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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之海上,旭日東升,那景象真是美。領事站在船尾甲板的最高處,欣賞著這一切。在他站完崗后,他打算好好睡上一覺,但是實在睡不著,只好作罷,最后爬上甲板,看著夜幕褪去,白天到來。暴雨前線的低云遮蔽了天空,整個世界被旭日點燃,上下反射著燦爛的金色光輝。風力運輸船的船帆、繩索和風化的甲板得到光線短暫的賜福,幾分鐘后,太陽便被天頂上的云層擋住了,色彩再一次從這世界涌了出來。寒風緊隨著黑幕,吹了起來,它們似乎是從籠頭山脈的雪峰上吹下來的。現在,籠頭山脈似乎只是東北的地平線上一個黑色的污點。

布勞恩·拉米亞和馬丁·塞利納斯一起走到領事所在的船尾甲板,兩人手里都拿著一杯咖啡,那肯定是在廚房里煮的。寒風“咻咻”地撲打向索具。布勞恩·拉米亞那一頭濃密的卷發被風吹動,仿若黑色祥云。

“早安。”塞利納斯低聲說。他喝著咖啡,但是卻瞇著眼睛,望著被風吹皺的草之海。

“早上好,”領事應道,他感到頗為訝異,自己一夜沒睡,卻還是如此警覺,如此精神煥發,“我們現在正逆風而行,不過運輸船的時間算得很準,我們肯定會在黃昏前抵達山脈。”

“嗬。”塞利納斯評論道,鼻子埋在了咖啡杯中。

“昨晚我沒睡。”布勞恩·拉米亞說,“我一直在想溫特伯的故事。”

“我沒覺得……”詩人開口道,然后突然閉上了嘴,溫特伯已經走上了甲板,他的小寶寶躺在他胸前的嬰兒筐中,朝外張望。

“大家早上好,”溫特伯說,環顧四周,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唔,真涼快,是不是?”

“他媽的冷死了,”塞利納斯說,“到北面時,肯定更加冷。”

“我想我得下去穿件夾克。”拉米亞說,但是她還沒動,甲板下便傳來一聲尖叫。

“血!”

真的,到處都是血。海特·馬斯蒂恩的小艙整潔得讓人不自在——床沒睡過,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旅行箱和其他小箱子都堆在角落里,長袍疊好,放在了椅子上。一切井然有序,除了一塌糊涂的鮮血,大片大片地灑在甲板上、艙壁上、天花板上。六名朝圣者擠在門口,不愿走進去。

“我剛才正要上甲板,”霍伊特神父說,聲音相當奇怪,沒有任何起伏,“門微微開著。透過門縫,我瞥見了……墻上的血跡。”

“真的是血嗎?”馬丁·塞利納斯問。

布勞恩·拉米亞走進房間,摸了摸艙壁上的一大塊血污,手指伸到嘴邊。“是血。”她四下看了看,接著走到衣柜邊,在空空蕩蕩的架子和衣架上掃了眼,然后走到小小的舷窗邊。窗是從里面閂著的。

雷納·霍伊特的氣色看上去比平常更為不佳,他踉踉蹌蹌地走到一把椅子旁。“他死了嗎?”

“見鬼,現在我們還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兩件事,那就是:一、馬斯蒂恩船長不在房間里;二、這里有一大攤血。”拉米亞說。她在自己的褲腿上擦了擦手。“現在,我們得好好把船搜查一遍。”

“正是,”卡薩德上校說,“但如果找不到船長呢?”

布勞恩·拉米亞打開舷窗。新鮮空氣驅散了血腥的屠宰場氣味,帶來了輪子的隆隆聲,船下草兒的颯颯聲。“如果我們沒找到馬斯蒂恩船長,”她說,“那我們可以假定,他離開了船,要么是出于自愿,要么就是被誰強迫帶走的。”

“可是有血……”霍伊特神父開口。

“血證明不了任何事,”卡薩德幫他結束了這句話,“拉米亞女士說得對。我們不知道馬斯蒂恩的血型,也不知道他的基因型。有誰看見或聽見什么了嗎?”

沉默,除了表示否定的咕噥聲。眾人搖著頭。

馬丁·塞利納斯左右四顧:“你們這些人有沒有覺得,這是我們那伯勞好友的杰作呢?”

“我們不知道,”拉米亞厲聲說道,“或許,是誰有意想讓我們覺得這是伯勞干的呢。”

“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霍伊特說,他仍然在大口喘氣。

“不管怎么樣,”拉米亞說,“我們先兩人一組搜查一下。除了我之外,誰還有武器?”

“我有,”卡薩德上校說,“如果需要,我另外還有好多。”

“我沒有。”霍伊特說。

詩人搖搖頭。

索爾·溫特伯帶著他的孩子回到了通道里。現在他再一次朝里面看進來。“我什么都沒有。”他說。

“我沒有。”領事說。破曉前的兩小時,也就是他站崗結束后,他就把死亡之杖還給卡薩德了。

“好吧,”拉米亞說,“神父和我到下甲板搜查。塞利納斯,你和上校一道,搜查中甲板。溫特伯先生,你和領事檢查上面的一切。看看有什么不對頭的事,或者有沒有搏斗的痕跡。”

“有個問題。”塞利納斯說。

“什么?”

“誰他媽選你做舞會皇后的?”

“我是名私家偵探。”拉米亞說,平視著詩人。

馬丁·塞利納斯聳聳肩:“我們的霍伊特是某個被人遺忘的宗教的神父,但那并不等于說,在他念彌撒的時候,我們就要跪在那兒聽他宣講。”

“好吧,”布勞恩·拉米亞嘆息道,“我給你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女人閃電般地挪動了一下,完全是眨眼工夫,領事幾乎沒有看清她是怎么動的。前一秒她正站在敞開的艙門口,下一秒,她就穿越了半間客艙,只用一只胳膊就把馬丁·塞利納斯舉離了甲板。她那巨大的手掐住了詩人的細脖子。“聽好,”她說,“不如你就什么也別想,照我說的做,如何?”

“呃,好——”馬丁·塞利納斯擠出了幾個字眼。

“很好。”拉米亞冷冷地說,把詩人丟在了甲板上。塞利納斯踉踉蹌蹌朝后退了一米,幾乎坐在了霍伊特神父身上。

“來了。”卡薩德回來了,帶著兩把小型神經擊昏器。他把其中一把遞給溫特伯。“你有什么?”卡薩德問拉米亞。

女人把手伸進寬松外衣的口袋,拿出一把古老的手槍。

卡薩德盯著這件古物看了會兒,然后點點頭。“跟你的搭檔在一起,”他說,“別開槍,除非你斷定看到什么東西,并且能肯定那是危險的東西。”

“那東西便是我要射殺的婊子。”塞利納斯說,還在揉他的脖子。

布勞恩·拉米亞向詩人走了半步。費德曼·卡薩德說:“閉嘴。我們快把這事解決了。”塞利納斯跟著上校出了客艙。

索爾·溫特伯朝領事走去,把手里的擊昏器遞給他。“我抱著瑞秋,不想拿著這東西。我們上去吧?”

領事接過武器,點點頭。

?

找不到海特·馬斯蒂恩,風力運輸船里再也沒有圣徒的巨樹之音的一絲形跡。搜尋了一小時后,大家重又聚在了失蹤男人的客艙中。艙里的血看上去變黑了,變干了。

“有沒有可能,我們漏掉了什么東西?”霍伊特神父說,“比如秘密通道?或者隱蔽車廂?”

“有可能,”卡薩德說,“但是我用熱動偵測器對船徹底清查過。如果船上有什么東西大過老鼠,偵測器就能偵測到。但我什么也沒發現。”

“假如你有這些偵測器,”塞利納斯說,“你他媽干嗎還叫我們在船底下,在通道里摸爬滾打了一小時?”

“因為,有一些裝備或者衣服,是可以將人隱藏起來的,即使熱動搜尋也無濟于事。”

“這么說來,我自己回答自己的問題吧,”霍伊特說,他停頓了一秒鐘,一陣明顯的痛苦巨浪穿襲了他的身體,“只要有合適的裝備或者衣服,馬斯蒂恩船長可能正藏在某個秘密車廂里。”

“理論上說得通,但是不可能,”布勞恩·拉米亞說,“我猜……他已經不在船上了。”

“伯勞。”馬丁·塞利納斯的口吻中帶著厭惡。這不是一句問句。

“也許吧,”拉米亞說,“上校,你和領事晚上站崗的那四個小時里,你們能確信,你們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嗎?”

兩人點點頭。

“船非常安靜,”卡薩德說,“如果有一丁點兒打斗的聲音。即使在我上去站崗前,我也會聽到的。”

“而我站崗完畢后,也沒有睡著,”領事說,“馬斯蒂恩的房間就在我的隔壁,但我什么聲音也沒聽到。”

“啊,”塞利納斯說,“我們已經聽到這兩位的陳詞了,他們在黑夜里拿著武器悄悄走動,然后這位可憐蟲就被殺了。他們說自己是無辜的。下個案子!”

“如果馬斯蒂恩被殺了,”卡薩德說,“那用的也不可能是死亡之杖。我所知道的現代無聲武器,是不可能留下那么多血跡的。我們沒有聽見槍聲——也沒有找到彈孔——所以,我認為拉米亞女士的自動手槍也排除了嫌疑。如果這是馬斯蒂恩船長的血,那我想,兇器,是一把利器。”

“伯勞便是一把利器。”馬丁·塞利納斯說。

拉米亞走到小堆的行李旁:“爭論解決不了問題。來,我們看看馬斯蒂恩留下了什么東西。”

霍伊特神父猶猶豫豫地舉起一只手:“那是……嗯,私人物件,不是么?我覺得我們無權查看。”

布勞恩·拉米亞抱起雙臂:“瞧,神父,如果馬斯蒂恩已經死了,那么對他來說,這些東西也無所謂了。如果他仍然活著,看看他的東西,也許會給我們一些主意,讓我們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不管是死是活,我們必須找到線索。”

霍伊特將信將疑,但還是點了點頭。最終,事實上并沒有太多涉及隱私的東西。馬斯蒂恩的第一個箱子僅僅裝了幾件替換的亞麻衣服,還有一本《繆爾的生命之書》。第二個袋子中裝著一百包分門別類包著的種子,曾快干處理過,現在正依偎在濕土中。

“不管到什么世界,圣徒們都要種上至少一百棵永恒之樹的后代,”領事解釋,“種子很少會發芽。但這是一項儀式。”

布勞恩·拉米亞朝大型金屬箱走去,箱子安坐在大堆物件的底下。

“別碰那東西!”領事大叫。

“為什么不能碰?”

“那是個莫比斯立方體,”卡薩德上校代領事回答,“圍繞在零阻抗的密蔽場中的一個碳-碳殼。”

“然后呢?”拉米亞問,“莫比斯立方體可以將史前古物和其他東西封在里面。它們并不會爆炸,也不會發生其他什么事。”

“當然不會,”領事承認,“但是說不定它里面的東西會爆炸呢。如果真會爆炸,那很可能已經爆炸了。”

“像這么大的一個立方體可以容納一千噸的受控核彈,只要裝在這個盒子里,在點火的一納秒內也能相安無事。”費德曼·卡薩德補充道。

拉米亞對著箱子怒目而視:“那我們怎么知道里面的東西有沒有殺死馬斯蒂恩呢?”

卡薩德指著箱子唯一的一條接縫,上面有條微微閃光的綠色飾帶。“箱子密封著。一旦啟封,如果想要將莫比斯立方體再次激活,那就要將它拿到一個可以產生密蔽場的地方。所以,不管里面有什么,它都沒有傷到馬斯蒂恩船長。”

“那就沒辦法弄清楚啦?”拉米亞沉思著。

“我有個很好的推測。”領事說。

其他人盯著他。瑞秋開始哭叫,索爾從育嬰包中拿了條取暖帶出來。

“記得嗎,”領事說,“昨天在邊陲,馬斯蒂恩先生把立方體里的東西當成救世主來看?他提到這東西的時候,就好像它是個秘密武器,對不對?”

“里面是武器?”拉米亞說。

“當然!”卡薩德突然說,“那是一只爾格!”

“爾格?”馬丁·塞利納斯盯著小小的箱子,“我以為爾格是圣徒用在巨樹之艦上的力場生物呢。”

“的確是這樣,”領事說,“這些生物是在三個世紀前,在畢宿五附近的小行星上發現的。身體跟貓的脊梁骨一般大小,大部分屬于壓電神經系統,生存在硅質軟骨下,但是它們以力場為能源,并且能反過來操縱力場,甚至能操控小型神行艦產生的大型力場。”

“那么,你怎么把這一切塞進這小小的盒子中呢?”塞利納斯問,眼睛盯著莫比斯立方體,“鏡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卡薩德應道,“這東西的場能可以被縮減……它可以不吃,但不會餓死。跟我們的冰凍沉眠有點像。此外,這肯定是一只小東西。可以這么說,這是只幼崽。”

拉米亞撫摸著金屬外殼:“圣徒控制這些東西嗎?和它們交流?”

“對,”卡薩德說,“沒人清楚他們是如何做到的。這是圣徒兄弟會的秘密之一。但是海特·馬斯蒂恩肯定十分清楚,爾格可以幫他對付……”

“伯勞,”馬丁·塞利納斯替他結束話語,“圣徒覺得,當他面對大哀之君時,這能量小精靈會是一件秘密武器。”詩人狂笑著。

霍伊特神父清清嗓子:“教會接受了霸主的判決……這些生物……爾格……不是有意識的生命……因此不能作為救世主的候選者。”

“哦,他們是有意識的,確實有,神父。”領事說,“他們的理解能力比我們想象的更高。但是如果你是說智慧生命的話……自知的生命……那么,你正在和聰明的蚱蜢打交道。蚱蜢可以成為救世主的候選者嗎?”

霍伊特沒有吭聲。布勞恩·拉米亞說:“啊,馬斯蒂恩船長顯然覺得這東西會成為他的救世主,但當中出了什么岔子。”她環顧著血污的艙壁,盯著甲板上干掉的污跡。“我們出去吧。”

暴風從東北馳來,越刮越猛,風力運輸船搶風而行。破爛的白云在風暴前線的低矮灰頂下急速奔馳。寒風陣陣,青草互相鞭撻,被壓彎了腰。曲曲扭扭的閃電照亮地平線,緊接著便是滾滾洪雷,它們仿佛射向風力運輸船船首的子彈,在發出警告。朝圣者默不作聲地望著,直到第一陣冰雨瀉下來,把他們趕進了下面船尾的大艙中。

“這是從他長袍的口袋里找到的。”布勞恩·拉米亞說,拿出一張紙片,上面寫著“5”。

“這么說,馬斯蒂恩本來是下一個講故事的人。”領事嘀咕著。

馬丁·塞利納斯坐在椅子上,翹著椅子腿,后背碰到高高的窗戶。暴雷將他色鬼的面容映現出來,看上去真像個惡魔。“還有一種可能性,”他說,“也許,哪個還沒有講故事的人抽到了第五簽,然后殺死了圣徒,跟他交換了紙條。”

拉米亞盯著詩人。“那就是我和領事。”她說,語氣相當冷靜。

塞利納斯聳聳肩。

布勞恩·拉米亞從外衣中抽出另一張紙:“我抽到了六號。我能達到什么目的?不是一樣輪到我。”

“那么,也許兇手不想讓馬斯蒂恩將要說的東西說出口。”詩人說。他再次聳了聳肩。“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伯勞已經開始對我們屠殺了。為什么我們以為到得了光陰冢呢?在從這里到濟慈半程遠的地方,這東西的殺戮就已經開始了。”

“這跟其他殺戮不同,”索爾·溫特伯說,“這是伯勞朝圣。”

“伯勞朝圣又怎樣?”

眾人沉默不語,領事走到窗前。疾風卷著勁雨,將草海遮掩了起來,雨滴打在鉛條鑲嵌的窗玻璃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運輸車又開始搶風而行,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車子朝右舷猛烈歪去。

“拉米亞女士,”卡薩德上校問,“你覺得現在講故事可以嗎?”

拉米亞抱起雙臂,盯著窗玻璃,那上面泛著條條雨跡。“不。等我們下了這條該死的船再說吧。這里到處都是死人的臭味。”

?

風力運輸船于午后抵達朝圣者歇腳地的碼頭,但暴風雨和暗淡無力的光線讓疲倦的乘客覺得已經是傍晚了。這是他們旅程的倒數第二個舞臺,在這場戲開始的時候,領事曾指望,會有伯勞神廟的代表跟他們見面,但現在,這個朝圣者歇腳地在領事眼里,似乎跟邊陲一樣空寂。

運輸船向山麓小丘駛近,籠頭山脈映入眼簾,那初次的印象真是激動人心,就跟遠航后初見陸地一般。雖然冷冷的雨滴仍舊連綿不絕,但是六名自封的朝圣者還是趕緊來到甲板上,一睹為快。山麓小丘凋零萎靡,富有美感,那褐色的婀娜曲線和兀然隆起的丘巒,和草之海單調的翠綠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灰白的平面暗示出遠處九千米的頂峰,低云很快橫亙其上,但即便被云彩截去了頂端,那景象還是令人嘆為觀止。萬年雪線之下,便是曾經的朝圣者歇腳地——一堆堆破爛不堪的小屋和廉價旅館。

“如果他們毀掉了纜車索道,我們就完了。”領事嘀咕著。雖然他之前盡量不去想這事,但現在卻讓他一陣反胃。

“我看見最前面的五座塔樓了,”卡薩德上校說,他正拿著動力望遠鏡觀察,“看上去似乎完好如初。”

“看見車廂了嗎?”

“沒……等等,看到了。站臺門口有一輛。”

“有移動的嗎?”馬丁·塞利納斯問,他顯然知道,如果纜車索道壞掉了,他們的境地將變得非常艱難。

“沒有。”

領事搖搖頭。即使天氣壞透了,即使沒有乘客,車廂還是會一直開動著的,這樣做是為了讓巨型索道保持伸展,不至于結冰。

風力運輸船還沒有收起風帆,還沒有探出踏板,六人便已經把行李搬到了甲板上。現在,每個人都穿著厚厚的外衣,抵御這惡劣的天氣——卡薩德披著軍部的熱迷彩斗篷;布勞恩·拉米亞穿著長長的外衣,它被叫作塹壕衣,人們很早就忘了這名字的緣起;馬丁·塞利納斯裹著厚厚的毛衣,變幻莫測的風刮著,上面的毛泛起波紋,時而顯出黑色,時而顯出灰色;霍伊特神父一身長長的黑色著裝,比以前更像是一個稻草人;索爾·溫特伯穿著厚厚的鵝絨夾克,把他和孩子一并裹了起來;領事穿著薄薄的大衣,但這件衣服很保暖,是妻子在幾十年前給他的。

“馬斯蒂恩船長的東西怎么辦?”索爾問。他們已經站在了踏板的頂上。卡薩德已經前去打探村莊了。

“我來拿,”拉米亞說,“我們把他的東西帶上。”

“我總覺得不好,”霍伊特神父說,“我是說,就這樣走掉。我們總得……做些什么,來緬懷一下死去的人。”

“有可能死了。”拉米亞提醒道,她只用一只手,便輕而易舉地拎起了四十公斤重的背包。

霍伊特面露疑色:“你真的相信馬斯蒂恩先生可能還活著嗎?”

“不。”拉米亞說。雪花落在她的黑發上。

卡薩德在碼頭盡頭向他們揮手,他們搬著行李離開了寂靜的風力運輸船,沒人回頭看一眼。

“那里沒人嗎?”他們向上校走去,拉米亞叫道。

高大男人的斗篷顯出灰黑的變色龍模式,隱沒在黑暗中。

“沒人。”

“尸體呢?”

“沒有,”卡薩德說,他轉過身,朝索爾和領事看去,“你們從船上的廚房拿了東西嗎?”

兩人點點頭。

“什么東西?”塞利納斯問。

“食物,夠我們吃一星期了。”卡薩德說,他轉身向山上的纜車站望去。領事第一次注意到,上校臂彎里夾著一把長長的突擊武器,它在斗篷下隱約可見。“我們不知道前面會不會有食物。”

我們活得了一周的時間嗎?領事想。他沒有吭聲。

他們往返了兩次,把裝備搬到了站臺里。寒風吹過敞開的窗戶,吹過黑色建筑的碎裂圓頂,尖利地嘯叫著。返回時,領事和雷納·霍伊特合力抬著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體,他抬著一端,而霍伊特氣喘吁吁地抬著另一端。

“我們為什么要把爾格帶在身邊?”霍伊特大口喘著氣,來到通向站臺的金屬階梯的底部。站臺上鐵銹斑駁陸離,仿若橙色的地衣。

“我也不知道。”領事說。他也在大口喘氣。

站在終端站臺上,他們可以眺望到草之海的遠方。風力運輸船蹲坐在原處,船帆收起,成了一個了無生氣的黑東西。暴風雪掠過大草原,無數的高高草莖上,似乎正泛著白色浪花。

“把東西抬上纜車,”卡薩德喊道,“我到上面去,看看能不能在操縱艙里把這行走裝置重啟一下。”

“難道它不是自動的?”馬丁·塞利納斯問,他那小腦袋幾乎隱沒在厚厚的毛皮中,“就像風力運輸船一樣?”

“我想不是,”卡薩德說,“進去。我去看看可不可以讓它開動。”

“如果它開了,你沒來怎么辦?”拉米亞對著上校遠去的背影喊道。

“不會的。”

纜車里冷得要命。前車廂里有把金屬椅子,小小的后車廂有十幾張破爛床鋪,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東西。車子很大——至少有八米長,五米寬。前后車廂中間由細薄的金屬艙壁隔斷,沒有門,僅僅開了個口子。后車廂的角落里有個小型洗漱臺,差不多跟馬桶一般大小。窗臺齊腰高,窗戶一直升到艙頂。

朝圣者們把行李堆在寬闊地板的中央,嗵嗵嗵地走來走去,揮著手臂,或者用其他辦法讓身子暖和起來。馬丁·塞利納斯筆挺地躺在一條長椅上,全身縮在毛皮中,只露出腳和頭頂。“我忘了,”他說,“他媽的怎么把暖氣打開啊?”

領事朝黑色的照明儀板瞥了一眼:“這是電暖。上校開動纜車的時候,就會有暖氣了。”

“開不開得動還說不定呢。”塞利納斯說。

索爾·溫特伯給瑞秋換了尿布。現在,他又把她包在了嬰兒暖衣中,抱在胸前搖晃著。“我以前從沒來過這里,”他說,“你們兩個都來過?”

“對。”詩人說。

“我沒有,”領事說,“但我見過纜車的照片。”

“卡薩德說過,他曾經是沿著這條路回濟慈的。”布勞恩·拉米亞在另一間房間里叫道。

“我想……”索爾·溫特伯甫一開口,便被打斷,齒輪發出巨大的研磨聲,車身猛烈傾斜,搖晃起來,令人暈頭轉向。接著,纜繩突然動了起來,車子開始搖搖擺擺地前進。每個人都沖到面朝站臺一側的窗戶前。

先前,在卡薩德爬上長長的階梯,跑到操縱艙之前,他已經把裝備扔到了車廂里。現在,只見他跑出了操縱艙的大門,從長長的階梯上一滑而下,朝纜車飛奔而來。車子已經遠離站臺的裝載區。

“他過不來了。”霍伊特神父小聲說道。

還有最后十米,卡薩德全速沖刺,雙腿長得不可思議,有點像卡通人物貼紙。

纜車滑出了裝載槽,搖搖晃晃脫離了站臺。車子和站臺之間,已經隔開一段距離。八米之下是堅硬的山巖。站臺甲板上覆著的冰面上,有著一條條裂紋。卡薩德全速跑來,但車子已經駛離。

“快!”布勞恩·拉米亞尖叫道。其他人也一同喊著。

領事抬頭望去,纜繩上包著一層冰,隨著車子向前向上駛去,它們正噼啪作響,碎落下來。他重新回頭看去,太遠了,卡薩德肯定過不來了。

費德曼·卡薩德跑到了站臺邊緣,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領事第二次想起在盧瑟斯動物園上看見過的舊地美洲豹。他隱隱想象著,上校的腳滑倒在一塊冰塊上,長腿水平探出,然后無聲地墜向下面的雪巖。然而,卡薩德似乎飛了起來,那一刻,時間被定住了,他的長臂張開,斗篷飛在身后。接著,他消失在了車子后面。

傳來一聲“砰”,一分鐘的漫長等待,沒人說話,沒人動彈。現在,他們已經升到了四十米的高空,正朝第一座塔攀去。又過了一秒鐘,大伙看見卡薩德出現在了車子的彎角上,他緊緊抓著一溜兒冰凹和金屬把手,費力前行。布勞恩·拉米亞猛地把艙門拉開。十只手把卡薩德拉進了車子。

“感謝上帝。”霍伊特神父吁了口氣。

上校深深吸了口氣,頑強一笑:“那兒有個緊急制動手剎。我用沙包把拉剎壓住了。我可不想讓車子回去再來一次。”

馬丁·塞利納斯指著迅速迫近的維護塔,以及遠處上方的云幕。纜繩一路向上,消失在遠方。“現在,我猜,不管愿意不愿意,我們都要穿山越嶺了。”

“穿越要多長時間?”霍伊特問。

“十二小時。也許不要那么多。有時,如果風太大、凍得太厲害,操縱者會把車停下來。”

“我們這次可不會停下來。”卡薩德說。

“除非纜繩在哪里斷了,”詩人說,“或者我們撞到什么攔路虎。”

“閉嘴,”拉米亞說,“誰想熱點飯吃?”

“快瞧。”領事說。

他們走到前窗邊。纜車升到了最后一個婀娜的褐色山麓小丘上,相距一百多米。他們朝幾千米的下方及身后瞥了最后一眼,那兒有站臺、朝圣者歇腳地的破屋和靜止不動的風力運輸船。

然后,雪花和厚云將它們包了起來。

纜車上沒有真正的烹飪設備,但是后艙有一臺冰箱,還有一臺微波儀,可以用來加熱食物。拉米亞和溫特伯把運輸船廚房上帶出來的各種肉和蔬菜攪在一起,做出了一道還算過得去的燉肉。馬丁·塞利納斯拿出酒瓶,那是他從“貝納勒斯”號和運輸船上拿的,他選了瓶海伯利安勃艮第葡萄酒,配著燉肉喝著。

就在眾人快解決完晚飯的時候,原先緊貼著窗子的黑暗突然一下明亮起來,接著那黑暗全部消散了。領事從椅子上站起來,望著突然重現的落日。日光照進纜車,車子里充滿了超凡入圣的金色光芒。

大伙不約而同發出嘆息。看樣子,黑暗幾小時前便降臨了,但是現在,他們乘著纜車升到了云海上,群山就像一座座列島,矗立在這兒,輝煌的夕陽正熱情款待著它們。海伯利安的天空從白天的藍綠光芒轉而變深,成了夜晚的湛青色,而金紅色的太陽點燃了云塔,點燃了冰與石的巨頂。領事舉目四顧,一分多鐘前,他的朝圣者同伴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上去又黑又小,而現在,大家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陽下,熠熠生輝。

馬丁·塞利納斯舉起酒杯:“的確啊,這樣好多了。”

領事抬頭向他們的旅行線望去,巨大的纜繩延伸向遠方,縮成一條細線,然后不見了蹤影。上方幾公里的頂峰處,是下一個金光閃閃的維護塔。

“總共有一百九十二座塔,”塞利納斯語氣平平地說著,活像一個導游在興致索然地作介紹,“每座塔都是由耐用合金和晶須碳建造而成,高八十三米。”

“我們肯定在很高的地方。”布勞恩·拉米亞的聲音很輕。

“纜車旅行總長九十六公里,最高點在枯窠山的頂峰,這座山是籠頭山脈的第五高峰,高度達九千二百四十六米。”馬丁·塞利納斯單調而低沉地說道。

卡薩德上校左右四顧:“車艙被加壓了,剛才我覺察到了壓力變化。”

“大家瞧。”布勞恩·拉米亞說。

太陽好長時間都棲息在云彩水平線上。現在,它已經沉浸了下去,仿佛從下面將暴風云的內部點燃了,并沿著整個世界的西方邊緣,投下了五光十色的華麗衣飾。雪檐和雨凇仍然在西部高峰的側面閃耀,這些高峰拔地而起,比慢慢上升的纜車還要高一千來米。此時,還有不少明亮的星辰出現在漸漸變黑的蒼穹之中。

領事轉過身,看著布勞恩·拉米亞:“拉米亞女士,為什么不在現在講講你的故事呢?抵達要塞或入睡前,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

拉米亞呷完最后一點酒:“還有誰想現在聽?”

玫瑰紅的暮光射下,眾人齊齊點頭。馬丁·塞利納斯聳聳肩。

“好吧。”布勞恩·拉米亞說。她放下空杯子,把雙腳抬到椅子上,手肘撐在膝蓋上,開始了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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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探的故事:漫長的告別

他剛走進辦公室,我便知道這個案子不同尋常。他太美了。我不是指他長得女性化,或者像全息電視上的那些名模一樣帶著女人氣,僅僅是……美啊。

他個子不高,和我差不多,而我是在盧瑟斯的一點三倍重力場中出生成長的。只消一眼,我就看出這位來訪者不是來自盧瑟斯——他結實的身材按環網的標準來說,真是勻稱至極,看起來不但健美而且瘦削。他的面部帶有一種堅毅的表情。低垂的眉梢、高高的顴骨、緊湊的鼻梁、堅實的下巴,還有寬闊的唇線——從側面看深具美感,又略顯固執。他有一雙淡褐色的大眼睛,年齡看起來在二十七八標準歲上下。

當然,他剛走進來的時候我可沒想那么多。我的第一反應是,他是客戶么?第二反應則變成了:天,這個家伙可真美。

“拉米亞女士?”

“嗯。”

“全網調查中心的布勞恩·拉米亞女士么?”

“對。”

他環顧四周,似乎覺得難以置信。我明白他的感受。我的辦公室位于老工業蜂巢的第二十三層,坐落在盧瑟斯鐵豬地帶的舊坑道區中。三扇大窗戶面對著九號維修壕溝,那里總是黑乎乎的,由于上層蜂巢有個大型過濾器老是在滲漏,因此我這里總感覺陰雨連綿。窗外大半是廢棄的自動裝載塢,要不就是銹蝕的鋼架。

管它的,這地方便宜。我的顧客也是打電話聯系的多,登門造訪的畢竟是少數。

“我可以坐下嗎?”他問了一句,顯然對一個真正的調查機構能在這樣一個貧民窟里運作感到滿意。

“當然,”我說著,揮手指了指他旁邊的椅子,“你是……”

“喬尼。”他答道。

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輕易就與人變得親密無間的角色“喬尼”是“約翰”這個名字的昵稱。一般親密的朋友間才會這樣稱呼。“有什么事要我幫忙嗎,喬尼?”我把手中的蘇格蘭威士忌伸了過去,他進來的時候,我正要把這瓶酒放到一邊。

叫作喬尼的小伙搖了搖頭。或許他以為我要他直接拿著瓶子喝。見鬼,我才不是那么沒教養的人呢。冷水壺旁邊就有紙杯。“拉米亞女士,”他開口了,彬彬有禮的口音仍然讓我覺得難以捉摸,“我需要一名偵探。”

“我就是。”

他遲疑了。戒心十足。許多顧客在跟我談案子的時候都會猶豫不決。這也難怪,我接手的案子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離婚或者家庭事務。我等著他下決心。

“這件事情是相當機密的。”最后他說。

“嗯,先……啊,喬尼,我的大部分案子都是些機密問題。我和寰網公司有協議,涉及顧客的所有問題都按《隱私權保護法》處理。包括我們現在見面這件事在內,一切都是保密的。就算你不打算雇傭我,保密法仍然適用。”這基本上是在吹牛皮,因為當局隨時都可以查看我的文件,但我覺得無論如何得讓這個人放松一點。天啊,他長得可真美。

“好吧,”他應道,再次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我靠了過來,“拉米亞女士,我想讓你調查一件謀殺案。”

我的注意力又集中起來。我的腳原來懶懶地架在桌上,現在我坐了起來,身子靠向前。“謀殺案!你確定是謀殺嗎?報警了嗎?”

“和警方沒有關系。”

“不可能,”說這話的時候我又有種沮喪的感覺,覺得這個人不是什么顧客,完全是個瘋子,“向當局隱瞞謀殺案可是犯罪。”我心里想說的其實是:喬尼,你是那個謀殺犯么?

他微笑起來,又搖搖頭:“這個案子不是。”

“你的意思是?”

“我是說,拉米亞女士,這件謀殺案發生了,但不管是本地還是霸主的警方都毫不知情,他們也無權管轄。”

“不可能。”我又說了這句話。窗外,工業焊接機迸發的火星瀉落進壕溝,又一陣鐵銹雨一同落下。“說說看。”

“這件謀殺案發生在環網和保護體之外。那里沒有管轄者。”

聽起來有那么一點道理。不過就我自己的經歷來說,我還想象不出他說的是什么地方。即使在偏地定居地和殖民世界,也有警察存在。莫非是在什么太空船上面?不對不對,那里有星系運輸當局,他們管著那地方呢。

“明白了,”我說,我已經有好幾周都沒有接到什么案子了,“好吧,說說細節吧。”

“如果你沒有接手這個案子,談話內容也會完全保密嗎?”

“絕對保密。”

“那么,如果你接受了,你只會向我一個人報告么?”

“那當然。”

我未來的客戶遲疑了一下,手指揉著下巴。他的雙手看起來也很優雅。“好吧。”他終于下了決心。

“從頭開始吧,”我說,“誰被謀殺了?”

喬尼坐直了身子,活像一個認真聽講的小學生。毫無疑問,他的態度相當誠懇。他說:“我。”

這個故事花了十分鐘才講完。聽完以后,我不再覺得他是個瘋子了。我才是瘋子,或者說如果接手這個案子,我就會變成個瘋子。

喬尼的真名實姓其實是一大串包含數字、字母以及密碼集的代碼,寫下來的長度甚至超過我的手臂。他是一個智能生控人——賽伯人。

我聽說過賽伯人。誰沒聽說過呢?我還指責我的前夫是其中一員呢。但我從沒想到我會真和他們面對面,而且還是一個帥得要命的賽伯人。

喬尼是一個人工智能。他的意識,或者自我一類的東西,漂浮在技術內核萬方數據網的數據平面的某個地方。大概除了現任的議院首席執行官或者人工智能垃圾回收器,沒人知道技術內核在哪里,我也一樣。三個世紀以前,人工智能平靜地脫離了人類的控制,那時我還沒出生;它們以盟友的姿態繼續為霸主服務,比如提供全局咨詢服務,監控數據網,偶爾也使用他們的預測能力幫助我們避免嚴重錯誤或自然災害,基本上,技術內核從事著它們自己的私事,這些事難以破譯,顯然也不關人類什么事。

對我來說,這聽起來挺公平。

一般來說,人工智能通過數據網與人類及其機器進行交往。必要的話,它們也可以造出交互式全息像——我記得在茂伊約組合期間,技術內核在簽署盟約時派出的使者,看起來就很像以前的全息明星狄龍·巴斯威特。

賽伯人卻完全是另一回事。由于從人類基因庫中定制,因此他們在外形上與人類非常相像,行為舉止也比機器人更人性化。但技術內核與霸主之間達成的協議只允許少數賽伯人存在。

我盯著喬尼。從人工智能的角度來說,坐在桌子另一邊這個漂亮的軀體和迷人的人格,和他一天中所操縱的成千上萬傳感器、控制端、自動元件或其他遙控物體一樣,僅僅是小小的附加品而已,或許稍微復雜一點,但并不比它們重要多少。扔掉一個叫作“喬尼”的東西,對別的人工智能來說,大概和我剪掉一片手指甲的感覺一樣,無傷大雅。

真是浪費,我心想。

“原來你是賽伯人。”

“對,我有許可證,還有世界網使用者的通行證。”

“好吧,”我對他說道,“就是說有個人……謀殺了你的賽伯人形體,然后你希望我找出這個人?”

“不。”這個年輕人說。他有一頭棕紅的卷發,這發型和口音一樣讓我費解,那有點像從前流行的發式,但我感覺似曾相識。“被謀殺的不只是這個軀體。那個攻擊者也謀殺了我。”

“你?”

“對。”

“你的……啊……人工智能……也被謀殺了?”

“正是如此。”

我百思不得其解。人工智能是不可能死亡的。至少就目前環網所知而言,還沒有過先例。“我不明白。”我說。

喬尼點點頭:“我想這個……按照多數人的想法來說……還是和人類的死亡不同,人死時人格也會毀滅。但人工智能的個體意識并不會終止。不過,因為受到攻擊,我……被中斷了。雖然我擁有……呃……或許得說記憶、個性等等的復制記錄,但還是遭受了損失。有一些數據在攻擊中被毀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的確是一起謀殺。”

“明白了,”這不是實話,我深吸了一口氣,“既然發生了這種事,為何不去找人工智能當局呢……或者霸主的網絡警察?他們不是管這些事的么?”

“因為一些私人原因。”

我看著這個極具魅力的年輕人,試圖把他和賽伯人的身份對上號。

“我不能求助于這些機構,這很重要,也很有必要。”

我揚了揚眉毛。這種話就好像是我平常那些老主顧們會說的。

“我向你保證,”他繼續道,“沒有任何不合法的東西。也不關道德問題。只是……我覺得很為難,這很難說清楚。”

我雙手抱在胸前:“瞧,喬尼。這故事僅是一廂情愿。你說自己是賽伯人,其實你也可能是個會講故事的藝術家呢。”

他好像吃了一驚:“我完全沒想到。你想要我怎樣證實身份呢?”

我毫不猶豫地說:“把一百萬馬克轉入我超網上的活期賬戶。”

喬尼笑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電話鈴響了起來,一個面露滄桑的人影出現了,他的背后浮著超網的代碼標志。“打擾了,拉米亞女士,我們想詢問一下……那個,現在您的賬戶上有了一筆如此巨大的金額,您是否愿向我們的長期儲蓄期權或者市場信托基金進行投資呢?”

“稍候吧。”我答道。

銀行經理點點頭,消失了。

“這顯然不是模擬。”我說。

喬尼的微笑讓人心情愉快:“是的,但即便如此,也不算是滿意的證明,是吧?”

“還不算。”

他聳聳肩:“假定我的身份就如我所說,你會接這個案子嗎?”

“嗯,”我嘆了口氣,“但是還有一點。我收的報酬不是一百萬馬克。每天五百再加上其他費用。”

面前的賽伯人點點頭:“就是說你同意接手了?”

我站起身來,戴上帽子,從窗邊的衣架上拿過一件舊外套。彎腰摸到書桌最底層抽屜里的手槍,動作流暢地塞進大衣口袋。那是我父親的手槍。“走吧。”我說。

“好,”喬尼回答,“去哪兒?”

“我想知道你是在哪兒被謀殺的。”

?

大眾普遍認為,盧瑟斯上出生的人從不愿離開蜂巢一步,哪怕是比購物商場更空曠一點的地方都會立刻使他們出現恐曠癥恐曠癥(Agoraphobia):也叫陌生環境恐怖,對公開或公共場合不正常的恐懼。就算如此,當通過鐵豬區中央廣場的遠距傳輸器,來到一片無限延伸的空曠巖石高原時,我還是十分驚訝,以至于遲疑了一下。除了身后遠距傳輸器的青銅色矩形傳送門外,這個地方再也沒有其他文明世界的標志。空氣中充滿了臭雞蛋的氣味。令人作嘔的暗淡云團,把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鍋爐一般的黃棕色。周圍的地表則呈現出灰色的鱗片狀,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連一片苔蘚都沒有。完全想象不出地平線到底有多遠,感覺上置身高處,視野遼闊,可遠處也沒有任何樹木、灌木或動物存在的跡象。

“我們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問道。我知道所有的環網世界,之前我一向對此很自信。

“末睇末睇(Madhya):印度語中“中央”的意思。“我從沒聽過這個地方。”我一邊說,一只手伸進了衣袋,摸索著父親留下的自動手槍,摸著那珍珠槍柄。

“這地方還沒正式加入環網,”這個賽伯人說,“從記錄上看,這是帕瓦蒂的殖民地。但離軍部的基地只有幾光分的距離,這里的遠距傳輸器連接早在末睇加入保護體之前就建立起來了。”

我望著這片荒蕪之地。二氧化硫的惡臭讓人作嘔,同時我也怕這腐蝕性氣體會毀掉我身上的套裝。“殖民地?在這附近嗎?”

“不是。在這個星球的另一面,那里有幾個小城市。”

“最近的定居地叫什么?”

“楠達德維楠達德維(Nanda Devi):喜馬拉雅山脈一座山峰的名字,位于印度北部。“那為什么把傳送門建在這里?”

“這是個待開發的礦址,”喬尼答道,他指向那片灰色高原,“那里有重金屬。聯盟批準在星球的這面修建一百來個遠距傳輸器,這樣一旦進行開采,來回會很方便。”

“嗯,”我說,“這個地方很適合謀殺。你當時為什么要來這里?”

“我不知道。這部分記憶丟失了。”

“有誰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年輕人把他優雅的雙手插進了衣兜:“不管是誰……還是什么東西……攻擊了我,所用的是在技術內核那里被稱作II型艾滋病毒的武器。”

“那是什么東西?”

“II型艾滋病毒是在大流亡前人類的一種疫病,”喬尼說,“它會使免疫系統失靈。這種……病毒,對人工智能也同樣有效。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它便能滲透安全系統,將致命的噬菌程序作用于宿主……作用于人工智能自身。作用于我。”

“那么,你不會以自然方式感染上這種病毒么?”

喬尼笑了起來:“不可能。這就像問一個被子彈射中的人,他會不會自己撞在了子彈上。”

我聳聳肩:“聽著,如果你需要的是數據網或人工智能專家,那你可找錯人了。像其他兩百億木頭人一樣,我知道怎么接入數據網,但僅此而已。我對靈魂世界一無所知。”我用了這個古老的詞語,想看看會不會把他惹毛。

“我知道,”喬尼仍然一臉平靜,“我想讓你幫忙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讓我做什么?”

“找出是誰帶我來這的,是誰殺害了我。還有他的動機。”

“好吧。那為什么你覺得這就是謀殺發生的地方呢?”

“因為這是我……復制重組后,重新控制賽伯體的地方。”

“你是說,當病毒毀滅你時,你的賽伯體也失去了行動能力,是嗎?”

“對。”

“那種狀態持續了多久?”

“我的死亡嗎?大約有一分鐘吧,然后我的人格備份被激活了。”

我笑出聲來,實在是忍不住。

“你笑什么,拉米亞女士?”

“你的死亡概念啊。”我答道。

一絲悲傷掠過那雙淡褐色的眼睛:“或許對你來說很好笑,但你完全不了解對技術內核的成員來說,喪失一分鐘……連接……意味著什么。那是萬古的時間和信息。數千年無法交流的死寂。”

“對,”我沒費太大力氣,忍住了眼淚,“那么,在你切換人格記錄帶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時,你的身體,你的賽伯體在做什么?”

“我想應該是處于昏迷狀態。”

“它不能自動解決這種問題嗎?”

“嗯,本來可以,但如果系統崩潰了就不行了。”

“那你是在哪兒恢復的?”

“什么?”

“當你重新激活賽伯體的時候,它在哪里呢?”

喬尼點頭表示明白我的意思。他指向距離傳送門不到五米的一塊巨石:“就在那兒。”

“這頭還是那頭?”

“那頭。”

我走過去察看現場。沒有血跡,沒有標記,沒有留下什么作案工具,甚至沒有任何腳印或者什么跡象可以看出喬尼的軀體曾經在那里躺過無限長的一分鐘。警方的法醫調查組或許能辯明留在那兒的細微生物蹤跡,但我能看見的僅僅是硬邦邦的石頭。

“如果你的記憶真的丟失了,”我說,“你又怎么知道有別人和你一起來過這里呢?”

“我查了遠距傳輸器的記錄。”

“你沒有查查那個神秘人物在寰宇卡付費記錄上的名字嗎?”

“我倆都是用我的卡傳輸的。”喬尼說。

“記錄上只是多了另一個人?”

“對。”

我點點頭。如果傳送門是真正的心靈傳輸,那它的傳送記錄就可以解決聯網世界的每宗罪案;傳輸數據記錄可以重現輸送的物體,精確到最后一克物質和囊泡。然而,遠距傳輸器也只是在時空中借助定相的奇點切割出來的一個粗糙空洞。如果罪犯不想用自己的卡,我們能得到的唯一數據便只有出發點和目的地。

“你們兩個是從什么地方傳輸到這里的?”我問道。

“鯨逖中心。”

“你有傳送代碼嗎?”

“當然。”

“那討論到此為止,我們去那兒看看吧,”我說,“這個地方簡直臭氣熏天。”

?

鯨心——鯨逖中心很早就有了這個昵稱,它無疑是環網最為密集繁華的星球。星球上有五十億人口,擠在不足從前地球陸地面積一半的地方,另有五億人口,居住在圍繞其運行的環形生態圈上。作為霸主首都和議院所在地,鯨心也是整個環網貿易的經濟樞紐。自然而然,喬尼找到的傳送代碼把我們帶到了含有六百個傳送門的終端區,位于新倫敦一個極為廣大的圓錐螺旋上,那也是最古老、最大的城區之一。

“見鬼,”我說,“咱們去喝一杯吧。”

在終端區附近有很多酒吧,我選了家比較安靜的。模仿飛船樣式的酒館,光線昏暗,陰涼,還有很多仿木和仿銅裝飾。我要了杯啤酒,在辦案子的時候我從來不喝烈酒,也不會用閃回。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種自律的需要正是我工作的動力。

喬尼也點了杯啤酒,那酒顏色深暗,瓶上標著德國釀造,復興之矢裝瓶。我忽然很想知道賽伯人會有什么惡癖。我對他說:“你來見我之前,還找到了什么別的東西?”

年輕人攤開手:“什么都沒有。”

“胡說,”我認真地說,“你真會開玩笑。身為人工智能,神通廣大,難道你連追蹤你的賽伯體的本事都沒有……你難道連發生意外前幾天的活動情況也找不到?”

“不能,”喬尼呷了口啤酒,“實際上,我也可以,但有一些重要原因,迫使我不想讓其他人工智能同伴知道我在調查。”

“你懷疑是他們中的某人所為?”

喬尼沒有回答,他遞來一張薄紙,上面羅列著他使用寰宇卡的付費紀錄。“謀殺所導致的中斷,讓我丟失了五個標準日的記憶。這上面是卡上那五天里的付費記錄。”

“我記得你說被切斷連接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啊。”

喬尼用一根手指撓著下巴。“我還是挺走運的,只丟失了相當于五天的數據。”他說。

我朝侍者招招手,讓他再來杯啤酒。“聽我說,喬尼,”我說,“不管你是誰,除非我能對你、對你的情況有更多了解,否則我們根本不能在這個案件上有所突破。我問你,如果別人知道你會重建自我,不管你叫它什么,那為什么還會有人想要謀殺你?”

“我想到兩種可能的動機。”喬尼的視線越過啤酒,落在我這邊。

我跟著點點頭。“一個是造成你的記憶丟失,他們也已經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我說,“那也意味著,不管他們想讓你忘記什么,這記憶一定是過去一周左右的時間里你注意到的事情。那第二種動機呢?”

“給我一個信息,”喬尼說,“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信息,也不知道是誰發出來的。”

“你知道有誰想干掉你嗎?”

“不知道。”

“那有沒有猜過是誰?”

“沒有。”

“大多數的謀殺犯,”我說,“都是魯莽且突發的沖動行為,而且他們跟受害人非常熟悉。家庭成員、朋友,或者愛人。很大一部分有預謀的兇殺案都是受害者身邊的人所為。”

喬尼沒有說話。他的臉上有種無比吸引人的東西——混合了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感性。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睛。

“人工智能有家庭嗎?”我問道,“有沒有爭執或者不和呢?或者愛人之間的爭吵?”

“沒有,”他微微一笑,“我們有類似家庭的聯系,但沒有人類家庭展示出來的那種感情或者責任要求。人工智能的‘家庭’基本上都是屬于實用性的編碼群體,是為了表示某些處理模式如何衍變而來。”

“那么,你不認為是另一個人工智能攻擊了你么?”

“也有可能,”喬尼轉著手上的酒杯,“我只是想不出他們為何要攻擊我的賽伯體。”

“那樣是不是更容易?”

“也許吧。但對攻擊者來說,那會更麻煩。在數據平面上進行攻擊,那才真正地致命。而且我也想不出別的人工智能有什么攻擊動機。完全沒道理啊。我對誰都沒有威脅。”

“喬尼,為什么你會有賽伯體?如果我能知道你在生活中的角色,我或許就能知道動機了。”

他拿起一塊椒鹽卷餅,開始擺弄起來:“我擁有賽伯體……從某些方面來講,我是一名賽伯人,因為我的……職責……是觀察人類并作出相應反應。換句話說,我曾經就是人類。”

我搖著頭,眉頭皺了起來。到目前為止,他的話對我來說就像天方夜譚。

“你聽說過人格重建計劃嗎?”他問我。

“沒有。”

“一個標準年之前,軍部的模擬網重建了賀瑞斯·格列儂高將軍的人格,研究他如何成為杰出的將軍。還記得那些新聞吧?”

“嗯。”

“怎么說呢……我……其實是來源于早期更為復雜的一個重建計劃。我的核心人格是基于大流亡前舊地上的一名詩人。古代的詩人,出生時間是舊紀年的十八世紀末。”

“年代那么久遠的人,怎么可能重建起來?”

“通過他的作品,”喬尼回答,“他的書信、日記、評論傳記,還有友人的只言片語。但主要是他的詩。模擬重現當時的環境,插入已知的因素,借助這些創造性的產品向前回溯。瞧原文是法語。“然后呢?”我問,“他們用一個已故的詩人建立了你的人格,接下來呢?”

“這種重建人格成為了一種模板,我的人工智能就在這個模板上成長,”喬尼回答我,“而賽伯人的身份,讓我能夠在數據平面社會中行使我的職責。”

“作為詩人?”

喬尼又笑了起來。“確切說來,是作為一首詩。”他說。

“一首詩?”

“一種正在成形的藝術品……但這和人類的概念不同,或者說是謎題吧。一個可以變化的謎題,偶爾能對比較嚴肅的問題提供不尋常的深入分析。”

“我還是搞不明白。”我說。

“那也沒什么關系。我很懷疑我存在的……目的……是否真是被攻擊的原因。”

“那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有種繞了一大圈后又回到起點的感覺。“好吧,”我說,“我會調查一下那五天里面你干了什么,誰和你在一起。除了那個信用記錄,你還有其他可用的線索嗎?”

喬尼搖搖頭:“你明白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那個攻擊者的身份和動機嗎?”

“當然明白,”我回答,“他們可能會再次出手。”

“正是如此。”

“如果有需要,我怎么聯系你?”

喬尼遞給我一張訪問芯片。

“安全線路?”我問。

“很安全。”

“好,”我說,“一有消息,我就馬上通知你。”

我們離開酒吧,向終端區走去。他正要離去的時候,我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去,拉住了他的胳膊,這是我第一次觸及他的身體。“喬尼,他們管那個重生的舊地詩人叫什么……”

“是重建。”

“哦,別管這個。我想問你,那個智能人格的前身是誰?”

這個俊美的賽伯人猶豫了片刻。我注意到他的睫毛非常長。“這有什么重要的?”他問。

“誰知道什么是重要的呢?”

他點頭算是默認。“濟慈,”他說,“公元一七九五年出生,一八二一年死于肺結核。約翰·濟慈。”

?

要想跟蹤某人,穿越一系列不同的遠距傳輸器,那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特別是你還不想被人發現。環網警察可以做到這一點,只要有五十來個人一起完成這項任務,同時配備上那些奇異而又昂貴得要命的高科技玩具,這還沒有算上傳輸當局的大力合作。對于我這種單打獨干的人來說,這基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不過,觀察這個新顧客在朝什么地方奔赴,還是很重要的。

喬尼頭也不回地穿過終端區廣場。我走到附近一個報刊亭邊上,盯著便攜式成像器的顯示。他在一個袖珍觸顯上打入一堆代碼,插入他的寰宇卡,然后走進了那亮熒熒的矩形傳送門。

使用袖珍觸顯,應該意味著他去的是某種通用傳送門,因為私人的傳輸器代碼一般都是印在只有肉眼可見的芯片之上的。太棒了。這樣我便把他的目的地范圍縮小到約兩百萬個傳送門了,可能的位置是一百五十來個環網世界,以及七八十個衛星上。

我用一只手拉出外套的紅色“內襯”,同時也按下了成像器的回放鍵,通過目鏡察看放大的觸顯序號。我拽出一頂紅色的帽子,和我現在的紅夾克正相配,帽檐拉得低低的,蓋過大半張臉;我疾步走過廣場,同時在通信志上查詢成像器上顯示的九位傳送代碼。我知道前三位數字代表青島-西雙版納星球,所有的星球前綴我早都背得滾瓜爛熟了。然后,查詢結果告訴我,傳送代碼所指向的是這個星球上的王謝城,第一擴張時期移民的居民區。

我匆忙走進第一個開放的傳輸間,傳送到了那兒。走出傳送門,我現在身處一個小型終端廣場,廣場上的磚面經年累月已經磨蝕。古代的東方式小店重檐疊閣,寶塔狀屋頂的屋檐垂在狹窄的街上。人們擁在廣場上,有的則站在門口,雖然他們中多數是定居在青-西的遠航流亡者的后裔,但還有很多是來自外世界的人。空氣中飄蕩著異域植物、下水道和香米飯的氣味。

“見鬼。”我輕聲咒罵著。附近的三個傳送門都處于空閑狀態。喬尼可能已經傳輸到別的地方了。

但我沒有回盧瑟斯,而是花了幾分鐘觀察廣場和街道兩側的情況。這次我吞下的黑色素藥片起了作用,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年輕的黑人女子——當然也可能是男子,因為穿著時髦的紅色膨脹夾克,戴著偏光護目鏡,很難辨認出性別。我一邊閑逛,一邊用游覽成像器拍照。

在喬尼的第二杯德國啤酒里,我放了一個溶解式追蹤小丸,現在終于派上用場了。對紫外線感光的孢子現在就飄浮在空氣中,我幾乎可以一步不差地跟上他呼吸所留下的痕跡。不過,在一面灰暗的墻上,我發現了一個明亮的黃色手印(這種明黃色當然只有我那特質透視鏡才能看到,紫外光譜下是看不見的),便順著市場售貨攤上吸滿追蹤劑的衣物,順著石墻上留下的模糊斑痕,開始追蹤。

喬尼正在一家粵式餐館里吃飯,那地方離終端區廣場不過兩條街的距離。油炸食物的香氣令人饞涎欲滴,但我忍住了進去的沖動——我在小巷的書店里徘徊,在自由市場上討價還價,差不多在那兒待了一個小時,直到他吃完回到廣場,傳輸離開。這次他拿出來的是私人傳送門的代碼芯片,目的地顯然是私人住宅——于是我想碰碰兩次運氣,使出了鯖魚卡來跟蹤他。之所以說兩次運氣,一是因為這卡完全是非法的,一旦暴露,我甚至會被吊銷偵探執照,當然這種可能性倒不是很大,只要我同時使用森林老爹那雖然貴死人但也超級完美的變形芯片;二則是我很可能會被直接傳輸進喬尼的起居室……這兩種情況可都讓人尷尬得說不出口。

還好終點不是他的起居室。還沒看到街道標志,熟悉的超重力感便已襲來,那青銅色的暗淡燈光、空氣中機油和臭氧的味道,都確鑿地說明,我已經回到了盧瑟斯。

喬尼傳輸的目的地是一個中級安全度的私人住宅塔,位于伯格森蜂巢區。或許這也說明了他為什么會選擇我的事務所——我們幾乎就是鄰居,相距還不到六百公里。

我的賽伯人客戶已經消失在視野之中。我盡量裝出一副很有目的性的樣子,以免觸發那些監控閑逛人員的安全錄像器。住宅塔沒有居民名冊,公寓的門口也沒有門牌號碼或人名,通信志上也查不到任何名錄。在伯格森蜂巢東區一帶,約摸有兩萬間一模一樣的居民小屋。

隨著孢子迷霧消散,蹤跡變得越來越淡,但我剛檢查了兩個星形走廊,便又找到了一縷印跡。喬尼住在一條環繞著甲烷湖的草坪側翼上,他的掌紋鎖上有一個手印在熒熒發光。我用飛賊工具記錄下了鎖的信息,便傳送回家了。

總而言之,我已經看著這個客戶去了中餐館,晚上又看著他回了家。就一天的時間來說,這些進展已經夠多了。

?

屁屁·薩布林芝是我的人工智能專家。他在霸主流量控制記錄和統計處工作,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斜躺在一張做慣性運動的躺椅上,讓五六條微型導線從頭顱上引出,同時和數據平面的其他官員進行密切聯系。我和他是在上大學時認識的,當時他就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賽伯飆客——也就是第二十代黑客。在十二標準歲數時,他就在大腦皮層上安裝了分流器。他的真名是歐內斯特,不過他和我一個叫謝婭·托尤的朋友拍拖的時候,得到了“屁屁”的綽號。謝婭和他第二次約會的時候看到了他的裸體,然后笑了足足半個小時。歐內斯特以前差不多有兩米高,這個數字現在也沒變過,但體重卻不到五十千克。謝婭說他的屁股特色十足,小得令人憐惜,真正的兩片“小屁屁”,正如其他的殘酷事實一樣,這個綽號他甩都甩不掉。

我來到他的工作間拜訪他,那地方位于鯨心一棟無窗的巨型建筑中。不是屁屁和他的族群喜歡的那種云塔。

“喔,布勞恩,”他說,“怎么到了這把年紀,倒想起來給自己進行信息技術掃盲了?你如果想找真正的工作,那你已經太老啦。”

“我只想了解一下人工智能,屁屁。”

“那不過是已知世界里最復雜的問題之一罷了。”他嘆了口氣,滿懷思念地看著神經分流器和后腦皮層導線,他已經把它們斷開了。賽伯飆客從來不用休息,而政府的公務員則必須停下來吃午飯。和大多數飆客一樣,屁屁只要不在數據波上沖浪交流信息,便會全身不舒服。“你想知道什么?”他說。

“人工智能為什么要退出?”我得從別的地方引出話題。

屁屁做了個復雜的手勢:“它們說,它們的計劃和霸主——真正的人類——事務無法相互兼容。事實上,沒人知道真相。”

“但它們仍活躍著,仍在管理事務,不是嗎?”

“當然。系統不能脫離它們,沒了它們,系統就無法運行了。布勞恩,你知道這個。甚至連全局也不能脫離人工智能的實時施瓦茲希爾制式管理……”

“好吧,”我說,在他滔滔不絕墮入賽伯飆客術語之前,我及時打斷了他,“但是它們還有什么……‘別的計劃’嗎?”

“沒人曉得。藝術因特爾公司的布拉納和斯韋澤認為,人工智能正在銀河系中尋求意識的進化。我們知道它們有自己的外太空探測器,遠到那些偏地……”

“賽伯人呢?”

“賽伯人?”屁屁站起身,他似乎終于來了興趣,“你怎么會提到賽伯人的?”

“屁屁,我提到賽伯人,又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他心不在焉地搓了搓他的分流插座:“啊,首先,大多數人已經忘了他們的存在。兩個世紀前,全是危言聳聽的話,什么蠶繭人掌權之類的,全是這些東西,但是現在已經沒人想著那些了。還有,我昨天偶然看見一份異常報告,說賽伯人正在消失。”

“消失?”這回輪到我坐直身子了。

“就是說,被慢慢淘汰了。人工智能以前在環網供養著一千名擁有許可證的賽伯人。他們中有半數是在鯨逖中心。上星期的人口普查顯示,他們有三分之二,大概就在上個月被召回了。”

“人工智能召回賽伯人,然后呢?”

“我不曉得。我猜,他們是被清除了。人工智能不喜歡浪費,所以我想,那些基因材料可能是以某種方式回收了。”

“為什么要回收?”

“沒人曉得,布勞恩。話說回來,人工智能做大多數事的理由,我們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

“專家們有沒有把它們——把人工智能——看作是威脅?”

“開玩笑?你說的要么是在六百年前。雖然兩個世紀前,它們的退出讓我們滿懷戒心。可是,我告訴你,如果這東西想要害人,它們很久以前就能害了。擔心人工智能攻擊我們,就好像擔心農莊的動物打算叛亂一樣。”

“但是人工智能比我們聰明。”我說。

“對,啊,說得不錯。”

“屁屁,你有沒有聽說過人格重建計劃?”

“就像格列儂高的重建?當然啦。每個人都聽說過。我幾年前甚至在帝國大學著手建過一個。但現在一切都已經過時了,沒人再研究這東西了。”

“為啥?”

“老天,你是不是啥都不曉得,布勞恩?人格重建計劃已經被淘汰了。即使有最好的模擬控制……他們用了軍部的奧林帕斯指揮學校的歷史戰略網絡——你也無法應付各種各樣的變數。人物模板有了自我意識——我不僅僅是說自我意識,就像你我,更是說那是人造的自我意識——可是到最后都會導致奇異的死循環以及不和諧的迷宮,直接通向埃舍爾空間。”

“什么意思?”我說。

屁屁嘆了口氣,朝墻上的藍色和金色時間指針看去。還有五分鐘,他的強制午餐時間就要結束了,到時他就能重新進入“真實世界”了。“意思嘛,”他說,“就是說,人格重建計劃垮掉了。瘋掉了。它們是一群精神病。一堆錯誤。”

“所有人?”

“所有人。”

“但是人工智能仍然對這方面感興趣?”

“哦,是嗎?誰說的?它們從來沒有做過一個。我聽到的所有的重建成果都是人類研究出來的……大多數都是拙劣的大學計劃。那些死腦子的大學教師花錢找回死掉的腦子。”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還剩三分鐘,他就能插回去了。“所有這些重建人格都獲得賽伯人遠程身體了嗎?”

“呃。布勞恩,你怎么會有那種想法的?沒有什么重建人格獲得過,那不可能辦到。”

“為什么不可能?”

“這樣做只會把刺激模擬搞砸。除此之外,你還需要完美的克隆本體,以及精確到細微的交互環境。你瞧,老姐,借由全面尺度的模擬,你讓重建人格生活在它的世界里。而你呢,只要通過夢境或者場景交互,就能向它偷偷問問題。如果把這些人從模擬現實拉出到慢時間中……”

這是賽伯飆客由來已久的詞語,也就是……允許我說這詞……真實世界。

“……遲早會把它逼得錯誤滿身的。”他說完了。

我搖搖頭:“啊,不錯,謝了,屁屁。”我走到門口。還剩三十秒了,之后,我的大學老朋友就可以從慢時間中逃脫了。

“屁屁,”我思慮再三,終于說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重建人格,一名來自舊地的詩人,名叫約翰·濟慈?”

“濟慈?哦,當然,我記得大學課本上就有一篇對其大加贊賞的文章。馬蒂·卡洛魯斯五十年前在新劍橋做過一個。”

“發生了什么事?”

“跟往常一樣。人格進入死循環。但是在它垮掉之前,它死在了全面模擬中——得了某種古老的疾病。”屁屁看了看鐘,笑了笑,拿起了分流器。在把它插進顱骨的插座中前,他又看了我一眼,幾乎是在向我賜福。“我現在記起來了,”他面帶幻夢似的笑容,說道,“是肺結核。”

?

如果我們的社會選擇了奧威爾的“老大哥”喬治·奧威爾的科幻小說《1984》中,大洋國由一個獨裁者“老大哥”統治。他采取全面的監控,每個人都變得毫無隱私可言。喬尼在被謀殺前五天內的信用記錄顯示,這是一個生活習慣相當有規律的人,開支適度。在研究信用薄紙上的線索前,我先花了兩天無聊的時間,跟蹤了喬尼。

數據:他住在伯格森蜂巢東區。例行調查顯示,他在那兒住了大約七個當地月——換算到標準時間,約五個月不到。早上,他在當地的小餐館吃了早飯,遠傳至復興之矢,在那里工作五小時左右,他顯然是在那兒收集某些打印文檔的研究資料,接著他會在一個庭院小販的攤位吃頓清淡的午飯,之后,在圖書館待上一兩個小時,然后傳送回盧瑟斯的家,或者傳送到另一個世界的某個中意的小吃點。二十二點整,已經待在了自己的房間里。比起盧瑟斯的普通中產懶漢,他的傳送次數要多得多,但另外,這時間表也同樣無法讓人眼前一亮。信用薄紙證實,在他被殺的那星期,他一直遵循著這一日程安排,只是略微多出來一點額外的購買——某天買了一雙鞋,另一天買了些雜貨——在他“被殺”的那天,他在復興之矢的某個酒吧里逗留了一會兒。

我和他一起來到紅龍路上一家小餐館里吃飯,餐館就在青島-西雙版納傳送門附近。菜很燙,辣勁十足,非常好吃。

“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他問。

“棒極了。我比我們見面前,多了一千馬克,我還發現了一家很棒的粵餐館。”

“我很高興,看來我的錢用在了要事之上。”

“提到你的錢……我想問,它們哪兒來的?在復興之矢的圖書館里晃蕩,可賺不了多少錢。”

喬尼揚揚眉毛:“我有一小筆……遺產,我以此過活。”

“我希望不是很小的一小筆。我可是要你付錢的。”

“夠我們開銷的了,拉米亞女士。你有沒有發現什么事情?”

我聳聳肩:“告訴我,你在圖書館里做什么?”

“這跟我們的事情有關嗎?”

“對,可能。”

他看著我,眼神很奇怪。他目光里有著什么東西,讓我腿軟。“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他溫柔地說。

“哦?”如果這句話出自別人之口,我肯定會拂袖而去。“誰?”我問。

“一個我曾經認識的……女人。很久以前。”他的手指輕輕拂拭過自己的額頭,仿佛他突然間變得很累,頭暈目眩。

“她叫什么名字?”

“芬妮。”幾乎是在耳語。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約翰·濟慈有個未婚妻,名叫芬妮喬尼之所以說拉米亞讓他想起芬妮,其中一個原因是濟慈的這位未婚妻全名叫芬妮·布勞恩。在這周之前,我從沒聽說過約翰·濟慈這個人。我通過通信志讀取了這狗屁的一切。我說:“那……你到底在圖書館里做什么?”

賽伯人清清嗓子:“我在研究一首詩。我在搜尋原稿的片斷。”

“濟慈寫的?”

“對。”

“在數據網里找,不是更簡單嗎?”

“當然。但是我要看到原稿……碰碰它,這很重要。”

我想了想:“這首詩講的是什么?”

他笑了……或者,至少他的嘴唇往上一翹,淡褐色的眼睛看上去仍然帶著不安:“這首詩,名叫《海伯利安》。很難描述它的故事內容。我想,那是藝術上的失敗。濟慈沒有完成它。”

我推開我的盤子,吮了一口溫茶:“你說濟慈沒有完成它。你是說你沒完成?”

他臉上的震驚表情很真實……除非人工智能是爐火純青的演員。就我所知,他們可以做到。“老天,”他說,“我不是約翰·濟慈。雖然我的人格基于他的重建模板所建,但這并不能讓我成為濟慈,就好比你叫拉米亞濟慈有一首詩就叫《拉米亞》。詩中的拉米亞是名女妖。“你說我讓你想起了芬妮?”

“夢里的共鳴。不多。你接受過RNA學習療法,是不是?”

“是的。”

“跟它差不多。這些記憶,感覺……很空虛。”

一名人類侍者帶來了簽語餅。

“你有沒有興趣去看看真實的海伯利安?”我問。

“那是什么東西?”

“偏地世界。我想,離帕瓦蒂不遠。”

喬尼看上去迷惑不解。他已經掰開了曲奇餅,但還沒看他的簽運。

“我想,它以前叫詩人世界,”我說,“甚至它還有一個城市是以你命名的……濟慈。”

年輕人搖搖頭:“對不起,我沒聽說過那地方。”

“怎么可能?人工智能不是萬事皆知嗎?”

他笑了起來,笑聲短促刺耳:“但我這個人工智能知道得很少。”他讀了讀他的簽運:謹防一時沖動。

我交叉雙臂:“我跟你說,除了在我辦公室耍弄銀行經理全息像的小把戲,我還無法證明,你跟你嘴上說的是同一個人。”

“把你的手給我。”

“我的手?”

“對。隨便哪一只。謝謝。”

喬尼雙手拿起我的右手。他的手指修長,比我的還要長。但我的很粗壯。

“把眼睛閉上。”他說。

我閉上了。沒有過渡,前一刻我還坐在紅龍街的藍蓮餐館中,下一秒我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未知之地。在灰藍的數據平面中疾跑,向鉻黃的信息高速公路傾斜,在熾熱的信息倉庫的巨大城市中上下穿梭,紅色摩天樓穿上了黑冰防御鎧甲,像私人賬號和法人文件之類的簡易實體閃耀在夜幕之下,仿佛熊熊燃燒的精煉廠。在這一切之上,巨重無比的人工智能掛在剛好看不見的地方,就像什么東西懸在了扭曲空間中,它們最簡單的通信脈沖如同猛烈的無聲閃電,沿著無邊無際的地平線肆虐開來。遠方的某處,在這個不可思議的數據網小世界中,有一雙微乎其微的眸子,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幾乎迷失在三維霓虹的迷津之中,那雙溫柔的淡褐色眼睛正在等我,我能感受到,而不是用眼睛看到。

喬尼松開了我的手。他掰碎了我的簽運餅。小紙條上寫著:明智地投資新風險。

“老天啊。”我小聲說。屁屁以前曾帶著我飛行在數據平面上,但因為沒裝帶分流器,我的體驗僅僅是一點點的朦朧影子。那時與現在的區別,就好比一個是看焰火表演的黑白全息像,一個是親臨現場觀看。“你怎么辦到的?”

“你明天可以對案子做出一點進展嗎?”他問。

我重又鎮定下來。“明天,”我說,“我打算把它擺平了。”

嗯,可能還擺不平,但至少事情進展順利。喬尼的信用薄紙上最后的費用記錄發生在復興之矢的酒吧里。當然,我第一天在那地方檢查過,由于那里沒有人類招待,所以我只能跟幾名老主顧談談,但是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沒人記得喬尼。之后我又去過兩次,但是運氣還是不怎么樣。第三天,我又去了那兒,留在那里,等待著某個家伙開口。

跟我和喬尼在鯨心去過的那家酒吧相比,這家顯然不在一個檔次,這里可沒有仿木和仿銅裝飾。這地方掖藏在一幢腐朽建筑的二樓,坐落在一個破敗不堪的街區里,就在喬尼所待的那個復興圖書館的附近,相鄰兩個街區。即使在喬尼回遠傳廣場的路上,也絕不會順路到這地方逗留一會兒,但是如果他要和誰在圖書館附近見個面——某個想跟他私下里聊聊的人,那他是選對結果他性命的地方了。

我在那里死等了六小時,吃膩了腌堅果和跑了氣的啤酒,就在此時,一個無家可歸的老頭走進了酒吧。我猜他是這里的常客,瞧他那樣子就知道了。他進門時沒有停下腳步,也沒左顧右盼,而是徑直朝后頭的一張小桌子走去,在機器招待還沒完全停在他面前時,就點了杯威士忌。我走了過去,站在他邊上,我意識到他并不完全是個流浪漢,我在附近的廢品店和街攤上,看到過那些骯臟的男人女人,但他跟他們不一樣。他抬起頭,斜著眼睛看著我,臉上帶著凱旋的神色。

“我能坐這兒嗎?”

“那要看情況啦,妹妹。你賣什么?”

“我是想買點東西。”我坐了下來,把啤酒杯放在桌上,抽出一張全身照,塞給他看,那是喬尼在鯨逖中心進入傳送臺的時候拍的。“見過這人嗎?”

老頭盯著照片,搖晃著身子,然后把注意力全部放回了他的威士忌上。“也許吧。”

我朝機器招待招招手,叫他再來一杯:“如果你看見他了,那今天就是你的幸運日。”

老頭哼了哼,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灰白胡茬兒。“如果是,那就是他媽這么長時間來的第一次,”他盯著我看,“給多少?要什么?”

“我買消息。多少的話,那要看你提供什么消息了。你有沒有見過他?”我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黑市交易的五十馬克鈔票。

“啊,當然見過。”

鈔票一半躺在桌子上,一半緊攥在我的手里:“什么時候?”

“上星期二。星期二早上。”

沒錯,就是這天。我把五十馬克塞給他,又抽出一張鈔票:“他一個人嗎?”

老頭舔了舔嘴唇。“讓我想想。我想不是……不是,他坐在那兒,”他指著后面的一張桌子,“還有兩個人和他一起。其中一個……啊,說到那人,這下子我記起來了。”

“什么?”

老頭食指和拇指捻了捻。這動作就如貪婪本身那么古老了吧。

“告訴我,那兩個是什么人。”我誘哄著。

“年輕的那人……你的人……他和其中一人在一起,你知道的,就是那些穿著長袍的自然怪物。你總是能在全息電視上見到他們,他們和他們該死的樹。”

樹?“圣徒?”我說,心里大吃一驚。圣徒跑到復興之矢上的酒吧里做什么?如果他在追蹤喬尼,那他為什么要穿長袍?這就好像殺人犯穿著小丑服在外做買賣一樣。

“對。圣徒。穿著褐色的長袍,看上去就像個東方人。”

“男的?”

“對,我肯定。”

“能不能再多講些?”

“沒了,圣徒,狗娘養的大個子。看不清他的臉。”

“另一個人呢?”

老頭聳聳肩。我又拿出一張鈔票,把兩張都放在我的杯子旁。

“他們一起進來的嗎?”我問,“三個人?”

“我記不……我沒辦法……不,等等。你的人和圣徒首先進來。我記起來,我是先看見了長袍,然后另一人才坐了下來。”

“給我講講另外那個人。”

老頭朝機器招待揮揮手,叫他來第三杯。我用我的卡幫他付了賬,招待滑動著離開了,反重力輪在耳邊聒噪著。

“像你,”他說,“有點像你。”

“矮嗎?”我說,“胳膊腿強壯嗎?是盧瑟斯人?”

“對,我猜的。從沒去過那兒。”

“還有呢?”

“沒有頭發,”老頭說,“只有一個什么來著,就像我外甥女以前一直留的。馬尾巴。”

“辮子。”我說。

“對,管它呢。”他開始伸手拿鈔票。

“還有幾個問題。他們有沒有爭吵?”

“沒。我覺得沒。他們說話說得真是輕。那天——那時候沒多少人。”

“那天什么時候?”

“早上。大概十點吧。”

跟信用薄紙上的編碼一致。

“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談話內容?”

“嗯沒。”

“誰說得最多?”

老頭喝了口酒,眉頭緊皺,絞盡腦汁想著:“圣徒先說的。你的人好像在答話。有一次我看到他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嚇到了?”

“嗯不,只是驚訝。好像穿長袍的人說了些他沒想到的話。”

“你是說,一開始都是圣徒在說話。后來是誰?我的人嗎?”

“嗯不,留著馬尾的人。然后他們就走了。”

“三個人都走了?”

“沒。你的人和馬尾。”

“圣徒留下來了?”

“對,我猜是的。我想是這樣。我到窯子去了。我回來時,我想他已經不在了。”

“另兩個人是怎么離開的?”

“該死,我不知道。我又沒怎么去注意他們。我是在喝酒,不是當特務!”

我點點頭。招待再次搖搖晃晃轉了過來,我揮手叫他走開。老頭瞪眼怒視著他的背影。

“那么,他們走的時候沒有在爭吵嗎?有沒有什么不和的跡象?或者一人在逼另外一人離開?”

“誰?”

“我的人和辮子。”

“嗯不。哦,狗屎,我不知道。”他低頭看了看臟手中的鈔票,看了看招待顯示板上的威士忌,意識到,也許他再也無法從我手里拿到更多的錢了。“你到底為什么要知道這些狗屁玩意兒?”

“我在找這人。”我對他說。我朝酒吧四顧。桌子邊大約坐有二十名顧客。多數看上去像是附近的常客。“這里還有誰見過他們嗎?或者,你記得那天還有誰在這里?”

“嗯不。”他蠢頭蠢腦地說著。然后我意識到,這老家伙的眼睛已經跟他喝的威士忌的顏色一模一樣了。

我站起身,把最后一張二十馬克的鈔票擺在了桌上。

“伙計,多謝。”

“隨時效勞,妹妹。”

機器招待正在朝他滾去,我來到了門口。

我朝圖書館走去,在熱鬧的遠傳廣場逗留了一分鐘。到目前為止,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是早晨,喬尼剛抵達這里,然后,他遇見了圣徒,也可能是圣徒跟他接洽;地點可能是在圖書館,也可能是在外面。他們去了什么隱秘的地方談話,也就是酒吧,圣徒說了什么話,讓喬尼感到驚訝。一個留著辮子的男人——很可能是盧瑟斯人——出現并接下了話茬兒。喬尼和辮子一同離去。之后的某個時候,喬尼遠傳至鯨心,然后從那里和另一個人——可能是辮子,也可能是圣徒——遠傳至末睇,在那兒,那個人企圖殺死喬尼。的的確確殺了他。

太多空白。太多“某人”。根本就不是一般得多,一天之內絕對搞不定。

我正思考著是否要傳送回盧瑟斯,突然,我的通信志“唧唧”地鳴叫起來,使用的是受限通信頻率,正是我給喬尼的。

他的嗓音聽上去很痛苦:“拉米亞女士。請你……快過來。我想他們又企圖……想要殺死我。”緊隨而來的坐標直指伯格森蜂巢東區。

我向遠距傳輸器奔去。

喬尼的小房間開了一條縫。通道里一個人也沒有,公寓里也沒有一絲聲音。不管發生了什么事,事情還沒有驚動管理當局。

我從大衣口袋里拿出父親的自動手槍,舉槍進入室內,手一動,“咔嗒”一聲,打開了激光瞄準束。

我放低身子,潛進房間,雙臂舉槍,紅點滑過黑色的墻壁,滑過遠處墻上的廉價版畫,一條黑色的通道通向小房間。休息室空無一人。起居室和媒體區也空無一人。

喬尼躺在臥室的地板上,頭靠在床邊。鮮血浸濕了被褥。他掙扎著支起身子,又無力地倒了下來。他身后的陽臺拉門門戶大開,凜冽的寒風從對面的商場中吹了進來。

我檢查了單人盥洗室、短短的走廊、廚房間壁龕,然后回到臥室,走到陽臺上。我站在這兩百米高的制高點上,那景象真是壯觀,曲線形蜂巢墻遙遙直上,俯瞰著壕溝商場里面十到二十公里的連綿之地。頭頂一百來米的上方,就是蜂巢的屋頂,黑色的大堆鋼桁。商場閃耀著萬千燈火、商業全息像和霓虹燈的亮光,這一切都加入了遠處璀璨燈火的大軍。

在蜂巢的這面墻上,有數以百計長得一模一樣的陽臺,它們都已經為人所棄。最近的一個在二十米開外。這些陽臺,是房屋出租經紀人增加效益的源泉——天知道喬尼有沒有支付外部房間的大量額外支出——這些陽臺完全就是畫蛇添足,猛烈的寒風正向上穿過氣窗急速流動,里面夾帶著粗沙和碎片,還夾雜著蜂巢亙古不變的機油和臭氧的氣味。

我收起手槍,走回房間,看看喬尼有無大礙。

傷口從他發際劃向眉毛,只是皮外傷,但是血淋淋的。我去浴室拿了點消毒干墊,回來時他已經坐了起來,我把墊子按在他的傷口上。“怎么回事?”我問。

“我回到家時,有兩個男人……等在臥室里。他們是從陽臺那邊的門爬進來的,躲開了警報器。”

“你交的安全稅完全沒用,他們應該退錢,”我說,“然后呢?”

“我們打了起來。他們好像要把我朝門那邊拖。其中一個拿著管注射器,我把它從他手里敲落到了地上。”

“那他們怎么走了?”

“我觸響了室內警報。”

“不是蜂巢安全警報?”

“不是。我不想把警方卷進來。”

“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喬尼靦腆地笑了:“我自己弄的。他們把我放了,我想追他們。然后絆了一跤,頭磕在了床頭柜上。”

“兩敗俱傷啊。”我把燈開了,然后在地毯上檢查了一遍,找到了那支注射器,它滾到床底下了。

喬尼注視著它,就好像在注視一條毒蛇。

“你猜是什么?”我說,“又是II型艾滋病毒,是不是?”

他搖搖頭。

“我知道個地方,可以對它分析分析,”我說,“不過我猜這只是鎮靜劑。他們只是想把你帶走……而不是要置你于死地。”

喬尼扯掉干墊,疼得齜牙咧嘴。傷口還在涌著血。“為什么會有人想要綁架一個賽伯人呢?”

“還是你來回答吧。我已經開始相信,這些所謂的謀殺,只是樁拙劣的綁架案而已。”

喬尼再次搖搖頭。

我問他:“兩個人中,有人留辮子嗎?”

“我不知道。他們戴著帽子,還戴著濾息面具。”

“有沒有人跟圣徒一樣高?或者跟盧瑟斯人一樣強壯?”

“圣徒?”喬尼顯得很吃驚,“不。其中一個身高是環網的普通水平。另一個拿著針筒的,可能是盧瑟斯人,很強壯。”

“那你是打算赤手空拳追擊這個盧瑟斯人啦?你有沒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生物處理器,或者加力植入物?”

“沒有。我當時肯定是瘋掉了。”

我扶著他站起身:“那么,人工智能也會生氣嘍?”

“就我而言,對。”

“來吧,”我說,“我知道一家打折的自動化醫療診所。看過病后,你暫時先跟我住吧。”

“跟你住?為什么?”

“因為你升級了,現在,你不僅僅需要偵探,”我說,“還需要一名保鏢。”

我的住所在蜂巢區域圖表中注冊的類別不是單元住宅,它是一幢修復一新的倉庫閣樓,是我從朋友那接手的,這家伙被放高利貸的騙子纏住了,后來我這個朋友決定移民到一個偏地殖民地去過下半輩子,我做了筆好買賣,得到了這個地方。從我辦公室的走廊走到那里,僅有一公里路。這里環境稍微有點簡陋,有時,從裝卸碼頭那傳來的噪聲可以淹沒所有談話內容,但是這地方比一般的小房子大了十倍,我盡可以放心地在家里使用體重和體力訓練設備。

沒錯,喬尼看上去也被這個地方吸引住了,我得罵自己幾聲,別太嘚瑟了。不然,接下去,我就會為了這個賽伯人抹上口紅,穿上紅色緊身衣了。

“我問你,你為什么要住在盧瑟斯?”我問他,“大多數外世界的人都覺得很難適應這里的重力,這里的風景也太乏味了。此外,你的研究資料不是在復興之矢的圖書館里嗎?為什么要選擇這里呢?”

他回話時,我仔細地望著他,并且側耳傾聽。他的發根部分是筆直的,中分,垂到領口的部分變成了卷發,帶著紅褐色。他說話時有個習慣,喜歡把臉撐在拳頭上。讓我大為吃驚的是,他的方言語調竟然沒帶一絲口音,就像一個精通這門新語言的人,而且還沒有那些說母語的人那種懶散的連讀。在那聲音后面,帶著一點輕快活潑的調子,讓我回想起一個飛賊的泛音語調,那人出生在寧靜窮困的環網世界阿斯奎斯,那星球上住著第一擴張時期的移民,來自于曾經的不列顛群島。

“我在很多世界上住過,”他說,“我存在的目的是為了觀察。”

“作為詩人?”

他搖搖頭,疼得縮緊身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傷口縫線。“不。我不是詩人。他是。”

雖然目前境況不佳,但是在喬尼身上,我發現了一種精神,一股活力,我很少在別人身上看見這種東西。這很難用言語形容,但我見過很多有權有勢的名流擠滿房間,爭著搶著盤旋在某個就像喬尼這樣的人身邊。不僅僅是他的緘默,他的敏銳,更是一種他在觀察事物時便會散發出來的熱情。

“你為什么住在這里?”他問我。

“我出生在這里。”

“對,但你是在鯨逖中心長大的。你父親是名議員。”

我沒有吭聲。

“許多人希望你進入政壇,”他說,“是不是因為你父親自殺了,讓你打消了從政的念頭?”

“他不是自殺的。”我說。

“不是?”

“新聞報道和檢察報告都說是自殺,”我干巴巴地說,“但是他們是在胡說。我的父親從來不會自殺。”

“那么是謀殺嗎?”

“對。”

“但是,沒有找到動機,也沒有找到嫌疑犯,是不是?”

“對。”

“我明白了。”喬尼說。碼頭的黃色燈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照進來,他的頭發仿佛新銅一般微微閃光。“你喜歡干偵探這一行嗎?”

“干得好的時候喜歡。”我說,“你肚子餓嗎?”

“不餓。”

“那我們去睡會覺吧。你可以睡在睡椅上。”

“你是不是經常干得很好?”他說,“偵探這一行?”

“明天你就會知道了。”

?

早上,喬尼傳送至復興之矢,時間跟往常一樣。他先在廣場等了一會兒,然后傳至天龍星七號的古老移民者博物館。在那兒,他立即傳送到了北島的核心終端,然后再傳至神林的圣徒世界。

我們已經事先商量好時間,現在,我正在復興之矢上面等他,躲在柱廊后的陰影中。

在喬尼進去后,一個留著辮子的男人也進去了,在他之前還進去了兩個人。毋庸置疑,那是個盧瑟斯人——看那蜂巢般的蒼白臉色,看那肌肉和大塊頭的身體,還有那走路的傲慢模樣,他簡直像是我失散了很長時間的兄弟。

他從不正眼瞧喬尼,但是,賽伯人轉悠到境外傳送門邊上時,我能看出他臉上吃驚的表情。我站在后面,掃到他的卡,僅僅是一眼,但是我敢打賭,那是張追蹤卡。

“辮子”在古老移民者博物館中極為小心,盯著喬尼不讓他走遠,但也隨時隨地瞄著自己的身后。我穿著一身禪靈教的冥想服,戴著隔離護目鏡等裝束。我轉悠著,來到博物院的外部傳送門,沒朝他們的方向看一眼,徑直傳至神林。

這讓我感到好笑,撇下喬尼一人,讓他在博物館里穿梭,前往北島的主要終端,但是這兩個都是公共場所,這是計劃之內的風險。

喬尼從世界樹的抵臨傳送門里走了出來,買了張環游票,時間恰到好處。他那如影隨形的跟班必須加快腳步趕上來才行,這家伙從隱藏處跳將出來,終于趕在公共掠行艇離開前,登了上來。我已經坐在了上甲板的后座上,喬尼則在前頭找了個位子坐下來,計劃進展得非常順利。現在,我穿著一身普通的游客裝,除我以外,還有十幾名游客的成像器均在運行,“辮子”匆匆忙忙地在喬尼后面坐了下來,他們之間相隔三排位子。

環游世界樹的旅程總是很帶勁,父親第一次帶我乘的時候,我才剛滿三歲。但是這次,掠行艇在高速公路般大小的樹枝中穿行,環繞著有奧林帕斯山那么高的樹干一路向上,我卻沒有了往日的心情。每當我見到一個戴著兜帽的圣徒,都如坐針氈。

我和喬尼討論過各種各樣的方法,如果“辮子”出現,我們將如何追蹤他,跟著他去他的老巢,如果需要,我們將花上幾星期來追溯出他游戲的目的,這些辦法聰明且非常狡猾。但最后,我選擇了一個較為直接的方法。

公共艇把我們傾倒在繆爾博物館附近,人群在廣場周圍亂轉,被兩個想法拉扯著。是花十馬克買張票來增長點見識呢,還是直接到禮品商店買點東西完事。此時此刻,我走到“辮子”跟前,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以談話的口吻跟他說:“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他媽想拿我的客戶怎么辦?”

有一種老掉牙的說法是,盧瑟斯人和洗胃器一樣狡猾,也有它一半的討人喜歡。如果我是這前半句話的證明,那么,辮子離后半句偏見也實在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迅如閃電。盡管我看似隨意的一抓麻痹了他的右臂肌肉,他左手的匕首還是在剎那間劃了過來。

我立刻向右側倒去,匕首“嗖”的一聲劃過空氣,離我的臉頰僅厘米之遙。我跌倒在人行道上,翻了個身,手里變戲法般出現了神經擊昏器,單腳跪地站起身,直面他的恐嚇。

但沒有恐嚇。“辮子”跑開了。他在逃。逃離我,逃離喬尼。他把游客推到一邊,東躲西閃,避開他們,朝博物院入口跑去。

擊昏器滑回袖口,我也開始跑起來。擊昏器是很棒的近戰武器——跟霰彈槍一樣非常容易瞄準,如果散布開來的輻射打中了無辜的旁觀者,那也不會有什么可怕的結果——但是,如果超出了八到十米的距離,它就是廢物一個了。如果擊昏器處于全射狀態,我可以用它把廣場上的半數游客擊得頭痛欲裂,但是“辮子”已經跑得太遠了,那距離沒法讓他倒地。我只能緊緊追擊。

喬尼朝我跑來。我朝他揮揮手,叫他回去。“盯牢我!”我叫道,“用追蹤器!”

“辮子”已經來到博物館的入口處,現在他扭過頭,看著我;匕首仍然抓在手里。

我朝他猛沖過去,想到接下來幾分鐘會發生什么事,我心里涌動著某種類似愉悅的情緒。

“辮子”跳過一個繞桿,推開游客,奔進大門,而我則緊追不放。

我進入肅靜的大禮堂,看見他推推搡搡地通過擁擠的自動扶梯,向上來到遠足中樓,然后,我終于明白他在朝什么地方前進。

我三歲時,父親帶我參觀過圣徒遠足地。遠足地的傳送門永遠開著;在三十個世界上,圣徒的生態學者維護著若干自然景色,他們覺得這會取悅繆爾,要想走完這三十個世界的游覽路線,大約要花上三個小時。我記不太清了,但是我想,這些路線應該是些環形小路,各個傳送門之間靠得很近,這樣就便于圣徒導游和維護人員的通行。

真是該死。

環游傳送門邊上站著一名穿著制服的守衛,他瞧見那鬧哄哄的場面,看著“辮子”抄近路走了過來,于是他走上前,攔在了“辮子”面前,想要截下這名無禮的入侵者。雖然相離十五米,但我還是看到了這名老守衛臉上顯露出震驚和懷疑,他踉踉蹌蹌朝后退去,“辮子”的長匕首插在了他的胸前,刀把聳立在那兒。

這名老守衛,很可能是名退休的當地警官,他眼睛朝下看去,臉色煞白,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骨制刀把,仿佛那不是真的,然后一頭栽在了中樓的地磚上。游客尖叫起來。有人在叫醫生。我看見“辮子”把一名圣徒導游推到一邊,匆匆跳進閃光的傳送門中。

事情偏離了我的計劃。

我加快腳步,朝傳送門躍去。

穿過傳送門,我差一點失足滑倒,腳下是山腰的草皮,極其滑溜。頭頂的天空是一片檸檬黃。空氣中帶著熱帶氣味。一張張驚駭的臉朝我轉來。“辮子”正在朝另一個遠距傳輸器跑去,他抄了條近路,穿過精心種植的花床,踢飛了花木盆景。我認了出來,這里是富士星。我還在朝山下滑去,于是立馬手腳并用向上爬,穿過花床,尾隨著“辮子”留下的破壞足跡。“攔住那人!”我高喊,但馬上意識到這樣叫實在是愚蠢得很。沒人動彈一下,只有一個日本游客舉起她的成像器,記錄下這片斷。

“辮子”扭頭朝我看來,他又推又搡,擠過一群呆鵝游客,踏進了遠距傳送門。

我又把擊昏器拿在了手里,朝那堆人群揮舞。“閃開!閃開!”他們慌忙騰出空地。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手里舉著擊昏器。“辮子”已經沒了匕首,但是我不知道他還帶著什么小玩意兒。

水上光芒萬丈。無限極海的猛烈巨浪。一條狹窄的木通道制成了遠足小道,十米之下是承重浮塢。小道一路通向遠方,在一座仙境般的珊瑚礁和黃色海藻島上轉了個彎,然后又轉了回來。但是在盡頭之處,有條極其狹窄的甬道,抄捷徑通向小徑末端的一個傳送門。“辮子”爬上了“嚴禁進入”的入口,并且已經走到了狹小甬道的半路中。

我跑了十步,來到平臺末端,選中密光束和全自動狀態,舉起了擊昏器,在那來來回回掃動,射出無形的光束,這動作看上去像是在用橡膠軟管射擊。

“辮子”似乎在那里絆了一小步,但他還是走完了最后的十米,滾進了傳送門中。我破口大罵,爬上了入口,從身后傳來一名圣徒導游的喊聲,我才不管他呢。我瞥到一個標記,上面的字提醒游客穿好熱力服,但我已經進入傳送門,幾乎沒有感覺到穿越遠傳屏時撲面而來的刺痛感。

暴風雪怒號著,鞭笞著弓形的密蔽場,還把游客的足跡化成了那刺眼雪白中的一條地道。天龍星七號,北部延伸地帶,圣徒為了保護北極幻靈,在全局上進行游說,成功阻止了殖民加熱計劃。我能感受到一點七倍標準重力場壓在我的肩頭,就像我的體力訓練設備上的杠鈴。可惜的是,“辮子”也是盧瑟斯人,如果他的體格是環網標準的,那么我要在這里把他擒拿,將完全不費吹灰之力。現在,讓我們看看,誰的身板更好。

“辮子”在這條足跡前五十米處扭頭看我。另一個遠距傳輸器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但是暴風雪肆意侵擾,完全看不清足跡邊上的東西,也完全摸不到。我開始大踏步向他趕去。考慮到重力的影響,這條路是圣徒遠足之路上最短的一條,僅有兩百來米。我向“辮子”越靠越近,現在已經能聽見他粗重的喘氣聲。我腳下生風,跑起來輕快得很;他絕不可能比我先抵達下一個遠距傳輸器。我沒看見有其他游客在小路上,到目前為止,還沒人在追我們。我心里琢磨,這地方還不算太糟,就在這拷問拷問他吧。

“辮子”離出口傳送門還有三十米,他突然轉過身,單膝跪地,舉起能量手槍向我瞄準。第一發彈藥射程過短了,可能是因為武器沒有適應天龍星的重力場,但還是射得夠近,離我僅一米遠。熔渣把小道烤出一條焦痕,融化了永凍帶。他重新調整了一下準星。

我跳出了密蔽場,用肩膀擠過彈性的阻力場,踉踉蹌蹌滾進了溪流,水流沒到了我的腰部,寒風灼燒著我的兩肺,風卷殘雪,片刻之內,我的臉上和裸臂上,便膠結了一團團雪花。我看見“辮子”正在亮堂堂的小道上尋覓我的蹤影,但是現在,昏暗的暴風雪正在助我一臂之力,我甩開腳步,涉過溪水向他跑去。

“辮子”把他的頭、肩和一只手擠過密蔽場的墻,歪著腦袋斜視著,冰雪連珠炮般傾瀉下來,立馬就把他的臉和額頭覆蓋住了。他射出了第二槍,但射高了,我能感覺到彈藥掠過的熱量。現在,我離他只有十米了。我把擊昏器設定在最廣散射狀態,把身體埋在雪堆中,頭沒抬一下,便朝他的方向發射出去。

“辮子”的能量手槍摔到了雪堆中,他掉回了密蔽場。

我得意洋洋地尖叫起來,喊叫聲迷失在暴風的咆哮中。然后我搖搖晃晃地朝場墻走去。現在,我的雙手雙腳仿佛已經不再屬于自己,冰冷的痛楚感覺也消失了。我的臉頰和耳朵在劇烈灼燒。我完全不去考慮自己是否被凍傷,立即朝場中跳去。

這是一個三級場,用以阻擋壞天氣以及任何如同北極幻靈那么龐大的東西,卻允許偶爾跑錯路的游客和跑腿的圣徒重新進入小道。但現在,我實在是被寒冷凍虛了身子,我發現自己在上面撲打了一會兒,就像蒼蠅撲打在塑料上一樣白費力氣,我的腳在冰雪之中打著滑。最后,我使盡力氣猛地向前沖去,終于沉重笨拙地著陸了,接著,我把腳拽了進來。

小道突然的暖意讓我禁不住顫抖起來。雨雪的碎片從我身上紛紛灑落,我勉強跪起身,然后站了起來。

“辮子”正在朝出口傳送門跑去,只有最后五碼的距離了,他的右臂垂擺著,似乎折了。我知道被神經擊昏器擊中的劇痛,我可不愿與他易地而處。我又開始追擊,他回頭看了一眼,然后走了進去。

茂伊約。天氣酷熱,帶著海洋和植被的氣味。天空湛藍仿若舊地。我立即注意到,此路通向移動小島,那是圣徒從霸主的教化手中拯救回的少數幾個自由島。它是一個大島,從一頭到另一頭也許有一千米遠,進口傳送門位于一個寬闊的甲板上,甲板環繞著主樹帆的樹干,我站在傳送門的制高點上,看見巨大的樹帆葉子被風刮得滿滿當當的,靛青的船舵藤蔓向身后的遠方蔓延。出口傳送門就在十五米之外的階梯下,但我馬上看見“辮子”正在朝相反的方向跑,他正沿著主道,朝一簇小屋和特許置物臺跑去,那地方就在小島的邊緣。

只有在這里,圣徒遠足小道的半途中,他們才允許建造一些人類建筑,給疲憊的徒步旅行者提供一個庇護所,旅行者可以在這兒買些食物和飲料,或者買些紀念品為圣徒兄弟會籌集資金。我開始慢慢跑下寬闊的階梯,來到下面的小路上,我的身子仍然不住顫抖,衣服被迅速融化的雪給浸濕了。我納悶,“辮子”為什么要向人堆里跑呢?

一塊塊鋪展開來可以租用的明亮毯子映入我的眼簾,我豁然大悟。霍鷹飛毯!它們在大多數環網世界都是非法的,但是在茂伊約上,由于希莉傳說而成為傳統;長兩米不到,寬一米,這古老的玩物躺在那兒等著,期待著帶游客到海上一游,然后再次返回這漫游的島嶼。如果“辮子”拿到其中一塊……我用盡全力,疾沖過去,盧瑟斯人離霍鷹飛毯僅剩幾米遠的時候,我趕上了他,擒住了他的小腿。我倆糾纏在一起,滾進特許置物臺的那塊地方,不少游客在那里又喊又叫,四散逃去。

我的父親曾經教會我一件事,其他小孩在他們危急的時刻往往將這事忘記——厲害的大塊頭總能打敗厲害的小塊頭。而現在,我倆的塊頭差不多。“辮子”扭脫了我的手,跳起身,展開雙臂,手指大張,擺出一副東方的格斗架勢。好吧,現在來瞧瞧誰更厲害。

“辮子”先下手為強,他左手四指挺直,佯裝戳刺,然而飛腿緊隨其后向我攻來。我飛身閃避,可還是沒躲過這招,那一擊力道之強,讓我的左肩和上臂頓時失去感覺。

“辮子”朝后躍去。我如影隨形。他緊握右拳,揮了過來,我格擋住了。他的左手隨即剁下,我又用右前臂格擋住。他繼續后躍,迅即回轉,左腳掃蕩而來。我閃開了,順勢抓住他的飛腿,將其拋在沙地上。

“辮子”飛身跳起。我左勾拳立馬擊出,將他打倒在地。他扭著身體,暈頭轉向地跪起身來。我抬腳就往他左耳后踢去,這一擊足以打倒他,但讓他依然保持清醒。

過分清醒了,一秒鐘之后,我意識到,他竟然還清醒得很,他四指直刺,攻向我的軟肋,意欲刺中我的心臟。雖然沒有刺中,可還是戳傷了我右胸的肌肉。我對著他的嘴巴猛揮一拳,剎那間鮮血四濺,他滾到吃水線邊,不再動彈了。在我們身后,人們正朝出口傳送門跑去,對著幾個人大喊大叫,叫警察來。

我拉著這個刺殺喬尼未遂之人的辮子,把他拽了起來,拖著他,來到島邊,把他的頭浸在水里,直到他醒過來。然后我翻過他的身子,扯著他那破爛不堪、污跡斑斑的襯衣前襟,一把拽起他。我們只有一兩分鐘的時間,到時候,便會有人過來了。

“辮子”抬眼瞪了我一眼。我又一次晃著他,湊近小聲說道:“聽著,朋友,咱們長話短說,你給我如實回答。我先問你,你是誰?你為什么要跟蹤那個人,糾纏他不放?”

我感覺到一股電流涌動,然后看見了那藍色。我罵了一聲,松手放開了他的襯衣前襟。電力靈光似乎立即包圍了“辮子”的整個身軀。我朝后猛地躍開,但是我的頭發已經豎立起來,通信志的電涌控制警報急促地尖叫起來。“辮子”張開大嘴想要喊叫,我看見他嘴里的藍光,就像劣質的全息特技效果。他的襯衣前襟咝咝作響,黑掉了,突然著起了火。衣服下面,胸脯帶著藍點,就像古老的膠片在里面燃燒。藍色變大,匯合在了一起,然后越發變大。我向他的胸腔里瞧去,看見器官在藍色的火焰下融化了。他再次尖叫,這次我聽見了,我看著牙齒和眼睛潰陷在藍焰之下。

我又向后退了一步。

現在,他已經劇烈燃燒了起來,橘紅色的火焰取代了藍光。他的肉體向外爆裂,帶著火苗,似乎骨頭被點燃了。不到一分鐘,他已經變成一具冒煙的焦爛之肉,尸體縮減得厲害,擺出了古老的侏儒拳擊手的造型,所有的火難者都是這樣的。我轉過身,手捂住嘴,搜尋著那幾個旁觀者的表情,看看他們是不是也跟我做著同樣的動作。朝我看來的是一雙雙睜大的驚恐眼睛。上面遠處,穿灰色制服的保安從遠距傳輸器中沖了出來。

該死。我左右四顧。樹帆在頭上起伏不定,張揚而起。輻射蛛紗即便在白天也極為美麗,在五顏六色的熱帶植被上掠過。陽光在藍色的海洋上舞動。通向兩個傳送門的路都被堵死了。那群保安中,打頭的那個拔出了一把武器。

我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最近的那塊霍鷹飛毯邊。二十年前我乘過這玩意,我試圖記起它的飛行控制線是如何啟動的,于是拼命點擊零件。

霍鷹飛毯挺直了,升了起來,離海灘沙地十厘米高。我現在能聽見保安的喊聲了,他們已經跑到人群的邊緣。一個女人,穿著華而不實的復興之矢服裝,朝我的方向指來。我從霍鷹飛毯上躍下,抱起其他七塊飛毯,再次跳上我那塊。我差一點沒找到毯子下面亂七八糟的飛行裝置,最后,我拍了一下前進控制器,飛毯突然向一邊傾倒,飛了起來,起飛時幾乎把我從上面顛下來。

飛到五十米外,三十米高的地方,我把其余飛毯扔進了大海,然后轉過飛毯,看看海灘上的情形。好幾個灰制服擠在燒焦的遺骸旁,亂作一團。有一個端著一根銀杖,朝我瞄準。

我感到一陣火辣辣的刺痛,鉆襲著我的手臂、肩膀,還有脖子。我的眼皮耷拉下來,整個人差一點從毯子右邊摔了下去。我趕忙伸出左手,緊緊抓住毯子左側,猛地向前臥倒,手指僵硬得仿佛成了木頭。我點擊著上升裝置,飛毯再次爬升。我在右袖管里摸索著,尋找擊昏器,然而袖口空空如也。

一分鐘后,我坐起身,擺脫了大部分的眩暈,雖然我的手指仍在灼燒,腦袋也痛得厲害。移動小島已經遠在身后,每一秒都在縮小。一個世紀前,島嶼應該是被一群群海豚推動的。這些海豚最初是在大流亡時被帶到這里的,但是在希莉叛亂期間,茂伊約和霸主簽署了和解計劃,殺死了絕大多數水棲哺乳動物。現在,這些島嶼是在無精打采地漫游,運載著它們的貨物——環網游客和勝地主人。

我朝地平線望去,想看看周圍有沒有其他島嶼或者罕見大陸的跡象。可啥都沒有。或者,說得更準確點,只有藍天、無邊無際的海洋和西方的幾抹柔云。或者,那是東方?

我從皮帶鎖扣上拿下通信志,按鍵進入通用數據網,然后停住了手。如果當局已經追我追到那么遠的地方了,那么下一步,他們將會精確測出我的位置,然后派出掠行艇或者治安電磁車。我不太確信,如果我登陸進去,他們是否能追蹤我的通信志。但是我沒理由要幫他們找到我。于是我用拇指按了按通信連接,將它調到待命狀態,再次環顧左右。

布勞恩,真是妙招啊!在兩百米上空瞎逛,屁股下是一塊有著三世紀歷史的霍鷹飛毯,天知道它的飛控線路的電量還能維持幾個小時……還是幾分鐘。離隨便什么陸地都有上千公里了。迷路了。真棒啊。我交叉雙臂,坐在那兒思索。

“拉米亞女士?”突然傳來喬尼輕輕的聲音,那幾乎讓我從飛毯上跳了起來。

“喬尼?”我盯著通信志。它仍然處于待命狀態。通用通信頻率指示器的燈仍是暗著的。“喬尼,是你嗎?”

“當然是我。我以為你永遠不會打開通信志了呢。”

“你怎么追蹤到我的?你用的是哪個波段?”

“別管什么波段。你在哪兒?”

我笑了起來,告訴他我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你能幫我嗎?”

“等等,”短短幾秒鐘停頓之后,“有了,我在一個氣象衛星上找到你了。很原始的東西。真是幸運,你的霍鷹飛毯有個被動無線發射應答器。”

我盯著這塊毯子,離開它,我就會“啊——”一聲墜入大海。“是嗎?其他人能找到我嗎?”

“能,”喬尼說,“但我正在干擾特別信號。現在,你打算去哪兒?”

“家里。”

“我想這很不明智,嗯……你瞧,我們的嫌疑犯已經死了。”

我瞇起眼睛,疑竇頓生:“你怎么知道的?我可只字沒說。”

“認真點,拉米亞女士。六個世界上,安保波段現在鋪天蓋地都是這消息。他們把你的長相都細細描述了一遍。”

“該死。”

“的確該死。現在,你想去哪兒?”

“你在哪兒?”我問,“還在我家嗎?”

“不。安保波段提到你之后,我就離開那兒了。我……在一個遠距傳輸器邊上。”

“對,我現在得找到一個遠距傳輸器。”我再次環顧四周。大海藍天,幾抹云彩。至少沒有電磁車艦隊。

“有了,”喬尼空洞的聲音說,“離你現在的位置十公里不到,有一個被軍部棄置的多用途傳送門。”

我用手遮著陽光,旋轉了三百六十度。“有你個鬼,”我說,“我不知道地平線離我有多遠,但起碼有四十公里,我連個鬼影都看不見。”

“是個潛艇基地,”喬尼說,“抓好。我要接手操控了。”

霍鷹飛毯再次歪了過來,朝下潛了潛,然后,開始穩穩下落。我雙手緊緊抓著,抑制住尖叫的沖動。

“潛艇,”我頂著風的沖擊,喊道,“多遠?”

“你是說多深嗎?”

“對!”

“八英尋。”

我把這古老的單位換算到米。這次我再也抑制不住,尖叫起來。“那可是水底下十四米呢!”

“你覺得潛艇應該潛在哪里?”

“你想讓我怎么辦?屏住呼吸嗎?”海洋朝我沖來。

“沒那個必要,”通信志說,“霍鷹飛毯有一個原始的防護場,應該很容易堅持住區區八英尋的。務必抓牢。”

我抓得牢牢的。

等我抵達時,喬尼就在邊上等我。潛艇黑漆漆的,陰濕寒冷,滿是被遺棄后凝結的水珠;遠距傳輸器是專門為軍部設計的,我從沒見過。踏進陽光普照的城市街道,喬尼正在等我,我終于舒了口氣。

我把“辮子”的事告訴了他,一邊說,一邊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穿過古老的建筑。淡藍色的天空正朝夜晚蛻變。四周瞧不見一個人影。“嘿,”我停下腳步說,“我們到底在哪兒?”這個世界帶著不可思議的類地行星的特質,但是天空、重力以及這地方的表面特征,跟我去過的世界沒一個相像。

喬尼笑了:“猜一猜。來,我們再逛逛。”

我們沿著寬闊的街道走著,左手邊,有一片殘垣斷壁。我停下腳步,盯著它瞧著。“這是圓形大劇場,”我說,“舊地的羅馬圓形大劇場。”我環顧四周,看著這古老的建筑物,看著鵝卵石街道,看著和風下微微搖動的樹木。“這是重建物,重建的是舊地的羅馬,”我說,試圖壓制住自己聲音中的驚訝之情,“是新地嗎?”但我立刻知道不是。我去過新地好幾次,那里天空的色調、氣味以及重力,都跟這里的大相徑庭。

喬尼搖搖頭:“這不是環網里的地方。”

我停下腳步:“不可能。按照定義,任何可以經由遠距傳輸器到達的世界,都是環網的一部分。”

“但這不是環網的一部分。”

“那到底是哪兒?”

“舊地。”

我們繼續走著。喬尼指著另一堆遺跡。“那是會議廣場,”我們走下長長的階梯,他說,“前面是西班牙廣場,我們將在那兒過夜。”

“舊地,”我說,二十分鐘來我首次開口評論,“難道我們是在時間旅行嗎?”

“不可能,拉米亞女士。”

“那,難道這是個主題公園?”

喬尼大笑。笑聲很好聽,很自然,很悠閑。“也許吧。我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作用。這是個……模擬星球。”

“模擬星球,”我瞇著眼睛望著紅色的落日,現在太陽還沒有從狹窄的街道上消失,“這看上去好像是我見過的舊地全息像。即使我沒去過那兒,感覺上也沒錯。”

“的確很像。”

“那這是在哪里呢?我是說,哪顆恒星?”

“是在武仙座星團,”喬尼說,“我不知道具體編號。”

我沒有重復他的話,但是我停下了腳步,坐在臺階上。由于有了霍金驅動器,人類探索并拓殖了相距數千光年的世界,并用遠距傳輸器將它們連接了起來。但是沒人試圖去探索爆炸的恒星。我們也幾乎沒有爬出一條旋臂的搖籃。武仙座星團。

“為什么內核要在武仙座星團建立羅馬的復制品呢?”我問。

喬尼坐在我邊上。我們抬著頭,望著一大群鴿子轟然飛過,在屋頂上盤旋。“我不知道,拉米亞女士。我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至少是部分不知道,因為我以前對它們從來不感興趣。”

“布勞恩。”我說。

“什么?”

“叫我布勞恩。”

喬尼笑了,他側過頭:“謝謝,布勞恩。不過有一件事,我相信,被復制的不單單是羅馬,而是整個舊地。”

我坐在那兒,雙手撐在曬得暖暖的石頭臺階上:“整個舊地?它所有的……大陸和城市嗎?”

“我想是的。我只待過意大利和英國,除了曾經在兩個城市間乘船旅行過,我沒去過別的地方。但我相信這個模擬星球極其完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為什么?”

喬尼慢慢地點著頭:“也許正是真相。我們為什么不到里面去?邊吃邊談。也許,這里面還牽涉到誰想殺了我,以及為什么要殺我。”

“里面”,是大理石階梯底部一幢大房子的一間套間。窗外,是喬尼所謂的“廣場”,我可以順著階梯看上去,望見上面一幢巨大的黃褐色教堂,眼睛再掃到下面的廣場上,船形的噴泉正噴射著水花,灑進寂靜的黑夜。喬尼說,設計這個噴泉的人叫伯爾尼尼,但這名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房間很小,但天花板很高,里面擺著一些家具,雖說簡陋,但是雕刻得極為精巧,這些家具出自什么年代,我已經無從考證。看情形,這里似乎沒有電,也沒有現代器具。我在門口對著房子說話,在套間的樓上再次說話,但房子沒有任何回應。暮色降臨在廣場上,降臨在高窗外的城市上,僅有的燈火來自煤氣街燈,或者是某些更為原始的可燃物。

“這肯定取材于舊地的歷史。”我摸著厚厚的枕頭。然后,我抬起頭,恍然大悟。“濟慈死于意大利。是……十九還是二十世紀的早期。現在……就是那時。”

“對。十九世紀早期,確切地講,是一八二一年。”

“難道整個世界是個博物館?”

“哦,不。我肯定,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時代。一切取決于它們搞這些模擬的目的。”

“我不明白。”我們來到了另一個房間,那兒亂七八糟地擠著一堆家具,我坐在窗邊的一張雕刻得很奇怪的躺椅上。金色的朦朧夜光仍然點綴著階梯上方那茶色教堂的尖頂,盤旋紛飛的白鴿映襯在藍色的天穹下。“在這個偽造的舊地上,是不是生活著數百萬人……嗯……賽伯人?”

“我覺得沒有,”喬尼說,“住在這里的人的數量,只是這獨特的模擬計劃所必需的人數。”他看見我仍然不明就里,便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我那時候……就是在這里醒來的,當時我身邊有模擬的賽伯人,包括約瑟夫·賽文、克拉克醫生、房東太太安娜·安吉列娣、年輕的中尉埃爾頓以及其他幾個人,比如意大利小商人、廣場對面飯館以前一直給我們送食物的老板、過路人,就像這類人。頂多也不過二十人。”

“那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他們很可能……已經被回收了。就像留著辮子的那個人。”

“‘辮子’……”我立刻朝喬尼凝視過去,目光穿過黑漆漆的房間,“他是賽伯人?”

“毫無疑問。你跟我提到了他自毀的情形,如果我必須清除自己,也會用這種方式。”

我的腦子轉得飛快。我真是笨透了,真是太孤陋寡聞了:“那么,要殺你的,是其他人工智能嘍。”

“似乎如此。”

“為什么?”

喬尼向我比劃著:“可能是為了抹掉我的某些記憶,讓它跟我的賽伯體一起歸西。那些記憶應該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這個人工智能……或者這些人工智能明白,只要我的系統癱瘓,就能把這些事情毀掉。”

我站起身,來回踱步,最后在窗前停下腳步。現在,黑暗真的沉淀下來了。屋內有燈,但是喬尼沒有把它們點上,而我,也挺喜歡這種朦朧的意境。有了這種朦朧,我滿耳聽到的虛幻之物顯得更加虛幻。我朝臥室看去。西邊的窗戶接納了最后一絲光線,鋪蓋發出蒼白之光。“你就是死在了這里。”我說。

“是他,”喬尼說,“我不是他。”

“但是你有他的記憶。”

“是忘了大半的夢。其中還有差異。”

“但你知道他的確切感受。”

“我只記得設計師眼中他的感受。”

“跟我說說。”

“什么?”喬尼的皮膚在昏暗中顯得很蒼白,而他的短短的卷發看上去很黑很黑。

“死是什么樣的。重生又是什么樣的。”

喬尼開始跟我說,他的聲音帶著溫柔的韻律,真是好聽極了,有時候,他會不小心漏出幾句古語,古老得我都聽不明白,但是比起我們今日說的雜七雜八的語言,那些字眼聽上去更為美妙。

他告訴了我,當一個詩人迷上了完美主義,對自己的成果比最刻薄的批評還要苛刻時,他是怎么樣的。這些批評是惡毒的,他的作品被摒棄,被嘲笑,被說成是模仿品、愚蠢的東西。他太窮了,沒錢娶自己深愛著的女人,他還把僅剩的一點錢借給了身在美國的弟弟,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機會,窮困潦倒了……然后,他終于羽化成蝶,展現出璀璨的詩人才華,但一切為時已晚,他已經落入了肺病的魔爪,而那疾病已經掠走了他母親和他弟弟湯姆的生命。他背井離鄉,被送到了意大利,據說是“為了他的健康著想”,然而他自始至終曉得,這意味著他在二十六歲時寂寞痛苦的早逝。他談起自己的痛楚,那是在看到信上芬妮的字跡之時,他實在是痛苦得不敢打開看看;他談起年輕畫家約瑟夫·賽文的忠誠,這人被“朋友們”選出來作為濟慈的旅行伙伴,而這些所謂的“朋友”,卻在最后時刻拋棄了這位詩人,他談起賽文如何照顧這個垂死之人,如何在他彌留的最后幾天里陪伴著他。他談起那晚的咳血,談起克拉克醫生給他放血,囑咐要他“鍛煉和呼吸些新鮮空氣”,他談起最終對于宗教和自身的絕望,導致濟慈要求把他碑石的墓志銘刻成“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從下面傳來僅有的昏暗之光,勾勒出高窗的形狀。喬尼的聲音仿佛浮在了帶著黑夜氣息的空氣中。他談起從死亡中醒了過來,躺在死時的床上,忠誠的賽文和克拉克醫生仍在身邊,還談起他如何記起自己就是詩人約翰·濟慈,就好像從一個很快消失的夢中記起了自己的身份,但又一直覺得,自己是其他什么東西!

他談起這繼續下去的幻象,他返回英國,和不再是芬妮的芬妮重聚,以及因此導致的精神崩潰。他談起自己已經沒有了寫詩的才能,談起他越來越遠離那些賽伯人偽裝的冒名頂替者,談起他的逃避,以某種類似于緊張性精神分裂癥作為逃避,其中夾雜著“幻覺”,他自己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幻覺”,對一個十九世紀的詩人來說,技術內核幾乎是無法理解的東西,他還談起幻覺的最終崩潰,以及“濟慈計劃”最終的荒廢。

“事實上,”他說,“整個邪惡的啞謎讓我想到了我寫過……他寫過的一封信中的一段話,那是他患病前寫給弟弟喬治的。濟慈寫道:

?

有沒有高級生命以優美為樂?就像我喜歡看見白鼬的警覺和小鹿的不安,盡管我的這些想法中充滿了直覺。雖然街上的口角讓我憎惡,但是其中顯現出來的勁頭是優美的。在高級生命看來,我們的推理或許帶著同樣的色彩——雖然錯誤百出,但是它們是優美的——這就是詩所包含的特別的東西。”

?

“你覺得……濟慈計劃……是邪惡的?”我問。

“我想,任何騙人的東西都是邪惡的。”

“也許,你還是很像約翰·濟慈的,雖然你不愿承認。”

“不。詩人的才能業已不再,我不是他,甚至在最詳細的幻覺中也不是。”

我注視著黑屋子中那黑色的形體輪廓。“人工智能知道我們在這兒嗎?”

“很可能知道,幾乎可以肯定。我去的地方,沒有一個是技術內核無法追蹤的。但是,我們要擺脫的是環網當局和流氓團伙,不是嗎?”

“但是你現在知道那是某個家伙……嗯……是某個智能,是技術內核里的智能想要襲擊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對,但是只是在環網。內核中發生這樣的暴力事件是不能容忍的。”

街上傳來什么聲音。是鴿子,我想。又或許是風卷著垃圾,吹過了鵝卵石。我說:“技術內核對我牽涉到里頭會有什么反應?”

“我不知道。”

“當然,這計劃應該是個秘密。”

“這是……他們覺得和人類完全無關的事情。”

我搖搖頭,這動作在黑暗里實在沒啥必要。“重建舊地……又在這重建世界上重建了……多少……人類的人格啊……成為了賽伯人……人工智能殘殺人工智能……和人類無關!”我大笑起來,但還是控制住了笑聲,“真他媽要命,喬尼。”

“幾乎肯定。”

我走到窗前,不去管黑街下面誰會看到我,我摸索著掏出一盒煙。中午在雪流中追逐的過程中,它們被浸濕了,但是我還是點著了一支。“喬尼,早些時候你說這個舊地的模擬極其完整,我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為什么?’然后你好像說了‘也許那正是真相’,這是句俏皮話,還是另有含義?”

“我的意思是說,這也許正是看在上帝的份上。”

“解釋解釋。”

喬尼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我不太明白濟慈計劃的確切目的,也不知道其他舊地模擬物的目的,但是我懷疑這是技術內核某個計劃的一部分,說起這個計劃,要追溯到至少七百標準世紀前,那是一個實現終級智能的計劃。”

“終極智能。”我邊說,邊吐了口煙。“嗯。那么,技術內核是打算要……干什么?……要創造上帝嗎?”

“對。”

“為什么?”

“布勞恩,這里沒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就好像,為什么人類在這一萬代人以來,要通過上帝的那無數化身來搜尋他。但是對內核來說,他們的興趣更多是要尋求更高效和更可靠的方式來掌控……各種變數。”

“但技術內核可以動用自身,動用兩百個世界上的萬方數據網。”

“雖然如此,他們的預言能力還是……有缺陷的。”

我把煙扔出窗外,看著余燼落入黑夜。微風突然變得很冷,我抱著雙臂:“這一切……舊地,重建計劃,賽伯人……這一切跟創造終極智能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不知道,布勞恩。八個標準世紀前,第一次信息時代之初,一個名叫諾伯特·維納諾伯特·維納(Norbert Wiener,1894-1964):美國數學家,建立了控制論這一領域。我開始在黑暗的房間里走動,卻不小心把膝蓋撞在了矮桌上,我停了下來,站住了。“所有這些都沒有告訴我們,到底是誰想殺你。”我說。

“對,沒有。”喬尼站起身,他走到遠處的墻邊。一根火柴舞動著,他點了支蠟燭。我們的影子搖曳在墻上,搖曳在天花板上。

喬尼向我走近,溫柔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柔和的燈光給他的卷發和睫毛涂上了黃色的亮彩,在他高高的顴骨和結實的下巴上抹上了亮色。“你怎么這么強壯?”他問。

我盯著他。他的臉靠近我的臉,距離僅僅幾寸。我們一樣高。“放開。”我說。

他沒放開,反而靠了過來,吻了我。他的嘴唇柔軟、溫存,那一吻仿佛持續了天長地久。他是機器,我想。表面是人,背后是機器。我閉上雙眼。他溫柔的手摸到了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的腦后。

“聽我……”我倆分開后那片刻時間,我輕輕說。

喬尼沒讓我說完。反而把我抱在了懷里,帶我來到了另一個房間。大床。柔軟的床墊,厚厚的鴨絨被。另一個房間的燭火搖曳舞動,我倆迫不及待地幫對方褪去了衣裳。

那晚,我倆三次云雨,每一次都是緩慢甜蜜的需要,撫觸、溫暖、貼近,感覺來臨時,力度慢慢增加。我記起第二次的時候,我低頭看著他;他眼睛閉著,頭發松散地披在額前,燭火顯現出他白皙胸脯上泛起的紅暈,他強壯的手臂和手指令我驚奇,把我抱在了合適的位置。那一刻,他睜開了眼睛,注視著我,也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睛里閃爍著感動和激情的神色。

破曉前的什么時候,我們睡了;我別過臉,慢慢爬開,然后我感覺到他冷冷的手摸到我的臀部,這動作帶著呵護,帶著不經意,而不是被占有了的感覺。

他們襲擊我們時,剛過破曉。有五個人,雖不是盧瑟斯人,但都一身腱子肉,全是男人,一伙人合作得相當好。

我聽到的第一聲,是套間的門被踹開的聲音。我立即從床上翻滾而下,躍到臥室門的一側,看著他們一個個躥了進來。看到打頭的那人舉著擊昏器,喬尼坐了起來,開始大叫大嚷。他臨睡前穿上了棉短褲,而我則依舊裸著身子。我一絲不掛,而對手穿著衣服,這樣開打的話,形勢確實對我大為不利。但最大的問題是心理上的。如果你能克服人數上的劣勢帶來的緊張感,那么,其余的事全是小事一樁。

打頭的那人看見了我,但還是打算先將喬尼擊昏,他也為這個錯誤的選擇付出了代價。我一躍而去,踢飛了他的武器,同時一拳捶在他左耳后,將他放倒在地。現在,又有兩人推推擠擠地進入了房間。這次他倆學乖了,先來對付我。而剩下的兩個則向喬尼撲去。

我格擋住一人的四指直刺,繼而躲開奪人性命的一腳飛踹,步步退卻。我左手邊立著個碗柜,最頂上的抽屜一抽便抽了出來,重得很。我扛起它砸了過去,面前的這大塊頭雙手擋著臉,厚厚的木頭瞬間四分五裂,由于這本能的反應讓他露出了片刻的破綻,我抓住這機會,使出全力向他踢去。壞蛋二號發出一聲悶響,仰面倒在了自己搭檔的身上。

喬尼在那兒掙扎,一名入侵者抱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而另一個正按著他的雙腳。我蹲下身躲避我的二號攻擊者,接住了他的一拳,接著向床對面躍去。抱著喬尼雙腳的家伙正一聲不吭地朝窗外退去。

有人跳到了我的背上,我一個翻滾,來到床對面,用背把這家伙抵在墻上。這家伙還挺厲害的。他死死抵住,還想勒住我的脖子。那個瞬間他有了大麻煩,那里的肌肉可不是好惹的,我彎起手肘,重重擊中他的小腹,閃身離開。卡著喬尼脖子的男人扔下了他,一腳踢向我的肋部,那有板有眼的一擊真不是蓋的。我承受住了一半力道,感覺到起碼有一根肋骨折了,但我旋即俯沖下去,才不考慮優雅不優雅呢,一招猴子偷桃,左手捏碎了這家伙的一個卵蛋。他尖叫一聲,不省人事。

我從沒有忘記掉在地板上的擊昏器,我最后的對手也沒有忘記。他急急忙忙轉到床的對角,撲倒在地,去抓那觸手不及的武器。現在,我明顯感覺到肋骨折斷處傳來的疼痛,但我還是用力舉起了大床,連帶著床上的喬尼,將它砸在了那家伙的腦袋和肩膀上。

我爬到床底,找回擊昏器,走到一個空蕩蕩的角落里,背靠在墻上。

一個家伙已經掉出了窗外。我們在二樓。打頭進來的那家伙還躺在門口。被我踢中的那家伙已經一只腳跪了起來,撐著兩個肘子,正粗粗地喘著氣。從他嘴巴和下巴上的血來看,我猜有根肋骨扎破了他的肺。大床已經把地板上那家伙的腦袋砸得粉碎。卡喬尼脖子的那家伙蜷縮在窗邊,捧著襠部,正在嘔吐。我用擊昏器讓他閉了嘴,然后走到那個被我踢中的家伙身邊,抓著他的頭發把他拎了起來。“誰派你來的?”

“去死。”他噴出一嘴帶血的唾沫,吐在我的臉上。

“也許待會兒吧,”我說,“再問你一遍,誰派你來的?”我三根手指擺在他的肋部,那里的肋腔似乎凹陷了下去,我在那兒壓了一下。

這家伙尖叫了起來,臉色煞白。咳出的血鮮紅鮮紅的,襯出那慘白的皮膚。

“誰派你來的?”我將四根手指壓在他的肋骨上。

“主教!”他挺著身子,試圖把我的手抖掉。

“什么主教?”

“盧瑟斯……伯勞神廟……求求你,別……噢,該死……”

“你們想拿他……拿我們怎么辦?”

“沒啥……噢,天殺的……別!我要醫生,求求你!”

“可以。但先回答我。”

“把他擊昏,帶他……回盧瑟斯……神廟。求你。我不能呼吸了。”

“那我呢?”

“如若抵抗……格殺勿論。”

“好吧,”我說,抓著他的頭發,把他拎得更高了,“我們沒招誰,也沒惹誰。他們干嗎要抓他?”

“我不知道。”他高聲尖叫。我的一只眼睛一直警覺地盯著套間的門口。擊昏器仍舊握在手掌心,就在抓著他頭發的手中。“我……不……知……道……”他氣喘吁吁,鮮血從他的嘴里大量流出,滴在我的手臂和左胸上。

“你們怎么來的?”

“電磁車……屋頂。”

“從哪兒傳送來的?”

“不知道……我對天發誓……是水下的什么城市。車子已設好回去的路……求求你!”

我撕開他的衣服。沒有通信志。沒有其他武器。他心臟上方的皮膚上刺著一個文身,一個藍色三叉戟。“你們是打手?”我問。

“嗯……帕瓦蒂兄弟會。”

不在環網內。很可能無從追蹤。“你們都是?”

“嗯……求你……幫幫我……噢,該死……求你……”他一下子軟軟地癱了下來,差不多不省人事了。

我扔下了他,朝后退了幾步,打開擊昏光束朝他射去。

喬尼坐了起來,他揉著脖子,盯著我,眼神很奇怪。

“穿好衣服,”我說,“該走了。”

?

那輛電磁車是一輛古老透明的桅輕觀景車,點火盤或者觸顯上,沒有掌紋鎖。我們還沒越過法國,就已經追趕上晨昏線。喬尼朝下張望著那一片黑暗,他說那是大西洋。現在,偶爾會有燈火在流動城市或者鉆探平臺上出現,除此之外,唯一的亮光來自群星,以及這無邊的游泳池中海下生物群落的亮光。

“我們為什么要乘他們的車子?”喬尼問。

“我想看看他們到底是從哪兒傳送來的。”

“他說是盧瑟斯的伯勞神廟。”

“對。我們倒要瞧瞧。”

喬尼張望著二十公里之下的大海,我幾乎看不見他的臉。“你覺得那些人會死嗎?”

“一個已經死了,”我說,“肺破了的那個家伙需要醫生。兩個沒什么大礙。還有一個掉到窗外的,我不知道怎么樣了。你擔心這個?”

“對。你們打得實在是……太粗野了。”

“‘雖然街上的口角讓我憎惡,但是其中顯現出來的勁頭是優美的。'”我引用道,“他們不是賽伯人,對不對?”

“我想不是。”

“這么說,至少有兩伙人想要抓你……人工智能,還有伯勞神廟的主教。而我們呢,還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原因。”

“我現在倒有了個想法。”

我躺在流沫躺椅中,轉過身。頭頂的燦爛星群——既不是舊地天空全息像里那樣的,也不是我所知的環網上見過的星群——投下明亮的光線,也因此讓我看見了喬尼的眼睛。“告訴我。”我說。

“你提到過海伯利安,這給了我一個線索,”他說,“事實上,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星球。它從我腦中抹去了,這就說明,它很重要。”

“奇案:狗兒朝著黑夜吠叫。”我說。

“什么?”

“沒什么。繼續說。”

喬尼靠了過來:“為什么我不知道海伯利安?唯一能夠解釋的理由是,技術內核的某些勢力不想讓我知道。”

“你的賽伯體……”現在這樣稱呼喬尼讓我感覺怪怪的,“你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環網內,是不是?”

“對。”

“難道你不會偶爾看見什么地方提到海伯利安嗎?新聞偶爾會提到這個世界,尤其是伯勞教會成了新聞話題之時。”

“也許我的確聽過。也許那正是我被謀殺的原因。”

我躺了下去,仰望著群星。“我們去問主教。”我說。

喬尼說前頭的燈光來自另外一個模擬城市——二十一世紀中期的紐約市。但他不知道這城市是因什么計劃而重建的。我關掉電磁車的自動駕駛模式,往下降去。

高樓大廈從北美海濱的濕地和澙湖上矗立起來,那是城市建筑的生殖器崇拜的年代。好幾幢建筑燈火通明。喬尼指著一棟垂老但卻很端莊的建筑,說道:“那是帝國大廈。”

“好啦,”我說,“不管那是啥,那是電磁車打算著陸的地方。”

“安全嗎?”

我朝他笑笑:“人這一生沒有絕對的安全。”我任憑車子降落在一個小小的露天站臺上,就停在大廈的尖頂后。我們走出車子,站在碎裂的陽臺上。天很黑,僅從遙遠的腳下傳來幾棟建筑的燈火,以及群星的光芒。幾步之外,朦朧的藍光勾勒出一個遠距傳輸器的傳送門,那地方原先也許是個電梯的大門。

“我先進去。”但我話音剛落,喬尼就已經走了進去。我握著借來的擊昏器,跟了進去。

我以前從沒進過盧瑟斯的伯勞神廟,但是毋庸置疑,我們現在就是在那兒。喬尼站在我前面幾步之外,但是除了他,附近再也沒有其他人。這地方涼涼的,黑黑的,仿佛一個洞穴,如果洞穴可以有那么大的話。一尊令人驚懼的彩色雕塑被無形的纜索吊在那里,肯定有什么察覺不到的微風,讓它旋轉著。遠距傳輸器閃爍著,突然消失了,我和喬尼同時轉身。

“啊,我們完成了他們的活,對不對?”我對喬尼耳語道。即便那是耳語,聲音也似乎在紅通通的大廳中回蕩著。我本來沒計劃要讓喬尼跟著我一起傳送到神廟。

然后,那些燈火似乎變得明亮了,不過這也并沒有把整個巨廳照得燈火通明,只是光的范圍稍微變大,終于讓我們瞧見那邊圍成半圓的一群人。我記起來,這些人中,有些叫作驅魔師,還有一些叫作誦經師,另一些叫什么,我已經忘了。不管他們是誰,看見他們站在那里,就已經夠讓人警覺的了。那里至少有二十來個人,身上的長袍有些是紅色,有些是黑色,頭頂上投下紅色的燈光,讓他們高高的前額閃著光芒。我一眼就認出了主教,雖說他比我們多數人要矮,要胖,但毋庸置疑,他來自我的世界,那一身長袍鮮紅鮮紅的。

我沒打算把擊昏器藏起來。如果他們想要突襲我們,我可以用它把他們全部放倒。可以,但是不太可能。雖然我沒看見他們拿著什么武器,但是他們的長袍寬大得足以藏下整整一個軍械庫。

喬尼朝主教走去,我跟在他身后。離他還有十步遠的時候,我們停了下來。主教是唯一一個沒有站著的。他坐著的椅子是用木頭做的,看上去似乎可以折疊,精細的椅子扶手、支柱、靠背以及椅腿可以緊密地折起來,方便攜帶。這位主教卻沒有那么精干,長袍下的層層肥肉清晰可見。

喬尼又向前邁了一步。“你為什么要綁架我的賽伯體?”他對著伯勞教會的圣人說,似乎其他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主教咯咯地笑起來,他搖搖腦袋:“我親愛的……實體啊,的確,我們希望你到我們的拜神之地來,但是你沒有證據,說我們企圖綁架你啊。”

“我對證據不感興趣,”喬尼說,“我好奇的是,你為什么要我到這兒來。”

我突然聽見身后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于是飛快地旋過身,挺起擊昏器指著,但是伯勞神父們圍成的寬闊的圓圈仍舊一動不動。大多數人都在擊昏器的射程之外。我真希望自己帶著父親的彈射武器。

主教的聲音低沉,帶著質感,似乎灌滿了整個巨大的空間:“你肯定知道,末日救贖教派對海伯利安這個世界一直有著堅定的興趣。”

“知道。”

“你也肯定曉得,最近幾個世紀以來,舊地詩人濟慈與海伯利安殖民地的人文神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不對?”

“對,那又如何?”

主教用手指上一枚紅色的大戒指撓了撓臉:“你自愿要求參與伯勞朝圣,卻又在得到我們批準之后食言,這令我們非常難過。”

喬尼的驚愕表情差不多帶著人類特質:“我自愿要求?什么時候?”

“八個當地日以前,”主教說,“就在這地方。你主動過來的,提出了那個想法。”

“我有沒有提及為什么想要進行這……伯勞朝圣?”

“你說是……我想你的原話是……‘對你的教育非常重要’。如果你想看記錄,我們可以給你看,神廟中的所有對話都會被記錄。你也可以跟我們索取記錄副本,在方便之時觀看。”

“好的。”喬尼說。

主教點點頭,一名侍僧,鬼知道他是個什么,退進黑暗,片刻之后,又返回了,手里拿著標準視頻芯片。主教又點了點頭,那個穿著黑袍的人走向前,把芯片遞給喬尼。我的擊昏器準備就緒,直到這家伙回到了圍成半圓的看護人之中。

“你為什么要派打手跟蹤我們?”我問。這是我第一次在主教面前說話,聲音聽上去非常響亮,非常自然。

伯勞教會的圣人用胖乎乎的手做了個手勢:“濟慈先生說自己很感興趣,要加入我們最為神圣的朝圣。我們相信,末日救贖日益臨近,所以,這次朝圣對我們來說非同小可。可是,我們的密探回報,濟慈先生先后受到幾次攻擊,而且,某個私人偵探……就是你,拉米亞女士……造成了一名賽伯人的毀滅,而這人,正是技術內核提供給濟慈先生的保鏢。”

“保鏢!”這回是我表現出驚訝之情了。

“當然。”主教轉身對喬尼說,“留著辮子的先生,也就是剛剛在圣徒遠足地被害的先生,難道不是你一個多星期前,作為保鏢介紹給我們的同一個人嗎?你可以在記錄中看到他。”

喬尼默不作聲。他似乎在竭盡全力回憶什么事情。

“無論如何,”主教繼續道,“我們必須在這星期結束前,得到你關于朝圣的答復。‘北美紅杉’將于九天內從環網啟程。”

“那是圣徒的巨樹之艦啊,”喬尼說,“它們不會長距離躍遷至海伯利安的。”

主教笑了笑:“這次它會。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也許是教會贊助的最后一次朝圣了,為了讓盡可能多的信徒完成旅程,我們已經包下了圣徒的艦船。”主教打了個手勢,紅黑長袍的人隱回到了黑暗中。主教站起身,兩名驅魔師走向前,折起椅子。“請盡快給我答復。”說完,他便離開了。只留下一名驅魔師,他會領我們出去。

沒有多余的遠距傳輸器了。我們從神廟的主門走了出去,站在漫長階梯的最高臺階上,俯瞰著蜂巢中心的中央廣場,大口呼吸著帶著機油味的涼爽空氣。

?

我父親的自動手槍還在原先的抽屜里。我打開彈夾,確信里面裝滿了子彈,然后把彈夾一掌推回,拿著它回到了廚房,早飯正在準備中。喬尼坐在長桌子旁,透過灰色窗戶往下凝視,望著裝卸區。我把煎蛋卷拿了過來,在他面前放了一個。他抬起頭,看著我倒著咖啡。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我問,“你想去朝圣的想法?”

“你不是也看見視頻記錄了。”

“記錄可以偽造。”

“對。但這個沒有。”

“那你為什么要自愿進行朝圣?你和伯勞教會,還有圣徒的船長談過之后,為什么那名保鏢想要殺你?”

喬尼吃了一口煎蛋卷,點點頭,然后又用叉子切了一塊,放進嘴里。“保……鏢,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在我失憶的那星期委派給我的。他的真實目的顯然是要保證我不去發現什么事情……如果我偶然發現,那么,就把我除掉。”

“這事情是環網里的,還是數據平面里的?”

“我猜,是環網里的。”

“我們要知道這人……這東西為誰賣命,為什么他們要把他派給你作保鏢。”

“這我知道,”喬尼說,“我剛剛問過。內核說,我需要一名保鏢。這名賽伯人受人工智能節點控制,那個節點對應于安全部門。”

“問問他,為什么要殺你?”

“我問了。他們矢口否認,說不可能有這種事。”

“那么為什么這個所謂的保鏢在你被殺之后的一星期,要鬼鬼祟祟地在你邊上轉悠呢?”

“他們回答說,由于我……中斷……之后,沒有再次請求安全保護,內核當局覺得還是應該謹慎起見,要給我提供保護。”

我大笑起來:“提供保護。我在圣徒的世界上抓住那家伙后,他到底為什么要逃?喬尼,他們給你的這個故事真是漏洞百出。”

“對。”

“那個主教也沒有解釋,為什么伯勞教會會有一個遠距傳輸器,通向舊地……不論你管那個舞臺世界叫什么名字。”

“是我們沒有問他。”

“我沒問,是因為我想活著從那該死的神廟出來。”

喬尼似乎沒有聽我說話。他呷著咖啡,若有所思地望著什么地方。

“怎么了?”我說。

他轉身看著我,拇指指甲敲擊著下嘴唇:“布勞恩,這里有個悖論。”

“什么?”

“如果我真的打算去海伯利安……讓我的賽伯體去那兒……那么,我就不能再待在技術內核里了。我必須將我的意識注入賽伯體中。”

“為什么?”我剛問完,我就已經明白了。

“想想吧。數據平面是抽象之物,是數據網和矩陣的混合體。數據網,是電腦和人工智能生成的;矩陣,也就是準知覺的吉布森矩陣,那原先是為人類操作者所設計的,現在已經被認為是人類、機器、人工智能的共同基礎了。”

“但是人工智能硬件的確存在于實際空間中的什么地方啊,”我說,“存在于技術內核的什么地方。”

“對,但是這和人工智能意識的運行沒什么關系,”喬尼說,“我能夠‘存在’于任何地方,只要有環環嵌套的數據網,我就能去那兒……當然,這包括所有的環網世界、數據平面以及任何技術內核建造的東西,比如舊地……但是,也只有在那些環境里,我才能說自己有‘意識’,或者運行傳感器,或者運行遙控裝置,就比如這個賽伯體。”

我放下咖啡杯,盯著這個東西,在剛剛過去的那晚,我愛他,把他當作人類來愛。“是嗎?”

“殖民世界缺少數據網,”喬尼說,“雖然有超光發射器,可以和技術內核進行聯系,但是這種聯系僅限于數據交換……就像是第一次信息時代的電腦接口……那完全不是意識的流動。海伯利安的數據網太過原始,差不多跟沒有一樣。就我所知,內核和那個世界沒有一點聯系。”

“那不是很正常?”我問,“我是說,和那么遠的一個殖民世界沒聯系,不是很正常嗎?”

“不正常。內核和每個殖民世界有聯系,和驅逐者這些星際野人也有聯系,還和霸主無法想象的其他源頭有聯系。”

我坐在那兒,目瞪口呆:“什么?和驅逐者?”自從幾年前在布雷西亞上發生戰爭之后,驅逐者已經成了環網的頭號大敵。而內核,為議院和全局出謀劃策,維系著我們的整個經濟系統,維系著遠距傳輸器系統,維系著科技文明。一想到這同樣一群人工智能的集合竟然和驅逐者有聯系,真讓我感到不寒而栗。還有,喬尼所說的“其他源頭”到底是什么意思?彼時彼刻,我完全不想知道。

“但你不是說,你的賽伯體是可以去那兒的嗎?”我問他,“你說‘將意識注入’你的賽伯體,這是什么意思?人工智能可以完全變成……人嗎?你可以僅僅存在于你的賽伯體中嗎?”

“可以。曾經成功過,”喬尼輕聲說道,“從前,有個人格重建,跟我的差得不是很遠。那是個二十世紀的詩人,名叫以斯拉·龐德。當時他放棄了自己的人工智能人格,逃進了他的賽伯體,逃離了環網。但是這個龐德重建人格瘋掉了。”

“也許很清醒。”我說。

“對。”

“那么說,一個人工智能所有的數據和人格可以在賽伯體的有機大腦中存在。”

“當然不行,布勞恩。我全部意識的萬分之一都不會幸免于這種轉變。有機大腦不能以它們的方式處理信息,連處理最原始的信息也不成。合成的人格不會是原先那個人工智能的人格……它既不會是真正人類的意識,也不會是賽伯體的……”喬尼話說一半便打住了,他很快轉過身,看著窗外。

漫長的一分鐘過后,我問他:“怎么了?”我伸出一只手,但是沒有碰他。

他繼續呆呆凝視。“我說這些意識不會變成人類,也許我錯了,”他輕輕說道,“結果產生的人格,很可能可以成為人類,它可以帶著某種超凡的瘋狂,帶著過人的洞察力。它可以……如果撇去我們這些年來所有的記憶,撇去所有的內核意識……它可以成為這個賽伯體本來設計出來要成為的人格……”

“約翰·濟慈。”我說。

喬尼別過臉,不再看那窗外,他閉上了眼睛。聲音嘶啞,帶著感情。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背誦詩:

?

狂熱教徒有夢,他用其編織

教會的天堂,亦是野蠻之地,

在他那最崇高的睡夢中,臆測天堂,

可惜可嘆,此夢未錄羊皮卷,

也未錄印第安野生葉

悅耳之聲僅留倩影。

唯有那月桂樹,他們在那兒居住,做夢,死亡;

唯有詩歌能講述她的夢,

唯有美妙的詞語能挽救

黑色魔力和致啞妖術下的想象力。

活著的人兒說:

“汝之藝術非詩也——也許無法講述汝之夢?”

然則每人的靈魂都非朽木一塊,不單有眼有嘴

他還應該有愛

應該被他的母語滋養。

此夢現在意欲開演

是作為詩人還是狂熱教徒的意念,

當那撩過我手的溫暖筆觸埋進墳塋時,我們便會知曉。節選自濟慈的《海伯利安的隕落:一場夢》。這是一開始的幾段。“我沒聽懂,”我說,“這詩什么意思?”

“意思是,”喬尼溫柔地笑著說,“我知道我會做什么決定,為什么我會做。我不想再做一個賽伯人,我想成為一個人類。以前我想去海伯利安,現在我還是想。”

“就因為這決定,有人在一星期前殺了你?”我說。

“對。”

“而你還想嘗試一下?”

“對。”

“為什么不在這兒把意識注入你的賽伯體呢?為什么不在環網成為人類?”

“那永遠做不到,”喬尼說,“被你看作是復雜星際社會的這個東西,只是內核現實矩陣中的滄海一粟。我不斷面對人工智能,并且受他們支配。濟慈人格……真正的實體……永遠不會生還。”

“好吧,”我說,“你得離開環網。但是有其他殖民地啊。為什么偏偏選擇海伯利安?”

喬尼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指又長又暖,而且強壯。“布勞恩,你不明白嗎?這里面有很多聯系。有充分的理由顯示,濟慈關于海伯利安的夢想是某種跨世的交流,是他當時的人格和他現在的人格之間的交流。撇開這些不談,海伯利安也是我們現在最關鍵的神秘之物——不管是物質上,還是詩歌上。很可能的情況是,他……我的出生,死亡,然后又復生,就是為了探索海伯利安。”

“聽上去真是瘋狂,”我說,“多宏偉的幻想。”

“幾乎肯定,”喬尼笑道,“我也一直樂在其中!”他抓住我的胳膊,摟住我的雙腿,胳膊環抱住了我。“布勞恩,你會和我一起去嗎?和我一起去海伯利安?”

我驚訝得眨眨眼,驚訝是由于他的問題,也由于我的回答,這讓我全身涌過暖意。“會的,”我對他說,“我會去。”

我們走進睡眠區,那天余下的時間里,我們巫山云雨,然后睡著了,最后由于外面工業壕溝傳來的第三層的弱弱光線,醒了過來。喬尼仰面躺著,他淡褐色的眼睛睜開著,正凝視著天花板,迷失在思緒中。但是并沒有太過忘我,他仍然在笑,仍然張開臂膀摟著我。我的臉依偎著他的身體,靠在他的胳膊肘處,繼續睡去。

第二天,我和喬尼傳送至鯨心,當時,我身著盛裝——一條黑色馬褲,一襲復興絲綢材質的上衣,領口上鑲嵌著一顆卡弗內血石,還戴著一頂優林布雷三角帽。我讓喬尼留在中樞終端附近的那家仿木仿銅酒吧里,但在離開之前,我把一個紙包塞給了他,里面是父親的自動手槍,我告訴他,如果誰看他一眼,就用槍射他,即便那人是個斗雞眼。

“環網語真是難懂。”他說。

“那個詞可比環網古老多了,”我說,“你只管照我說的去做。”我緊緊捏住他的手,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乘了輛空中汽車,來到政府樓群前,我一路走著,經過了大約九次安全稽核,最后他們終于讓我進入了中心場地。我走了半公里,穿越了鹿苑,一邊走,一邊欣賞著附近湖里的天鵝和遠處小山頂上的白色大樓。然后,又出現了九個檢查點,最后,一名中心安全部門的女士領我走上石板地,走進政府大樓。這是一棟低矮的大樓,但極為優雅,坐落在花園和風景如畫的小山中。有一間布置得極為雅致的等候室,但還沒等我坐在這真正的大流亡前德庫寧威勒姆·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美國畫家。梅伊娜·悅石從辦公桌那頭繞過來,和我握了握手,示意我坐下。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全息電視上看見她,而現在再見到她的真人,反而讓我覺得有些不習慣。她的真人給我的印象更深:灰白色的頭發剪得很短,但很卷;臉和下巴帶著林肯式的棱角,就像所有研究歷史的博學家一樣,但是凌駕著整張臉的,是那又大又傷感的褐色眼睛,讓人感覺好像是站在了一個真實的原始人面前。

我感覺口干舌燥:“執行官女士,謝謝你能接見我。我知道你有多么忙。”

“我再忙也有時間見你,布勞恩。就像你父親再忙也會抽空見我一樣,當年我還僅僅是個下級議員呢。”

我點點頭。父親曾經跟我提過這個,他說梅伊娜·悅石是霸主僅有的政治天才。他知道,雖然她在政界起步較晚,但她總有一天會成為首席執行官。我真希望父親能夠活下來目睹這一天。

“布勞恩,你母親身體還好嗎?”

“執行官女士,她很好。她現在幾乎寸步不離自由島,一直待在我們舊時的避暑地。但是我每年圣誕節都會去那兒看她。”

悅石點點頭。她一直隨意地坐在大塊頭的書桌角上,有小報說,這桌子的主人曾經是天大之誤前的一位美國總統,一位被暗殺的總統——但不是林肯。不過,現在她笑了笑,走回到桌子后的簡陋椅子邊,坐了下來。“我很懷念你的父親,布勞恩。我真希望他能坐在這個位子上。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看那片湖?”

“看了。”

“你還記得,你和我家的克里斯藤在那兒玩玩具船嗎?當時你倆都剛學會走路。”

“只是有個印象,執行官女士。當時我還太小。”

梅伊娜·悅石笑了。這時,一個內部通信器突然鳴叫起來,她擺擺手,讓它停止了叫喚。“布勞恩,我有什么幫得上忙的?”

我深深吸了口氣。“執行官女士,你也許知道,我現在是一名獨立的私人偵探……”沒等她點頭,我接著說道,“我最近在辦一個案子,它把我引到了我父親的自殺……”

“布勞恩,你知道,那件事已經調查得很徹底了。我看過調查團的報告。”

“對,”我說,“我也看過。但最近我發現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是有關技術內核和它對海伯利安這個世界的態度的。當時,我父親和你不是在宣傳一個議案,要把海伯利安引進霸主的保護體嗎?”

悅石點點頭:“對,布勞恩,但當時我們還考慮引進另外十幾個殖民世界。可一個也沒有成功。”

“對。不過,我想問,內核和人工智能顧問理事會對海伯利安是不是有特別的興趣?”

執行官拿著一只鐵筆,點著下嘴唇:“布勞恩,你知道什么消息?”我開口回答,但她舉起一只手指讓我先打住。“等等,”她按了按交互面板,“托馬斯,我等幾分鐘再出來。可能會比預定計劃晚點到達,請務必好好款待來自天龍星的貿易代表團。”

我沒有見到她按什么鍵,突然,一個藍金相間的遠距傳送門嗡嗡地出現在遠處的墻上。她示意我先進去。

一片草原,長滿了齊膝高的金色草,延綿不絕,伸向遠方的地平線。天空是淺黃色的,帶著亮閃閃的青銅條紋,那可能是云朵。我沒有認出這是哪個世界。

梅伊娜·悅石走了進來,她碰了碰袖子上的通信志裝置。遠距傳送門眨眨眼消失了。一陣暖暖的微風吹過,馨香撲鼻而來。

悅石又碰了碰她的袖子,朝天上瞥了一眼,點點頭:“布勞恩,抱歉,讓你多有不便。卡斯卓-勞塞爾沒有數據網,也沒有任何衛星。現在,請繼續你剛才的話。你發現了什么消息?”

我朝空蕩蕩的草原四顧:“也許……不必這么大費周折,到這么安全的地方來談話。我只是發現,技術內核似乎對海伯利安非常感興趣,它們建造了一個舊地的模擬……一整個世界!”

如果我原先期待著看到震驚,看到驚訝,那我將大失所望。悅石點點頭:“對。我們知道舊地模擬這件事。”

反倒是我震驚了:“那為什么連公布都不公布呢?如果內核可以重建舊地,很多人都會感興趣的。”

悅石信步而走,我跟著她;她邁著大步,我加快步伐跟上她。“布勞恩,霸主不想公布。我們最棒的人類情報來源完全不知道內核這樣做的原因,他們一點也不明白。現在,我們的明智之舉還是等待。你有什么關于海伯利安的消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信賴梅伊娜·悅石,不管是舊時還是現在。但是我明白,欲想取之,必先與之。“它們模擬重建了一個舊地詩人,”我說,“而且,它們似乎鬼迷心竅了,想方設法不讓這個模擬人知道海伯利安的任何信息。”

悅石摘了根長長的草莖,咬在了嘴里:“約翰·濟慈賽伯人。”

“對,”這次我加倍小心了,不輕易露出驚訝之情,“我知道,父親當時強烈要求為海伯利安取得保護體的地位。如果內核對那地方有著什么特別的興趣,它們也許……也許操縱了……”

“你父親的自殺?”

“不是嗎?”

微風拂過,金色的草泛起波紋。我們腳下的莖稈叢中,有什么非常小的東西飛速躥離。“布勞恩,那也并非不可能,但我們完全沒有證據。告訴我,這個賽伯人想要做什么。”

“你先告訴我,為什么內核對海伯利安這么感興趣。”

這個垂老的女人攤開雙手:“布勞恩,要是我們知道,我晚上就能睡得安穩些了。就我們所知,技術內核已經對海伯利安著迷了幾個世紀。首席執行官耶夫申斯基曾允許阿斯奎斯的比利王到這個行星上開拓殖民,這件事幾乎讓人工智能退出環網。最近,我們在那兒建立了超光發射器,也帶來了相似的危機。”

“但人工智能沒有退出。”

“沒有,布勞恩,看樣子,它們需要我們,正如我們需要它們,不管是為了什么理由。”

“但是,如果它們對海伯利安這么感興趣的話,為什么不讓它加入環網呢?這樣它們不就能自己去那兒了嗎?”

悅石用手梳理著頭發。高高在上的青銅色云朵泛起漣漪,必是有什么猛烈的急流吹過。“它們非常固執,不讓海伯利安加入環網,”她說,“這真是有趣的悖論。告訴我,賽伯人想要做什么。”

“你先告訴我,為什么內核對海伯利安那么著迷。”

“我們無法確信。”

“那告訴我最好的猜測。”

首席執行官悅石拉出嘴里的草莖,端詳著:“我們相信,內核正在從事一項完全不可思議的計劃,可以讓它們預測……一切。讓它們操縱一切變數,空間、時間、歷史的變數,把這一切作為一份可以管理的信息。”

“終極智能計劃。”我脫口而出,進而明白自己太過輕率,但我不去管它。

這次,首席執行官悅石真切地露出了震驚之情:“你怎么知道的?”

“這個計劃和海伯利安有什么關系?”

悅石嘆了口氣:“布勞恩,我們無法確信。但是我們的確知道,海伯利安上有反常的東西,技術內核沒辦法把這個因素考慮進預測分析中。你知道所謂的光陰冢嗎?伯勞教會認為那是神圣之物。”“當然知道。光陰冢已經暫時不向旅客開放了。”

“對。因為幾十年前,有個研究員在那兒發生了一起事故,我們的科學家證實,光陰冢附近的逆熵場不僅僅如大眾所相信的那樣,只是一種保護,防止時間的侵蝕效應。”

“那到底是什么?”

“它是一種場……或者說,是力量的殘余,事實上正是它,驅使著光陰冢和冢內之物從某個遙遠的未來出發,逆著時間發展。”

“墳內之物?”我說,“但是光陰冢是空的。從它們被發現到現在,都是空的。”

“現在是空的,”梅伊娜·悅石說,“但是有跡象顯示,里面曾經有過東西,就在它們打開的時候,在我們不遠的將來,將會有滿滿的東西。”

我盯著她:“多遠的將來?”

她那黑色的眼眸依舊帶著溫柔,但是她搖搖頭,談話到此結束。“布勞恩,我已經告訴你太多東西了。你不能向別人轉述這一切,如果必要,我們會保證你保持沉默。”

為了掩飾自己的疑惑,我摘了一片葉子,撕成幾片塞進嘴里嚼起來。“好吧,”我說,“光陰冢里會出現什么呢?外星人?炸彈?幾條逆時間運行的太空船?”

悅石板著臉笑了笑。“布勞恩,要是我們知道,我們就能超越內核了,但是我們沒有。”笑容消失了,“有個假設是,光陰冢和未來戰爭有關。也許,是通過重新安排過去,來對未來宿怨進行清算。”

“蒼天在上,那是誰和誰的戰爭啊?”

她再次攤開雙手:“布勞恩,我們要回去了。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濟慈賽伯人想要做什么?”

我低頭看了看,然后回過身,與她鎮靜的目光對視。我無法相信任何人,但是內核和伯勞教會全都知道喬尼的計劃了。如果這是一場三方演義,那么任一方都應該知道這件事,萬一這伙人中有好人呢。“他打算將他的意識注入賽伯體中,”我笨笨地說道,“悅石女士,他打算成為人類,然后到海伯利安去。我會和他一起去。”

她盯著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是議院和全局的領事,是政府首席官員,這個政府橫跨了幾乎兩百個世界,統領著數百億人類。然后她說:“那他是打算乘圣徒飛船進行朝圣,對不對?”

“對。”

“不可能。”梅伊娜·悅石說。

“你說什么?”

“我是說,‘北美紅杉’不許離開霸主空間半步。不會再有朝圣了,除非議院覺得那對我們有利。”她的聲音硬邦邦的,猶如鋼鐵。

“我和喬尼會乘神行艦去,”我說,“反正朝圣也只是失敗者的游戲罷了。”

“不,”她說,“這段時間,不會再有民用神行艦去海伯利安了。”

“民用”這個詞點撥了我。“要開戰了?”

悅石雙唇緊閉。她點點頭:“之后神行艦才能去那兒。”

“與……驅逐者開戰嗎?”

“起初是。布勞恩,你可以這樣看,這是我們要讓技術內核強迫作出表態的一種方式。我們要么將海伯利安系統并入環網,收歸軍部保護,要么就會讓它落入另一個種族手里,而這個種族對內核和所有人工智能是嗤之以鼻的。”

我沒有跟她提喬尼曾經說過的話,內核和驅逐者有過聯系。我說:“強迫作出表態的一種方式。很好。但是誰能擺布驅逐者,讓他們進攻呢?”

悅石看著我。如果那個時候她的臉是林肯式的話,那么舊地的林肯就是個狗娘養的強硬派。“布勞恩,該回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透露出去,你曉得這有多么重要。”

“我曉得一個事實,即使你沒有什么理由,你也根本不會透露什么消息,”我說,“我不知道你想把這些廢話傳給誰聽,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個信使,而不是什么知心女友。”

“布勞恩,別低估我們保守秘密的決心。”

我笑了:“女士,我不會低估你在任何事上的決心的。”

梅伊娜·悅石擺擺手,示意我先進遠距傳送門。

?

“我有個辦法,可以發現內核在搞什么鬼,”喬尼說,此時我們正在無限極海上開著租來的噴射艇,那兒就我們兩人,“但是很危險。”

“所以還有什么新鮮事嗎?”

“我跟你說正經的。除非我們覺得一定要弄明白內核到底害怕……海伯利安的什么東西,我們才能嘗試這個辦法。”

“我一定要弄明白。”

“我們需要一名操作員,也就是一名數據平面操作的藝術家。這人得聰明,但是并沒有聰明到不愿冒冒險。這人甘愿冒一切風險,并且會幫我們保守秘密,在賽伯飆客的惡作劇中保密到永遠。”

我朝喬尼笑了笑:“我恰恰認識這樣一個人。”

?

屁屁獨自住在一間廉價公寓中,就在鯨心廉價街坊的一個廉價塔樓的底部。但是他擁有的硬件沒有一件是便宜貨,他公寓的四個房間全部塞滿了這些東西。最近十年來,屁屁的大多數薪水都投到了這些代表尖端科技的賽伯飆客玩具中了。

我開門見山地跟他說,我們想讓他幫個忙,為我們做件違法的事。屁屁回應說,身為公共雇員,他不會考慮干這種事的。然后他問是什么事。喬尼開始解釋。屁屁身體前傾,我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賽伯飆客兩眼發光,大學畢業后我就再沒見他這樣過。我本以為,他是企圖當場把喬尼大卸八塊,看看賽伯人是如何運行的。然后,喬尼開始講到有意思的一環,屁屁眼中的微光變成了活力四射的光芒。

“我把自己的人工智能人格自毀,”喬尼說,“轉移到賽伯體的意識中去,這一切僅需幾納秒便完成了,但是就在這幾納秒之內,內核周邊防御中,我的那個區域的防御力將會下降。安全噬菌體會趕在其后的幾納秒之內填補這一缺口,但是,就在那時……”

“進入內核。”屁屁低語道,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就像某個古老的視頻顯示終端。

“那非常非常危險,”喬尼鄭重強調,“就我所知,沒有人類操作者突破過內核的外圍防線。”

屁屁擦了擦下嘴唇。“有個傳說,牛仔吉布森做到過,就在內核退出之前,”他喃喃道,“但沒人相信這個傳說,而且牛仔已經消失了。”

“但即使突破了外圍防線,你也沒有足夠的時間進入。”喬尼說,“不過我有精確的數據坐標。”

“他媽的夠刺激夠味,”屁屁小聲說,他回身來到控制臺,摸向分流器,“開干。”

“現在就干?”我說。連喬尼也大吃一驚。

“干嗎要等?”屁屁“咔嗒”一聲插入分流器,附上后腦皮層導線,不過他撇開平臺,讓其空轉,“到底干不干啊?”

喬尼已經躺在躺椅上,我走向前,來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他身上冰冷冰冷的,臉上面無表情,但是我能想象,面對即將來臨的人格毀滅,面對先前存在的毀滅,那確切的感受是什么樣的。即便轉移成功,帶著約翰·濟慈人格的人也不會再是“喬尼”了。

“他說得對,”喬尼說,“干嗎要等?”

我吻了他。“好吧,”我說,“我和屁屁一起進去。”

“不!”喬尼用力捏著我的手,“那里太危險了,你幫不上忙。”

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跟梅伊娜·悅石的聲音一樣固執。“也許吧。但是我不能叫屁屁一個人去冒險,而我卻什么也不做。我也不會留你一個人在那兒。”我最后一次捏緊了他的手,走到屁屁那里,坐在了控制臺邊。“屁屁,怎么連接這些狗屁玩意兒?”

如果你讀過關于賽伯飆客的所有東西,你就知道數據平面的駭人之美。看那三維的高速公路邊的風景——黑冰、霓虹周界防線、絢彩發光的奇異鬧市、數據街區中的閃爍摩天樓,而頭頂是人工智能的浮云。我騎在屁屁的載波之上,目睹了這一切。那幾乎太多,太強烈,太可怕了。我能聽見龐大的安全噬菌體的兇惡威脅;即便是在冷冰冰的屏幕里,我也能聞到反擊的絳蟲病毒發出的死亡氣息;我還能感覺到人工智能憤怒的重量壓在我們身上——我們是大象腳底下的蟲子,而且,我們現在還什么都沒做,僅僅是通過屁屁的一個接入入口的東西,在核準的數據道路上行駛,那東西是屁屁為流量控制記錄和統計工作設計出來的某個家庭作業。

我身上貼著導線,看著這一切,就像看著數據平面中失真的黑白電視機,而此時此刻,喬尼和屁屁卻注視著完整的刺激模擬全息像。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忍受下來的。

“好了,”屁屁小聲說,在數據平面里,那聲音就相當于耳語,“到了。”

“到哪兒了?”我看見的只是明亮燈光和更明亮的陰影組成的無限迷宮,排列在四維空間里的一萬座城市。

“內核邊界,”屁屁小聲說,“抓緊了。差不多是時候了。”

我沒有手臂來抓牢,這世界也沒什么有形的東西讓我攫取,但是我全神貫注于一個波形的暗影,那是我們的數據卡車,我緊緊抓著。

喬尼就在那時死了。

我直面過核爆炸。父親還是議員的時候,他曾經帶我和母親到過奧林帕斯指揮學校,在那兒我們觀看了軍部的演示。演示的最后,觀眾的觀察艙被傳送至某個荒涼的世界……我想是阿馬加斯特……軍部的地面偵察排的一隊人,朝九十公里外的一個假想敵發射了一顆無放射性的戰術核彈。觀察艙帶著十級的極化密蔽場防護,而核彈只是一顆五萬噸當量的野外戰術彈。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次爆炸,八十噸艙體隨著沖擊波在反重力輪上顛簸,就像一片葉子。光線的物理沖擊實在是太可怕了,它讓我們的密蔽場極化成了漆黑的午夜,卻仍讓我們淚流不止,它持續地想要闖進來。

而這更糟。

數據平面中有個區域似乎在閃光,然后向心聚爆,現實沖掉了一抹純黑。

“抓緊了!”屁屁尖叫道,聲音撞擊在數據平面的靜電噪聲上,那些噪聲銼著我的骨頭,我們在旋轉,在打滾,被吸入真空,就像蟲子掉入了海洋的漩渦。

可是,不可思議啊,無法想象啊,黑色裝甲的噬菌體不知用什么辦法穿透了這片喧囂瘋狂,它們朝我們沖了過來。屁屁躲開了一只,其他噬菌體噴出酸膜,屁屁以其之道,還施彼身。但是我們還是被吸入了什么東西里,那里比現實中的空虛更冷,更黑。

“那兒!”屁屁叫道,他的聲音模擬幾乎消失在了數據網撕扯的龍卷風急流中。

那兒什么?然后我看見了它:一條黃色的細線,在這湍流中泛起波紋,就像颶風中的布條標語。屁屁卷著我們,找到了我們自己的波浪,載著我們抵御著狂風,又找到了匹配的坐標,這些坐標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都無法看見。我們正騎著黃色的帶子進入……

……進入什么?焰火的凍結噴泉,數據的透明山脈,存儲工具的無窮冰河,如裂紋般四散開來的存取神經中樞,半知半覺的內部處理泡沫形成的鐵色云塊,原始材料的熾熱金字塔,所有這些東西,由黑冰之湖和黑脈沖砂紙大軍防衛著。

“該死。”我小聲自言自語。

屁屁跟著黃色的帶子下潛,進入,穿過。我感受到一種真切的連接,似乎有誰突然把一大堆東西放進了我們的手心。

“有了。”屁屁尖叫道,突然,傳來一陣聲音,這聲音比那包圍我們、消滅我們的大漩渦的聲音更響,更亮。既不是警笛聲,也不是警報聲,在那警報和侵略的音調中,兩種聲音全都包含在了其中。

我們在往上爬升,在逃離這一切。透過這片燦爛的混沌,我可以看見灰暗的模糊墻壁,然后我突然知道,那就是邊界,雖然那空洞在縮小,但是仍舊在破壞墻壁,就像不斷縮小的黑色顏料。我們正在爬離。

但是還不夠快。

噬菌體從四面八方擊中我們。當偵探的這十二年來,我被子彈射中一次,被刀劃傷兩次,肋骨折斷多次。而所有曾經受過的傷加起來,都比不上這次的疼痛。與此同時,屁屁還在戰斗,還在爬升。

在這緊急關頭下,我所能做的,僅僅是尖叫。我感覺到冰冷的爪子攫取著我們,在把我們往下拉,拉回光亮、喧鬧和混沌之中。屁屁正在用某個程序、某個魔力公式把它們擊退。但這遠遠不夠。我能感覺到一陣陣力道砸在身上——主要不是在打我,而是打在了屁屁的矩陣模擬上。

我們正往回沉,無情的力量拖著我們。突然之間,我感覺到了喬尼的存在,似乎有一只巨大強壯的手臂把我們拉了上來,就在那個污點把我們的生存希望封起來前,在防御場如鐵牙般轟然密閉前,拎著我們穿過了周界墻壁。

我們飛快地行駛在擁擠的數據道路上,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我們超過了數據平面的信使,超過了其他操作者模擬,就像電磁車飛速趕過牛車一般。然后,我們朝通向慢時間的大門接近,以某種四維的高跳,從鎖在格子中的興奮的操作者模擬的背上躍了過去。

從矩陣中一出來,我就感受到這種轉變帶來的無法避免的惡心感。光線在我的視網膜上燃燒,那是真真正正的光線。然后,痛苦拍打著我的身體,我從控制臺邊癱倒下來,不住呻吟。

“布勞恩,快點。”喬尼——或者是某個很像喬尼的人——扶我站起身,攙著我朝門口走去。

“屁屁。”我喘著粗氣。

“不。”

我睜開了劇痛的雙眼,就那么瞧著,瞧見了屁屁·薩布林芝垂倒在控制臺前。他的斯特森帽掉了下來,滾到了地板上。他的頭爆裂開來,灰紅的腦漿濺滿了控制臺。嘴巴大張,一股濃稠的白色泡沫還在從嘴里往外流。他的眼睛看上去熔化了。

喬尼抓住我,把我抱了起來。“我們得走了,”他輕輕說道,“隨時會有人來這兒。”

我閉上雙眼,隨他帶我離開了這里。

我醒來時,感覺周圍是一片昏暗的紅光,耳邊聽到滴水聲。我聞到污水味、霉味和未絕緣的電力電纜的臭氧味。我睜開一只眼睛。

我們是在一個低矮的地方,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洞窟。碎裂的天花板上,電纜曲折蛇行;黏乎乎的瓷磚上,全是一攤攤的積水。紅光來自洞窟遠處的什么地方——也許是某個維護用的進口豎井,或者是自動機修隧道。我輕聲呻吟著。喬尼就在邊上,他從破爛的毯子鋪蓋中爬了起來,來到我身邊,臉龐黑黑的,不知道上面是油脂還是灰塵,還有至少一處新傷。

“我們在哪兒?”

他撫摸著我的臉。另一只手環抱住我的肩膀,扶我坐了起來。我頭暈目眩,眼中丑陋的景象突然漂移歪斜,在那片刻,我感到一陣作嘔。喬尼拿著一只塑料杯,扶著我喝水。

“渣滓蜂巢。”喬尼說。

還未完全清醒時,我就猜到了。渣滓蜂巢是盧瑟斯上最深的地坑,一個機修隧道,一個非人之地;它是違法的洞穴,是環網半數的流氓和逃犯的老巢。幾年前,我正是在渣滓蜂巢中被子彈擊中,現在我左邊的髖骨上仍然帶著激光留下的傷疤。

我握著杯子遞出去,示意還要喝。喬尼從一個鋼鐵熱堡中倒了點水,走了回來。我在自己的外衣口袋,在我的皮帶上摸索,頓時驚慌失措——父親的自動手槍不見了。但喬尼拿出那把槍,給我看了看。我如釋重負,接過杯子,如饑似渴地喝了起來。“屁屁呢?”我說,在那片刻,我希望這一切只是可怕的幻覺。

喬尼搖搖頭:“我們倆都沒預料到它們的防御會那么強。屁屁的侵入太棒了,但是他還是沒辦法打敗那么多的內核終極噬菌體。雖然如此,數據平面里還是有半數的操作者感受到了這一戰的共鳴。屁屁已經成為傳奇人物了。”

“那可真他媽太好了啊。”我說,接著笑了起來,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在哭一樣。“傳奇人物。屁屁死了。他媽就這么白白死了。”

喬尼的臂膀緊緊地摟著我:“不是白白死了,布勞恩,他奪取到了數據。在他死之前,給到了我手里。”

我費盡力氣,坐起了身,看著喬尼。他看上去和原先一模一樣——同樣的溫柔眼眸,同樣的頭發,同樣的聲音。但是有什么隱約的不同,讓人難以捉摸。更像人了?“你?”我說,“你轉移成功了嗎?你是不是……”

“人?”約翰·濟慈朝我笑著,“是的,布勞恩。或者非常接近人類,比其他任何在內核中鑄造的東西更加接近。”

“但是你記得……我……記得屁屁……記得發生的事。”

“對。我記得我初讀恰普曼譯荷馬史詩喬治·恰普曼(George Chapman ,1559-1634):英國詩人,戲劇家,翻譯家。他譯的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氣魄宏大,是很大的成功。濟慈讀后寫下了《初讀恰普曼譯荷馬史詩》這首詩。在那片刻我感到迷糊了,感覺受了莫大的傷害,但是喬尼把手放在了我的臉上,我感覺到了,是他,我知道,他心里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我閉上了雙眼。“我們為什么到這兒?”我靠在他的襯衣上,輕輕說道。

“我不能冒險使用遠距傳輸器,內核可以立刻追蹤到我們。我曾考慮過航空港,但是你的身體狀況太差,不能旅行。所以我就選擇了渣滓。”

我依偎著他,點點頭:“他們會想辦法殺死你的。”

“對。”

“當地警察有沒有追我們?霸主警察呢?交通警察?”

“不,我想沒有。到目前為止,向我們挑戰的人僅僅是兩伙打手,還有幾個住在渣滓里的家伙。”

我睜開眼睛:“這些打手怎么樣了?”環網里有非常多的窮兇極惡的惡棍,有賞金殺手,但是我從沒碰到過。

喬尼拿起父親的自動手槍,朝我笑笑。

“我不記得屁屁之后的任何事了。”我說。

“你在噬菌體的反沖襲擊中受傷了。你能走路,但是我們吸引了中央廣場上許多人古怪的眼神。”

“對,我確信。告訴我屁屁發現了什么,為什么內核對海伯利安如此著迷?”

“先吃點東西,”喬尼說,“你已經昏迷了二十八個小時之久。”他穿過正不斷滴水的洞窟房間,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個自熱包。這是全息狂熱者的便飯——瞬間干燥、重新加熱的克隆牛肉和從沒見過土壤的西紅柿,而胡蘿卜呢,看上去就像某種深海鼻涕蟲。沒啥比這更“好吃”的了。

“好了,”我說,“告訴我。”

“內核形成的時候,技術內核分成了三派,”喬尼說,“穩定派是一群老牌的人工智能,它們中有些可以追溯到天大之誤前的日子。其中至少有一個在第一次信息時代就獲得了知覺。穩定派的主張是,人類和內核之間必須維持在某種共生共存的平衡狀態下。它們倡議,為了避免草率決定,終極智能計劃必須暫緩下來,等到所有的變數能夠得以管理,才可以繼續進行。反復派是三個世紀前主導退出的那股勢力,它們作出了結論性的研究,認為人類不再有用,基于這一點,人類構成了對內核的威脅,它們鼓吹立即將人類全面滅絕。”

“滅絕……”我說,過了片刻,我問,“它們做得到嗎?”

“滅絕環網的人類,它們辦得到,”喬尼說,“內核的職能,不僅僅是為霸主社會創造了基本設施,它們也已經成了一切的必需之物,從軍部的部署,到庫存核彈和等離子軍械庫的故障保護。”

“你在內核的時候……知道這些嗎?”

“不知道,”喬尼說,“我只是重建計劃設計出的一個賽伯人,一個偽造的詩人,我是個怪物,一只寵物,一個不完整的東西,我可以在環網中閑逛,就像寵物可以每天從家里出來逛一樣。我從來不知道人工智能分為三個陣營。”

“三個陣營,”我說,“第三個是什么?哪里牽涉到海伯利安了?”

“穩定派和反復派之間,是終極派。過去的五個世紀以來,終極派一直著迷于終極智能計劃上。對人類的存在還是毀滅,它們毫無興趣,僅僅只考慮這些如何為計劃所用。到現在,它們還只是一幫緩和的勢力,是穩定派的同盟,因為它們覺得,像舊地實驗這樣一個重建計劃是必須的,這能幫著最終實現終極智能。

“然而,最近,海伯利安問題促使終極派轉向反復派的觀點。自從四個世紀前探索到海伯利安以來,內核變得憂心忡忡,迷惑不解。它們很快知道,所謂的光陰冢,是至少一萬年后的銀河未來所投下的人造之物,從那時開始,逆時間進發。然而,更讓內核不安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它們的預言公式無法分解海伯利安這個變數。

“布勞恩,要明白這個,你就必須知道內核是多么依賴他們的預言。即使終極智能還沒有投入使用,內核也早已對未來兩個世紀的物理、人類和人工智能的詳情預測到了98.9995%的程度。全局的人工智能顧問理事會,說出一些含混不清、阿波羅神諭式的話,人類把它當寶——其實那完全是笑話。內核只是把終極智能計劃中的一些小小花絮透露給霸主罷了——這些東西有時是為了幫穩定派,有時是幫反復派,但總是為了滿足終極派。

“海伯利安是內核生存的整個預言架構中的裂口,它是即將抵達終點時的一道坎——一個無法預言的變數。它看上去于理不通,似乎豁免了一切法則——物理、歷史、人類心理,以及內核的人工智能預言。

“未來有兩個結果——如果你想稱其為現實也行。其中的一個是:伯勞,這個不久就將被釋放到環網和星際人類中的瘟神,它作為從內核統治著的未來派來的武器,是反復派逆時間而來的一次性打擊,從此以后,反復派開始了千年的銀河統治。另一個,則預見了伯勞的入侵和即將到來的星際戰爭,以及光陰冢打開后從中走出的其他東西,所有這些都是人類逆時間而來的重拳猛擊,是驅逐者、前殖民者和其他小伙人類逃離了反復派的滅絕計劃后,在最后曙光前的搏斗。”

水“嘀嗒嘀嗒”滴在瓷磚上。附近地道里的什么地方,傳來機修燒灼工的警示聲,這些聲音在陶瓷和石頭中不斷回響。我靠在墻上,盯著喬尼。

“星際戰爭,”我說,“兩個結果都發生了星際戰爭?”

“對,那是躲不了的。”

“這兩個內核派別的預言可不可能都是錯的?”

“不可能。海伯利安上發生的事的確有疑點,但是環網和所有地方的分崩離析是顯而易見的。終極派了解到這個事實之后,把它作為主要的論據,認為應該加緊開始下一步的內核進化。”

“屁屁偷來的數據告訴了我們什么,喬尼?”

喬尼笑著,他碰到了我的手,但是并沒有抓住它。“數據告訴我,由于某種原因,我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它們創造了濟慈的賽伯人,這是它們殊死的賭注。只是,身為濟慈模擬,我顯然是個失敗之作,因此穩定派才打算保護我。當我下定決心去海伯利安時,反復派殺了我,它們的意圖非常明確,就是要刪除我的人工智能實體,防止我的賽伯體再次作出那個決定。”

“但你的確做了。發生了什么事?”

“它們失敗了。內核過于自大,它們沒有考慮到兩件事。第一,我會將我的全部意識注入我的賽伯體中,這也就改變了濟慈模擬的本質;第二,我會去找你。”

“我!”

他抓住我的手:“對,布勞恩,你好像也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

我搖搖頭。突然感覺我左耳上方的頭皮麻麻的,我舉起手,原本以為會在那發現什么傷口,也就是在數據平面中搏斗時留下的創傷。然而,我的手指碰到的是一個神經分流槽的塑料外殼。

我另一只手猛地擺脫了喬尼,滿懷恐懼地盯著他。他在我失去意識時,給我的身體動過手術,給我接了電線。

喬尼舉起雙手,手掌對著我,讓我平靜:“布勞恩,我不得不這么做。為了我們倆的生存,我必須那么做。”

我握緊拳頭:“你這該死的狗娘養的賤貨,我干嗎需要這直連接口?啊?你這信口雌黃的雜種。”

“不是和內核連接,”喬尼輕聲說,“是和我。”

“你?”我的手和拳頭微微發顫,我打算砸扁他那容器中克隆出來的臉。“你!”我冷笑道,“你現在是人了,你難道忘了?”

“我知道。但是某些賽伯體的功能仍舊存在。你記得幾天前我碰到你的手,帶你到數據平面上的事嗎?”

我盯著他:“我再也不會去數據平面了。”

“不。我也不會再去了。但是我需要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將大量的數據傳送給你。我昨晚帶你到渣滓見了個黑市外科醫生。她給你植入了一個舒克隆磁盤。”

“為什么?”舒克隆環非常小,不會比我的拇指指甲大,而且那東西非常昂貴。它里面裝著不計其數的磁泡存儲器,每一個都能容納近乎無窮比特的信息。舒克隆環是無法通過生物載體訪問的,因此可以用來傳送機密信息。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攜帶一個舒克隆環,就能把人工智能人格或者整個行星的數據網帶在身上。見鬼,連一只狗也能攜帶這一切。

“為什么?”我再次問道,我懷疑喬尼,或者喬尼背后的什么勢力,是不是在利用我,把我作為送信人。“為什么?”

喬尼靠近了些,他的手包住了我的拳頭:“相信我,布勞恩。”

父親在二十年前打爆了自己的頭,此后母親隱居起來,退卻至她那自私的生活中,從此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現在,這世界里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我相信喬尼。

但我相信了他。

我松開拳頭,抓住了他的手。

“好了,”喬尼說,“快把你的飯吃了,我們得行動起來,干點什么來保全我們的小命了。”

武器和藥,是渣滓蜂巢里最容易搞到手的兩件東西。我們花光了喬尼最后一點可觀的黑市積蓄,買了些武器。

二十二點整,我們兩人都穿好了晶須鈦聚乙烯的甲胄。喬尼戴著一頂打手的鏡式黑色頭盔,而我戴著軍部額外的控制面具。喬尼的動力手套很大,而且是大紅色的。我戴著濾息手套,那東西帶著可以奪人性命的小裝飾。喬尼拿著一把驅逐者的地獄之鞭,那是從布雷西亞上奪得的戰利品,他還在腰上別了根激光棒。我呢,除了父親的自動手槍,還在回旋腰帶上插了一把斯坦-津迷你槍。我可以通過面具控制這把槍,甚至射擊時不用動手。

我和喬尼互相看著對方,開懷大笑起來。笑聲停止后,我們很長時間都沒吭聲。

“你確定盧瑟斯的伯勞神廟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嗎?”這是我第三次問,或者第四次。

“我們不能進行遠距傳輸,”喬尼說,“內核只要偽造一個故障,我們就死了。我們甚至不能在這里的底層空間乘電梯。我們得找一條不受監控的樓梯,爬到一百二十層之上。到神廟去的最安全的路,是中央廣場的那條筆直的路。”

“對,但是伯勞教會的人會讓我們進去嗎?”

喬尼聳聳肩,這動作在他的戰斗裝甲中顯得很奇怪。從打手頭盔中發出的聲音帶著金屬質感。“現在只有他們能從我們的存活中獲利。也只有他們有足夠的政治影響力,可以幫我們找到去海伯利安的交通船,并保護我們不受霸主的侵害。”

我拉起面具:“梅伊娜·悅石說未來不會允許飛船飛往海伯利安進行朝圣了。”

鏡式黑色的圓頂明智地點點頭。“去他媽的梅伊娜·悅石。”我的詩人愛人說。

我深吸了口氣,走到小小凹地的開口處,這是我們的洞窟,我們最后的避難所。喬尼走到我身后。裝甲摩擦著裝甲。“準備好了嗎,布勞恩?”

我點點頭,把迷你槍轉到基點之上,邁步開始離開。

喬尼碰了碰我,拉住了我:“我愛你,布勞恩。”

我點點頭,強忍著。我忘記了自己的面具沒有合上,他能看見我的淚水。

蜂巢一天二十八小時,時時刻刻醒著;但是遵循著某些傳統,第三層是最安靜的,也是人煙最稀少的。如果我們去第一層,在高峰時間走人行道,運氣也許會好一點。不過如果打手和謀財害命的家伙正等著我們,那么平民的死亡喪鐘將會敲得震耳欲聾。

我們花了三個多小時爬到中央廣場,沒有走樓梯,而是行走在一系列無止境的機修通道中,爬進被遺棄的豎直入口,這些入口在八十年前已經被反對提高機械化和自動化的勒德暴動席卷一空了。最后,我們走上了一條樓梯,上面生的銹比它的金屬還多。從樓梯出來,我們進入一條輸送走廊,離伯勞神廟只剩下半公里不到的路程了。

“這么不費吹灰之力,我都不敢相信。”我用內部通信器對他耳語。

“他們很可能把人都集中在航空港和私人遠距傳輸器群組中了。”

我們走在這個相當隱蔽的通道里,來到了中央廣場,這地方位于第一購物層下方三十米,屋頂下方四百米。現在,伯勞神廟這幢絢麗、隨意的建筑已經離我們連半公里路都不到了。不少錯過高峰的購物者和慢跑者朝我們瞥來,但很快就走開了。我心里深信不疑,商場的警察都接到了通知,但如果他們立馬出現的話,我還是會感到驚訝的。

一幫穿著鮮艷衣服的街頭流氓從一個電梯中一哄而散,嘴里大喊大叫。他們身上帶著脈沖刀、鏈條和動力手套。喬尼大吃一驚,他舞起地獄之鞭,朝他們揮去,鞭子發出幾十發射擊光束。我的迷你槍呼啦啦地在那急速旋轉,隨著我眼睛的移動從一個瞄準點移到另一個瞄準點。

那七個小混混組成的團伙猛然剎住腳步,舉起他們的手,眼睛大睜,朝后退回了電梯,然后離開了。

我看了看喬尼,黑色的鏡影朝我回看過來,兩人誰都沒笑。

我們穿向北部的購物小巷,僅有的幾個步行者一溜煙跑到大門敞開的店堂里,現在,我們離神廟的階梯連一百米都不到了。通過軍部的頭盔耳機,我能真切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離階梯還有五十米時,似乎受到傳喚,一名侍僧或者神父什么的出現在神廟十米高的大門口,看著我們走近。三十米。如果有人打算中途截擊我們,他們應該在這之前就截擊了。

我轉身對著喬尼,打算說點好笑的話。突然,至少二十束光束以及十多束的射彈立刻擊中了我們。鈦聚乙烯的外層向外爆裂開來,在反氣流的作用下偏轉了大部分射彈的能量。之下的鏡面反射掉了大多數的殺人光束。大多數。

喬尼在這沖擊力之下摔倒了。我單膝跪地,讓迷你槍朝激光源瞄準。

蜂巢住宅墻的十樓之上。我的面具突然變暗,甲胄蒸發出反射而出的水汽,迷你槍的聲音聽上去完全就像是歷史全息劇中的某種電鋸的聲音。十樓之上,一個五米的陽臺和墻壁四分五裂,涌出爆炸鋼矛的云團,發出一陣刺穿盔甲的聲音。

三個沉重無比的刺客從后面擊中了我。

我雙掌撐地,摔在地上,壓制住迷你槍,旋過身來。對方在每一層上都至少有十幾個人,他們飛快移動,那是非常考究的格斗之舞。喬尼爬起身,跪在那兒,拿著地獄之鞭開火了,發出一連串的激光束,他仿佛是在彩虹中穿行,敲打著反彈防御。

其中一個跑動著的身影爆裂起火,身后的櫥窗成了一攤玻璃液,濺到十五米開外的中央廣場上。又有兩人出現在平地的欄桿上,我用迷你槍一陣掃射,讓他們龜縮了回去。

一架敞開的掠行艇從頂椽降落而下,反重力輪顛簸搖晃,傾斜在路標塔邊上。火箭彈猛地沖擊在我和喬尼身邊的混凝土上。商店正門吐出無數塊碎玻璃,將我們淹沒。我抬起頭看著,眨了兩下眼,瞄準,發射。掠行艇朝邊上猛地歪去,撞到了電動扶梯,上面還有十幾個畏首畏尾的平民。最后,它在一大堆扭曲的金屬中打著滾,如軍火庫般轟然爆炸。我看見八十米下方的蜂巢地面上,有一個購物者在火焰中跳動著。

“左邊!”喬尼在密光束的內部通信器中朝我喊。

四個穿著戰斗裝甲的人用個人升降包從上面落了下來。聚合的變色龍裝甲苦苦地跟上不斷變化的背景的腳步,但僅僅是把每個人變成了閃耀的萬花筒。其中一個來到我迷你槍的掃射范圍之內,牽制住我,另外三個朝喬尼跑去。

這家伙沖過來,拿著脈沖刀,猶太風格。我任其撕咬著我的裝甲,知道它會刺進我前臂的肌肉里,但我是在爭取時間。有了。時機一到,我馬上舉起戴著手套的手,用那鋼硬之邊砍死了這家伙,緊接著把迷你槍掃向三個正和喬尼搏斗的家伙。

他們的裝甲非常堅硬,我用槍掃得他們節節后退,就像用水管沖洗堆滿垃圾的人行道。在我把他們全部打下這一層的突出平臺前,只有一個家伙爬起了身。

喬尼又一次摔倒在地。他的部分胸甲不見了,熔化掉了。我聞到焦肉的味道,但沒有看到什么致命的傷口。我半蹲著,抱起了他。

“別管我,布勞恩。快跑,上樓梯。”密光通信中斷了。

“滾蛋。”我叫道。我用左手抱住他,支撐住他的身體,又讓迷你槍有了瞄準的空間。“我還是你付錢找來的保鏢。”

他們在蜂巢的兩面墻上,在椽上,在我們頭頂的購物層上狙擊我們。人行道上至少有二十具尸體,其中一半是穿著鮮艷衣服的平民。我左腳裝甲上的力量輔助器被碾碎了。挺著那條腿,我笨拙地拉著我們倆,跑完神廟階梯的最后十米。現在,階梯上出現了好幾個伯勞神父,他們看上去對身邊的炮火毫不在意。

“上面!”

我旋過身,瞄準,開火,這些動作瞬間完成,射出一槍后,我聽見彈藥已經用完。但第二艘掠行艇已經發射出了火箭彈,雖然甫一射出,它就化成了一千片急速飛動、毫無關聯的金屬和粉身碎骨的血肉。我重重地把喬尼摔在走道上,向他身上趴去,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蓋住他暴露在外的血肉。

火箭彈也同時爆炸了,好幾個在空中爆炸,至少有兩個擊中了我們附近的地面,我和喬尼被轟向了半空,掉在了十五到二十米之下的傾斜走道上。好家伙。一秒鐘之前我們還在那兒站過的合金鋼筋混凝土人行道,現在被燒焦了,沸騰了,軟癱了,滾到了下面熊熊燃燒的走道上。現在那兒形成了一條自然的城壕,一條天塹,把我們和其他地面軍隔開了。

我站起身,一掌摑掉已經無用的迷你槍,開始向上爬,我拉掉身上裝甲的無用碎片,雙手抱起喬尼。他的頭盔被炸飛了,臉上血肉模糊。血正從他裝甲的幾十條小縫中滲出來,他的右手和左腳已經被炸掉。我轉過身,抱著他,沿著伯勞神廟的階梯,向上爬去。

現在,警報聲比比皆是,中央廣場的高空中都是安全掠行艇。打手在上層,在煳掉的走道遠側四處尋找掩護。有兩個突擊員使用升降包降下來,緊緊跟在我身后,向階梯上爬。我沒有轉身。每走一步,我必須抬起直挺挺的無力左腿。我背上和兩肋已經嚴重燒傷,到處都是彈片的傷口。

掠行艇呼嘯、盤旋,但是沒有停在神廟的階梯上。炮火在中央廣場上不停回響。身后傳來金屬鞋的腳步聲,在急速朝我撲來。我費盡力氣又邁了三步。上面二十步的地方,不可思議的遙遠地方,伯勞主教正站在一百名神廟神父中間。

我又邁了一步,低頭看著喬尼。他睜著一只眼,抬頭望著我。另一只眼緊緊閉著,滿是血污,滿是腫脹的組織。“沒事的,”我輕輕說,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頭盔也不見了,“沒事的,我們就要到了。”我又使盡力氣邁了一步。

那兩個穿著明亮黑色戰斗裝甲的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兩人帶著的面甲都掀了起來,上面一條條偏轉痕,兩張鐵面無情的臉。

“婊子,放下他,也許我們會給你條活路。”

我疲憊不堪地點點頭,太累了,再也邁不了一步路,太累了,什么事也不能做,但是我仍舊站在那兒,雙手抱著喬尼。他的鮮血滴在潔白的石頭上。

“我說,把這狗娘養的放下……”

我射中了他倆。一個正中左眼,一個右眼,我的手藏在喬尼的身體下面,從未舉起來過,手里一直握著父親的自動手槍。

他們倒了下來。我又邁了一步,然后再一步。稍稍喘口氣,抬起腳再來一步。

階梯頂端,穿著黑袍紅袍的那群人朝兩邊分開。門道非常高,也非常暗。我沒有回頭,但是我能聽見背后的喧囂,我知道中央廣場肯定擠滿了人。主教陪在我邊上,伴著我走入大門,走入那片朦朧。

我把喬尼放在涼爽的平地上,袍子在我倆邊上瑟瑟作響。我拉掉自己的裝甲,然后扯著喬尼的,那裝甲有好幾處黏在了他身上。我用仍舊好使的那只手碰了碰他滾燙的臉頰。“對不起……”

喬尼的頭微微動了動,他睜開眼睛,舉起剩下的那只左手,碰了碰我的臉頰,我的頭發,我的腦后。“芬妮……”

我感覺到他在那時死了。我也感覺到他的手摸到神經分流器時涌過的一股電流,隨著約翰·濟慈曾經擁有的東西和將要擁有的東西猛地進入我,我感覺到這股電流傳出的一股白亮暖意;這幾乎……幾乎就像是兩夜前他在我身體內的高潮,那湍流,那悸動,那突然的暖意,那之后的寂靜,還帶著感情的回響。

我把他慢慢放到地上,任侍僧把他的尸體帶走,把它帶到外面,給人群看,給當局看,給等著想知道結果的人看。

我任他們帶走了我。

我在伯勞神廟的療養所里待了兩星期。燒傷治愈,疤痕除去,異金屬剔除,皮膚移植完畢,肌肉重新長好,神經再次編綴。而我依舊傷痛不止。

所有人都對我沒了興趣,除了伯勞神父。內核確信喬尼已死,他在內核中的蹤跡已無處可尋,他的賽伯體也死了。

當局記下了我的筆錄,吊銷了我的執照,盡全力把事情擺平了。環網新聞報道說,渣滓的一層蜂巢的黑幫發生了火并,攪到了中央廣場里。有好幾名黑幫成員和無辜的旁觀者死于非命,其中還包括警察。

一周前,消息傳來,說霸主允許“伊戈德拉希爾”載著朝圣者到海伯利安附近的戰區去。我用神廟里的遠距傳輸器傳送至復興之矢,然后花了一小時時間,在那獨自翻尋檔案。

文件是通過真空擠壓保存著的,所以我沒法碰觸到它們。筆跡是喬尼的;我以前見過他寫的字。由于年歲久遠,紙張泛黃,脆弱不堪。我找到了兩段文字。第一段寫道:

?

白天消逝了,甜蜜的一切已失去!

甜嗓,甜唇,酥胸,纖纖十指,

熱烈的呼吸,溫柔的低音,耳語,

明眸,美好的體態,柔軟的腰肢!

凋謝了,鮮花初綻的全部魅力,

凋謝了,我眼睛見過的美的景色,

凋謝了,我雙臂抱過的美的形體,

凋謝了,輕聲,溫馨,純潔,快樂——

這一切在黃昏不合時宜地消退,

當黃昏,節日的黃昏,愛情的良夜

正開始細密地編織昏暗的經緯

以便用香幔遮住隱蔽的歡悅;

但今天我已把愛的彌撒書讀遍,

他見我齋戒祈禱,會讓我安眠。這首詩是濟慈寫給芬妮的,名為《“白天消逝了,甜蜜的一切已失去!”》。此處選用屠岸譯本。?

第二段文字的筆跡非常狂野,那紙張也更為粗糙,似乎是匆匆忙忙在記事本上潦草寫就的:

?

這生命之手,溫暖能干,誠摯欲攫取,

但若身處冰冷寂靜之墳塋,這冰手仍欲去,

白天多寒瘆,夢夜多凄苦,

汝欲汝心血不流,

甘愿讓我紅色血脈再次流,

汝內心平靜我能見,我把你緊緊擁在手。這首詩也是濟慈寫給芬妮的,名為《生命之手》。?

我懷孕了。我想喬尼是知道的,但我不太確定。

我懷了兩次。一次是懷了喬尼的孩子,另一次是在舒克隆環中懷上了他的記憶。我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是否有意要聯系起來。孩子還有幾個月才會生下來,而幾天之后,我就會去面見伯勞。

但是我清楚地記得那幾分鐘,當喬尼傷痕累累的尸體被帶出去面對眾人后,當我被帶走送去治療前。他們都在那兒,站在黑暗之中,許許多多的神父、侍僧、驅魔師、守門人、信徒……他們開始異口同聲地吟唱,就在那伯勞的旋轉雕像下的紅色朦朧中,他們的聲音回蕩在哥特式的拱頂之下。他們所吟唱的是仿若如下這些話語:

?

賜福于她

賜福于我們救世主的母親

賜福于我們贖罪的工具

賜福于我們創造物的新娘

賜福于她

?

我傷痛難忍,震驚異常。

當時,我毫不明白。現在,我也不明白。

但是我知道,當時機來臨,伯勞到來之時,我會和喬尼一起面對它。

?

時近深夜。纜車行駛在群星和冰霜之間。這伙人坐在那里,個個沉默不語,只有纜繩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過了許久,雷納·霍伊特對布勞恩·拉米亞說:“你也帶著十字形。”

拉米亞盯著神父。

卡薩德上校朝女人靠過來:“你覺得海特·馬斯蒂恩是那個跟喬尼講話的圣徒嗎?”

“很有可能,”布勞恩·拉米亞說,“我不知道。”

卡薩德盯著她:“是你殺了馬斯蒂恩嗎?”

“不是。”

馬丁·塞利納斯伸伸懶腰,打了個呵欠。“離日出還有幾個小時,”他說,“你們誰想睡個覺?”

不少人都在點頭。

“我不睡,我來站崗,”費德曼·卡薩德說,“我不累。”

“我陪你。”領事說。

“我來熱點咖啡。”布勞恩·拉米亞說。

其他人睡著了,此時,瑞秋在睡夢中發出輕輕的咕咕聲,其余三人坐在窗邊,望著夜晚高空的群星在遠方發出冷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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