失了。要不是她縮回了手指,再過一秒就會被切掉。

瑞秋在黑暗中坐下。一臺示波器刮擦著洞頂,直到它底下的桌子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最終分崩離析。瑞秋哆哆嗦嗦,頭一回絕望地顫抖起來。傳來一陣金屬的摩擦音——又像極了呼吸聲——離她不到一米遠。她又開始后退,滑過一片突然間撒滿了儀器碎片的地板。呼吸聲越來越響了。

有什么尖利又冰冷無比的東西握緊了她的手腕。

瑞秋終于尖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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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年代,海伯利安上還沒有超光發射儀。神行艦飛船“法羅克斯城”號霸艦也無法進行超光通信。所以,直到霸主駐帕瓦蒂領事館給學院發來超光信息,索爾和薩萊才聽說瑞秋出了事,他們的女兒受傷了,不過情況很穩定,只是失去了知覺,正隨醫療火炬艦船從帕瓦蒂轉抵環網的復興之矢。整個路程將會花費十幾天的船上時間,并帶來五個月的時間債。那五個月對于索爾和他的妻子來說,真是莫大的痛苦,在醫療艦船最終抵達復興星球的遠距傳輸網點之前,他們已經作了一千次最壞的打算。打從他們上一次見到瑞秋算起,已經過了整整八年。

位于達芬奇的醫療中心是一座浮塔,由直接電波能源支撐。從高處觀賞科摩海的景色十分激動人心,但是索爾和薩萊都顧不上駐足觀賞,他們一層樓一層樓地挨房挨戶尋找自己的女兒。辛格醫生和美利歐·阿朗德淄在重癥特別護理中心接待了他們。介紹被簡略地跳過。

“瑞秋怎樣?”薩萊問道。

“正睡著。”辛格醫生說。她是一個高大的女人,帶有貴族氣息,但是眼神很溫柔?!拔覀兡壳八那闆r是,瑞秋并沒有遭受任何肉體上的……唔……傷害。但是她現在已經昏迷差不多十七標準周,這是就她自己而言的時間。只有在過去的十天里她的腦電波顯示出深沉睡眠的跡象,不像是處于昏迷狀態。”

“我不太明白,”索爾說,“遺址里發生事故了嗎?她是不是得了腦震蕩?”

“發生了一些事情,”美利歐·阿朗德淄說,“但我們無法確定是什么樣的事故。當時瑞秋在一座文明遺跡里……單獨一人……她的通信志和其他儀器均無反常記錄。但是當時出現了一波湍流,就是那種叫作逆熵場的現象……”

“時間潮汐,”索爾說,“我們知道。繼續?!?/p>

阿德朗淄點點頭,伸開雙手,像是在用空氣塑模型:“出現的那個……逆熵場湍流……與其說是潮汐,不如說是海嘯……而獅身人面像……就是瑞秋所在的那座遺跡……完全被淹沒了。我是說,我們發現瑞秋的時候,她雖然并沒有受到任何肉體上的傷害,但是昏迷了……”他轉向辛格醫生尋求幫助。

“您的女兒曾經昏迷過一段時間,”醫生說,“在那種狀況下,我們無法讓她進入冰凍沉眠狀態……”

“所以你們讓她在沒有冰凍沉眠的情況下經受了量子躍遷?”索爾問道。他讀過相關資料,知道直接暴露在霍金效應之下的話,會給旅行者帶來怎樣的精神損傷。

“不,不是的,”辛格安慰道,“她昏迷不醒的狀態恰恰起到了和冰凍沉眠一樣的作用,保護了自己?!?/p>

“她到底有沒有受傷?”薩萊問。

“我們還不太清楚,”辛格說,“所有的生命跡象都回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腦波活動已經接近清醒狀態。問題在于,她的身體似乎吸收了……我是說,她似乎被逆熵場感染了。”

索爾揉了揉前額:“是像輻射病之類的么?”

辛格醫生遲疑了一下:“不完全一樣……呃……這個病例完全沒有先例。來自鯨逖中心、盧瑟斯和邁塔科瑟的老年化疾病專家將會在今天下午趕來。”

索爾迎上了這個女人的目光。“醫生,你是說瑞秋在海伯利安染上了老年化疾???”他停頓了一下,檢索著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像瑪土撒拉瑪土撒拉(Methuselah):圣經中有名的高壽族長,據說活了969歲。“不,”辛格說,“事實上令愛的疾病還未正式命名。敝處的醫師稱之為梅林病。具體說來……令愛的年齡變化仍舊處于正常速率……不過據我們目前所知,她的年齡是倒退的。”

薩萊抽身離開了人群,盯著辛格,好像這醫生瘋了一樣?!拔蚁胍娢业呐畠?,”她說,聲音平靜而堅定,“我想見瑞秋,馬上!”

索爾和薩萊等了將近四十小時,瑞秋蘇醒了。她在床上坐了幾分鐘,醫師和技師都還在她身邊忙碌,她脫口叫了出來:“媽媽!爸爸!你們怎么在這里?”還沒等他們回答,她又看了看四周,眨了眨眼睛?!暗鹊?,這到底是哪里?我們是在濟慈么?”

她的母親握住她的手:“我們是在達芬奇的一座醫院,親愛的。位于復興之矢?!?/p>

瑞秋的眼睛睜得很大,近乎滑稽:“復興。難道我們是在環網?”她環顧四周,完全陷入迷茫。

“瑞秋,你能記起的最近的事是什么?”辛格醫生問。

這個年輕女子不甚理解地看著醫師?!拔夷苡浧鸬淖罱氖率恰窃诿览麣W身邊過夜,就在……”她看了看自己的父母,然后用指尖觸摸自己的臉頰?!懊览麣W呢?其他人呢?他們都……”

“科考隊的每個人都安然無恙,”辛格醫生安慰道,“只是你遭受了一起小事故。大約是十七周以前的事了。你現在回到了環網。很安全。你們小組的每一個人都很安全。”

“十七……周……”瑞秋曬黑的痕跡已經漸漸消退,看起來很蒼白。

索爾握住她的手:“你感覺怎樣,孩子?”他的十指感應到的握力相當虛弱,令他心疼不已。

“我不知道,爸爸,”她終于說了出來,“很累。頭暈。糊里糊涂。”

薩萊坐在床上,張開雙臂擁抱著她:“一切都好好的,寶貝。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美利歐進了屋,滿臉胡茬兒,他剛在外屋打了個盹兒,所以頭發蓬亂。“阿秋?”

瑞秋在母親的臂彎中望著他?!班?,”她說,充滿了羞澀,“我回來了。”

索爾一直認為,當今的醫療在本質上依然和放血和敷膏藥的時代相差無幾,現在他也依舊堅持這個觀點;盡管現在他們能把一個人放在離心分離機里旋來轉去,重新排列身體的磁場;能用聲波轟炸可憐的病人,連接進入每一個細胞以審問RNA,到最后,雖然他們不明說,但還是得承認他們一無所知。唯一的改變不過是賬單越來越厚。

他坐在椅子里打盹,瑞秋的聲音喚醒了他。

“爸爸?”

他坐直身子,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我在這兒,孩子?!?/p>

“我在哪兒,爸爸?發生了什么事?”

“你在一所位于復興星球的醫院,寶貝。海伯利安發生了一起事故。現在你很平安,只是那事故可能對你的記憶造成了一點影響?!?/p>

瑞秋抓牢了他的手:“醫院?在網內?我怎么會在這里?我在這里多久了?”

“五周左右,”索爾輕聲說,“你記得的最近的事是什么,瑞秋?”

她坐回枕頭上,摸著自己的額頭,摸著那里的微型傳感器:“美利歐和我在開會。討論怎樣在獅身人面像中安置搜索裝置。哦……爸爸……我還沒有跟你介紹美利歐……他是……”

“嗯,”索爾說,把瑞秋的通信志遞給她,“給你,孩子。聽聽這個?!彼x開了房間。

瑞秋觸動了觸顯,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對自己說話,不由得眨了下眼睛。“好的,阿秋,你剛剛醒過來。你現在很困惑。你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在這里。呃,發生了一點事兒,孩子。認真聽著。

“錄音時間是大流亡紀四五七年,按傳統觀念來講,也就是公元二七三九年,十月十二日。是的,我知道,這時間與你記憶里最近的事相隔整整半個標準年。聽著。

“在獅身人面像里發生了一點狀況。你被時間潮汐困住了。它改變了你。你的年齡是倒退的,這事兒確實聽起來非常匪夷所思。你的身體每分鐘都會變得年輕,不過那并非當下最重要的事情。當你睡著的時候……當我們睡著的時候……你會遺忘。你會失去事故發生那天前又一天的記憶,以及事故發生后的所有記憶。不要問我為什么。就連醫生都不知道。專家也無從得知。如果你想要我打個比方的話,就想想絳蟲病毒……最古老的那一種……逐漸吃掉你通信志里的數據……從最后一個條目起,顛倒順序一個個吞噬。

“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你在睡覺的時候記憶會流失。他們也試過強迫你保持清醒,但是三十個小時之后你就會出現一段時間的神經緊張,而病毒則趁此時間繼續侵噬你的記憶。所以別管它好了。

“你知道嗎?像這樣以第三人稱談論自己也是一種療法呢。實際上,我只是躺在這里等著他們帶我上去做透視治療,我知道等我回來的時候自己肯定已經睡著了……而且肯定又忘掉了一切的一切……想到這個真是嚇得我尿褲子呢。

“好了,把觸顯換到短期存儲區,你會聽到我將要對你詳細講述的話語,從中你將得知自事故發生起的每一件事。哦……媽媽和爸爸都在這里,他們都認識美利歐。我反倒還沒有從前那么了解他了。我們第一次和他做愛是在什么時候來著,唔?是在海伯利安的第二個月吧?那么我們就還只剩下幾周了,瑞秋,之后我們就又會成為泛泛之交。趁你還記得的時候,多回味回味吧,姑娘。

“我是昨天的瑞秋,完畢?!?/p>

索爾進屋時,發現自己的女兒直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緊緊抓著通信志,臉色發白,像是受了驚嚇?!鞍职帧?/p>

他走過去坐到她身邊,任她哭泣……連著這些天每晚如此,這已經是第二十個晚上了。

瑞秋到達復興八標準周之后,索爾和薩萊在達芬奇遠距傳輸器多功能港向她和美利歐揮別,然后傳送回了位于巴納之域的家。

“我覺得她不該出院?!痹诔俗戆鄼C回克羅佛的時候,薩萊自言自語地抱怨道。身下的大陸拼綴著一塊塊正待收割的矩形田野。

“老伴,”索爾說,撫摸著她的膝蓋,“在那里,醫生可以永久照看她。不過現在他們這么做只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他們已經盡了所有的努力去幫助她……卻沒用。她還有自己的人生?!?/p>

“但是為什么要跟……跟他走?”薩萊說,“她幾乎都快不認識他了。”

索爾嘆息著,倚回自己椅背的靠墊?!皟芍苤笏透静粫浀盟?,”他說,“至少是不記得他們現在的關系。從她的立場考慮考慮吧,老伴。她每一天都在努力讓自己適應這個瘋狂的世界。她現在才二十五歲,正在戀愛。讓她開開心心地過吧?!?/p>

薩萊轉頭朝窗外望去,在一片寂靜中,他倆一同凝視著紅日,它像拴在地表的氣球一樣,漂浮在傍晚的邊緣。

?

瑞秋打來電話的時候,索爾第二學期的授課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這是一條單向信息,通過自由島的遠距傳輸線纜傳來,女兒的影像投射在古老的全息顯像井上,就像一個熟悉的游魂。

“嗨,媽媽。嗨,爸爸。真對不起,我過去幾周都沒有寫信打電話。我猜你們知道我已經離開了學校。是和美利歐一起的。要完成新的畢業設計真痛苦。我星期二就完全忘了星期一都討論了些什么。就算是有磁片和通信志的提示也無濟于事。我覺得我該重新申請念一次本科……那一切我統統都記得!開個玩笑。

“和美利歐在一起也挺痛苦。至少我的筆記上是這么說的。這不是他的錯,我肯定。他既溫柔又耐心,對我忠貞不渝。只是有點……呃,你不可能每天都重新建立一種關系嘛。我們的公寓里鋪天蓋地都是我們的照片,我寫給自己的關于我倆的筆記,我們在海伯利安上的全息像,但是……你知道。到早上他又完全變成了陌生人。下午我又開始相信我們有過的一切,即便我根本記不起來。到晚上我便會在他的臂彎里哭泣……然后,到差不多的時候,我就去睡覺了。這樣子也挺好。”

瑞秋的影像停頓了一下,轉身,像是要切斷連接,但很快又穩定住了。她對著他們莞爾一笑:“反正,不管怎樣,我已經離開學校一段時間了。自由島醫療中心想要我全天候地待在這里,但是這樣的話,他們也得時刻照料著我……鯨逖研究所向我提供了一份邀約,難以拒絕。他們提出要給我……我想他們說的是‘研究酬金’……那可比我在奈藤黑塞爾四年求學所支付的費用再加上帝國大學的所有學費還多呢。

“但我拒絕了。我依然會以門診病人的身份去那里,RNA移植系列手術總是讓我全身瘀青,情緒低落。當然,情緒低落是很正常的,因為每天早上我都記不起那些瘀青是怎么來的嘛。哈哈。

“不管怎樣,我會和譚雅一起待一段時間,然后可能……我想可能會回家一段時間。二月是我的生日……我又會變成二十二了。挺奇怪,是吧?無論如何,和熟識的人們在一起生活總會容易得多,我是在剛轉到這里的時候,也就是二十二歲的時候,遇到譚雅的……我想你能明白。

“那么……我以前的房間還在嗎,媽媽?你經常威脅我說要把它變成一間麻將廳,有沒有這么做呢?給我寫信吧,要不然給我打個電話。下次我會多花些錢使用雙程電話,這樣我們就能面對面說話了。我只是……我想我……”

瑞秋揮了揮手:“我得走了?;匾?,金絲燕。我愛你們?!?/p>

離瑞秋的生日還有一周,索爾飛到巴薩德城,好去那座城市唯一的公共遠距傳輸終端帶她回家。他先看見瑞秋,她正站在花鐘的附近,提著行李。她看起來很年輕,但和他們在復興之矢揮別之時相比,改變也不是很明顯。不,索爾意識到,她的姿勢所展現的自信沒有以前足了。他搖搖頭讓自己甩掉這些想法,向她呼喊,跑過去擁抱她。

他放開瑞秋時,她臉上的表情如此震驚,這表情在他心中揮之不去:“怎么了,親愛的?出什么事了?”

除了這次之外,索爾幾乎沒有見到過自己的女兒完全語無倫次。

“我……你……我忘了,”她結結巴巴地說,她搖搖頭,那動作是多么熟悉,最終她大哭大笑起來,“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有一點點不同,爸爸。我記得,我離開這里是在……準確地說是……昨天。那時我看見……你的頭發……”瑞秋捂住了嘴。

索爾伸手撓了撓頭皮。“啊,對?!彼f,突然自己似乎也要又哭又笑了?!澳惝厴I后,算上旅行的時間,都已經不下十一年了。我已經老了,腦袋也禿了?!彼謴堥_雙臂?!皻g迎回來,小寶貝?!?/p>

瑞秋撲入他的擁抱,撲入了安全的港灣。

幾個月里,一切如常。瑞秋周圍都是熟悉的人和事,她感覺更安心了,而薩萊為女兒疾病傷心的情緒,也被女兒回家所帶來的快樂暫時抵消了。

瑞秋每天都早起觀看她的私人“指導秀”,索爾知道,里面出現的他和薩萊的影像,比她記憶中的面容要老出十幾年。他試圖想象這對于瑞秋來說是怎樣的——從自己的床上醒來,二十二歲,帶著全新的記憶,正在家中歡度去環網念大學之前的假期,猛然發現自己的父母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房屋和城鎮也有了上百處細微的變化,新聞內容也完全不同……多年的歷史已經從她身邊溜走。

索爾無法繼續想象下去。

他們犯的第一個錯誤就是讓瑞秋如愿,邀請她舊時的朋友參加她的二十二歲生日聚會。正好是上次慶祝她生日的原班人馬——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妮姬、唐·斯圖爾特還有他的朋友霍華德、凱西·歐貝格,以及瑪塔·婷,她最好的朋友李娜·米凱勒——他們那時都剛從大學回來,已經蛻去幼年的繭,開始新生。

其實回來之后,瑞秋已經見過她們了。不過她一覺醒來以后……又忘得一干二凈了。唯獨這一次,索爾和薩萊忘了她會失憶。

妮姬已經三十四標準歲,有了兩個自己的孩子——依舊活力無限,仍然無法自控,但是從瑞秋的標準來說仍舊是老了。唐和霍華德聊起他們的投資,他們孩子在體育上的成就,還有他們即將到來的假期。凱西很困惑,只和瑞秋說了兩次話,然后就感覺和自己說話的對象似乎是個冒名頂替瑞秋的其他人?,斔t是擺明了嫉妒瑞秋的年輕。李娜,在過去的多年中已經成為了狂熱的禪靈教徒,她失聲痛哭,早早走了。

等他們都離開之后,瑞秋坐在宴會后一片狼藉的起居室中,盯著自己吃了一半的蛋糕。她沒有哭泣。上樓之前,她擁抱了母親并輕聲對父親說:“爸爸,以后請不要再讓我經歷這樣的事了?!?/p>

然后她上樓睡覺了。

當年春天,索爾再一次做起同樣的夢。他迷失在一片廣袤黑暗的地界,只有兩個紅色的球體在發光。那個單調的聲音響起的時候,索爾沒有再感到荒唐:

?

“索爾。帶上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瑞秋,你鐘愛的女兒,去一個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將指引你之地,將她獻為燔祭?!?/p>

?

于是索爾朝黑暗長嘯:

“你已經擁有她了,你這個雜種!我要怎樣才能把她要回來?告訴我!告訴我,你這個天殺的!”

索爾·溫特伯醒來,渾身冷汗,淚水盈眶,滿心憤懣。他能夠感覺到在另一間屋里沉睡的女兒,巨大的蠕蟲一點點吞噬著她。

?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索爾開始著迷于搜集關于海伯利安、光陰冢以及伯勞的資料。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研究者,他為如此引人爭議的話題竟然只有這么少的硬數據硬數據:由實際測量所得到的數字和圖像,與“軟數據”不同,不包含估計出來的數據。美利歐·阿朗德淄又發起了新一次海伯利安考察,依然由帝國大學贊助,不過這一次帶著明確的目的,要截取并弄清楚造成瑞秋染上梅林癥的時間潮汐現象。這次有一個重要的進展,霸主保護體決定隨這次遠征送出一臺遠距傳輸發射器,并裝置在駐濟慈領事館。即便這樣,當遠征隊到達海伯利安時,環網時間也已經過去了三年。索爾的第一反應是想要陪同瑞秋跟隨阿朗德淄和他的隊伍一同進發——這很自然,就像所有全息影劇的主角都會回到主線故事發生的地點。但是索爾在幾分鐘之內就擺脫了這一直覺帶來的沖動。他是歷史學家、哲學家;他能夠為科考成功作出的貢獻微乎其微,充其量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瑞秋依然保留有一個受過良好培訓的本科在讀準考古學家的興趣和技術,但是她知曉的技術每天都逐漸減少,索爾認為返回事發地點對她沒有任何幫助。每一天對她都會是一次震驚,在一個陌生的星球醒來,干著一項她完全無所適從的工作。薩萊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索爾姑且擱下了他當前正在研究的書——對克爾愷郭爾克爾愷郭爾(Kierkegaard,1813-1855):丹麥基督教思想家。存在主義的先驅。著有《非此即彼:生活中的一個片斷》等。平淡無奇的工作依然繼續,數月過去了,收集信息完全不能滿足他行動的需要。過來為瑞秋作檢查的醫學及科學專家,就像潮水般涌向圣殿的觀光客,絡繹不絕,他偶爾將自己的心灰意懶發泄到這些人身上。

“這事兒怎么可能發生!”他朝一個矮冬瓜一樣的專家喊道,這個人在對待病人父親的態度上犯了個錯誤,自以為是,居高臨下。醫生頭發稀疏,臉看起來就像是畫滿了線的撞球?!八纳眢w已經在慢慢變小了!”索爾大叫,用力地扯著節節后退的專家的衣領,“不止是大家能看到的表象,就連骨質都在逐漸減少。她怎么可能會一天天又變回一個小孩?這難道不是和質量守恒定律相沖突的嗎?”

專家嘴唇動了動,但是索爾把他搖晃得太厲害,他開不了口。一個長著小胡子的同事替他作了回答?!皽靥夭壬?,”他說,“先生。您必須明白您的女兒正身處于……嗯……可以說是局部的逆熵區中。”

索爾轉向這個小胡子同事:“你是說她只是被困在了一個倒退的泡沫中?”

“啊……不,”同事說,緊張地摩挲著下巴,“也許我應該給你一個更恰當的比喻……至少是生物學上的……生命和新陳代謝機制掉了個個兒……啊……”

“純粹是胡扯,”索爾厲聲說道,“她既沒有分泌營養物也沒有把食物噴出來。那所有的神經活動又是怎么回事?把電化學脈沖都反轉過來,真是胡說八道。她的大腦依然在活動,先生們……她只是記憶在消失。為什么,先生們?為什么?”

專家終于說出話來了:“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溫特伯先生。從數學上說,您女兒的身體就像是時間反演方程式一樣……或者是像通過高速旋轉黑洞的物體。我們不知道這種事情究竟是怎么發生的,也不知道為什么物理上說不通的事情正在您女兒身上上演,溫特伯先生。我們所知的還不夠?!?/p>

索爾分別和他們握手:“好。那就是我想知道的,先生們。回程旅途愉快?!?/p>

在二十一歲生日那天,全家人就寢一個小時之后,瑞秋來到索爾的門前:“爸爸?”

“什么事,孩子?”索爾穿上長袍,來到門口站在她身邊。“睡不著嗎?”

“我已經兩天沒睡了,”她輕聲說,“強打著精神,這樣我才能聽完那些我記錄在《想知道嗎?》文檔的簡述材料。”

索爾點點頭。

“爸爸,你下樓來和我喝一杯好嗎?我想跟你說點事兒?!?/p>

索爾從床頭柜上拿起眼鏡,和她一同下了樓。

事實上,這是索爾第一次和自己的女兒共飲,也是最后一次。那并不是一場過量的狂飲——他們聊了一會兒,然后開始講笑話、說妙語,直到最后兩人都笑得不可開交,無法繼續。瑞秋開始講一個新的故事,只在最有趣的時候啜兩口,于是幾乎把威士忌都從她鼻子里噴出來,她笑得太厲害了。他們倆都覺得這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

“我再去拿一瓶,”索爾止住了眼淚,說道,“上個圣誕節莫爾主任給了我幾瓶蘇格蘭威士忌……好像是的?!?/p>

他躡手躡腳地走回來,瑞秋正坐在沙發上用手指梳著頭發。他為她倒了一點,然后他倆默默地喝了一會兒。

“爸爸?”

“嗯?”

“我把整個過程過了一遍。看我自己的樣子,聽我自己的聲音,看李娜和其他人中年時的全息像……”

“還沒到中年呢,”索爾說,“李娜下個月才滿三十五……”

“嗯,總歸是老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不管怎么樣,我已經讀過了醫療報告,也看了海伯利安上拍的那些照片,你知道我怎么想嗎?”

“你怎么想?”

“我一點都不相信這些,爸爸。”

索爾放下酒杯看著自己的女兒。她的臉比以前圓潤了,沒有那么世故。更漂亮了。

“我是說,我其實相信這些,”她說著,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卻帶著害怕的意味,“像你和媽媽這樣的人不可能跟我開這么殘酷的玩笑。再加上你的……你的年紀……以及新聞,還有其他的一切。我知道這完全是真的,但我就是無法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爸爸?”

“明白?!彼鳡柣卮稹?/p>

“我是說,今天早上醒來,我想到,棒極了……明天有古生物學測驗,可我壓根兒還沒學過呢。我盼望著能在羅杰·舍爾曼面前秀一兩手……他老覺得自己很聰明?!?/p>

索爾又喝了一口?!叭昵傲_杰在巴薩德南部的一場空難中死了?!彼f。要不是仗著酒膽,他不會說出這些,但是他得弄明白在這個瑞秋的身體里是不是還藏著另一個瑞秋。

“我知道,”瑞秋說著,下巴擱在膝蓋上,“我了解過每一個認識的人的情況。姥姥死了。艾卡德教授沒再任教了。妮姬結婚了,和一個……推銷員。四年里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p>

“其實都已經不下十一年了,”索爾說,“往返海伯利安讓你的時間和我們這些待在家里的人比起來,落后了六年?!?/p>

“但那是正常的,”瑞秋叫道,“每時每刻都有人在網外旅行。他們也得對付這樣的情況?!?/p>

索爾頜首:“但和你的這個狀況不同,孩子?!?/p>

瑞秋擠出一個微笑,喝干了她的威士忌。“好家伙,這太夸張了?!彼刂氐匕驯臃畔?,發出尖利的撞擊聲,“看,這就是我的決定。我已經花費了兩天半的時間搞清楚所有的這些,她……我……想讓我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現實又是怎樣……但是,根本就沒用!”

索爾一動不動地坐著,大氣也不敢出。

“我是說,”瑞秋說,“我知道自己每天都在變得愈加年輕,失去我從未見過的人的記憶……我是說,然后又會發生什么?我會保持這種狀態,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小,能力也日漸消退,最后某一天,我就消失了?上帝呀,爸爸?!比鹎锞o緊地用雙臂抱住膝蓋,“這真是一個詭異的滑稽故事,不是嗎?”

“這一點都不滑稽。”索爾平靜地說。

“是的,我也知道這不好笑。”瑞秋說。她的雙眼,依然又大又黑,此刻淚水漣漣?!斑@對于你和媽媽來說一定是世上最糟糕的噩夢。每天你們都不得不看我走下樓梯……無限困惑……醒來所記得的只是昨天的記憶,但我自己的聲音卻明明白白告訴我說,昨天已經是好多年以前了。我還和一個叫作米利歐的小伙子戀愛過……”

“是美利歐?!彼鳡栞p聲說。

“管他是誰呢。那些錄音完全沒用,爸爸。到我開始愿意接受這個事實的時候,我又太累了,不得不去睡覺。然后……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p>

“你希……”索爾開口,但立刻清了清嗓子,“你希望我們能做點什么,孩子?”

瑞秋注視著他的眼睛,莞爾一笑。自從她十五周大的時候起,她就一直送給他這樣甜美的笑容?!皠e再讓我聽這些了,爸爸,”她堅定地說,“不要再讓我聽自己說的這些,這只會讓我痛苦。我是說,我根本都沒有經歷過那些時間。”她頓了頓,摸著自己的前額,“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爸爸。去了另一個星球的瑞秋,墜入愛河,受到傷害……那完完全全是另一個瑞秋!不應該由我來忍受她的痛苦?!彼_始哭泣,“你明白嗎?明白嗎?”

“我明白?!彼鳡栒f。他向她張開雙臂,感覺著印在胸膛上自己女兒的溫度和眼淚。“是啊,我明白?!?/p>

第二年不時有超光信息從海伯利安傳來,但都不是好消息。關于逆熵場的性質和來源的研究均沒有進展。在獅身人面像附近也沒有探測到任何異常的時間潮汐活動。在潮汐區以及周邊地區,他們以動物做活體實驗,其中有些動物猝死,但是沒有任何動物染上梅林癥。美利歐發來的每一條信息,最后都以“向瑞秋致以愛意”結尾。

索爾和薩萊向帝國大學貸款,去巴薩德市接受了有限的鮑爾森理療。他們年齡已經太大,就算是鮑爾森療法也無法將他們的壽命再延長一個世紀,可是理療讓他們這對七十歲的夫婦外表回到了五十歲不到的年紀。他們仔細研究蒙塵的家庭照片,覺得要穿回十五年前的服飾也沒什么困難之處。

十六歲的瑞秋蹦蹦跳跳地從樓梯上下來,通信志調到大學廣播站調頻?!拔夷軄睃c上好的麥片嗎?”

“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吃嗎?”薩萊微笑道。

“對呀,”瑞秋盈盈一笑,“我就是覺得我們可能會出門什么的。我聽到電話鈴響了,是妮姬嗎?”

“不是。”索爾說。

“真該死,”瑞秋說著,看了看他們,“對不起。但是她口口聲聲答應過我的,只要標準成績出來,就給我電話。輔導課都過了三周了,應該是有結果了。”

“別擔心?!彼_萊說。她把咖啡壺放在桌上,為瑞秋倒上一杯,又為自己倒上一杯。“別擔心,親愛的。我敢保證你的成績一定會好到想讀哪所學校都行?!?/p>

“媽,”瑞秋嘆氣道,“你不知道。外面可是一個狗咬狗一樣殘酷無情的世界?!彼櫚櫭碱^,“你見到我的數學超光通信儀了嗎?我的整個屋子完全是一團糟,什么東西都找不到了。”

索爾清了清嗓子:“今天不上課,孩子?!?/p>

瑞秋盯著他:“不上課?今天星期二吔!還有六周我就要畢業了吔!搞什么?。俊?/p>

“你生病了,”薩萊肯定地說,“你可以在家里待上一天。就今天?!?/p>

瑞秋的愁容更深了:“生病了?我沒有不舒服啊,只是感覺有點怪怪的,就像是有什么東西不……不對勁。就好比說,放映室里的沙發怎么都變了個方向?奇普斯到哪里去了?我叫了他好多聲他都不來?!?/p>

索爾抓住女兒的手腕。“你已經生病很久了,”他說,“醫生說你醒來時可能會忘記一些東西。我們去校園走走聊聊吧,怎么樣?”

瑞秋面露喜色?!疤诱n去大學校園?太好了。”她又立即裝出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真希望我們別碰上羅杰·舍爾曼。他在那兒跟著大一新生學微積分,他真是個人見人厭的討厭鬼?!?/p>

“我們不會遇到羅杰的,”索爾說,“準備出門嘍?”

“馬上,”瑞秋靠過去給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再見金絲燕?!?/p>

“再見小雨燕?!彼_萊說。

“好啦,”瑞秋粲然一笑,長發甩過肩膀,“我準備好了?!?/p>

因為要經常前往巴薩德市,索爾購買了一輛電磁車。在一個秋高氣爽之日,他駕著它遠遠地在最底層車道緩緩行駛著,享受著身下剛收割的玉米田的景象和怡人的馨香。許多在田中勞作的男男女女向他招手。

自打索爾童年時代起,巴薩德就蓬勃地發展壯大,但是猶太集會堂仍處在城市最古老的一處聚居地邊緣。寺廟很古老,索爾感到自己的蒼老,甚至連他進門之前戴上的圓頂小帽圓頂小帽(yarmulke):猶太男子在禱告、吃飯、學習時所戴的帽子。他們在公園長凳上坐下。索爾奇怪地發現自己手里還拿著圓頂小帽,那片布在他的左右手間遞來遞去。空氣中傳來一股焚燒樹葉和前夜降雨的氣味。

“我并不太明白,溫特伯先生,”拉比說道,“你的心緒之所以被擾亂,是因為那個夢,還是因為自從做那個夢之后你的女兒就病了?”

索爾仰頭感受著灑在臉上的陽光。“準確地說,都不是,”他說,“但是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兩者有聯系?!?/p>

拉比的手指摸了摸下唇:“您女兒多大年齡?”

索爾微微猶豫了一下,但是拉比沒有察覺,他說道:“十三歲?!?/p>

“她的病……嚴重嗎?有沒有危及生命?”

“不會危及生命,”索爾說,“現在還不會。”

拉比雙臂交叉著擺在滾圓的肚子上:“你不信……我能叫你索爾嗎?”

“當然?!?/p>

“索爾,你不相信是你自己,因為做這個夢……從而引起了女兒的疾病,是吧?”

“是的,”索爾說,坐了一會兒,冥思苦想自己說的是不是真話,“是的,拉比,我根本不相信……”

“叫我摩特,索爾?!?/p>

“好的,摩特。我來并不是因為我相信是自己——或者夢——引起了瑞秋的疾病。但是我相信,我的潛意識可能在試圖告訴我什么秘密?!?/p>

摩特的身體微微前后搖晃著:“在這點上,也許神經專家或者心理學家更能給你幫助,索爾。我并不確定自己知……”

“我想了解一點關于亞伯拉罕的故事,”索爾打斷了他的話,“我是說,我曾經接觸過不同的倫理體系,但我還是難以理解這一個。在這個體系的開端,神明竟會命令父親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p>

“不,不是,不對!”拉比大叫道,兒童一樣短粗的手指在面前胡亂地揮舞,“當時機到來的時候,上帝制止了亞伯拉罕的手。祂絕不會允許有人類獻祭在祂的面前。那是在測試他是否對上帝意愿完全的順從,所以……”

“是的,”索爾說,“順從。但是圣經上說,‘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系垡欢ㄒ呀浖毦窟^他的靈魂,知道亞伯拉罕已經準備好殺死以撒。僅僅是表面上的順從而沒有衷心的奉獻,一定不會讓創造萬物的上帝滿意。要是亞伯拉罕愛自己的兒子勝過熱愛上帝,又會發生什么呢?”

摩特以手指敲擊了一會兒膝蓋,然后伸手抓住索爾的上臂:“索爾,我能看出你很為令愛的疾病擔憂。但是不要把它和八千年前著就的文獻混為一談。能不能多告訴我一些令愛的消息?我是說,現在不會有孩子因為疾病而夭折,至少在環網內不會?!?/p>

索爾起身,笑了一下,然后往回走了幾步,抽回手:“我很想再說點別的,摩特。我本來是這么打算的,但是我得回去了,今晚我還有課?!?/p>

“這周安息日你會來寺廟嗎?”拉比問,張開他粗短的手指,準備離別前的握手。

索爾把圓頂小帽丟到年輕人的手中:“可能就是這幾天吧,摩特。就這幾天之內我會來?!?/p>

?

那年秋天晚些時候,索爾從書房窗口望出去,看見屋前光禿禿的榆樹下站著一個黑色的身影。是傳媒界的人,索爾想,他的心沉了下去。整整十年,他一直在懼怕秘密傳出去的一天,他知道那意味著他們在克羅佛簡樸的生活即將終結。他走出去,走入傍晚的寒意料峭?!懊览麣W!”甫一見到那個高大男人的面容,他便喊了出來。

考古學家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藍色長大衣的口袋里。盡管他們上次接觸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個標準年,阿朗德淄并沒有怎么老——索爾猜測他還沒到三十。但是這位年輕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卻滿是憂愁?!八鳡??!彼暗?,伸出手,幾乎有點不好意思。

索爾熱情地和他握手:“我不知道你回來了,進屋說吧?!?/p>

“不用了,”考古學家后退了半步,“我已經在外邊站了一個小時了,索爾。但是我沒有勇氣進門。”

索爾嘴唇動了動,但最后只是點了點頭。他把雙手放進衣袋里避寒。首批星辰開始在屋子的黑色山墻之上閃亮。“瑞秋現在不在家,”最后他說,“她去圖書館了。她……她以為自己有一篇歷史論文要交?!?/p>

美利歐精疲力竭地深吸一口氣,點點頭,以示回應?!八鳡?,”他說,聲音含糊不清,“希望你和薩萊能夠理解我們已經盡了全力??疾礻犚呀浽诤2采洗巳齻€標準年,要是大學沒有切斷資金供應,我們還可能待得更久。但是我們完全沒有發現任何……”

“我們理解,”索爾說,“并感謝你發來的超光信息。”

“我自己也單獨在獅身人面像里生活了好幾個月,”美利歐說,“從儀器顯示來看,那不過是一堆沒生命的石頭,但是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感覺到……有什么異樣的東西……”他又搖搖頭?!笆俏夜钾摿怂鳡??!?/p>

“別這樣說,”索爾說著,抓住年輕人籠罩在羊毛大衣下的肩膀,“但是我有個問題。我們和議員接觸過……甚至還向科委的領導們問起過……但是沒有人能跟我解釋為什么霸主不花更多的時間和金錢調查海伯利安上的現象。在我看來,僅就這個星球的科研潛力,他們也早該投資,讓它加入環網。他們怎么會對一個光陰冢那樣的謎團視而不見?”

“我明白你的意思,索爾。其實,先前我們的資金被撤回這事兒也非常可疑。就好像霸主有一個政策,要讓海伯利安保持在無法觸手可及的距離一樣?!?/p>

“你有沒有覺得……”索爾說,但就在那時瑞秋在清秋的暮色中向他們走了過來。她的雙手深深藏在紅夾克里,頭發剪得短短的,是幾十年前世界各處年輕人追捧的樣式,圓圓的臉蛋都被凍得通紅。瑞秋正處在童年邊緣,快要向成年蛻變;她的長腿籠在牛仔褲里,配上運動鞋和寬松的夾克,看起來像極了一個男孩的側影。

她沖著他們笑道:“嗨,爸爸?!彼谖⑷醯墓饩€中走得更近,羞澀地朝美利歐點了點頭?!皩Σ黄?,我并沒有想要打擾你們的談話。”

索爾吸了一口氣:“沒關系,孩子。瑞秋,這是從自由島帝國大學來的阿朗德淄博士。阿朗德淄博士,這是我的女兒瑞秋?!?/p>

“很高興見到你,”瑞秋說著,眉開眼笑,“哇,帝國大學。我讀過它的招生目錄,真希望我哪天也能去那里。”

美利歐僵硬地點了點頭。索爾看見他肩膀和軀干別扭地動了動。“那么你……”美利歐說道,“我是說,你想在那兒學習什么呢?”

索爾以為瑞秋能夠聽出這個男人聲音里的痛苦,但她只是聳聳肩笑了?!班?,天哪,我什么都想學。我在教育中心念高級班時教古生物學和考古學的教授老艾卡德說,他們有一所著名的古人類遺跡學院非常優秀?!?/p>

“是這樣的。”美利歐終于吐出這四個字。

瑞秋不好意思地看看父親,又看看陌生人,明顯感覺到了他們當中的緊張氣氛,但又不知這氣氛從何而來?!斑溃蚁朐俅驍_你們一下。我本來是想進去睡覺的。我猜我自從染上了這種奇怪的病毒……大概是一種腦膜炎吧,媽媽是這么說的,一定是它,讓我現在非常健忘。不管怎樣,見到你很高興,阿朗德淄博士。希望有天我們能夠在帝國大學再見。”

“我也是?!泵览麣W說,憂郁而緊張地盯著瑞秋,索爾覺得他正在努力回憶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好的,那么……”瑞秋邊說邊往后退去,她的膠底鞋在樓道上擦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那么,晚安。明早見,爸爸。”

“晚安,瑞秋?!?/p>

她在門口停住了。草地上的煤氣燈光映照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像個不足十三歲的小娃娃?!霸僖?,兩只金絲燕。”

“再見,小雨燕。”索爾說,聽見美利歐也同時輕聲說出了同樣的話語。

他們沉默著站了一會兒,感受著夜幕在這個小鎮的降臨。一個小男孩騎著自行車經過,樹葉在車輪的碾壓下簌簌作響,輪輻在老舊街燈下的光暈中閃閃發光?!斑M屋去吧,”索爾對這個一言不發的男人說,“薩萊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瑞秋應該已經睡覺去了?!?/p>

“不,現在不行?!泵览麣W說。他站在那里,成了一個剪影,雙手依然揣在兜里?!拔业谩@是個錯誤,索爾?!彼D身走開,然后回過頭。“等我回到自由島就給你電話,”他說,“我們會盡快安排下一次考察?!?/p>

索爾點點頭。三年的征途,他想。如果他們今晚離開,她就會……在他們回來之前她就還不到十歲了。“很好?!彼f。

美利歐頓了頓,舉起一只手揮別,然后沿著路邊,不顧腳下踩碎的落葉簌簌作響,慢慢走遠了。

這是索爾最后一次見到他本人。

?

伯勞教會在環網最大的教堂位于盧瑟斯星球,索爾在瑞秋十歲生日前幾周遠距傳輸到了那里。建筑物本身并不比舊地教堂大多少,但是它通往主堂的飛廊懸壁、扭曲的上層建筑,還有彩色玻璃窗的扶壁都起到了很好的視覺效果,看起來相當恢宏。索爾的情緒很低落,何況盧瑟斯強大的重力完全無法起到放松的作用。盡管索爾和主教有預約,他也不得不等上五個多小時才被準許進入內室。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都看著二十米高的彩鋼雕像緩慢旋轉,那看起來像極了傳說中的伯勞……不過也有可能是對所有人造有刃武器的抽象致敬。而最為吸引索爾注意的,是漂浮著的兩個紅色球體,這讓那噩夢般的空間看起來活像個骷髏頭。

“溫特伯先生?”

“閣下?!彼鳡栒f。他注意到,在主教邁進大門的時候,那些在漫長的等待中陪同他的侍僧、驅魔師、誦經師和看門人都拜伏在黑瓦上。索爾也仿效他們完成了一個正規的鞠躬。

“快請,快請,請進,溫特伯先生?!敝鹘陶f道。他的長袍袖子一掃,指向通往伯勞圣殿的入口。

索爾走了進去,發現自己身處黑暗之地,回音重重,這場面和他不斷重復的夢境中的景象相去不遠,然后他坐在了主教指給他的座位上。主教坐上自己的位置,那看起來就像是充滿現代氣息的桌子上雕刻得很精致的小王座,索爾注意到主教是個盧瑟斯本地人,面部肥胖臃腫,但是依然跟所有的盧瑟斯居民看起來一樣駭人。他的長袍猩紅刺眼……明亮的、動脈血一樣的鮮紅色,不像是絲綢或者天鵝絨質地,反倒像盛在容器中的液體一樣流暢,邊緣上裝飾有顏色斑駁的貂皮。主教的每一個手指上都戴有一枚巨大的戒指,紅黑相間,著實讓索爾心神不定。

“閣下,”索爾開口道,“首先讓我向你們表示歉意,我可能……或者已經違反了你們教會的禮儀。我承認自己對于伯勞教會知之甚少,但正是我那一點淺陋的見識把我帶到了這里。如果我在無意中拙劣地錯用了稱謂或者術語,那只是出于無知,敬請原諒?!?/p>

主教朝索爾擺擺手。紅寶石和黑寶石在微光中閃爍著光彩。“稱謂是什么并不重要,溫特伯先生。對于非教會成員,稱呼我們為‘閣下’就已經非常得體。但是,我們必須告知你,敝教的正式名稱是末日贖罪教派,而世人冒昧地稱作……伯勞……的實體……在我們指稱之時……若直呼其名……我們稱祂作大哀之君,或者更普遍的稱謂是——天神化身。那么請接著說你想要問的重要問題?!?/p>

索爾略微傾了傾身子:“閣下,我是名教師……”

“請原諒我打斷你,溫特伯先生,你可遠遠不止是一名教師,你是名學者。我們對你關于倫理詮釋學的著作非常熟悉。其間的論證盡管不盡完善,但相當富有挑戰性。我們經常將之用作教義辯惑課程的材料。請繼續?!?/p>

索爾眨了眨眼。他的作品在學術界最為鳳毛麟角的領域之外,幾乎無人問津,而這一席話真是讓他大跌眼鏡。不過在五秒鐘之內,索爾就緩過神來,他情愿相信伯勞主教說這些只是想弄明白自己是在對誰說話,并有著百里挑一的下屬?!伴w下,我的學術背景無關緊要。我拜見您是因為我的孩子……我的女兒……染上了疾病,而這個疾病,極有可能是她在一個對貴教有重要意義的地方開展研究工作時染上的。當然,我說的是海伯利安星球上所謂的光陰冢?!?/p>

主教緩緩地點頭。索爾懷疑他是否知道瑞秋的事。

“你很清楚,溫特伯先生,你所提到的地方……也就是我們所稱的契約方舟……最近已經由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會宣布,不向那些所謂的研究者開放了,是么?”

“是的,閣下。我已經聽說了。我非常理解貴教的處境,是貴教出力協助了該項法令的通過?!?/p>

主教對這話沒有什么反應。在香霧繚繞的幽暗遠端,小小的鳴鐘在吟唱。

“不論如何,閣下,我誠望貴教教義中的某個方面,能夠對小女的疾病有所幫助。”

主教的頭微微前傾,于是一束光芒照亮了他,他的額頭泛著光,雙眼便埋入了陰影里?!澳闶窍虢邮芙虝衩噩F象的宗教布道嗎,溫特伯先生?”

索爾用手指摸著自己的胡須:“不,閣下,除非這么做能讓小女恢復健康?!?/p>

“令愛愿意加入末日救贖教派么?”

索爾停頓了一會兒:“我再說一遍,閣下,她也希望病能治好。如果加入貴教能夠讓她健康或者對治療有幫助,她將會認真考慮考慮?!?/p>

主教坐回椅子上,長袍沙沙作響。紅色似乎從他身上往陰暗中流動?!澳阏f到了生理上的健康,溫特伯先生。而我們的教派是精神救贖的最終裁決者。你沒有意識到,后者是前者不可或缺的前提么?”

“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古老而廣受尊敬的提議,”索爾說,“我女兒完全的康復就是我和拙荊全部的關心所在。”

主教握拳撐著自己的大頭?!傲類鄣牟儆谑裁葱再|,溫特伯先生?”

“那是……同時間有關的疾病,閣下。”

主教的身子往前傾了傾,突然緊張起來。“你說令愛是在哪一處圣所染上的疾病,溫特伯先生?”

“是在叫作獅身人面像的文明遺跡,閣下?!?/p>

主教迅速地站起身,桌面上的紙都被撞到了地上。就算不穿長袍,這個人的體重也會是索爾的兩倍。在不停擺動的紅袍中,完全站直的伯勞主教居高臨下地看著索爾,就像是緋紅的死亡化身?!澳憧梢宰吡?!”這個大塊頭說道,“你的女兒是所有人中最受福佑,也是最不幸的。不論是你、教會……或是任何一個塵世上的人……對她都無能為力。”

索爾仍固執地抱著那最后的一絲希望求問道:“閣下,如果有一絲可能……”

“不可能!”主教大叫,面紅耳赤,像是一個擁有實體的鬼魂。他敲著桌子。驅魔師和誦經師都出現在門口,他們鑲著紅邊的黑袍和主教長袍的裁剪如出一轍。一身漆黑的看門人完全混在了黑暗中?!鞍輹酱私Y束?!敝鹘陶f,聲音小了許多,但是言之鑿鑿,帶著一語定終局的意味,“令愛是被化身選中的,她將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獲得救贖,否則,她將和所有有罪之人和不信仰化身之人一樣,在某天遭到懲罰。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p>

“閣下,如果我能再占用您五分鐘時間……”

主教打了個響指,驅魔師就上前把索爾架走了。他們都是盧瑟斯人,每個人單挑五個索爾都綽綽有余。

“閣下……”索爾縮縮肩,扭脫了第一個人的手,向主教叫喊道。剩下的三個驅魔師都上前幫忙,而那些同樣壯碩的誦經師則在索爾身邊打轉。主教已經背過身去,像是在凝視著黑暗。

外面的圣所回蕩著索爾的呻吟和鞋跟刮擦地面的聲音,最后索爾的腳踢到了領頭的驅魔師身上最不圣潔的地方,他發出一聲巨大的喘息聲,但這卻沒有影響到這場爭執的結果。索爾被扔到了街上。最后一個看門人別著臉,把索爾稀巴爛的帽子扔還給他。

索爾又在盧瑟斯多待了十天,不過除了在強大重力下愈深的疲倦之外,他別無所獲。教會堂的官員不理會他的電話。他根本就進不了神廟大宅一步,驅魔師全都在前廳門口等著他。

索爾遠距傳輸至新地和復興之矢,去富士星和鯨心,去天津四丙和天津四丁,但是不論哪個地方的伯勞神廟,都讓他吃了閉門羹。

筋疲力盡,心灰意冷,一文不名,索爾傳輸回故鄉巴納之域,把電磁車從長期停車場取出來,趕在瑞秋生日之前一小時到了家。

“給我帶禮物了嗎,爸爸?”十歲的小女孩激動地叫道。那天薩萊告訴她索爾去外地了。

索爾拿出包裝好的包裹。一套《紅頭發安妮》《紅頭發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加拿大作家蒙哥馬利所著兒童小說,也譯作《綠山墻的安妮》。“我能打開它嗎?”

“再等會兒,小寶貝。和其他東西一起打開吧?!?/p>

“好不好嘛,爸爸,求求你了?,F在就只有這一樣東西嘛。要等到妮姬和其他孩子都過來嗎?”

索爾望了望薩萊的眼睛,她搖搖頭。瑞秋記得幾天前她邀請了妮姬、李娜,還有其他朋友一起參加她的生日宴會。薩萊還沒有編出合適的借口。

“好吧,瑞秋,”他說,“在宴會開始前就只有這一件禮物?!比鹎锼洪_這個小包裹的當兒,索爾看見了起居室里的大包裹,系著紅色的綢帶。是新自行車,當然。

在十歲生日前的整整一年里,瑞秋都一直想要輛新自行車。索爾疲倦地想象著,明天要是她發現還沒到十歲生日就擁有了新自行車,會不會感到驚喜呢?或者他們也可以在那天晚上趁瑞秋睡著的時候就把自行車處理掉。

索爾癱在沙發上。紅緞帶讓他想起了主教的袍子。

在向往事屈服的時候,薩萊心里從沒好受過。每次她清洗好一套瑞秋穿不下的童裝,把它折好,放好,她就會默默地流淚,但不知為什么,索爾總能知曉。薩萊對瑞秋童年的每一個階段都非常珍惜,享受著萬物一天天正常的演化;一種她平靜接受的常態,她把它看作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她總是覺得人類經歷的精髓不只是在于那些巔峰時刻,譬如婚禮的日子或者成功的到來,它們在記憶中耀眼突出,像是老日歷中用紅筆圈出的日子;相反,那精髓更在于不經意間走過的平凡瑣事——周末下午,家中的每個成員都專注于自己追求的東西,他們在各自的工作中偶然相遇、聯絡,簡短的對話也不會在記憶中長時間存留,但是這樣的時間累加起來的增效作用卻是極為重要和永恒的。

索爾在閣樓找到了薩萊,她正逐個翻查盒子,小聲抽泣。這不是從前為這些小東西退出家庭舞臺時流下的溫柔淚水。薩萊·溫特伯在大發脾氣。

“你在干什么,老伴?”

“瑞秋沒衣服穿了。每一樣東西都太大了,八歲孩子能穿的東西穿在七歲孩子身上就不合適。我記得把她的一些東西擱到什么地方去了?!?/p>

“別管它,”索爾說,“我們買點新的就是了?!?/p>

薩萊搖搖頭:“然后讓她每天都奇怪她最喜歡的衣服哪兒去了?不行。我留下了一些東西,它們肯定在這里的什么地方。”

“過陣子再找吧?!?/p>

“該死,沒有什么過陣子了!”薩萊吼道,然后轉身背對著索爾,伸出雙手掩面哭泣,“對不起。”

索爾伸手抱住她。盡管他們接受了有限的鮑爾森理療,但她赤裸的手臂也比他記憶中的消瘦許多,粗糙的皮膚下滿是黑點和血管。他緊緊擁抱住她。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大聲地哭起來,“這太不公平了?!?/p>

“是的,”索爾同意道,“這不公平?!标柟鈴拿蓧m的閣樓窗欞中透過來,使得屋子看起來像是陰郁的教堂。索爾總是很喜歡閣樓的味道,這樣的地方總是充滿了熱氣與朽木的氣味,未能充分利用,滿是未來的寶藏。今天,這種感覺被毀了。

他在一個箱子旁邊蹲下?!皝戆桑H愛的,”他說,“我們一起來找?!?/p>

瑞秋依舊幸福快樂,享受著生活,只是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會對周圍的不對勁稍稍感到困惑。她越來越年輕,要向她解釋發生的改變也越來越簡單了。在一夜之間,門前的老榆樹不見了,轉角處內斯比特先生以前居住的殖民地時代的屋子被改建成了新公寓,她的朋友都不見了——索爾首次在小孩身上見識到了獨特的適應力。他想象著瑞秋生活在時間之潮崩潰的邊緣,她看不見身后暗潮涌動的深邃海洋,只是用她所存不多的記憶維持著平衡,全心度過她每一天能夠擁有的十二到十五小時——她那詭異的現在。

索爾和薩萊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兒與別的孩子疏遠,但是很難找到和別人交往的辦法。瑞秋很高興與附近“新來的女孩”和“新來的男孩”玩——他們都是其他講師的孩子、朋友的孫輩,有段時間還和妮姬的女兒玩——但是其他的孩子都得學會習慣瑞秋每天都像第一次見面似的跟他們打招呼,完全不記得他們共同的過去,因而只有很少一部分敏感的孩子能夠看在她是個玩伴的份上,繼續玩著“初次見面,請多關照!”的游戲。

當然,關于瑞秋奇特怪病的故事在克羅佛早已不是秘密。這件事自從瑞秋回來的第一年便在整個大學傳開,很快又傳遍了整個鎮子??肆_佛對此的回應是小城鎮素來已久的風習——有長舌婦四下八卦,有些人說起這個時,語言和目光中藏不住幸災樂禍——但是大多數成員都將保護性的羽翼圍繞著溫特伯一家,就像一個笨拙的母鳥在保護自己的幼崽。

因而他們依然能夠過平靜的生活。就算索爾不得不突然停課,早早退休為瑞秋求醫問藥的時候,也沒有人提起過真正的原因。

但是好景不長,一個春日,當索爾走上門廊,看見他七歲的女兒哭哭啼啼地從公園回來,身后纏著一大群新聞記者,他們的植入式攝像器閃閃發光,通信志伸展開去,此時此刻,他知道他們生活的平靜階段已經永遠地結束了。索爾從門廊上跳下,跑到瑞秋的身邊。

“溫特伯先生,您的女兒感染了時間疾病,已經處于晚期,這是真的嗎?七年之后會發生什么事情?她會憑空消失嗎?”

“溫特伯先生!溫特伯先生!瑞秋說她認為拉本·道威爾是議院首席執行官,而今年是公元二七一一年。是她完全丟失了三十四年的記憶,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因梅林癥引起的幻覺?”

“瑞秋!你記得自己成年人時候的事情嗎?再次變成孩子感覺怎樣?”

“溫特伯先生!溫特伯先生!請再拍一張靜照好吧。您能不能提供一張瑞秋大一些時候的照片,您和孩子站著看照片,讓我們拍張照?”

“溫特伯先生!這真的是光陰冢的詛咒嗎?瑞秋是不是看見了伯勞老怪?”

“嘿,溫特伯!索爾!嘿,老索!當這個孩子消失的時候,您和您的老婆要怎么辦啊?”

有一個新聞記者堵住了索爾去前門的路。那人身子前傾,戴在眼睛上的立體鏡片朝前探出,為瑞秋的特寫調焦。他圖省事扎了條辮子,索爾就抓住那人的長發,把他扔到了一邊。

人群在屋外嘶叫怒吼,持續了整整七周。索爾意識到他忘記了這種他曾經十分熟悉的小型團體的特性。他們總是頻繁地騷擾,活動范圍不廣,有時展開一對一的跟蹤窺探,但是他們從不會動用那條最為惡毒的傳統,即所謂“公眾有權知道”的原則。

但是環網卻會這么做。索爾不會讓自己的家庭變成記者包圍圈永恒的囚徒,于是他采取了主動策略。他安排了覆蓋面最廣的遠距傳輸線纜新聞節目采訪,參與全局的討論,并親自參與中央廣場醫療研究秘密會議。在十個標準月之內,他在八十個星球上發布了為女兒尋求幫助的信息。

成千上萬的個人和單位主動向他們提供幫助,提案紛至沓來。但是發送這些信息的主體卻幾乎都來自信仰治療師、項目開發人、研究機構以及自由研究者,他們愿意提供幫助以換取獨家報道的權利;伯勞崇拜者和其他熱衷于宗教的人們則指出瑞秋是罪有應得;多家廣告代理商發來邀請,要求瑞秋為產品作形象代言;媒體代理商也提出要幫助瑞秋“處理”這些代言邀請;普通民眾發送來表示同情的消息或是頻繁地亮出信用芯片;科學家們發來表示懷疑的文章;全息電影制片人和書商要求買斷瑞秋生活著作權;還有地產商接二連三地要提供服務。

帝國大學出錢雇請了一個評估小組來將這些提案分門別類,看看其中是否有一兩項可能對瑞秋有好處。許多信息都被棄置一邊,一部分醫療和研究方面的議項則被慎重考慮。到最后,所有提案里說到的研究方法和實驗療法似乎都被帝國大學試驗過了。突然,一則超光信息吸引了索爾的注意。這是希伯倫科發·沙龍吉布茨主席發送來的簡單信息:

?

如果多得難以應付,就來這里吧。

?

很快便多得難以應付。報道公之于世的頭幾個月中,包圍圈似乎有放松的趨勢,不過這只是第二輪沖擊的前奏而已。傳模的小報將索爾說成是“流浪的猶太人”,絕望的父親四處流浪,為了給孩子奇怪的病癥找到療法——這個標題相對于索爾畢生對旅行的憎惡可真是諷刺。薩萊則不可避免地被貼上了“悲傷的母親”的標簽。瑞秋成了“注定厄運的孩子”,而另一個經過藝術美化的標題中,她又是“光陰冢詛咒下永世的處女”。不管這個家庭的哪一位成員外出,都會遇到新聞記者或是隱架在樹后的成像器。

克羅佛發現溫特伯一家的不幸能夠帶來滾滾財源。起初城鎮還不作任何干預,但是后來巴薩德城的企業家紛紛搬遷而至,建起了禮品店、T恤交易場、觀光點和數據芯片亭,旅游者來得越來越多,本地的商人終于心慌意亂,信心動搖了,然后一致達成共識,這兒的肥水可不能再流向外人田了。

長達四百三十九標準年的近似與世隔絕之后,克羅佛鎮終于迎來了她的遠距傳輸終端。參觀者再也不用忍受從巴薩德市過來的二十分鐘飛行旅程了。游客人數還在不斷增加。

他們搬家的那天,下著瓢潑大雨,街上空無一人。瑞秋沒有哭,但她整天都睜著雙大眼睛,語氣中滿是委屈。再過十天就是她的六歲生日了?!暗?,爸爸,我們究竟為什么要搬家???”

“因為我們必須搬,親愛的?!?/p>

“但究竟是為什么?。俊?/p>

“這只是我們不得不做的事,小不點兒。你會喜歡希伯倫的,那里有很多公園。”

“但是你們以前為什么從來沒說過要搬家?”

“我們說過的,親愛的。只是你忘了?!?/p>

“但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還有理查德叔叔、特莎阿姨、梭邇叔叔,還有其他人會怎么樣呢?”

“他們隨時都可以來拜訪我們?!?/p>

“那妮姬、李娜,還有我的所有朋友們呢?”

索爾一言不發地把最后一件行李搬上了電磁車。房子已經賣掉了,空空如也;家具都被賣掉或是送到了希伯倫。之前的一周里有一大群人,親戚、老朋友、學校的熟人,甚至還有帝國大學那些研究了瑞秋十八年的研究小組成員圍繞著他們,但是現在街道上空蕩冷清。老式電磁車的穹形有機玻璃頂殼上,雨水劃出道道水跡,延成一條條交錯的小河。他們三人在車里坐了一小會兒,望著房子。車里有一股濕羊毛混合著濕頭發的味道。

瑞秋緊緊抱著薩萊六個月前從閣樓上救出的泰迪熊,說道:“這太不公平了。”

“是啊,”索爾附和道,“太不公平了?!?/p>

?

希伯倫是一個沙漠星球。經過四個世紀的環境地球化改造,星球的大氣已經適宜呼吸,并有幾百萬英畝的土地可供耕耘。從前生活在那里的生物都又矮又結實,非常機敏,從舊地運輸過來的生物也是同樣如此,包括人類。

“啊,”他們到達陽光炙烤的科發·沙龍吉布茨上那陽光炙烤的丹村之時,索爾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猶太人真是些受虐狂。大流亡開始之時有兩萬顆星球可供我們選擇,而那些笨蛋偏偏就挑中了這兒。”

但不管是首批殖民者還是索爾一家人,來這里都不是因為自己是受虐狂。雖然希伯倫大部分區域是沙漠,但是肥沃的土地又是驚人得豐饒。西奈大學在整個環網頗負盛名,醫療中心又吸引來了富有的病人,也為合作社帶來了相當豐厚的財源。希伯倫除了在新耶路撒冷有唯一一個遠距傳輸終端外,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允許建造傳送門。她既不屬于霸主,也不屬于保護體,她就遠距傳輸的權利向游人課以重稅,并且不允許任何游人去新耶路撒冷以外的地方。對于一個尋求私人空間的猶太人來說,這可能是在人類踏足的三百個星球上最為安全的地方了。

傳統來講,吉布茨是一個合作社,但事實上卻不盡如此。溫特伯一家在自己的新居受到了熱烈歡迎——那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屋子日曬充足、干燥,房屋轉角圓滑,沒有直角急轉,地上鋪設木地板,從這幢坐落在山頂的房屋向下瞭望,能夠看到橘黃和橄欖綠的叢林之外無限延伸的沙漠。太陽似乎把每樣東西都榨干了,索爾想,甚至榨干了焦慮和噩夢。光線遵循著自然的法則,到晚上太陽西沉過一小時之后,他們的屋子都會泛出粉紅的亮光。

每天早晨,索爾都會坐在女兒的床前等著她醒來。頭幾分鐘里,愛女的困惑總是讓他非常痛苦,但是他堅持要確保每天早上瑞秋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自己。他抱著她,回答她問的每一個問題。

“我們在哪兒,爸爸?”

“在一個棒極了的地方,小不點。吃早餐的時候我會詳細告訴你的。”

“我們怎么到這兒來的?”

“我們傳輸過來,坐了一會兒飛艇,然后又走了一段路,”他總這么說,“這兒離家并不太遠……但是這段路程的長度已經足以把它當作是冒險了?!?/p>

“但是我的床在這里……還有我的毛公仔……為什么我不記得它們什么時候來的?”

于是索爾就會輕輕地抱著她的肩膀,注視著她棕色的雙眼,說道:“你遇到了一場事故,瑞秋。還記得那個《想家的癩蛤蟆》里面講的故事嗎?特倫斯打壞了它的腦子,于是好多天里,它都忘了自己住在哪里。你遇到的就是那種事故?!?/p>

“我現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索爾會說,“你整個身體都好得多了。”這時屋子里會飄滿早餐的香味,他們都走上平臺,薩萊正在那里等著他們。

瑞秋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玩伴。吉布茨公社有一所學校,她總是去那里玩耍,受到大家的歡迎,每天都像初次見面一樣向大家打招呼。漫長的下午里,孩子們在果園里玩耍,沿著懸崖勘探。

理事會有三位長老,阿弗納、羅伯特、以法蓮,三人都敦促索爾繼續寫他的著作。希伯倫一向以其庇護的眾多學者、藝術家、音樂家、哲學家、作家、作曲家和長期居民而自豪。大家居住的房子,他們指出,是國家饋贈的禮物。索爾的養老金,雖然就環網標準來說并不算高,但是要滿足他們在科發·沙龍的基本需要是綽綽有余了。而最令索爾驚奇的是,他發現自己在體力勞作中得到了樂趣。不管是在果園里工作,還是在未開墾的土地上清理石塊,哪怕是為城市修墻,索爾都會發現自己的心態和精神比從前的任何時候要更為自由。他發現自己在等待灰泥干燥的時候,可以與克爾愷郭爾在思維上來一番搏斗,而在檢查蘋果是否生蟲之時,他也可以得出對康德和凡德爾理論的新見解。在七十三標準歲的時候,索爾受傷的心靈終于首次愈合結痂。

傍晚,他會和瑞秋玩會兒游戲,然后拜托朱蒂或附近其他的姑娘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便可以和薩萊一起,去山腳下散步。有一個周末,索爾和薩萊兩人單獨去了新耶路撒冷,這是自十七標準年前瑞秋回家和他們同住以來,他倆第一次獲得獨處的時間。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具有田園的詩意。索爾經常在夜里醒來,獨自赤腳走下廳堂,而薩萊總會在那里凝視著熟睡的瑞秋。漫長的一天結束后,當他們在老舊的搪瓷桶里給瑞秋洗澡,或是當墻壁泛出粉紅微光,他們給她掖好被角,孩子總會說:“我喜歡待在這個地方,爸爸,但是我們明天回家好嗎?”索爾會點頭。講完晚安故事,唱過搖籃曲,給她晚安前的吻,確定她已經睡著之后,他會踮起腳尖走出屋子,然后會聽見悶悶的聲音——“晚安,金絲燕”——從床上裹著毛毯的小小身子里傳來,而他也得回答“晚安,小雨燕”。當索爾躺到床上,身邊是他深愛的女人,正輕柔地呼吸著,似乎已經睡著,他會望著希伯倫那一輪或兩輪小小的月亮移過粗糙的墻壁,在墻上映出一抹抹慘淡的條紋,此時,他會同上帝說話。

?

索爾每晚同上帝說話,好幾個月之后,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在做什么。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好笑。對話并不是禱告,而是一種憤怒的獨白——在變成惡罵之時有些亂無頭緒——這是他和他自己的爭論,言辭激昂;但并不總是和他自己。有一天索爾意識到這些激烈的辯論主題如此深刻,牽涉的利害關系如此嚴正,所涵蓋的領域如此廣闊,因為以上這些缺憾,受他嚴責的人只可能有一個:上帝本尊。自從索爾具有了人格神人格神:烏西諾認為,人類神祇觀的演變過程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瞬間神”“功能神”和“人格神”。人格神,意即這個神關心人,這個神自己也具人格,并且以人為中心。但是對話依然繼續。

索爾不禁思考起一個問題,一個倫理體系——它不像宗教那么不屈不撓,歷經所有邪惡人類的唾棄依然能夠存留——怎么可能源起自上帝命令一個人殺害自己的孩兒。至于這個命令在最后一刻被撤銷這一事實,對索爾來說并不重要。這只是個用于測試忠誠的命令,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事實上,想到是亞伯拉罕的順從,讓他成為了以色列所有部落的宗父,才是真真正正讓索爾陷入憤怒的原因。

索爾·溫特伯在將生命和工作都致力于倫理體系五十五年之后,終于得出了一個簡單且不可動搖的結論:對任何神靈或觀念或普遍準則的忠誠,若是要求“順從高于一切”,甚至高于善待無辜之人這樣起碼的品德了,它就是邪惡的。

——那么給“無辜”下個定義吧?傳來一個略微有些被逗樂,又略微有些牢騷的聲音,索爾覺得自己和上帝的辯論又開始了。

——孩子是無辜的,索爾想。譬如以撒。瑞秋也是。

——僅僅因為是孩子,就等于是“無辜”的?

——是的。

——那么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純潔之血為更偉大的理由而流?

——對,索爾想。任何情況下都不會。

——但是我想,“無辜”并不僅限于對兒童而言。

——索爾猶豫了一下,覺得這似乎是一個陷阱,想等著看看潛意識里的這個對話者接下去想說什么。他無法想象。不,他想,“無辜”不僅包括孩子,也包括其他人。

——比如瑞秋?在她二十四歲的時候?無辜的人不論在多少年紀都不應該被犧牲?

——對。

——也許,在亞伯拉罕成為地球上尊享福祉民族的宗父之前,這是他需要學習的課程的一部分呢。

——什么課程?索爾想。什么課程?但是他心里的那個聲音逐漸淡下去,現在只剩下外面夜鳥的啼囀和身邊妻子輕柔的呼吸。

瑞秋在五歲的時候還能認字。索爾不太記得她什么時候學會了閱讀——就像她生下來就一直會似的?!笆撬臉藴蕷q的時候,”薩萊說,“是在一個初夏……她四歲生日剛過三個月。我們在大學后山上野炊,當時瑞秋在看她的《小熊維尼》畫冊,突然間她說:‘我聽見腦子里有個聲音。'”

索爾一下子記起來了。

他也記起來,瑞秋在那個年紀所展示的超乎常人的學習新技能的能力,這給他和薩萊帶來了無窮的快樂。他記了起來,是因為他們現在正面臨著那個過程的反演。

“爸爸,”瑞秋躺在他書房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給畫片涂著顏色,“媽媽的生日過了多久了?”

“媽媽的生日在星期一?!彼鳡栒f,腦子里還想著他剛才研讀的東西。薩萊的生日還沒有到,但是在瑞秋的記憶中已經過了。

“我當然知道。但是過了多久了?”

“今天是星期四。”索爾說。他正在讀一篇冗長的論述“順從”的猶太法典論文。

“我當然知道。我是問究竟過了多少天了?”

索爾把硬拷貝放下:“你知道一周的幾天怎么說嗎?”巴納之域還用舊日歷。

“當然,”瑞秋說,“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

“你已經說過一次星期六了?!?/p>

“是啊。但那究竟是多少天呀?”

“你會從星期一數到星期四嗎?”

瑞秋皺皺眉,嘴唇動了動。她又試了一次,這次邊算邊掰著手指?!八奶??”

“答得好,”索爾說,“那么你知道十減四是多少嗎,孩子?”

“減是什么意思?”

索爾又強迫自己看著手里的論文?!皼]什么,”他說,“等你進了學校你就會學的。”

“等我們明天回家以后嗎?”

“是的?!?/p>

一天早上,瑞秋在朱蒂陪同下出去和其他孩子玩的時候——她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再入學——薩萊說:“索爾,我們得把她帶到海伯利安去?!?/p>

索爾盯著她:“你說什么?”

“你明明聽到了我的話。我們不能等到她小得都不能走路……也不能說話的時候。還有,我們也不可能變得年輕,”薩萊爆發出一陣陰冷的苦笑,“這聽起來很奇怪,是吧?但我們不可能了。鮑爾森療法的效果在一兩年內就會完全消退的。”

“薩萊,你忘了嗎?醫生說瑞秋承受不住冰凍沉眠。迄今為止,從沒有人在清醒狀態下進行過超光旅行。霍金效應會使人發瘋……說不定還更糟?!?/p>

“這沒關系,”薩萊說,“瑞秋總歸會回到海伯利安?!?/p>

“你到底在說什么?”索爾說道,有點惱火了。

薩萊緊緊抓著他的手:“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做那個夢么?”

“夢?”索爾終于說出口。

她嘆息著,坐在白色的案桌旁邊。清晨的光芒像一束黃色聚光燈,籠罩著窗臺上的植物。“黑暗的地方,”她說,“頭頂的紅光。那聲音,告訴我們……告訴我們要帶上……去海伯利安。要獻她為……燔祭?!?/p>

索爾舔舔嘴唇,他的雙唇干燥無比。他的心跳得厲害:“誰的名字……說的是誰的名字?”

薩萊古怪地看著他:“我們倆的名字。要不是你也在那里……夢里和我在一起的話……這么多年來我都不知道如何度過?!?/p>

索爾癱坐到椅子上。他注視著自己耷拉在桌子上的手掌和前臂,它們是如此陌生。手指的關節都因為風濕痛而逐漸腫大;前臂嚴重暴出青筋,布滿肝斑肝斑:皮膚上局部的褐色良性斑塊,老年人或皮膚因日照受損的人常會出現。這次薩萊的笑容不再有苦意了:“這還需要我說出來嗎?那些日子我們倆都會在半夜醒來,你渾身都是冷汗。我從第一次起就知道這并不單純是個夢。我們得去,她爸。去海伯利安。”

索爾抬了抬手。感覺上它依然不像是他身上的一部分:“為什么?老天在上,為什么,薩萊?我們不能……不能獻出瑞秋……”

“當然不能,她爸。你完全沒有考慮過這點么?我們得去海伯利安……不管哪兒,反正是夢里讓我們去的地方……獻祭我們自己?!?/p>

“獻祭我們自己?!彼鳡栔貜土艘槐?。他覺得自己似乎要心臟病發作了,他的胸膛疼得要命,甚至都無法正常呼吸。他坐了整整一分鐘,一言不發,他知道自己要是一開口說話,淚水必定會涌出來。又過了一分鐘,他說道:“你考慮這個事情……有多長時間了,老伴?”

“你是說從什么時候起知道我們不得不這么做?都一年了吧,可能還要久些。就在她五歲生日之后?!?/p>

“一年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說?”

“我是在等你,等你意識到這一點,等你徹底明白?!?/p>

索爾搖搖頭。屋子看起來像離自己很遠,還略微傾斜?!安?。我的意思是,這看起來似乎不……我得好好想想,老伴。”索爾看著自己那只陌生的手拍了拍薩萊那只熟悉的手。

她點點頭。

索爾在寸草不生的高山中度過了三天三夜,僅靠他帶去的厚皮面包和濃縮熱水器度日。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他有過無數次的想法,恨不得作為父親的自己能夠代替瑞秋染??;要是有人注定受苦,也應該是父親而不是孩子。任何一個當父母的都會這么想——這是每次自己的孩子受傷臥床或受高燒折磨之時的想法。這件事固然不會有那么簡單。

在炎熱的第三天下午,索爾躺在一塊薄巖板的陰涼之下打著盹,他懂得了這件事當然不會有那么簡單。

——那可能是亞伯拉罕對上帝的回答么?讓作為父親的自己成為祭品,代替以撒?

——這可能是亞伯拉罕的答案。但不會是你的。

——為什么?

像是獲得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索爾出現了熱夢一般的幻覺,他看見赤裸的成人排成一路縱隊朝火爐行進,途經許多全副武裝的人,母親們將孩子掩藏在成堆的外衣之下。他看見男男女女身著難以蔽體的燒焦的衣物,從曾經是城市的灰燼中扛出眩暈的孩童。索爾知道這些景象并不是夢,而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大屠殺中的真實場景,按他的理解,他在腦海里的聲音說出之前就已經知道答案是什么了。答案只能是什么。

——雙親已將自己獻祭。那樣的犧牲早已被接受,我們早已接受。

——那又如何?又如何!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索爾站在白熱的陽光之下,搖搖欲潰。一只黑鳥在他的頭上盤旋,不過也可能是幻覺。索爾朝著青銅色的天空晃了晃拳頭。

——你拿納粹黨人當自己的工具。瘋子。禽獸。你他媽的就是一個禽獸。

——不。

地面傾斜了一下,索爾側身摔倒在尖銳的巖石上。他覺得那跟靠著粗糙的墻壁沒什么區別。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擦得他的臉火辣辣地疼。

——亞伯拉罕的正確答案是順從,索爾想。從倫理上來說,亞伯拉罕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在那個年頭里,人們都是孩子。亞伯拉罕的孩子們的正確答案應該是變身為成人,并將自己獻祭。那么,我們自己的正確答案是什么?

沒有答案。也沒有再天旋地轉。片刻之后,索爾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擦掉了臉頰上的血跡和沙石,向腳下山谷中的城鎮走去。

“不,”索爾告訴薩萊,“我們不去海伯利安。這不是正確的解決辦法。”

“那你就是讓我們什么都不做?!彼_萊的嘴唇因生氣而發白,但她的聲音卻非常平靜,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不。我是為了不讓我們做錯事情。”

薩萊終于呼出一口氣,發出咝咝的聲音。她朝窗戶揮揮手,從那里能看見他們四歲的孩子正在后院玩著玩具小馬。“你難道覺得,我們女兒有時間……讓我們做錯事情……做任何事嗎?”

“坐下,老伴?!?/p>

薩萊依然站著,她發黃的棉布裙子上弄灑的砂糖正微微發光。索爾記起了在茂伊約移動小島上,在閃著粼光的尾波中起身的赤裸的年輕女人。

“我們總得做點什么。”她說。

“我們已經見過了一百個醫療或科學方面的專家。她被測試過,被刺針刺過,被探針探過,被二十多個研究中心折磨過。我已經去過環網所有星球的伯勞教會,它們都不見我。美利歐和帝國大學的其他海伯利安專家說,在伯勞教會的教義中沒有梅林癥之類的東西,而海伯利安上的土著也沒有關于這個病癥的療法或線索之類的傳說。小組在海伯利安三年的研究沒有得出任何結論?,F在在那里展開研究是非法的。通往光陰冢的入口只允許對所謂的朝圣者開放。就算是要獲得一張去海伯利安的旅行簽證都變得幾乎不可能。如果我們帶上瑞秋,這趟旅程會殺了她的?!?/p>

索爾停下來呼吸,又握住了薩萊的手臂:“我真不想再說一遍,老伴。但是我們已經盡力了?!?/p>

“我們的努力還不夠,”薩萊說,“要是我們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去呢?”

索爾心灰意冷地抱著雙肩:“伯勞教會只從成千上萬的志愿者中選擇獻祭的犧牲品。環網到處都是愚蠢絕望的人,幾乎沒人回得來?!?/p>

“那不正證明了一點嗎?”薩萊小聲急切地說道,“有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在捕獵這些人。”

“匪幫。”索爾說。

薩萊搖搖頭:“哥連哥連(Golem):希伯來傳說中有生命的假人,指一個被賦予生命的魔像。早期的故事中,哥連往往是一個完美的仆人,唯一的缺點是在執行主人的指令時,過于死板或機械化。后來哥連被賦予了保護被迫害的猶太人的使命,但仍然是一副嚇人的面孔。“你是說伯勞?”

“是哥連,”薩萊堅持道,“和我們在夢中見到的那個東西一模一樣?!?/p>

索爾開始煩躁起來:“我在夢中沒有見到什么哥連。什么哥連?”

“就是那雙注視著我們的紅眼睛?!彼_萊說,“也是瑞秋那晚在獅身人面像里聽到的那同一個哥連?!?/p>

“你怎么知道她聽到了什么聲音?”

“是在夢里,”薩萊說,“在我們走進哥連等待著的地點之前?!?/p>

“我們倆做的夢不一樣,”索爾說,“老伴,老伴……你以前為什么都沒有跟我說過這個?”

“我以為自己瘋了?!彼_萊輕聲說。

索爾想起了他與上帝秘密的談話,雙臂環抱住自己的妻子。

“噢,索爾,”她靠在他身上,輕聲說著,“看著這一切,真是令人痛苦。住在這里也好孤獨?!?/p>

索爾擁著她。他們曾經試圖回家——家自然永遠是在巴納之域——拜訪過五六次親朋好友,但每一次的串門總被紛至沓來的新聞記者和觀光客毀掉。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消息總會霎時不脛而走,通過一百六十個環網星球的萬方數據網傳播。要撓好奇心的癢,一個人只消將寰宇卡插入終端觸顯,再步入遠距傳輸器。他們也試過悄無聲息地到達,匿名旅行,可他們畢竟不是間諜,這些努力總是付諸東流。只要重歸環網,二十四標準小時之內他們就會被重重包圍。研究機構和大型醫療中心很容易為他們這樣的訪問提供安全屏障,但是朋友和家人都得為之忍受痛苦。瑞秋就是新聞。

“也許我們可以再次邀請特莎和理查德……”薩萊開口道。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索爾說,“你一個人去,老伴。你想去見自己的姐妹,你也想去看看、聽聽,甚至是想聞聞咱們家里的味道……在一個沒有美洲大蜥蜴的地方觀賞日落……在田野中漫步。去吧?!?/p>

“去?就我一個人?我可不能丟下瑞秋……”

“胡說八道,”索爾說,“在二十年里丟下兩次——要是算上從前的好日子那可是將近四十年……不管怎么說,二十年中離開孩子兩次可稱不上照管不盡心。在咱們這個家庭里,大伙兒能夠互相忍受可真是個奇跡,我們都已經互相囚禁了這么久。”

薩萊看著桌面,陷入了沉思:“但是那些新聞記者不會發現我嗎?”

“我敢打賭不會,”索爾說,“他們所關注的不過是瑞秋而已。要是他們對你也窮追不舍,那就回家吧。但是我保證在那些記者找到你之前,你起碼有一周時間,可以拜訪完所有人?!?/p>

“一周,”薩萊吸了口氣,“我沒辦法……”

“你肯定會有辦法。實際上你也不得不這么做,這樣我會有更多的時間和瑞秋一起生活,當你神清氣爽地回到家里,我又可以花幾天時間,自私地關注我的書?!?/p>

“克爾愷郭爾的大作?”

“不。是我自己在寫的東西,叫作《亞伯拉罕的難題》?!?/p>

“好拙劣的標題?!彼_萊說。

“這本身就是一個愚蠢的問題,”索爾說,“現在去整理下行李吧。我們明天載你到新耶路撒冷,這樣你就能趕在安息日開始之前傳送離開。”

“我會考慮這件事的?!彼f著,聽起來不像被說服了的樣子。

“趕快去收拾行李?!彼鳡栒f著,又擁抱著她。他松開手后,扳過她的身子讓她背對著窗戶,于是現在她面對著大廳和臥室門。“去吧。等你從家里回來,我一定已經想出一些能做的事了?!?/p>

薩萊定了定:“你敢保證么?”

索爾看著她:“我向你承諾,我能趕在時間摧毀一切之前想出來。我以瑞秋父親之名起誓,我必定能找到辦法?!?/p>

薩萊點點頭,數月以來,他第一次見她如此輕松?!拔胰ナ帐皷|西。”她說。

?

第二天,索爾和孩子從新耶路撒冷回來后,他出門去為貧瘠的草坪澆水,瑞秋靜靜地在房里玩耍。他進門的時候,落日粉紅的霞光為四墻注入海水一般溫暖與恬靜的感覺,瑞秋卻不在臥室,也不在她常去的其他地方。“瑞秋?”

沒有人回答,他再次檢查了后院,街道也空蕩蕩的。

“瑞秋!”索爾跑進屋準備給鄰居掛電話,但是從薩萊用作儲藏東西的深柜里突然傳出了輕微的響聲。索爾輕輕地打開屏板。

瑞秋正坐在一堆掛著的衣服下邊,薩萊的古式松木盒子打開著,放在她的雙腿之間。地板上到處扔著照片和全息畫片,都是高中時代的瑞秋、出發去念大學時的瑞秋、站在海伯利安雕巖刻壁的山坡前的瑞秋。瑞秋的研究用通信志躺在這個四歲瑞秋的腿上,正低聲絮語。索爾的心又被那個自信的年輕女人的聲音攫緊了。

“爸爸,”坐在地上的孩子說道,她自己的聲音就像是通信志中那個聲音的微弱回聲,只是其中帶著一絲害怕,“你從沒有跟我說過我還有個姐姐?!?/p>

“你本來就沒有,小家伙?!?/p>

瑞秋皺了皺眉:“難道這是媽媽……還不夠大的時候?不對不對,不可能。她的名字也叫瑞秋,她自己說的。怎么可能……”

“這沒什么,”他說,“我來給你解釋……”索爾反應過來,起居室里的電話鈴響了,已經響了好一陣子?!吧缘纫幌拢H愛的。我馬上就回來?!?/p>

顯像井上出現的全息像是一個索爾從沒見過的人。索爾沒有激活自己的成像器,他想趕快把這個人的電話掛掉?!澳愫?!”他匆忙地說。

“溫特伯先生嗎?請問是不是曾居巴納之域,現居希伯倫丹村的溫特伯先生?”

索爾想要斷開連接,又停了手。他們的接入碼并沒有公之于世。偶爾會有新耶路撒冷的商人打進電話來,但平時來自環網外的呼叫極為少見。并且,索爾突然間意識到,今天是安息日,而且已經過了日落時分,他的胃部感到一陣寒冷的痙攣。這個時候只有緊急全息呼叫能夠接入。

“什么事?”索爾問。

“溫特伯先生,”來人說,眼神空洞地越過索爾,“發生了一起惡性事故?!?/p>

?

瑞秋醒來的時候,她的父親正坐在床邊。他看起來困倦極了,雙眼通紅,胡茬兒已經冒了出來,滿臉的絡腮胡讓臉頰灰白一片。

“早上好,爸爸?!?/p>

“早上好,親愛的。”

瑞秋朝四周看了看,眨了眨眼,她的一些洋娃娃、玩具,還有其他東西都在,但這里卻不是她的屋子,燈光也不同,氣氛有什么不對勁。她的父親看起來也不一樣?!拔覀冊谀膬?,爸爸?”

“我們在旅行呢,小家伙?!?/p>

“去哪兒?”

“現在別管去哪兒。該起床了,親愛的。你的洗澡水已經準備好了,然后咱們要換衣服?!?/p>

一件她從沒見過的黑色連衣裙躺在她的床腳。瑞秋看了看那件衣裙,然后又看著自己的父親。“爸爸,發生什么事了?媽媽在哪里?”

索爾揉著自己的面頰。這是自事故以來的第三個早晨了。今天是舉行葬禮的日子。在過去的幾天里他都把實情告訴了她,因為他無法想象自己對她說謊——這似乎是無可饒恕的背叛,不論對薩萊還是對瑞秋。但是他覺得自己無法再繼續這樣下去?!鞍l生了一起事故,瑞秋,”他說,聲音因為痛苦而變得刺耳,“媽媽死了。我們今天正是要對她說再見?!彼鳡栴D了頓。他現在知道,瑞秋要過一陣子才會真正接受母親的死亡。第一天他還不知道一個四歲的孩子能否完全理解死亡的含義?,F在他知道瑞秋能。

過了一會兒,索爾擁抱著啜泣的孩子,試圖從她的角度去理解被描述得這么簡單明了的事故。迄今為止,電磁車是人類發明的最安全的個人交通工具。它們的升降裝置有可能會失靈,但就算遇到了這種情況,它們電磁反應裝置中的剩余電荷也足以支撐空中的車輛,讓它從任意高度安全降落。幾個世紀以來,電磁車防撞裝置最基本的故障保險設計從沒改變過。但是世上從來沒有萬無一失。這個案子里,肇事者是一對在交通線外開著偷來的電磁車兜風的年輕情侶,速度加到了一點五馬赫,卻關閉了所有的燈盞和異頻雷達收發機,以防止被偵測。他們在朝著巴薩德市劇院的著陸圍地降落的過程中,碰上了萬分之一的概率,撞上了特莎阿姨的古式桅輕。因這場空難喪生的不僅僅是特莎、薩萊加上這對情侶,車輛碎片翻滾進劇院熙熙攘攘的中庭時,還殺死了另外三個人。

薩萊。

“我們以后還能見到媽媽嗎?”瑞秋啜泣著問道。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這么問。

“我不知道,親愛的。”索爾真心誠意地回答道。

葬禮在巴納之域凱孜縣的家庭墓地舉行。新聞機構沒有入侵進墓地,但是記者們在樹林外徘徊,沖擠向黑色的鐵門,像是一股憤怒的風暴潮。

理查德想挽留索爾和瑞秋多待幾天,但是索爾知道,如果新聞機構繼續他們的攻擊,將會對這個沉默寡言的農場主帶來莫大的傷害。他沒有留下,反而擁抱了理查德,向那些在柵欄外吵吵嚷嚷的記者簡短說了幾句,就一把拖著嚇得說不出話的瑞秋逃回了希伯倫。

新聞記者一路尾隨,跟他來到了新耶路撒冷,并試圖進入丹村,但是武警阻止了他們的特許電磁車,將十多人投入監獄,以殺一儆百,還沒收了余下人的遠距傳輸簽證。

傍晚,索爾讓朱蒂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則走上村莊的山脊。他發現自己耳邊充盈著與上帝的對話,他想要向天空揮舞拳頭、罵下流話、扔石頭。但他抑制住了種種沖動,相反問了許多問題,總是以這個詞結束——為什么?

沒有回答。希伯倫的太陽在遙遠的山脊之后落下,巖石釋放出熱量,泛著微光。索爾坐在一塊圓石上,手掌摩挲著太陽穴。

薩萊。

他們度過了完整的一生,盡管瑞秋疾病的悲劇一直懸在頭頂。真是諷刺,薩萊剛和妹妹在一起,剛放松第一個小時……索爾大聲慟哭起來。

這個圈套,當然,是在他們全神貫注于瑞秋的疾病時設下的。他們都無法直面未來,無法直面瑞秋的……死亡?消失?孩子在世的每一天,他們的世界都如鉸鏈般咬得緊緊的,誰也沒工夫去想發生事故的可能性,這真是一個尖利無情的宇宙中乖張的反邏輯。索爾確信薩萊跟他一樣,一定考慮過自殺,但他們兩人永遠不會離棄對方。也不會拋棄瑞秋。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會有可能只剩下他一人撫養瑞秋,而……

薩萊!

正在那時,索爾意識到,幾千年以來他的民族與上帝之間憤怒的對話并沒有隨著舊地的滅亡而消失……也沒有隨新的種族離散而不見……它們依然在繼續。他和瑞秋還有薩萊都已經成為其中的一部分,現在也還是其中之一。他不會拒絕痛苦的到來。這讓他的心被決心充塞,盡管它帶來尖銳的痛苦。

索爾站在山脊上,夜幕降臨,老淚縱橫。

早上,當陽光充滿了屋子,他坐在瑞秋的床邊。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親愛的。”

“我們在哪兒,爸爸?”

“我們在旅行呢。這是個美麗的地方?!?/p>

“媽媽在哪里?”

“她今天在特莎阿姨那里。”

“我們明天能見到她么?”

“能,”索爾說,“現在咱們穿上衣服,我好去做早飯。”

瑞秋三歲的時候,索爾開始向伯勞教會請愿。去海伯利安的旅行受到嚴格限制,而要接近光陰冢幾乎已經成了不可能的事。只有偶爾的伯勞朝圣會將人們送往那個地方。

瑞秋生日的那一天無法和母親在一起,這讓她很悲傷,但是從吉布茨來的幾個孩子讓她的傷心緩和了一點。她得到的一份大禮是一本童話插圖畫冊,那是薩萊幾個月前在新耶路撒冷為她挑的。

睡覺前,索爾給瑞秋讀了幾個故事。七個月前她就不能自己讀書了。但是她喜歡這些故事——特別是《睡美人》——還讓父親為自己讀了兩遍。

“等我們到家了,我會把它給媽媽看。”她邊打呵欠邊說,索爾關掉了頭上的懸燈。

“晚安,孩子?!彼陂T口停下,輕輕地說道。

“嘿,爸爸?”

“什么事?”

“晚安,金絲燕?!?/p>

“晚安,小雨燕?!?/p>

瑞秋把頭埋進枕頭咯咯笑了起來。

還剩下最后兩年了,索爾常常想,這和看著一個心愛的人逐漸變老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這更糟糕,要糟糕千萬倍。

瑞秋的恒牙從她八歲生日起逐漸脫落,到兩歲生日時已經一顆不剩。乳牙取代了它們,但是到她十八個月大的時候,這些乳牙也有一半已經縮回了牙床。

瑞秋的頭發一向是她的驕傲,現在也變得越來越短,日漸稀薄。她的臉已經失去了熟悉的形狀,嬰兒的肥胖已經無法讓人看清她的顴骨和堅定的下巴。她的協調性也逐漸變差,最開始出現的征兆是她拿叉子和鉛筆時突然顯示出的笨拙。有一天她再不能走路了,索爾早早地將她放進嬰兒床,然后走進書房悶悶地喝了個酩酊大醉。

語言對他來說是最困難的。她的詞匯量迅速減少,就像父女倆之間的橋梁失了火,切斷了希望最后的連線。她兩歲生日過后的一天,索爾為她掖好被角,停在門口,說道:“晚安,金絲燕?!?/p>

“啊?”

“明天見,金絲燕?!?/p>

瑞秋笑了。

“你應該說——‘不見不散,小雨燕。'”索爾說道。他向她解釋金絲燕和雨燕是什么東西。

“不見不散,雨燕?!比鹎锟┛┬ζ饋怼?/p>

第二天早晨,她又統統忘掉了。

?

索爾不再去理會那些新聞記者,在環網旅行的時候一直帶著瑞秋,為獲得朝圣權利向伯勞教會請愿,為得到去海伯利安禁地的簽證向議會游說,拜訪任何一個可能提供療法的研究機構或診所。數月匆匆過去,更多的醫療機構承認他們束手無策。最后他逃回希伯倫,瑞秋僅有十五個標準月大;以希伯倫所使用的古老單位來算,她僅有二十五磅重,三十英寸高。她已經不能給自己穿衣服,語言只剩下二十五個詞,其中最喜歡的是“媽咪”和“爹地”。

索爾喜歡抱著自己的女兒。每當她歪著頭靠在他的臉頰上,他的胸膛感受到她的溫度,她皮膚的味道——這一切都會讓他忘記所有極度的不公正。在這些時候,索爾總會暫時地感到這個世界的安寧,要是薩萊也在身邊,那就再好不過了。正是因為如此,他與自己并不信仰的上帝之間憤怒的對話也會暫時停火。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人類承受的各種形式的苦痛,到底有什么可見的理由?

——很明顯,索爾想,自己是否第一次在某一點上取得了辯論的勝利。但是他又感到懷疑。

——一件東西無法看見,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真是別扭。要進行一項陳述,并不需要作三重否定。特別是那種并不高深的陳述。

——完全正確,索爾。你已經開始明白這些要旨了。

——什么要旨?

對于他的思索沒有任何答案。索爾躺在房間里,聆聽著沙漠風聲的號哭。

瑞秋說的最后一個詞是“媽媽”,在她剛剛五個月大的時候,口齒含混不清。

她從搖籃中醒來,沒有——也不可能——問自己在哪里。她的世界完全由吃飯、睡覺和玩具組成。有些時候她哭個不停,索爾想,是不是因為想要媽媽呢。

索爾去丹村的小賣部買東西,選擇尿布、奶嘴,偶爾買點新玩具的時候,都會帶上自己的寶寶。

索爾離家去鯨逖中心的前一周,以法蓮和另外兩位長老過來和他談話。時值傍晚,漸褪的輝光在以法蓮光禿禿的腦袋上反射著光芒?!八鳡枺覀兌己軗哪悖O碌膸字軙行╇y過。女人們希望能幫幫你,大家都想幫你?!?/p>

索爾伸手握住了這位長者的前臂:“我很感激,以法蓮。衷心感謝過去幾年你們所做的一切。這里已經是我們的第二個家了。薩萊應該會……應該也想讓我對你們說聲謝謝。但是我們周六就要走了。瑞秋會好起來的。”

坐在長凳上的三人面面相覷。阿弗納問:“他們找到療法了?”

“沒有,”索爾說,“但是我找到了希望的理由?!?/p>

“希望是個好東西?!绷_伯特小心地說。

索爾笑了,他灰色的胡須中間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白詈檬沁@樣,”他說,“有時候那就是我們唯一能擁有的東西?!?/p>

《民星訪談》開鏡時,瑞秋坐在索爾的臂彎里,攝影棚的全息攝影機調整焦距,為她拍了一張特寫。“那么你是說,”節目主持人德文·白俊,這張環網數據網排名第三的明星臉說道,“伯勞教會拒絕讓你回到光陰?!灾髟谑谟韬炞C過程中一直故意拖延……這些事情都令你的孩子最終注定要……死去?”

“的確如此,”索爾說,“去海伯利安的旅程不可能在六周之內達成?,F在瑞秋只有十二周大。伯勞教會或環網當局再稍稍拖延,都會殺死這個孩子?!?/p>

攝影棚里的觀眾開始躁動不安。德文·白俊轉向最近的遙控成像儀。他粗獷友善的臉填滿了監視器的畫面?!拔覀兊募钨e不知道他能否挽救自己的孩子,”白俊說道,他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里充滿了微妙的情感,“但是他所要求的僅僅是一個機會。你們認為他……和他的孩子……是否值得擁有這個機會?如果你認為值得,那么請聯系你們當地的星球代表和最近的伯勞教會堂。距離你們最近的教堂的號碼現在已經出現在屏幕上,”他又轉身對著索爾,“我們祝你好運,溫特伯先生。還有——”白俊的大手碰了碰瑞秋的臉頰,“——我們祝愿你諸事順意,年輕的朋友。”

監視器一直顯示著瑞秋的影像,直至畫面漸黑。

霍金效應令人惡心、眩暈、頭痛,并伴有幻覺。旅程的最初一段是乘坐霸主火炬艦船“無畏”號,經過十天時間,抵達帕瓦蒂換乘。

索爾抱著瑞秋,忍受著這一切。他們是在這艘戰艦上唯一保持完全清醒的人。起初瑞秋會哭泣,但是幾個小時之后,她就靜靜地躺在索爾的臂彎里,睜著深色的大眼睛望著他。索爾記起了她出生的那一天——醫師將這個嬰孩從薩萊溫暖的腹部上抱起,遞交給索爾。那時,瑞秋的頭發比現在短不了多少,眼神也和現在一樣深邃。

最終他們在精疲力盡中睡著了。

索爾夢見自己在一幢建筑物中游蕩,它的柱子如同紅杉樹一般粗細,頭上的天花板高得望不到頂。紅色光芒帶著冷酷的空虛包裹在他的四周。索爾奇怪地發現自己還將瑞秋抱在懷里。在他的夢里,瑞秋從來沒有以孩子的形象出現過。這個孩子抬眼看著他,索爾感到了和她意識層面的真切接觸,就像她已經明明白白高聲講出了什么。

突然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深沉而冰冷,在虛空中帶著回音響起:

?

“索爾!帶上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瑞秋,你鐘愛的女兒,去一個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將指引你之地,將她獻為燔祭?!?/p>

?

索爾猶豫地低頭看看瑞秋。這個孩子的雙眼又深沉又明亮,她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索爾感受到了她無言的肯定答復。他緊緊抱著她,向前踏入黑暗,放聲向著寂靜喊道:

?

“聽著!再不會有任何獻祭,不論孩子,還是父母。也不會有人為我們人類以外的其他人犧牲。以恭順求救贖的時代早已過去。”

?

索爾聆聽著。他感受著自己心臟的跳動和臂彎中瑞秋的溫暖。頭頂上的某處,冷銳的風聲穿過肉眼看不見的裂縫傳來。索爾將雙手在嘴邊做成話筒狀,大聲喊道:

?

“我說完了!要么放過我們,要么就以父親的身份加入我們,不要再白白接受別人的犧牲了。這就是亞伯拉罕的選擇!”

?

石質地板下傳出一陣隆隆的聲音,瑞秋在他的手臂間躁動不安起來。廊柱一陣震顫。紅色的暗光變得愈加深沉,然后忽地滅掉了,只剩下黑暗。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隆隆的沉重腳步聲。一陣狂風呼嘯而過,索爾抱緊了瑞秋。

他和瑞秋在開往帕瓦蒂的“無畏”號霸艦上醒來,迎面射來閃爍的光芒,他們接下來要換乘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向海伯利安星球進發。索爾對他七周大的女兒微笑著。她也回應他一個微笑。

她最后和最初的微笑。

?

老學者講完故事,風力運輸船的主艙一片寂靜。索爾清了清嗓子,從水晶酒杯中喝了口水。在抽屜將就制成的搖籃中,瑞秋繼續睡著。風力運輸船一路上輕輕搖動,大輪子的隆隆聲以及主回轉儀的嗡嗡聲一直響著,催人入眠。

“我的天哪。”布勞恩·拉米亞輕輕說道。她正想再次開口說點什么,但僅僅是搖搖頭,便作罷了。

馬丁·塞利納斯閉上雙眼,念道:

?

想到此,一切仇恨被驅逐散盡,

靈魂恢復了根本的天真,

終于得知那是自娛自樂,

自慰自安,自驚自嚇,

它自己的美好愿望就是天意;

盡管每一張面孔都會惱怒,

每一處風源都會咆哮,或每一組,

風箱都會脹破,但她會依然歡喜。節選自葉芝的《為我女兒的祈禱》。此處選用傅浩譯本。?

索爾·溫特伯問道:“威廉·巴特勒·葉芝?”

塞利納斯點點頭:“《為我女兒的祈禱》?!?/p>

“上床前,我想先去甲板上透透氣,”領事說,“誰想跟我一起來?”

大家都一起上去了。通道里微風陣陣,很是涼爽。這群人站在后甲板上,看著轆轆駛過的黑漆漆的草之海。頭頂的天空就像一只大碗,潑濺出群星,還被流星尾跡劃出道道裂痕。船帆和索具吱嘎作響,古老得仿佛人力工具。

“我想,今晚應該派人站崗,”卡薩德上校說,“一人值班放哨,其他人安心睡覺。兩小時換一班?!?/p>

“我同意,”領事說,“我來值第一班吧?!?/p>

“明天早上……”卡薩德開口道。

“快看!”霍伊特神父喊道。

他們順著他胳膊指著的方向看去。在星群的光輝中,五光十色的火球閃耀著,綠色、紫色、橙色,然后又是綠色——他們四周的大草原被照亮,仿佛無聲的閃電劃過一般。群星和流星尾跡在這突然的光芒之下,不禁黯然失色。

“爆炸?”神父壯起膽子問道。

“是空戰,”卡薩德說,“在月地軌道間。是聚變武器?!彼R上從甲板上走了下去。

“巨樹?!焙L亍ゑR斯蒂恩說,他指著爆炸中移動著的一點亮光,那仿佛是漂浮在焰火中的一絲余燼。

卡薩德回來了,拿著動力望遠鏡,遞給眾人。

“是驅逐者嗎?”拉米亞問,“他們開始入侵了嗎?”

“幾乎可以肯定,是驅逐者,”卡薩德說,“但我也幾乎可以肯定,這只是一次偵察奇襲。你們看見那一團亮光了嗎?那是霸主的導彈,被驅逐者的疾行偵察機反爆了。”

望遠鏡傳到了領事手中?,F在,閃光看得清清楚楚,火焰的一片擴展云。他可以看見那一個小點,以及至少兩架偵察機長長的藍色尾跡,它們正逃離霸主的追捕。

“我覺得不是……”卡薩德開口道,然后,他頓了一下。船只、風帆、草之海,在反射的光芒下,發著明亮的橙光。

“哦,上帝啊,”霍伊特神父低聲說道,“他們擊中了巨樹之艦?!?/p>

領事拿著望遠鏡掃到左邊。火焰發出漸增漸長的光暈,肉眼便能望見,但是在望遠鏡中,清清楚楚出現了“伊戈德拉希爾”千米長的樹干和樹枝,但稍縱即逝,因為它熊熊燃燒了起來,長長的火舌舔向空中,密蔽場失效了,氧氣劇烈燃燒。橙云舞動,消退了,撤軍退守了,樹干再一次清晰可見了,那是它最后的時刻,它發著光,就像垂死的火爐中最后一塊長長的余燼,四分五裂了。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生還。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連帶它的船員,以及全體克隆人和半有靈性的爾格驅動器,都死絕了。

領事朝海特·馬斯蒂恩轉過身,于事無補地把望遠鏡遞給他。“很……很抱歉?!彼÷曊f道。

高大的圣徒沒有接望遠鏡。他本來也在仰頭望著天空,現在慢慢低下頭,拉上兜帽,一聲不吭地走了下去。

巨樹之艦的死亡,以最終的爆炸畫上了句號。十分鐘過去了,不再有閃光驚擾這黑夜,布勞恩·拉米亞開口說道:“你覺得抓住他們了嗎?”

“驅逐者嗎?”卡薩德說,“很可能沒有。偵察機生來就是以速度和防御見長的?,F在,他們應該已經在幾光分遠的地方了?!?/p>

“他們是故意向巨樹之艦射擊的嗎?”塞利納斯問。詩人的語氣聽上去非常冷靜。

“我覺得不是,”卡薩德說,“只是碰巧選中的目標?!?/p>

“選中的目標。”索爾·溫特伯重復道。這位學者搖搖頭:“我想在日出前好好睡上幾小時?!?/p>

其他人一個接一個下去了?,F在甲板上只剩下卡薩德和領事兩人,領事說道:“我應該在哪兒站崗?”

“你可以巡視,”上校說,“從梯子底部的主通道那兒,能看見所有的客艙門,以及通到炊事廚房的入口。到上面檢查側舷艙門和甲板。讓燈點著。你有武器嗎?”

領事搖搖頭。

卡薩德把死亡之杖遞了過來:“密光束狀態——大約寬半米,射程十米。慎用,除非確信有入侵者。那塊厚板滑在前面,就是安全狀態。現在開著?!?/p>

領事點點頭,確信自己的手指頭遠離射擊按鈕。

“兩小時后我回來跟你換班?!笨ㄋ_德說。他查了查自己的通信志?!暗任艺緧徑Y束,就是黎明了。”卡薩德看著天空,似乎期盼“伊戈德拉希爾”再次現身,繼續像螢火蟲般飛越長空。然而,那兒只有群星閃耀。東北的地平線上,一團黑暗正在移動,風暴即將來臨。

卡薩德搖搖頭?!罢媸窃闾!!闭f完便走了下去。

領事站在那里等了片刻,聆聽著風兒穿越船帆、索具的吱嘎聲,輪子的隆隆聲。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欄桿前,盯著黑暗,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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