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那天,濟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個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經停了,一層厚厚的云層還是壓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動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咸味,那是從西面兩萬米外的海洋上飄來的。黃昏時分,灰色的日光開始褪變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時,一陣二倍音速的爆炸聲將市鎮震得天搖地動,那聲音又旋即從南方唯一一座雕塑山峰那兒傳回來。云朵發出藍白的光。半分鐘后,一艘烏黑的太空船從密布的烏云中突圍而來,拖著閃光的火焰尾跡,小心地朝下降落,飛船的導航燈襯著灰色的暮光,忽紅忽綠地閃著。
降至一千米時,飛船的登陸信號燈開始閃爍,市鎮北部的航空港發出三束耦合光線,仿佛一個紅寶石三腳架充滿好客之情地鎖定了飛船。太空船盤旋在三百米的上空,接著穩穩地滑向一邊,就像在濕桌子上滑動的杯子,最后仿佛一片鴻毛般落進了正在等待的發射池中。
高壓噴射水流籠罩了整個池子,也籠罩了飛船的基座,翻騰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細雨的幕簾,那是從航空港鋪平的道路上吹來的細雨。當水流停止噴射后,聲音也消失了,只有細雨颯颯,以及冷卻的太空船偶爾發出的嘀嗒聲、吱吱聲。
一架瞭望臺從飛船的艙壁中探了出來,凌空橫在池子上方二十米處。上面出現了五個人的身影。“閣下,多謝讓我們搭乘。”卡薩德上校對領事說。
領事點點頭,斜倚在欄桿上,深深地吸著新鮮空氣。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爾·溫特伯把小孩從嬰孩筐中舉了起來。壓力、溫度、氣味、運動、聲音,以上所有因素的變化,把這個小女孩喚醒了,她開始精力充沛地哭鬧起來。溫特伯舉著她跳上跳下,對著她咕咕叫著,但她還是哭個不停。
“對于我們的到來,這真是最恰當不過的評論。”馬丁·塞利納斯說。詩人身穿一件長長的紫色斗篷,戴著一頂紅色貝雷帽,帽子懶洋洋地歪向右肩。他從休息室拿了杯酒出來,喝了一口。“真他媽要命,這地方看上去變得大不一樣了。”
領事不得不同意這句話,他離開這兒才八個當地年而已。那時他住在濟慈,航空港離城鎮有整整九公里遠;現在,飛機場周圍,全是窩棚、帳篷和爛泥路。在領事執政的那些日子里,一星期只有一架飛船會降落在這超小型的航空港中;而現在,他望著飛機場,好好數了數,發現里面竟停著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關樓已經被一幢可變換結構的巨型房屋所替代,飛機場西面新添了十幾個發射池以及登陸坐標。周界線內則凌亂地堆著幾十幢迷彩艙房,領事知道,它們肯定變成了萬能房屋,從地面管理中心到兵營,各種功能都有。在登陸坪的遠端,蹲立著一簇這樣的崗亭,上面林立著奇形怪狀的天線森林,戳向天空。“進步。”領事喃喃道。
“戰爭。”卡薩德上校說。
“那些是人。”布勞恩·拉米亞一邊說,一邊指向飛機場南面的主樞紐大門。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柵欄和紫色的密蔽場。
“我的天,”領事說,“你說得對。”
卡薩德拿出他的雙筒望遠鏡,眾人輪流用它掃視著這數千人,那些人正拉拽著鐵絲網,朝排斥著他們的密蔽場擠去。
“為什么這些人來這兒?”拉米亞問,“他們想干啥?”即使距離半公里之遙,這群暴徒不顧一切的決心還是讓人心驚膽戰。不過,軍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線內巡邏。領事意識到,在鐵絲網、密蔽場以及海兵中間有一小條濕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區,或者是死光區,或者兩者都是。
“他們想干啥?”拉米亞重復道。
“他們想要離開。”卡薩德說。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領事就已經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圍的窩棚城市和大門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們隨時準備離去。他猜測,每次有飛船降落,大門口肯定會出現這樣一陣無聲的人流起伏。
“嘿,還是會有一個人留下的,”馬丁·塞利納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讓你的罪孽靈魂長眠于此。”透過細雨和漸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見哀王比利那張雕刻出來的臉。“赫兄啊,我曾認得他!”醉醺醺的詩人說道,“他是個滿肚子笑話的家伙。其實一個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頭笨驢。”索爾·溫特伯站在飛船里,護著他的孩子,不讓她被細雨淋到,也不讓她的哭鬧聲打攪到大伙的談話。他指著前面說道:“有人來了。”
那是一輛地面車,車身的迷彩聚合體已經不起作用,還有一輛軍事電磁車,用懸浮螺旋槳改修過,以適應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場。兩輛車正橫越潮濕的砂礫層而來。
馬丁·塞利納斯的眼睛始終盯著哀王比利陰郁的面容。他嘴里念念有詞,輕得幾乎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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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蔭籠罩下,憂郁的溪谷深處,
遠離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氣息,
遠離火熱的中午,黃昏的明星,
白發的薩土恩坐著,靜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圍岑寂般緘默;
樹林疊著樹林,就像云疊著云……?
霍伊特神父走到瞭望臺上,雙手揉著臉,眼睛睜得大大的,但目光渙散迷離,瞌睡后的空想突然蹦了出來。“我們到了嗎?”他問道。
“他媽的是啊,”馬丁·塞利納斯喊道,把雙筒望遠鏡遞還給上校,“我們下去和警官打打招呼吧。”
?
這位年輕的艦隊上尉似乎對小組成員沒什么印象,海特·馬斯蒂恩從特遣部隊的司令官那兒得到了授權晶片,但是,即使這個年輕人掃描了晶片,他還是對這些人沒啥印象。他從容不迫地掃描著他們的簽證芯片,讓他們等在細雨中。他不時發表幾句評論,無緣無故地出言不遜幾句,就和那些剛剛擁有了一點點權力的無名小卒一個德行。就在他開始掃描費德曼·卡薩德的芯片時,這個年輕人突然抬起頭,就像一只受驚的白鼬。“卡薩德上校!”
“已經退役。”卡薩德說道。
“抱歉,長官,”上尉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邊笨手笨腳地把簽證還給眾人,“我沒想到你會和這伙人在一起,長官。就是說……上校說的……我是說……我的叔叔曾經和你一起在布雷西亞上打過仗,長官。我是說,很抱歉……我和我的人對你們……”
“悠著點兒,上尉,”卡薩德說,“有什么車子可以帶我們到市鎮里去么?”
“啊……嗯,長官……”年輕的艦隊士兵想要揉自己的下巴,然后記起來,他正戴著頭盔,“有的,長官。但是,問題是,那些暴徒非常危險,還有……嗯,該死的電磁車在這狗地方不管用……呃,請原諒,長官。你瞧,地面運輸車僅僅是用來運貨的,在二十二點整以前,我們的掠行艇不能飛離基地,但是我很樂意將你們登記入冊……”
“等等。”領事讓他打住。一艘破舊不堪的載客掠行艇停在了十米遠的地方,在艇身一側的外傾防護罩上,涂著代表霸主的金色短線。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了出來。“西奧!”領事叫道。
兩人邁步向前,張開手,似乎要握手,卻擁抱在了一起。“哎呀,”領事說,“你看上去混得很不錯嘛,西奧。”的確,他從前的助手雖然比領事多過了五六年,但是這個年輕人仍然帶著少年般的笑容,瘦削的臉龐,茂密的紅發,足以吸引領事館職員中的每一個未婚女士——以及不少已有家室的。羞怯,這是西奧·雷恩的弱點之一,似乎為了證明他現在還是羞怯的,他正毫無必要地調整著自己角質架的眼鏡——這位年輕外交官的某種矯揉造作。
“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西奧說。
領事轉過身,開始把他的朋友介紹給大家,然后他停了下來。“老天,”他說,“你現在是領事了啊?抱歉,西奧,我真沒想到。”
西奧·雷恩笑了笑,調整著眼鏡。“沒事,先生,”他說,“其實,我不再是領事了。最近幾月來,我是這里的代理總督。地方自治理事會終于要求,并且接受了正式的殖民地位。歡迎你們來到這個最新加入霸主的世界。”
領事出神凝視了一秒鐘,然后再一次擁抱了他從前的屬下。“恭喜閣下。”
西奧呵呵一笑,朝天上掃了眼。“快要下雨了。大家為何不到掠行艇上,我載你們到鎮上去。”新任總督朝年輕上尉笑了笑,“上尉?”
“呃……在,長官?”軍官立正,快速說道。
“麻煩叫你的人把這幾位大人的行李裝載一下。我們要到掠行艇里躲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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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行艇穩穩地飛在公路上方六十米高的地方,向南方前進。領事坐在前排的乘客席上;其他人在后面的流沫躺椅上休息;馬丁·塞利納斯和霍伊特神父似乎睡著了;溫特伯的孩子不再哭鬧了,開心地吸吮著一個軟瓶子,里面灌著合成母乳。
“一切都變了。”領事說。他的臉頰倚靠在濺滿雨跡的座艙罩上,俯視著底下那片混亂的場景。
山坡上,溪谷里,覆蓋著數千個窩棚及單坡小屋,沿路一直通向三公里外的市郊。到處都是潮濕油布下星星點點的火苗,領事看著一個個爛泥色的人影在爛泥色的窩棚間穿行。古老的航空港高速路上,搭建了高高的柵欄,道路本身也被拓寬并重整過。道路上有兩排貨車和懸浮運輸工具,大部分涂著軍綠色,其他一些隱藏在死氣沉沉的迷彩聚合體下,它們正朝兩個不同方向蝸速移動著。前頭,濟慈的燈光似乎跨越了河谷和山陵的新區域,向外繁殖、蔓延。
“三百萬,”西奧說,似乎在讀取他前任上司的想法,“這里至少有三百萬人,而且數量每天都在增加。”
領事凝視著。“我離開時,這整個星球只有四百五十萬人口啊。”
“現在仍舊是,”新任總督說道,“所有人都想到濟慈來,登上一艘飛船,然后溜之大吉。有些人在等遠距傳輸器落成,但多數人不相信那東西會及時建成。他們很害怕。”
“害怕驅逐者?”
“這是一方面,”西奧說,“但最主要是害怕伯勞。”
領事的臉從冰冷的座艙罩上挪開。“那么,這怪物已經來到籠頭山脈的南方了?”
西奧冷冰冰地笑道:“到處都有它。或者,到處都有它們。大多數人確信,現在那怪物已經有好幾十,甚至好幾百個了。三個大陸上都報道過伯勞慘案。除了濟慈、鬃毛海岸的一些區域,以及幾個像安迪密恩這樣的大城市,別的地方都有過關于它們的報道。”
“傷亡人數是多少?”領事其實并不真想知道。
“至少有兩萬人死亡或失蹤。”西奧說,“有許多人受傷,不過,你以為這是伯勞導致的嗎,哈?”傳來的又是干巴巴的笑聲,“伯勞才不會只傷人呢,對不對?才不會,人們偶然不小心互相射擊,從樓梯上摔下來,或者驚恐地跳出窗戶,在人群中互相踩踏。真他媽的亂得一塌糊涂。”
領事與西奧·雷恩共事了十一年,在這期間,他從沒有聽這年輕人爆過粗口。“軍部幫得上忙嗎?”領事問,“是不是他們阻止伯勞來大城市的?”
西奧搖搖頭。“軍部,這幫家伙除了控制住暴徒,他媽的其他什么都沒做。哦,對,艦隊士兵假裝保護著航空港的開放,保護著浪漫港碼頭停放區的安全。但是他們甚至都沒和伯勞正面對干過。他們是在等著和驅逐者開戰。”
“自衛隊呢?”領事問。雖然他開口問了,但是不問他也知道,那支訓練無素的自衛隊一點屁用都沒有。
西奧嗤之以鼻。“傷亡人員名單中,至少有八千人是自衛隊的。布拉克斯頓將軍帶著‘第三作戰隊’沿著江河路朝上爬,企圖‘將伯勞擊斃在老巢中’,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聽到他們的消息。”
“你真會開玩笑。”領事說,但是他朋友臉上的表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西奧,”他說,“你怎么會有時間來航空港見我們的?”
“我沒有時間。”總督說。他朝后頭掃了一眼。其他人有的正在睡覺,有的正滿臉倦色地盯著窗外。“我必須和你談談,”西奧說,“勸你別去。”
領事搖搖頭,但是西奧抓住他的胳膊,握得緊緊的。“現在,聽我說,我必須說,該死。我知道對你來說……經過了那些事……回到這里是多么不容易。可是,天殺的,你不惜一切白白扔掉一切,這毫無意義啊。放棄這愚蠢的朝圣吧。給我留在濟慈。”
“我不能……”領事開口道。
“聽我說,”西奧命令道,“理由一:你是我見過的最棒的外交家,最棒的危機管理者,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不是……”
“把嘴閉上片刻。理由二:你和這些人是沒法到達光陰冢的,就連附近兩百公里也不行。現在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當時這些天殺的自殺朝圣者可以跑到那里去,還可以無所事事地活上一周,甚至還可以中途改變想法,打道回府。但是現在,伯勞已經開始行動了。那就像是瘟疫一樣。”
“我明白,但是……”
“理由三:我需要你。我向鯨逖中心請求過,叫他們派其他人來。然后我發現你來了……唉,見鬼,兩年了,我已經想明白了。”
領事搖搖頭,對他的話大惑不解。
西奧開始駕著掠行艇朝市中心轉去,然后盤旋在那兒,眼睛離開控制裝置,直勾勾地盯著領事。“我想讓你接管總督一職。議會不會干涉的——也許悅石除外,但是等到她知道時,也已經晚了。”
領事覺得像是誰當胸給他來了一記猛拳。他把臉轉了過去,俯視著狹窄的街道和歪曲建筑的迷宮,那是老城,杰克鎮。當他緩過神來,他說道:“我不能,西奧。”
“聽著,如果你……”
“不!我是說我做不到。即便我真的接受,也無濟于事,但是說真的,我不能。我必須完成這次朝圣。”
西奧扶了扶眼鏡,正視著前方。
“瞧,西奧,你是我一起共事過的最能干,也最有才華的外交事務專家。我已經落后八年了。我想……”
西奧略一點頭,打斷道:“我猜你是要到伯勞神廟去。”
“對。”
掠行艇盤旋著,著陸在地。領事茫然地盯著前方,腦中尋思著。掠行艇的邊門升起,折疊攏起,索爾·溫特伯突然喊出了聲:“天哪!”
這群人從艇中走了出來,盯著那焦黑、坍塌的殘垣斷壁,不久之前,那還是伯勞的神廟。由于光陰冢太過危險,當地時間約二十五年前,它就被關閉了。這樣一來,伯勞神廟便成了海伯利安上最受歡迎的游覽勝地。伯勞神廟的中央神殿地跨城市三個完整的街區,它的中部崛起,高約一百五十米,塔尖尖如針刺,有幾分像令人敬畏的大教堂,又帶著幾分哥特式的玩笑,流線型的石頭扶壁永久依附在它那晶須合金的骨架上,有幾分埃舍爾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了。只有那高高堆積的焦黑石頭,暗示了這幢建筑物先前的雄姿。熔化的合金梁矗立在這些石頭上,活像某個巨型畜生的肋骨。大多數碎石跌落進深坑、地下室、過道。這一切,現在都已經靜悄悄躺在這三百年歷史的里程碑下了。領事走到一個深坑的邊緣,心里琢磨著,這深深的地下室是否……就像那傳說所言的,連接到星球的迷宮呢。
“他們是對這些地方用上了地獄之鞭吧。”馬丁·塞利納斯說,他用的是古老的術語,也就是高能激光武器。詩人走到深坑邊緣,站在領事身旁,他一走到那兒,酒似乎馬上就醒了。“我記得以前這里就只有神廟和老城的一部分,”他說,“在光陰冢附近發生那些災難之后,比利決定將杰克鎮重新安置在這里,因為這里有神廟。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了。上帝啊。”
“不。”卡薩德說。
其他人看著他。
上校在那兒察看碎石,他站起身。“不是地獄之鞭,”他說,“是可控等離子武器。有好幾發。”
“現在,你還想留下來繼續這趟沒用的朝圣嗎?”西奧說,“跟我回領事館吧。”他在對領事說話,但是看那樣子是在邀請在場所有人。
領事轉身離開深坑,目視著他先前的助手。但是現在,他頭一次感覺到,他眼前站著的是一位內外交困的霸主世界上的總督。“我們不能,閣下,”領事說道,“至少我不能。我不會代表大家說話。”
四個男人和唯一的一個女人搖搖頭。塞利納斯和卡薩德開始卸行李。雨又開始下起來,輕飄飄的薄霧從黑暗中涌起。就在這時,領事注意到附近的屋頂上盤旋著兩架軍部的攻擊掠行艇。先前,黑暗和變色龍般的聚合船體將它們隱藏了起來。但是現在,雨絲將它們的外形暴露了出來。當然啦,領事想,總督不會沒有護衛一個人跑出來的。
“神父們都逃了么?神廟被毀時,有幸存者嗎?”布勞恩·拉米亞問道。
“逃了。”西奧說。這位實際上的獨裁者統治著五百萬個難逃劫數的靈魂,他摘下眼鏡,在襯衣下擺上擦擦干。“所有伯勞教會的神父和侍僧都從地道逃走了。幾個月來,暴徒們把這地方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的頭頭,一個叫卡門的女人,來自草之海東面的什么地方,在他們引爆二十號炸彈前,給神廟發出了好幾次警告。”
“警隊的人哪兒去了?”領事問,“自衛隊呢?軍部呢?”
西奧·雷恩笑了笑,在那一刻,他頓顯蒼老,至少比領事認識的那個年輕人老了好幾十歲。“你們這些人過去三年時間是在傳輸中度過的,”他說,“世界變了。在環網,伯勞崇拜者被燒死、被追打。你能想象我們這里對他們的態度。十四個月前,我宣布了戒嚴令,濟慈的警隊一心一意執行我的命令。暴徒用火把燒毀了神廟,警隊和自衛隊視若無睹。我也是。那天晚上,這里有五十萬人在場。”
索爾·溫特伯走了過來。“那他們知道我們嗎?知道這趟最后的朝圣嗎?”
“如果他們知道,”西奧說,“那你們一個也活不了。你們以為這些人會歡迎任何能平息伯勞怒氣的事,但暴徒唯一會注意的是,你們是被伯勞教會選中的。實話跟你們說吧,顧問理事會本打算在你們的飛船飛臨大氣層時,就把它摧毀,我不得不駁回這項決議。”
“為什么你要……”領事說,“我是說,為什么你要駁回他們的決議?”
西奧嘆了口氣,扶扶眼鏡。“海伯利安仍舊需要霸主,悅石仍舊得到全局的贊同,即便議院不贊同。而且,我仍然需要你。”
領事望著伯勞神廟的碎石殘瓦。
“在你們到這之前,朝圣便已經終止了,”總督西奧·雷恩說,“你和我回領事館去吧……至少,來做我的顧問。”
“抱歉,”領事說,“我不能。”
西奧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爬進掠行艇,起飛了。他的軍事護衛隊緊隨其后,在雨中變成了一個小點。
現在,雨下得更猛了。這群人緊緊不離地走在越來越黑的黑暗中。溫特伯在瑞秋身上臨時罩了塊頭巾,權作遮擋之物,雨滴落在塑料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弄得小孩大哭不停。
“現在怎么辦?”領事邊問,邊朝黑夜和狹窄的街道四顧。他們的行李一堆一堆壘著,濕透了。這世界帶著一股焦味。
馬丁·塞利納斯笑嘻嘻地說道:“來,我知道一家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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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領事也知道這家酒吧,他被派遣至海伯利安的十一年任期中,幾乎一直待在西塞羅。
西塞羅,跟濟慈、海伯利安上的大多數東西不同,它的名字不是來自于大流亡前的文學瑣事。謠傳說,酒吧的名字取自于一座舊地城市。有些人說是美利堅合眾國的芝加哥,其他人確信那是印度聯合邦的加爾各答。但是只有斯坦·列維斯基,酒吧的所有者,建立者的曾孫,才知道事實的原委,但他從沒有透露這個秘密。自開業的一個半世紀以來,這酒吧坐落在霍利河邊上,一直人滿為患,從原先一幢松松垮垮、年久失修建筑中的無電梯閣樓,變成了在杰克鎮四幢松垮古老建筑中的九層樓。這幾十年來,西塞羅僅有的裝飾元素是那些低矮的天花板、濃稠的煙霧,以及沒完沒了的喋喋不休的背景聲,在這熙來攘往中提供了一種私密的感覺。
今晚沒有私密。領事和其他人拖著他們的裝備,穿過沼澤巷的入口,在那兒停下了腳步。
“真他媽要命。”馬丁·塞利納斯喃喃道。
西塞羅一片狼藉,那里似乎是被野蠻人的游民部落侵占了。每一條椅子都坐著人,每一張桌子都被占領了,這些人大多數是男人,地上丟滿了背包、武器、鋪蓋、陳舊的通信設備、口糧箱,以及所有其他殘渣,這些東西屬于拯救難民的軍隊……或者,也許是一支難民組成的軍隊。西塞羅那沉悶的空氣,曾經充滿了各種混合的氣味:炙熱的牛排味、葡萄酒味、興奮劑味、麥啤味、免稅煙草味……現在呢,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股骯臟身體的氣味、尿味,以及絕望的氣味。
就在這時,斯坦·列維斯基的龐大身影從黑暗中現形了。酒吧老板的胳膊比以前更加粗壯,也更加沉重了,但是他的前額呢,卻越發地向且戰且退的黑色亂發挺進,如今已經前進了好幾厘米,他那黑色眼睛周圍的皺紋也比領事記憶中的更多了。那雙眼睛現在睜得老大,死死地盯著領事。“鬼。”他說。
“不。”
“你沒死?”
“沒有。”
“見鬼!”斯坦·列維斯基叫道,緊緊抓著領事的上臂,然后輕而易舉把他舉離了地面,就像舉一個五歲小孩那么簡單,“見鬼!你沒死。你在這兒干啥呢?”
“檢查你的販酒許可證,”領事說,“把我放下。”
列維斯基輕輕地把領事放下來,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笑容。然后他看到了馬丁·塞利納斯,那笑容瞬時消失了,眉頭皺了起來。“我以前從沒見過你,但你看上去很眼熟。”
“我認識你的曾祖父,”塞利納斯說,“這倒讓我想起來了,你有沒有剩下些大流亡前的麥啤?英國的烈酒,嘗起來就像循環過的鹿尿。這東西太少了,我老是喝得不爽。”
“沒了。”列維斯基說。他指著詩人:“見鬼。耶里祖父的大皮箱。你是原來杰克鎮那個色鬼,我看過你的古老全息像。我是不是在做夢?”他盯著塞利納斯,又看著領事,一只巨大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們,“兩個鬼。”
“六個疲累的人。”領事說。小孩再次開始哭叫。“七個。你有地方讓我們安頓一晚嗎?”
列維斯基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張開雙手,手掌朝上。“全是這副德性。沒地方。沒食物。沒酒。”他斜著眼睛朝馬丁·塞利納斯看去,“也沒麥啤。現在,我們已經變成一個沒有床位的大旅館了。自衛隊的混蛋待在這兒,不付錢,喝著他們鄉巴佬的下等劣酒,等著這個世界走向末日。我想,我們離末日不遠了。”
這群人現在站著的地方,曾經是中樓入口。地板上攤著亂糟糟的裝備,現在,朝圣者高高堆砌的行李也加入到了它們的隊伍中。小簇小簇的人肩并肩穿行在人山人海中,向新來者投以評價的目光——尤其是投向布勞恩·拉米亞。她無精打采,冷冷地朝他們回瞪了一眼。
斯坦·列維斯基盯著領事看了片刻。“我有個陽臺,那里有張桌子。五個自衛隊的敢死突擊隊員已經在那兒待了一星期,整天在向其他人吹噓,他們將如何徒手掃滅驅逐者的軍團。要是你們要那桌子,我會把這些吃奶的蛀蟲趕出去。”
“要。”領事說。
列維斯基正要轉身離開,拉米亞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要不要幫忙?”她問。
斯坦·列維斯基聳聳肩,笑道:“不需要,但很樂意接受。來吧。”
他們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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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陽臺僅僅容下了那張破裂的桌子,外加六把椅子。雖然主樓、樓梯和樓梯平臺上擠得水泄不通,像個瘋人院,但是,在列維斯基和拉米亞將滿口抗議的敢死突擊隊員拋過欄桿,扔到九米之下的河中之后,沒人敢向他們下戰書,爭奪他們的地盤。列維斯基不知從哪里搞到一大杯啤酒、一籃子面包和冷牛肉,給他們送了上來。
這群人默默吃著,顯然,與平常的神游后饑餓、疲勞和抑郁相比,他們正承受著更多的痛苦。陽臺一片漆黑,從西塞羅底下傳來昏暗的反射光,以及偶然經過的游船上的提燈的光芒,才稍稍緩和了黑暗。霍利河沿岸大多數房子都陰沉沉的,但是城市里其他的燈火反射在低矮的云層上。向河流上游望去,領事可以看見半公里外那座伯勞神廟的廢墟。
“嗯,”霍伊特神父說道,顯然已經從服用過量超級嗎啡的狀態中恢復了過來,在那邊搖搖晃晃,微妙地平衡于痛苦與鎮靜之間,“我們接下來干什么?”
沒有人應答,領事閉上眼睛。他拒絕帶頭領導任何事。坐在西塞羅的陽臺上,太容易就會重新陷入他原先的生活節奏;當時,他會在清晨前來上一杯酒,隨著云消霧散,觀賞一下黎明前的流星雨,接下來,他會搖搖晃晃地走到市場邊上他那座空空的宅邸中,走進領事館,之后的四小時,他會沖個淋浴,刮刮胡子,表面上像個人,其實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頭腦里充滿了瘋狂的痛苦。一切都托付給西奧——安靜、能干的西奧,讓他度過早上。一切都托付給運氣,讓他度過一天。一切都托付給西塞羅酒吧的酒,讓他度過晚上。一切都托付給他無足輕重的職位,讓他度過一生。
“你們都準備好出發,去光陰冢朝圣了嗎?”
領事的眼睛猛地張開。一個戴著兜帽的人影站在門口,領事還以為那是海特·馬斯蒂恩,然后他意識到,這個人的個頭明顯比船長矮,他的聲音中也沒有圣徒那種故作玄虛的做作腔調。
“如果你們準備好了,那我們得趕快走。”黑影說道。
“你是誰?”布勞恩·拉米亞問。
“趕快。”影子唯一的應答。
費德曼·卡薩德站起身,彎下腰,以免腦袋撞到天花板,他一把拉住穿著袍子的身影,左手迅速一拉,拉開了此人的兜帽。
“機器人!”雷納·霍伊特叫道,他盯著此人的藍皮膚,盯著藍色面孔上的一雙藍眼睛。
領事沒感到多少驚訝。一個多世紀以來,在霸主世界內,擁有機器人是違法的,這么長時間以來,從來沒有生物制造過一個機器人,但是在遙遠的窮鄉僻壤,在非殖民世界中,他們仍然被當作手工勞動的勞動力。比如說,在海伯利安這個世界上。伯勞神廟大范圍地使用機器人,遵從伯勞教會的教義,也就是說,機器人沒有原罪,因此,他們在精神上比人類更為優越,而且,既然如此,他們也免除了伯勞那可怕的、躲不了的懲罰。
“你們趕快來。”機器人輕輕說道,重新戴好兜帽。
“你是從神廟來的嗎?”拉米亞問。
“安靜!”機器人厲聲叫道。他朝大廳望去,轉回身,點點頭,“我們得快點。請跟我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在那兒猶豫不決。領事望著卡薩德,后者不經意間解開了身上穿著的長皮夾克。領事一眼瞥到,上校的腰帶上別著一根死亡之杖。一般情況下,如果死亡之杖出現在周圍,領事會感到驚異萬分,甚至想想都會覺得可怖:如果不小心輕輕一碰,陽臺上所有的神經突觸都會灰飛煙滅。但是此時此刻,奇怪的是,他看到了它,卻感到非常安心。
“我們的行李……”溫特伯說。
“會有人照看的,”戴著兜帽的人輕聲說道,“快。”
這群人跟在機器人后面,走下樓梯,走進了黑夜,他們的動作仿佛一聲嘆息,疲憊、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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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事睡過了頭。日出后一個半小時,光線透過舷窗的百葉柵格鉆了進來,一條條長方形的日光掉落在枕頭上。領事翻了個身,卻沒醒過來。一小時后,傳來一聲高昂的咔嗒聲,那是勞累的蝠鲼脫扣,新蝠鲼接力的聲音,正是這些蝠鲼整晚在推動游船。領事繼續睡著。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那特等艙外的甲板上,傳來船員的腳步聲,喊叫聲,那聲音越來越響,持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但是,最終催醒領事的,是卡拉船閘下發出的警告汽笛聲。
領事仍舊徘徊在沉眠的后遺癥中,像嗑了藥般,身子綿軟無力,他慢慢爬起身,費盡力氣,在臉盆和抽水機旁擦了擦身,穿上松松垮垮的棉褲,陳舊的帆布襯衫,泡沫塑料底的鞋子,最后走到中央甲板。
早餐已經擺在了長長的餐柜上,旁邊是一張風化的桌子,可以收進甲板的地板中。有頂遮陽篷,替吃飯的地方遮擋著陽光。微風掃過,紅金色的帆布噼啪作響。天氣非常棒,萬里無云,陽光明媚。海伯利安的太陽雖小,熱量卻猛烈無比。
溫特伯、拉米亞、卡薩德、塞利納斯,四人已經起來好一陣子了。領事加入后,過了幾分鐘,雷納·霍伊特和海特·馬斯蒂恩也來了。
領事隨意取用著自助餐,烤魚、水果和橙汁。他走到欄桿前。這里的河面很寬,河岸之間至少相距一千米,水與天共享碧綠一色。領事第一眼并沒有認出河兩邊的陸地。往東望去,潛望鏡一般的豆型稻谷延伸進遠處的陰霾中,在那兒,旭日反射在一千個溢流的表面上。稻谷溝渠的連接處,坐落著幾棟土著的茅屋,它們有棱有角的墻壁是用曬白的堰木或者金色的半截橡木制成的。往西望去,河邊的低洼地中,長滿了亂七八糟的低矮植物,比如茂盛的薊森、雌木根,還有一種領事不認得的炫目紅色蕨草。所有這些植物都長在泥沼及小型澙湖領事感到迷糊了,雖然他對這個世界非常了解。然后,他記起了卡拉船閘的汽笛聲,他終于明白,他們已經來到了杜霍波爾林北部的霍利河,那是一段很少有船通行的流域。領事從沒有見過霍利河的這段流域,他以前總是在皇家運河中旅行,或者在其上飛行,運河就在懸崖的西方。他只能揣測,通向草之海的主干線路是不是有什么危險,或者發生了什么騷亂,使得他們不得不繞道走霍利河的這段偏道。他猜他們現在是在濟慈西北方大約一百八十公里的地方。
“在日光下看上去不一樣,是不是?”霍伊特神父說道。
領事再一次望向岸邊,他不知道霍伊特講的是什么;然而,片刻之后他明白了,神父說的是游船。
他們跟著機器人信使,行走在滂沱大雨中,登上這艘陳舊的游船,穿行在游船那棋盤狀的房間里,走在迷宮般的通道中,當船行到神廟的廢墟時,海特·馬斯蒂恩搭上了船,最后,看著濟慈城的燈光從船尾方向漸漸消失不見。領事想起這一切,感覺真是奇怪。
領事回想起午夜前后的幾個小時的時間,但那僅僅是一個迷迷糊糊的疲憊之夢,他想,其他人肯定和他一樣疲憊不堪,一樣暈頭轉向。他隱約回憶起,他曾感到非常驚訝,因為游船的船員全是機器人,但是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他最終關上了特等艙的門,舒舒服服地爬進了被窩。
“今天早上我跟貝提克談了一會兒,”溫特伯說道,他指的是他們的機器人向導,“這艘破舊的平底船歷史相當久遠呢。”
馬丁·塞利納斯來到餐柜前,給自己倒了點番茄汁,從手邊拿出一個長頸瓶,往其中加了少許東西,然后說道:“這東西肯定見過很多世面。瞧,這該死的欄桿是通過手工上漆的,樓梯也被踩磨得厲害,天花板被燈灰熏得漆黑,床也被一代代的住客搞得松弛了。我看這船應該有好幾個世紀的歲數了。雕刻和洛可可的潤飾真他媽不同凡響。你們注意到沒有,雖然這里彌漫著各種各樣的味道,但是這些鑲嵌的木頭仍舊帶著檀香味,是不是?哪怕這船來自舊地,那我也不會意外呢。”
“正是如此。”索爾·溫特伯說。小瑞秋正睡在嬰兒筐里,平靜地吹著口水泡泡。“我們是在威嚴的‘貝納勒斯’號游船上,這名字來自舊地的一個城市,船也是在同樣一座城市中建造的。”
“我不記得舊地有這樣名字的城市。”領事說。
布勞恩·拉米亞就快吃好早餐了,她抬起頭。“貝納勒斯,也叫瓦臘納西,或者甘地堡,北印度自由邦。在印蘇穆斯林共和國有限交換時期被毀。”
“對,”溫特伯說,“‘貝納勒斯’號建于天大之誤前。我猜,那是在二十二世紀中期。貝提克告訴我說,這艘船原先是艘懸浮游船……”
“電磁發生器還在下面嗎?”卡薩德上校打岔道。
“我想還在,”溫特伯說,“就在最下面的甲板的主廳邊上。大廳的地板是由明亮的月水晶鋪制的。要是我們能以時速兩公里的速度巡航,那就太棒了……可現在它沒啥用處了。”
“貝納勒斯。”馬丁·塞利納斯沉思著。他鐘情地撫摸著被歲月弄污的欄桿。“我曾經在那兒被搶劫過。”
布勞恩·拉米亞放下咖啡杯。“老家伙,你是不是想說,你老得連舊地也能記起來?嘿,我們可不是傻蛋。”
“我親愛的孩兒啊,”馬丁·塞利納斯容光煥發,“我沒有想要告訴你任何事情。我只是覺得,如果我們可以交流一下,各自說說我們搶劫別人或者別人搶劫我們的所有地點,列張單子出來,那會有趣得很——很有啟發意義,很有教導意義。由于你是議員的女兒,在這一點上你有著優勢,真是不公平,我想,你的單子會更突出……也更長。”
拉米亞張嘴想要反駁,但是僅僅皺了皺眉頭,便閉上了嘴。
“我想知道,這船是怎么被帶到海伯利安上來的?”霍伊特神父喃喃道,“為什么要把一艘懸浮游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呢?你們知道,電磁設備在這世界上不起作用啊。”
“能起作用,”卡薩德上校說道,“海伯利安有磁場。只是不強,無法支撐起任何空運設備。”
霍伊特神父眉毛一挑,很明顯,他感到非常困惑,看不到這有什么分別。
“嘿,”詩人站在欄桿邊上喊道,“大家伙都到齊啦!”
“那又怎樣?”布勞恩·拉米亞問。她的嘴唇幾乎抿成了條細線。
“既然我們都到齊了,”他說,“我們繼續講故事吧。”
海特·馬斯蒂恩說道:“我想,按原先的約定,應該在午餐時間講述各自的故事。”
馬丁·塞利納斯聳聳肩:“早餐,午餐,誰他媽的在意這個?大家都在一起了。到光陰冢,不是要花上六七天時間嗎,是不是?”
領事琢磨了一下。河水帶著他們遠走高飛,用不了兩天。穿過草之海可能得花兩天多時間,風向正確的話兩天都不用。越過山脈,當然用不了一天時間。“不,”他說,“用不了六天多時間。”
“好吧,”塞利納斯說,“那大家繼續講故事吧。此外,在我們跑到伯勞家敲門前,我們也無法保證他不會主動來這兒點我們的名。如果這些臨睡前的故事真能夠在某些方面幫助我們活下來,那么,我說,大家都趕快來聽聽吧,不然大家還沒聽完,就會被我們要訪問的流動食品加工機給剁了,切成肉丁了。”
“你真是惡心。”布勞恩·拉米亞說。
“啊,小心肝,”塞利納斯說道,“這句話你昨晚第二次高潮后也說過。”
拉米亞別過頭去。霍伊特神父清清嗓子,說道:“輪到誰了?我是說,輪到誰講故事了?”眾人都沉默著。
“我。”費德曼·卡薩德說。這個高挑的男人伸手摸進白色短上衣的口袋,舉起一片紙,上面描著一個大大的“2”字。
“現在開始講,可以嗎?”索爾·溫特伯問。
卡薩德仿佛要笑。“我完全不贊同講故事,”他說,“不過,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還是快一點干。“嘿!”馬丁·塞利納斯喊道,“這家伙知道大流亡前的劇作家。”
“是莎士比亞嗎?”霍伊特神父問。
“放屁,”塞利納斯說,“勒納與他媽的洛威“上校,”索爾·溫特伯鄭重說道,“你瞧,天氣很好。看樣子,接下來幾個小時里,大家都沒什么要緊的事要做,如果你能在這餐桌上分享你的故事,告訴我們,是什么東西帶你來到海伯利安,進行這最后一次伯勞朝圣,我們將感激不盡。”
卡薩德點點頭。天氣變得暖和了,帆布雨篷噼啪作響,甲板也嘎吱作響,懸浮游船“貝納勒斯”號穩穩地溯流而上,朝著山脈,朝著沼澤,朝著伯勞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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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的故事:戰場戀人
在阿金庫爾當時是公元一四一五年十月下旬一個陰冷潮濕的上午,卡薩德被嵌入那個時代,扮演亨利五世旗下的一名弓箭手。早在八月十四日,英國人就踏上了法國領土,并在十月八日同人多勢眾的法軍遭遇,之后節節敗退。而今,亨利五世說服了他的作戰理事會,使其相信英軍能在急行軍后打敗法國人,并回到加萊港
卡薩德現在感到又冷又累,惡心和恐懼也糾纏著他。一周來,弓箭手們僅以半爛的梅子果腹,一直熬到現在,以至于現在隊伍里幾乎所有人都被腹瀉折磨著。昨晚躺在潮濕的土地上,周遭低于華氏五十度的環境讓他久久不能入眠。這是一種難以想象的真實感,卡薩德有些震驚——奧林帕斯指揮學校的歷史戰略網絡遠遠超越了普通的全息模擬系統,就好像成形全息像遠遠超越了錫版照相一樣。卡薩德明白,自己絕不想受傷,因為這網絡提供的物理感覺太真實了。況且以前也有這樣的傳聞,說有學員在歷戰網中受了致命傷,真的死在了意識模擬艙里。
和亨利王右翼的其他弓箭手一樣,他就這樣注視了法國人大半個上午,最后三角旗終于揮動起來了。那些模擬而成的十五世紀士兵開始號叫,弓箭手們遵從亨利的命令慢慢逼近敵人。英國人參差的陣線向兩端延伸了七百多米,處于兩片樹林的中間地帶,整個陣線中都是一簇簇如卡薩德似的弓箭手,又有小隊武裝步兵散落其間。英軍并沒有正規騎兵,所能見到的騎士都在離戰場中心三四百米遠的地方,護衛著亨利王的指揮小隊,抑或是圍著離卡薩德身處的這片右翼弓箭手的不遠處,護衛著約克公爵。這兩支隊伍讓卡薩德想到軍部的陸軍移動參謀總部,只是林立的“通信天線”(那些鮮亮的旗幟和軟綿綿掛在槍尖的三角旗)輕易暴露了他們的位置。一個明擺著的遠程打擊對象,他暗自思忖,接著才意識到自己高明的戰術顯然超越了這個時代。
他注意到法國人那里有充足的馬匹,他估計,大概敵人每條陣線后都隱藏著六七百名騎兵,在主戰線后又有一長列的騎兵。卡薩德一點也不喜歡馬。從全息影像和圖片上他曾見過這種生物,當然直到現在他才真正見到馬,那種體格、味道和聲響都令他不爽,特別是這些該死的四足畜生覆蓋著胸甲和頭甲,蹄子上釘著馬蹄鐵,背上還馱著身披鎧甲、端著四米長槍的戰士。
英國人停止了進軍,卡薩德覺得自己的陣線離法國人約有二百五十米遠。從過去一周的經驗來看,他知道這已經進入了長弓的射程,當然他也知道自己每次拉滿長弓都好像快要把手臂從肩上扯下來似的。
法國人開始大喊大叫,卡薩德覺得這是他們的挑釁。他沒有理睬那些謾罵,而是同四周漠然的同伴一起向前走了幾步,離開剛才插好長箭的地方,然后開始找塊松軟的土地,釘下他們手上的木樁。那木樁幾乎有一米半長,兩頭已被削尖。卡薩德已經背著這根又長又重的笨木樁走了一個多禮拜。當初他們行軍經過索姆河每三個弓箭手攜帶著一個重槌,他們開始輪流以一個特定角度將木樁釘進土里。接著卡薩德拿出小刀重新削尖沖向敵軍的那端,高度大概與他胸口平齊。做完這一切,他躲到這一長排木刺墻的后面,靜待法國人的沖鋒。
法國人沒有沖鋒。
弓箭手們在等待。卡薩德的弓弦已經上緊,四十八支長箭分兩扎插在腳邊,而腳則踏在合適的位置上。
法國人沒有沖鋒。
雖然雨停了,但是冷風侵襲,剛才那短暫的行軍和釘木樁的任務所產生的微弱暖意也迅速消失了。戰場上只聽見人馬踩踏大地的顫音,或者偶爾幾聲喃喃和神經質的大笑,還有法國騎士們變換隊形時的馬蹄重響,他們還是沒有沖鋒。
“他媽的,”一個離卡薩德幾步遠,頭發花白的侍衛罵罵咧咧道,“這幫雜種白白浪費了我們一個早上的時間,他們最好別再占著茅坑不拉屎。”
卡薩德點點頭,他不清楚自己聽到的是中世紀英語,或是簡單的標準語。他也不知道那侍衛是另一個學員,還是一名導師,抑或僅僅是系統模擬出來的假象,他更不了解這句俗語的表達是不是正確,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正怦怦直跳,手掌滿是汗水。于是他在無袖衫上擦了擦手。
忽然間,仿佛亨利王聽到了那老侍衛的喃喃自語,令旗猛地高高揚起,士兵們開始尖叫,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舉起長弓,隨著命令拉滿,又隨著命令施放。
前后四波弓箭頭尾相接的長度超過了六千米,閃著寒光的長箭仿若一陣烏云,黑壓壓升起在英軍陣前,隨后落向法國人的陣線。
緊接著傳來了馬的嘶鳴聲,以及一千狂亂小孩撞擊在一萬錫制夜壺上的叮叮咚咚聲。法國重步兵傾斜著身體,用鋼鐵頭盔、胸甲和肩甲承受著箭雨的猛攻。就軍事意義而言,卡薩德知道這樣的遠程打擊效果微乎其微。不過總有些小小的安慰,比如十英寸的長箭刺穿某個倒霉士兵的眼睛,或是射中馬匹,讓它們失蹄、跳躍、亂撞一氣,而騎兵則手忙腳亂地清理它們背上和側腹的木質箭桿。
但法國人還是沒有沖鋒。
射擊命令繼續下達,卡薩德舉起長弓,拉滿、施放,重復,再重復。天空中每隔十秒就有一陣箭雨遮天蔽日。他感到手臂和背部隨著這累人的節奏而疼痛,但他既不感到高興,也不感到憤怒,這只是在工作而已。前臂酸痛。箭飛出去,循環往復。當頭一扎的第十五支箭射出時,身邊的戰友開始呼喊,他拉住弓,向前瞥了一眼。
法國人開始沖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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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兵的沖鋒是卡薩德從未經歷過的。望著一千兩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士徑直沖向自己,他內心的恐懼開始翻騰。雖然整個沖鋒不過是短短四十秒鐘的事情,但卡薩德覺得這足夠讓自己口干舌燥,足夠讓自己呼吸困難,甚至足夠讓睪丸縮緊回到身體里去。如果自己余下的身體還能找到一個過得去的避難所,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爬進去。
然而當時的情況是,他已經忙得沒時間逃了。
射擊命令一直持續,他所在陣線的弓箭手對著沖過來的騎兵實施了五次平射,外加一次自由射擊,之后,他們往后退了五步。
馬兒自然不會笨到往木刺墻上沖去——無論他們的主人如何操控韁繩用力抽打,苦苦哀求它們往前沖,這些畜生就是在墻邊停滯不前。然而第二第三批沖上來的騎士卻沒有辦法像第一批那樣陡然停住。于是在那個混亂的時刻,被撞倒在地的馬兒不停悲鳴,被拋向空中的騎士驚恐地尖叫,而卡薩德奮勇沖出,高聲怒號。他向眼前的每個落馬的法國騎士沖去,有時彎下腰揮動致命的錘子,有時人群擁擠實在揮動不開,他就用長刀切向盔甲的縫隙處。不一會兒,剛才罵罵咧咧的侍衛、一個遺失頭盔的年輕人同他組成了高效的殺戮小組,他們從三個方向圍住落馬的騎士,卡薩德先用錘子把這些苦苦哀求的家伙砸暈在地,然后三把劍從不同角度結果這些可憐蟲。
只有一名騎士站了起來,拔劍面對著他們。這家伙掀起自己的面罩,叫嚷著要有榮譽地一對一決斗。之后老兵和年輕人像餓狼一樣圍住了他,卡薩德退到十步之外,一箭射穿了他的左眼。
這場充滿死亡的鬧劇就這么延續著,同舊地用石頭和大腿骨決斗以來所有的肉搏戰一脈相承。在第一波的一萬名法國武裝步兵沖向英軍陣地時,他們的騎兵設法轉身逃開了。肉搏打亂了剛才的戰斗節奏,法國人再一次主動發起了進攻,此刻,亨利的步兵手持長槍,努力與法國人僵持,與他們保持一桿槍的距離,而卡薩德和其他弓箭手們則在近距離齊射,向人數眾多的法軍傾瀉箭雨。
那并不是戰斗的結束,也根本不是決定性時刻。事實上整個戰役的轉折點,就在它到來之時,卻又消失在了肉搏的喧囂塵埃中。同那時所有的戰斗一樣,就是幾萬名步兵手持武器一對一在那里打得昏天黑地。三個小時的戰斗主旋律重復再三,不過偶爾會有小調變奏:低效的刺殺、笨拙的反擊,以及一個不光彩的時刻——亨利王下令處決俘虜,而不是放他們留在后方。但傳令官和歷史學家們在日后都有同一個答案,法國步兵第一次沖鋒的混亂之際,勝負就已注定。數千名法國人戰死了,英國人對歐洲大陸那一部分的統治又得以延續一段日子。重騎兵、貴族騎士、騎士精神的化身,他們的時代結束了——被幾千個衣衫襤褸、手持長弓的平民弓箭手永遠釘入了歷史的棺材。對這些身首異處的法國貴族來說,最大的侮辱莫過于(如果死人真的能被侮辱的話),這些英國弓箭手,不僅是些普通人,普通得只配同大量孳生的跳蚤相提并論,而且被稱作應征兵、油炸面團這就是卡薩德在歷戰網中所要學習的內容,可他什么也沒學到。因為,他遭遇了那場改變他余生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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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戰馬失蹄倒地,有個騎士從馬頭上飛了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迅速站起,地上濺起的泥還未落地,他已拔腿沖向邊上的樹林。卡薩德緊隨其后,在半路上,他意識到那個侍衛和年輕人沒有跟上來,這沒什么,腎上腺素的刺激和嗜血的沖動拽著他繼續前進。
這家伙穿著超過六十磅的笨重鎧甲,而且剛剛從急速奔跑的馬上甩了出來,按理說,應該是個能手到擒來的獵物。可他并不是。法國人朝身后瞥了一眼,看見卡薩德正全速向他沖來,手里提著大錘,眼里滿是志在必得。于是他馬上加速跑進了樹林,比獵手快了十五米左右。
卡薩德停下來喘著粗氣的時候,已經跑到林子深處了。他拄著大錘,思索自己目前的處境。背后極遠處的戰場上,錘打聲、喊叫聲和撞擊聲已經由于距離和灌木的遮擋而聽不真切。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著前夜暴雨肆虐后留下的水滴;地上則鋪著一層厚厚的老葉,還有到處散落的枯枝爛果和糾結不清的灌木荊棘。剛進樹林的最初二十多米,卡薩德還可以從那家伙留下的腳印和踏斷的枯枝來判斷他的行蹤,可現在,地上被鹿踐踏的痕跡和野草叢生的小道讓他失去了目標。
他緩緩往林子深處走去,努力感知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以外的其他聲音。目前從戰術角度而言,卡薩德覺得自己作了一個不甚明智的決定。那個法國佬全身包裹著鎧甲,正手提長劍躲在樹叢里。他隨時可能擺脫目前的驚慌失措,對這暫時的恥辱感到懊悔,進而想起那么多年的戰斗訓練。卡薩德當然也接受過訓練,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短上衣和皮背心,還有拿在手里的錘子和系在腰間的短刀。他曾受過訓練,使用過高能武器(那東西的致命射程從幾米到幾千米不等)。而且在等離子投擲彈、地獄之鞭、霰彈槍、聲波武器、無后座零重力武器、死亡之杖、波動槍、激光槍等武器上都得了高分。當然現在他也學會了使用英格蘭長弓。可現在所有這些武器,包括長弓,都不在他身上。
“媽的!見鬼!”卡薩德少尉喃喃道。
只見那法國佬像只發怒的熊,從灌木叢后殺將出來,他手臂高舉,雙腳叉開,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平弧,像是要切開卡薩德的肚子。接著我們這位奧校學員試著往后一跳,并打算立馬舉起錘子。可這兩個動作都沒有做成,法國佬的長劍已然擊飛了他的錘子,鈍尖還順勢劃破了皮革、襯衣,以及皮膚。
卡薩德大吼一聲,拽出腰間的短刀,踉踉蹌蹌往后退去。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右腳后跟撞上了一棵倒下的樹,摔了個四仰八叉。他一邊咒罵,一邊滾進一簇樹枝叢中。法國佬沖上來,用重劍迅速清理著四周的樹枝,宛如揮著一把超大號彎刀。眼看他就要從倒下的灌木叢中清理出一條道的那一剎那,卡薩德奮力刺出短刀,可惜,除非法國佬殘廢了,不然那長僅十英寸的短刀對全身包裹著的鐵甲實在是隔靴搔癢。那騎士當然沒有殘廢。卡薩德知道,自己的短刀永遠也刺不進那揮砍的劍影中,他也明白,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逃跑,可四周橫七豎八的樹干又讓他斷了這個念頭。他可不想在轉身逃跑時被人從背后砍上一劍,也不想在爬樹的時候被人從屁股下捅一刀,或者應該說,他不想周身任何地方被人傷著。
最后卡薩德擺出一副街頭混混拿刀剁人的姿勢,蹲在那里;這姿勢自他早年在塔爾錫斯忽然間,有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法國佬身后。接著,卡薩德那柄飛掉的錘子重重地砸在了法國佬的肩甲上,那聲音竟和用大錘猛砸電磁車的引擎蓋一模一樣。
法國人蹣跚著轉過頭,面對身后的威脅,錘子再一次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一個身材小巧的人拯救了卡薩德。然而法國佬并沒有倒下,不過正當他高高舉起劍的時候,卡薩德從騎士身后撲了過去,一肩撞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四周的樹枝紛紛被倒下的騎士壓斷,那個小巧的攻擊者朝前邁了一步,跨在這倒霉蛋的身上,踏住了那只拿劍的手,然后用錘子對著他的頭盔一陣猛砸。而卡薩德則從大腿和枯枝的糾纏中解脫出來,一屁股坐在法國人的膝蓋上,用刀子切進了他的腹股溝、腋下及側身盔甲的縫隙間。他的救星旋即跳到一邊,踩住騎士的手腕,而卡薩德則趁機用刀劃開頭盔和盔甲連接處的縫隙,最后用力把刀插進了面罩的切口。
錘子最后砸向那把刀,那一擊讓十英寸的刀像帳篷釘那樣釘在騎士的頭部,他痛苦地大叫,幾乎要抓住卡薩德的手。那家伙拱起身,臨死前劇烈的痙攣居然抬起了卡薩德和六十磅重的盔甲,之后他終于無力地軟了下去。
卡薩德滾到一邊,那個救星則倒在他身邊,兩個人身上都被汗水和死人的血水浸透。他盯著這個人,這是個身材高挑的女人,衣著同他相似。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就這樣躺在那兒,嘴里喘著粗氣。
“你……還好吧?”卡薩德終于開口了。兀然間,他被她的容貌震住了。一頭棕色的短發,是世界網最近正流行的。頭發剪得又短又直,最長的一縷發絲從額頭左邊幾厘米的發際分開,直垂到右耳上方,看起來像是某個被遺忘年代里的男孩發型,但此人不是男孩。卡薩德覺得她也許是自己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骨架看起來是那么完美,使她的臉型讓人覺得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大眼睛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和生命的活力,文雅的小嘴擁有一片溫潤的下唇。兩人躺在一起,卡薩德感到她身材高挑,盡管還及不上自己,可十五世紀的女人絕不會有那么高——透過她寬松的外衣和褲子,卡薩德甚至能看到豐滿的臀部和乳房。她看起來比自己大些,也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可當她出神地凝視著他的臉,無限深沉的目光帶著溫柔、充滿誘惑,此時,前面所看到的一切都拋諸腦后了。
“你還好吧?”他又問了一次,那聲音連卡薩德自己聽來都感覺怪怪的。
她沒有說話,或者說,那修長的手指滑過卡薩德的胸膛,扯掉束住背心的皮帶就是她的回答。她的手摸索到他的襯衣,一件蘸滿了血、前面被撕下大半的襯衣。女人幫他脫去了剩下的衣服。她身子靠上來,手指和嘴唇貼著他的胸口,臀部正準備移動。右手摸到他褲子的束腰帶,解了開來。
卡薩德幫著她除掉他自己身上剩下的衣服,然后三下五除二,褪去了她的衣服。那襯衣和粗布褲子下面什么也沒穿。卡薩德的手滑過她的大腿間,從后面捧住了她的臀部,將她朝自己拉近,又滑到前面潮濕蓬亂的地方。她對他敞開,雙唇向他接近。就這樣,他們的肌膚在激烈的動作中從未分開過。卡薩德摩挲著她小腹的前端,他感到越來越興奮。
女人翻到他的上方,大腿跨在他的臀部上,視線始終鎖住他的眼睛。卡薩德從未感到如此興奮。她的右手伸到身后,找到并引導他進入她的身體。之后當他睜開眼睛,她正慢慢動著,仰著頭,雙眼緊閉。卡薩德從她的兩側摸上去,捧住她完美的乳房,乳頭硬硬地頂著掌心。
之后巫山云雨。卡薩德,在他的第二十三個標準年,已經談過一次戀愛,而且多次享受過水乳交融的樂趣。他覺得他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該怎么做。這種時刻的所有體驗他都能娓娓道來,它們都是部隊運輸途中自己向戰友講述的談資笑料。帶著這種冷靜而又玩世不恭的態度,這名二十三歲的身經百戰者覺得他從沒有體會到什么叫作無法形容,什么叫作難以言喻。然而他錯了,接下去幾分鐘的感受是永遠無法準確地向別人表達出來的,他都用不著嘗試。
一道陽光突然穿透十月下旬的天空,他們又一次融合在一起。身下是一層落葉和衣服鋪就的毯子,血液和汗水潤滑著他們之間甜蜜的摩擦。她綠色的眼眸朝下凝視著卡薩德,在開始加速沖刺的時候,那雙眼睛微微睜大,又在他閉眼的時候也閉了起來。
那一股突然的如萬物運動般亙古必然的感覺涌上身體,他倆隨之一起扭動起來:脈搏加快,肌肉因刺激而勃勃躍動,一起進入最后的升騰,世界好像模糊得空無一物——然后,肌膚接觸、心跳、激情后緩緩平息的顫抖把他們連在一起,靈魂重新回到分離的肉體,那遺忘的感官又重新在這世界流淌。
他們躺在一起。那個死去軍人的盔甲冷冷地挨著卡薩德的左臂,她的大腿溫暖地靠著他的右腿。陽光是一種恩賜。隱藏的顏色重又回到事物的表面。卡薩德轉過頭注視著她,她的頭正枕著他的肩膀,面頰因紅暈和秋日的陽光微微發燙,頭發如絲縷般散在他的手臂上。女人彎著自己的腿,擱在他的大腿之上。卡薩德感覺到新一輪的激情又開始復蘇。陽光暖暖地照在他臉上。他閉上了眼睛。
在他醒來時她已經走了。他很確定時間只過去了幾秒鐘——不超過一分鐘,的確是這樣。可陽光已逝,色彩從樹林里流走,夜晚的清風吹拂著裸露的枝條。
卡薩德穿上撕破而且變硬的血衣。法國騎士還躺在那里,僵硬地保持著死后最自然的姿勢。他已經了無生氣,成了森林的一部分。沒有那個女人的任何跡象。
費德曼·卡薩德蹣跚著穿越樹林,穿越黑夜,穿越了突然下起的凜冽細雨。
戰場仍然擠滿了人,死活都有。尸體堆積成山,就像一疊疊卡薩德小時候玩的玩具士兵。受傷的人互相攙扶著慢慢走動。到處都有人偷偷摸摸地在死人堆里尋路,在對面的樹林里有一群活躍的傳令官,法國人或者英國人,秘密集合在一起,討論更直接、更有生氣的問題。卡薩德知道他們要討論這場戰斗的名字,而且要讓雙方在紀錄戰果時都能使用。他也知道他們最后會用附近的城堡來命名:阿金庫爾。盡管這個名字在謀劃和戰斗中都沒出現過。
卡薩德開始覺得這一切并不是模擬出來的,他在世界網的生活只是一場夢境,而在這灰蒙蒙的世界中發生的一切才是真實的。然而就在此刻,周圍的場景突然凍結,人、馬,還有陰暗樹林的輪廓變透明了,就像褪去的全息像。然后,卡薩德被人幫著從奧林帕斯指揮學校的模擬艙中拉了出來,其他學員和導師也起身,互相交談、大笑——所有人看起來還沒有察覺,周圍的世界徹底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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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周來,每逢閑暇時刻,卡薩德都在指揮學校的操場上閑逛,站在堡壘上,遠眺奧林帕斯山的夜影,它先是覆蓋了高原森林,然后是住滿人的高地,接著是離地平線近一半距離的所有東西,最后是全世界。他時時刻刻在想,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思念著她。
沒人注意到在那次模擬中發生了什么離奇的事。沒有一個人離開過戰場。有個講師解釋說,在那個特定的模擬場景里,一切戰場之外的東西都是不存在的。沒人發現卡薩德消失過。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樹林里的事從未發生過,那個女人從未存在過。
卡薩德懂得更多了。他學習軍事歷史和數學。他在健身房和射擊場里打發時間。他還去四角火山口的軍營處罰處,盡管這很少發生。總的來說,年輕的卡薩德已經變成一個比以前更為出色的軍官學員。但他始終在等待。
然后她又一次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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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是在歷戰網模擬的最后幾小時。當時卡薩德已經知道這些練習不僅是單純的模擬。歷戰網是世界網全局的一部分,所謂的“全局”,就是管理霸主政治的實時網絡,這個網絡的信息供養著數百億對信息如饑似渴的公民,而且已經進化出自治系統和自我意識。六千多個終極人工智能創造了框架,把一百五十多個星球的數據網資源整合起來,得以使歷戰網運作。
“歷戰網資源不是模擬出來的,”學員拉德斯基哼哼唧唧道,這是卡薩德所能找到的(而且能賄賂他開口的)最好的人工智能專家,“它是在做夢,那是在環網中最真實的歷史夢境——它做夢的方式不僅僅是簡單地加入幾個角色,更是插入了全面的洞察力,還有事實。并且,它做夢時,會讓我們和它一起做夢。”
卡薩德不理解,但他相信這一切。然后她又出現了。
在第一次美越戰爭,他們在伏擊過后開始巫山云雨,當時他們正在又黑又恐怖的夜晚巡邏。卡薩德身穿粗糙的迷彩服,為了避免發炎而沒穿內褲,戴著并不比阿金庫爾時先進多少的鋼盔。她穿著黑色的睡衣和拖鞋,這是東南亞農民最常見的打扮。當然越共也是這般裝束。他們一絲不掛地待在黑夜里,站在那兒交歡。她背靠著一棵樹,雙腿夾著他的身體,世界在他們身后爆炸,防御帶閃現著綠光,克萊莫地雷爆炸時發出隆隆的響聲。
葛底斯堡他們在希臘盆地
他倆躺在巴西利亞廢墟的某個掩體內,與此同時,中國電磁車射出的死亡光線好像藍色的探照燈打在破損的陶土墻上。在一場無名的戰役中,圍困俄羅斯干草原上一座被遺忘塔城之后,他把她拉回到破損的房子里,開始魚水之歡,他對她耳語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他的嘴唇,搖了搖頭。在新芝加哥大撤退后,他們躺在百層樓高的陽臺上,這是卡薩德的狙擊地,他在為最后一任美國總統進行后方殊死保衛行動。他把手放在女人胸口溫暖的肌膚上,對她說:“你能一直跟著我……離開這里嗎?”她手掌貼著他的面頰,笑了起來。
指揮學校的最后一年里,只有五次歷戰網模擬,因為此時,學員們的訓練已開始轉換到真實的野外演習。有的時候,比如營隊空投在谷神星之后她再也沒有出現過。沒有出現在最后幾個月的功課里,沒有出現在最后的煤袋戰役(賀瑞斯·格列儂高將軍的叛軍被打敗的那一仗)里,沒有出現在畢業游行和聚會里,也沒有出現在最后的奧林帕斯軍事檢閱中,那是霸主首席執行官從他那發紅光的浮空甲板上揮手致意之前的行軍。
對年輕軍官來說,時間緊得連做夢都來不及,他們被傳往地球的月球,參加馬薩達慶典;又被傳往鯨逖中心,參加加入軍部前的正式宣誓。然后,學習生涯結束了。
卡薩德,從少尉學員晉升到中尉。他擁有了一張軍部發行的寰宇卡,可以供他無限使用,隨意前往環網任何地方。于是,他自由地在環網待了三個標準星期,然后乘飛船前往盧瑟斯的霸主殖民服務訓練學校,為在網外服現役做好準備。他確信,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但他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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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德曼·卡薩德在貧窮且朝不保夕的文化中長大。作為自稱“巴勒斯坦人”的少數民族中的一員,他和他的家庭住在塔爾錫斯的貧民窟。此地,是這些無依無靠之人僅有的苦澀遺產。每一個世界網內外的巴勒斯坦人都擁有著文化上的記憶:民族主義者經過幾個世紀的抗爭,終于贏得了一個月的輝煌,然而二〇三八年的核武圣戰摧毀了一切。然后開始了他們的第二次大流散,這場長達五個世紀的逃亡最后把他們帶到了火星這樣一個毫無前途的沙漠世界,他們的夢想隨著舊地的死亡一同被埋葬。
卡薩德,像其他南塔爾錫斯再分配營的男孩一樣,面前有兩個選擇:要么成群結伙地到處撒野,要么被營地里每一個自稱掠食者的人當作獵物。他選擇和人結伙撒野。在十六標準歲時,卡薩德殺了一個年輕的同伴。
如果火星上有什么東西是世界網眾所周知的,那就是在水手峽谷的狩獵,希臘盆地的舒瓦德禪丘,還有奧林帕斯指揮學校。卡薩德沒必要去水手峽谷學習狩獵和被獵,他對禪靈教也沒什么興趣。年少的他,對那些來自環網各地接受軍部訓練的制服學員,除了鄙視外沒有別的想法。他和自己的同伴嘲笑“新武士道”是男同性戀的法則。可是,一種古老的榮譽感在卡薩德年輕的靈魂里秘密地產生共鳴,使他思考武士階層充滿責任、充滿自尊、一諾千金的生活和工作。
卡薩德十八歲時,塔爾錫斯省的一名高級征兵官向他提供了兩份工作:在極地工作營服役一火星年,或是自愿加入約翰·卡特軍旅團,幫助軍部平息三級殖民區死灰復燃的格列儂高叛亂。卡薩德作為自愿者加入了軍旅團,他發現自己很喜歡軍旅生活的戒律和純潔,即便約翰·卡特軍旅團在環網中僅負衛戍隊的職責,而且就在格列儂高的克隆孫子在復興星球死掉后不久,軍旅團就被解散了。十九歲生日后的兩天,卡薩德申請加入軍部陸軍,但是被拒。他連著喝了九天悶酒,醒來后發現自己正躺在盧瑟斯的一個蜂巢深層管道里,他的植入式軍用通信志被偷了,這小賊似乎通過函授課程學過如何動手術。他的寰宇卡和傳送許可也作廢了,腦袋也正在開發新的痛苦疆域。
卡薩德在盧瑟斯工作了一個標準年,攢了六千多馬克。他在一點三倍重力下從事體力勞動,讓他告別了在火星時的單薄體質。然后,他花了點積蓄,搭乘一艘古老但臨時加裝霍金驅動器的太陽帆船,前往茂伊約。用環網標準來看,卡薩德還是又瘦又高,不過在任何人看來,他的肌肉都算是鍛煉得非常出色的。
在聲名狼藉的島嶼戰爭打響前的三天,他來到了茂伊約。首站的軍部聯合指揮官實在受不了年輕的卡薩德在他的辦公室外一直等待,于是就把這個男孩編入第二十三后勤團,職位是水翼艇駕駛員助理。十一個標準月后,第十二機動步兵營的費德曼·卡薩德下士得到了兩枚突出貢獻獎章,一次議員獎以表彰他在赤道群島戰役中的英勇表現,還有兩枚紫心勛章。他也被挑選進入軍部的指揮學校,搭乘最早的一班船回到了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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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薩德經常夢見她。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從未說過話。但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中,他也可以從一千個人中分辨出她的觸摸和氣味。他覺得她是一個謎。
當其他年輕軍官去尋花問柳或是和當地女孩子拍拖時,卡薩德寧可待在基地里,要么逛逛奇怪的城市。他一直沉迷在各種神秘事物上,也知道自己的狀態在心理學報告上會落個怎樣的結果。有時,在多輪月亮照射下的露營地,或是在子宮般的零重力運兵船船艙里,卡薩德會覺得自己和一個幽靈般的人相愛是多么瘋狂的事。不過他會回憶起她左乳下的小痣,他曾經在某個晚上吻過的小痣,那時凡爾登附近的大地被巨大的火炮震得天搖地動,他的嘴唇同時感受著她的心跳。他也會回憶起她迫不及待的動作——頭發撩到腦后,臉頰依偎在他的大腿上。所以,年輕軍官們會去基地附近的鎮上或村子里找樂子,而費德曼·卡薩德寧可讀點歷史書,或者跑圈,要么在自己的通信志上運行戰術策略。
不久,卡薩德躍入了上級的視線。
在蘭伯特星環,同自由礦工不宣而戰的時期,是卡薩德中尉帶領著幸存的步兵和艦隊警衛隊,穿過佩里格林古老的小行星鉆孔軸,領著霸主的居民和領事成功撤離。
然而,那是在新先知統治庫姆·利雅得的短暫時期,費德曼·卡薩德上尉才進入了整個環網的視野。
庫姆·利雅得上,新先知決定領導一千三百萬新什葉派人士,對抗兩大陸的遜尼派商人和九萬霸主的異教徒,就在此時,殖民地兩個跳躍年之外,唯一一艘霸主飛船的軍部船長正在對他們進行一次謙恭的拜訪。結果船長和五個執行官員全部被扣作戰俘。從鯨逖中心傳來急迫的超光消息,要求環軌運行的“德尼夫”號霸艦上的高級軍官立刻解決庫姆·利雅得的局勢,拯救所有的人質,并廢黜新先知……而且不能在星球大氣范圍內使用核武器。“德尼夫”是一艘老邁的軌道防衛警戒艦船,上面并沒有攜帶可在星球大氣范圍內使用的核武器。而這位高級軍官,就是聯合上尉費德曼·卡薩德。
在革命的第三天,卡薩德乘坐“德尼夫”號僅有的突擊艇,降落到馬什哈德大清真寺的主園里。他和另外三十四名軍部士兵看著暴徒一點點圍攏過來,到最后,足有三十萬斗士擠在那里,他們近身不前,僅僅是因為飛艇的密蔽場把他們隔開了,并在等待新先知的命令。新先知本人并不在大清真寺,他已經飛到星球北部的利雅得,參加那里的勝利游行去了。
降落后的兩個小時,卡薩德隊長走出飛船,發表了一通簡短的聲明。他說自己曾經作為穆斯林被養大。他同時聲稱,從什葉派種艦登陸的那天起,對《可蘭經》的詮釋明白無誤地說明,無論像新先知這樣只會吹牛的異教徒宣布了多少圣戰,真主決不允許也不會寬恕任何濫殺無辜的行為。卡薩德隊長給三千萬狂熱信徒的領導人三個小時的時間,要他釋放人質,并退回到他們在沙漠大陸庫姆的家。
在革命的前三天,新先知的軍隊一度占領了兩個大陸的主要城市,并扣留了兩萬七千多名霸主人質。行刑隊日夜忙著解決古老的神學爭論,估計至少有二十五萬遜尼派的人在新先知占領的頭一兩天被殺。作為對卡薩德最后通牒的回應,新先知宣布,所有異教徒都會在他當晚的電視演講直播后被處死。他也命令自己的手下攻擊卡薩德的突擊艇。
為了避免爆炸傷及大清真寺,革命衛隊動用了自動武器、原始的能量炮、等離子槍,還有人海戰術。密蔽場都抵擋住了。
在卡薩德最后通牒到期前的十五分鐘,新先知開始電視演講。新先知同意卡薩德的觀點,說安拉會狠狠懲罰那些違背教義者,不過他說霸主的異教徒才應受到懲罰。這是新先知唯一一次在鏡頭前失態。他厲聲尖叫,唾液飛濺,要求人浪重新攻擊那艘登陸的突擊艇。他宣稱,此時此刻,在已被攻占的阿里地區的“力量為了和平”反應堆,正在裝配十幾枚裂變式原子彈。有了這些,就連安拉自己的軍隊都會被送往天堂。第一顆裂變式原子彈,他解釋道,會在當天下午用在異教徒卡薩德的邪惡突擊艇上。然后新先知開始確切地說明,他要怎么處死那些霸主的人質,但在那時,卡薩德聲明的期限已經過了。
庫姆·利雅得表面上是一個原始的世界,這是由于它自己的選擇,同時也是因為恰好遠離銀河中心。不過當地居民并不至于落后到沒有數據網。也沒有哪個支持革命并且領導入侵的毛拉特別反對“霸主科學大惡魔”,以至于拒絕把個人通信志接入全球數據鏈。
“德尼夫”號霸艦已經撒下了足夠的偵查衛星,因此,在庫姆·利雅得中央時間十七時二十九分,霸主飛船通過監聽數據網,通過進入代碼,辨認出總共有一萬六千八百三十名支持革命的毛拉。在十七時二十九分三十秒,偵查機器人開始把實時目標數據傳回卡薩德突擊艇在低軌道中留下來的二十一個環形防線衛星。這些軌道防御武器太老了,所以,“德尼夫”本來已經接到把它們送回網絡銷毀的命令。卡薩德卻提議將它們另作他用。
十七時三十分整,這些小型衛星中的十九個引爆了自己的聚變內核。自毀十億分之一秒前,由爆炸引起的X光被集中,瞄準,然后釋放出一萬六千八百三十束不可見的相干光束。這些古老的防御衛星并不是為大氣環境使用而設計的,它們輻射光線的有效傷害范圍低于一毫米。幸運的是,那正是他們想要的。雖然并非所有的射線都穿透了毛拉面前的障礙物,但還是有一萬五千七百八十四條射線命中了目標。
整個效果立竿見影,而且充滿了戲劇性。每個目標瞬時腦漿沸騰,然后氣化、顱骨飛散。在十七時三十分來臨的那一刻,新先知的現場全球廣播正講到一半——他正念著“異教徒”中間的那個字。
幾乎整整兩分鐘時間里,全星球的電視屏幕和可視墻上的畫面,就一直定格在新先知沒有腦袋的身體上,那具癱倒在麥克風上的身體。隨后,費德曼·卡薩德切入所有波段,聲明他的下一次通牒到期時間是一小時以后,如果任何人膽敢傷害人質,將會得到一個更富戲劇性的證據,以示安拉的不快。
沒有人報復。
這晚,在庫姆·利雅得的軌道上,學員生涯之后,那個神秘女人第一次來找卡薩德。他睡著了,但那來訪不僅僅是夢,也絕不是歷戰網模擬的另一種現實。兩人蓋著薄毯子躺在破屋檐下。她的肌膚溫暖而令人興奮,她的臉在黑夜里只有一個蒼白的輪廓。頭頂上的星辰即將隱入黎明前的微光。卡薩德覺得她在同自己講話——她的溫唇述說著話語,聲音就在卡薩德耳朵的門檻邊徘徊。他朝后退去,想要好好看看她的臉。然而朝后移去的剎那,他就與一切失去了聯系。他在睡袋中醒來,兩頰濕潤,飛船嗡嗡的轟鳴聽起來奇怪得像是某只半睡半醒的野獸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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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個標準星期的飛船生活后,卡薩德被送上自由島上的軍部法庭接受審查。他知道,自從決定實施在庫姆·利雅得的行動起,除了處死他或者晉升他之外,他的上司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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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部已對環網或殖民世界的所有突發事件做好準備,也因此充滿自豪。不過,他們對南布雷西亞戰役卻毫無準備,而且對其中新武士道的暗示也一無所知。
“新武士道法則”統治著卡薩德上校的生命,它的演化來自軍人階級求生的需要。在舊地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早期的那段歲月里,軍事領袖們把整個民族都納入戰爭策略,所有的平民都成了合法的軍事目標。而那些穿著軍裝的劊子手則安然坐在地下五十米的掩體內。后來幸存的平民們對此極度厭惡,以至于在接下來一個多世紀里,提到“軍事行動”,就等于邀人參加一伙暴徒的私刑。
隨著新武士道慢慢演化,它把古老的榮譽和個人的勇氣結合在了一起,只要有可能,就要保護平民。同時它也包含著一種智慧的看法,覺得要回歸拿破侖時代前那種小型、“非全面發動”的戰爭,而且要有確定的目標,禁止過分的暴行。法則要求放棄核子武器和全面戰略轟炸,只攻擊最重要的目標(除非萬不得已)。除此以外,它也要求回歸到地球上中世紀那種概念的兩軍對陣戰,即那種小型的職業軍人之間的戰斗,交戰時間由雙方達成一致,交戰地點能將對公共和私人財產的傷害減到最低。
法則在大逃亡后接下來的四個世紀執行得很徹底。由于基本技術從根本上來說停滯不前,這一事實在那時的三個世紀里給霸主幫了忙,霸主通過在遠距傳輸器上的壟斷,可以隨時向合適的地點派出適當的軍部資源。即使在那些特殊的殖民地和獨立世界,它們因時間債產生的跳躍年同環網分隔,也無望與霸主的力量相抗衡。像茂伊約那游擊戰爭式的獨特政治叛亂,或者庫姆·利雅得的宗教狂熱都被徹底平定,而且這些戰役中任何的暴行僅僅是指出了一個重要性:回歸新武士道的嚴格法則。但不論軍部如何深思熟慮,如何準備萬全,沒有人對與驅逐者之間必然的對抗有過充分的計劃。
四個世紀以來,驅逐者是霸主唯一的外在威脅,當時,這群野人部落的祖先離開了太陽系,乘著他們粗糙的戰艦:漏泄的奧尼爾城,翻滾的小行星,以及試驗性彗星農場群。甚至在驅逐者們擁有了霍金驅動器后,霸主的官方政策還是忽視他們,只要他們的游群仍然待在星際間的黑暗中,那些近星系的掠奪也僅是開采氣體行星的少量氫氣,或者在無人月亮上挖些冰塊罷了。
早期在偏地星球如草地世界和GHC2990上爆發的沖突被認為是不正常的,但霸主卻對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在李三星上的激戰也僅僅被當成是殖民服務問題,而且軍部特遣部隊在戰斗開始后六年,驅逐者離開后五年才到達那里。但人們還是不在乎這些暴行,甚至都贊同這樣一種觀點,認為只要霸主捋起袖子展示下肌肉,就沒有哪個野蠻人敢再來劫掠。
在李三事件的幾十年后,軍部和驅逐者的太空部隊已經在一百多個邊境區域爆發了沖突,不過除了無重力、無空氣環境中零星的艦隊接觸外,還沒有步兵交戰。一些流言開始在世界網內流傳開來:驅逐者們永遠不會對居住在類地行星上的人類構成威脅,因為幾個世紀以來他們適應了零重力環境;驅逐者們進化出一些高于——或者說低于——人類的東西;他們沒有遠距傳輸科技,而且永遠不會有,因此他們永遠不會對軍部構成威脅。然后,就有了布雷西亞事件。
布雷西亞是那些自以為是的獨立世界中的一個,因出口鉆石、粗根以及無與倫比的咖啡而變得富庶。它有通向環網的便捷通道,但同時也為與之相距八個月的路程而感到高興。它態度諂媚,卻拒絕成為殖民地,不過還是得依賴霸主的保護體和共同市場來滿足它劇增的經濟目標。和那時大多數世界一樣,布雷西亞以其自衛力量而自豪:十二艘火炬艦船,一艘已經在軍部空軍服役半個世紀的經改裝的退役太空攻擊航母,四十多艘小型快速軌道巡邏艇,還有一支九萬志愿人員組成的常備軍,一支可敬的遠洋海軍,以及一倉庫的核武器——雖然積攢在那兒純粹是用作象征目的。
驅逐者的霍金器行蹤曾引起霸主監督站的注意,不過僅僅被誤認為驅逐者的另一批游群遷移隊,不會接近布雷西亞星系半光年之內。于是命令下達說,除非這群驅逐者進入歐特云半徑,不然就不用偵測。然而,游群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修正路徑,直到進入了歐特云半徑。于是,驅逐者就像舊約的瘟疫落在了布雷西亞上。布雷西亞和霸主的營救與回應之間,隔著至少七個月的天塹。
布雷西亞宇宙防空軍在戰斗的前二十個小時內就被摧毀殆盡。然后,驅逐者游群又派出了三千艘以上的飛船進入布雷西亞的地月空間,系統性地打擊行星防衛設施。
這個世界本是由正經的中歐移民在第一波大逃亡時建立的,兩塊大陸也被簡單地稱作南布雷西亞和北布雷西亞仿佛是為了證明戰爭是什么樣的,驅逐者們血洗了北布雷西亞——先用幾百門無塵核子武器和戰術等離子炸彈,然后是死亡射線,最后是定制的病毒。只有一千四百萬居民逃出虎口。南布雷西亞卻沒有遭到轟炸,僅僅發生了針對特別軍事目標、機場和在索諾的大港口的襲擊。
軍部有這樣的教條:盡管從軌道上打擊一個工業化的行星是可能的,但真正意義上的軍事入侵是不可能的。因為登陸以后會有后勤問題,要占領那么廣闊的區域,入侵軍隊的規模會變得難以控制,那對于入侵本身來說就是最大的麻煩。
驅逐者們顯然沒有讀過軍部的軍事教科書。在占領后授權儀式的第二十三天,超過兩千艘登陸艦和突擊艇降落到南布雷西亞。在入侵的第一個小時內,剩余的布雷西亞空軍全部完蛋。兩顆核彈倒是攻擊了驅逐者的活動區域,但第一顆被能量防護區域偏轉,第二顆打中了一艘也許是誘餌的偵察船。
這些驅逐者,看起來在三個世紀里已經在生理上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確更喜歡零重力環境,但他們的機動步兵所穿著的動力外骨骼在這里運行良好。僅用了幾天時間,那些覆著黑色衣裝、肢體細長的驅逐者士兵就占滿了整個南布雷西亞的城市,好像巨蜘蛛的大規模群襲一樣。
在入侵的第十九天,最后一批有組織的抵抗者也被鎮壓了。首都白金敏寺也在這天陷落。驅逐者軍隊進入這座城市后的一小時,最后一條由布雷西亞發往霸主的超光消息在發送到一半時失去了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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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德曼·卡薩德上校隨同軍部的第一艦隊在二十九個標準星期后抵達。三十艘歐米伽級的火炬艦船保護著一艘裝有遠距傳輸系統的空間跳躍飛船,高速進入了這個星系。神行艦下降后三個小時,奇點球被激活,十個小時后,四百艘第一線作戰軍艦駛入這個星系。二十一個小時后,對入侵的反擊戰打響了。
布雷西亞戰斗開始的前幾分鐘,對某些人來說只是數學。而對卡薩德而言,那幾個星期的日子可不單單是數學,更多的是戰斗那殘酷的美麗。這是跳躍飛船第一次作為航空兵分隊以上等級的單位使用,混亂可想而知。卡薩德從五光分外走了進去,出來時,掉在一片砂礫和黃色塵土中,因為突擊艇的遠距傳輸入口朝下面對著一個陡坡,陡坡上都是爛泥和打頭那小隊人馬的鮮血,滑得很。卡薩德躺在泥里,俯視著山坡下的混亂場景。十七艘遠距傳輸突擊艇中,有十艘墜落起火,像破玩具似的散落在山腳下和種植園里。剩余飛船的密蔽場也在不斷縮小,那是因為導彈和帶電粒子光束正在攻擊,它們將登陸區域覆蓋在橙色火海的穹頂下。卡薩德的戰術顯示器上是一片令人絕望的混亂;他的頭盔上顯示著大片難以忍受的向量,表示著炮火,閃爍的紅點表示軍隊垂死掙扎的地方,還有覆蓋圖是驅逐者的干擾信號。有人在他的基本指揮電路中大叫:“哦,媽的!該死的!哦,該死的!”植入元件卻沒有注冊信號,命令組的數據本該在那兒的。
一個士兵把他拉起身,卡薩德拍拍指揮杖上的泥巴,走到下一個班傳輸過來的地方,然后戰斗繼續。
從他在南布雷西亞的最初幾分鐘開始,卡薩德就意識到,新武士道已經死了。八千多名武裝精良訓練有素的軍部士兵:從集結區域走出來的陸軍,想找一塊無人居住的地方作戰。驅逐者軍隊撤到一道燒焦的泥后面,上面滿是餌雷和死去的貧民。軍部用遠距傳輸追趕敵人,迫使敵人戰斗。驅逐者們則用核子和等離子武器的彈幕射擊來回答,把追擊的陸軍限定在范圍內,而驅逐者則趁機退后,躲入在城市和飛船降落地周圍已經準備好的防御工事內。
南布雷西亞僵持不下,太空戰也沒有速戰速決,無法改變戰局。除了佯攻和偶爾的激烈交火以外,驅逐者嚴格控制著在布雷西亞三個天文單位曾經被預測為一場只要兩天就可結束的戰爭,打了三十天,然后六十天。戰爭又回到了二十世紀或二十一世紀早期:漫長嚴酷的戰役在殘垣斷壁和平民的尸體上進行。最初八千名軍部士兵被消滅,隨即補充了十萬人,在呼喊另二十萬援軍的同時,這十萬人也在被屠殺。全局上數十億人和人工智能顧問理事會都建議撤離,但梅伊娜·悅石和其他十幾個議員無情地固執己見,讓戰爭之火不滅,讓軍人死于非命。
卡薩德幾乎馬上就理解戰術的改變。甚至早在他分區的人都死在“石堆戰役”的時候,他的巷戰本能就在前線被激發出來。其他軍部指揮官,因為違背新武士道,都幾乎不再行使職責,變得優柔寡斷。卡薩德指揮著他的一個團,并在D命令組被核彈摧毀后臨時指揮著這個團所在的師——只能用人數來交換時間,然后率先在反擊前呼叫裂變武器的打擊。軍部開始“拯救”布雷西亞的九十七天后,驅逐者撤退了,卡薩德也贏得了一個具有雙重意義的綽號:南布雷西亞屠夫。據說連他自己的部隊都害怕他。
而卡薩德在夢里見到她,那是亦真亦幻的夢。
在“石堆戰役”的最后一個晚上,卡薩德和他的獵手屠殺組用超聲和T-5氣體清洗驅逐者突擊隊最后據點,在那隧道構成的漆黑迷宮里,我們的上校在火焰和尖叫里睡著了,他感覺她修長的手指碰到了他的面頰,乳房輕觸著他。
清晨,卡薩德下令空間打擊后,他們進入了新維也納,部隊跟著玻璃般平滑的二十米寬的燃燒溝槽進入被切割的城市,卡薩德眼睛都不眨地盯著人行道上排列的人頭,它們被小心地排放在那,似乎在用譴責的目光歡迎軍部士兵的拯救。卡薩德回到他的指揮電磁車,蓋上艙門,然后,蜷縮在溫暖的黑暗里聞著橡膠、熱塑料、充電離子的味道,在C3頻道的喋喋不休和內植解碼里聽到了她的低語。
在驅逐者撤退的前一晚,卡薩德離開“巴西”號霸艦上的指揮會議,傳輸到亥尼山谷北方的音德立博總部,開著他的指揮車來到山頂察看最后的轟炸。最近的戰術核武器攻擊在四十五公里以外。等離子炸彈像橙色和血紅色的花朵般綻放在一個個完美的網格里。卡薩德數了數,至少有兩百個以上的綠色光柱,那是地獄之鞭在把廣闊的平原撕成碎片。他坐在電磁車閃耀的發動機底座上,甩掉他眼中的蒼白余象,就在他快要睡著時,她來了。她穿著淡藍色的裙子,從山邊枯萎的粗根叢中款款走來。清風吹起她的裙擺,臉龐和手臂蒼白得幾乎透明。她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幾乎可以聽見那聲音,然后第二波轟炸橫掃過山下的平原,一切都淹沒在了火焰和噪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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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像是對這個充滿諷刺的宇宙的又一次佐證,費德曼·卡薩德挺過了霸主歷史上最慘烈的九十七天戰斗,沒有受傷,卻在最后一批驅逐者撤回他們的游群飛船逃跑的兩天后,不幸受傷。那時他正在白金敏寺的市民中心(那是城里三幢僅存的建筑物之一)敷衍著世界網記者的傻問題,突然,一個比微型開關大不了多少的等離子餌雷在這幢建筑的十五層爆炸,把記者和卡薩德的兩名副官從通風窗炸到了馬路上,而建筑物全壓在了卡薩德身上。
他被救援直升機直送師部,然后傳送到在布雷西亞第二月球軌道上運行的空間跳躍飛船。他在那兒恢復知覺,躺在完全維生系統里。而此時,軍隊的頭頭腦腦和霸主政客們正在討論該怎么處置他。
由于布雷西亞有遠距傳輸連接以及實時媒體報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卡薩德現在已經成了轟動訟案的主角。一方面,因南布雷西亞戰役史無前例的野蠻而膽寒的數十億人會很高興看到卡薩德被送上軍事法庭或受到戰爭罪審查;另一方面,首席執行官悅石和其他一些人則覺得卡薩德和別的一些軍部指揮官是他們的救星。
最后,卡薩德被送上一艘救護神行艦,開始了返回環網的漫長旅程。由于所有的生理治療都要在“神游狀態”下進行,所以這艘古老的治療船醫治重傷和瀕死的患者也就順理成章了。等卡薩德和其他傷員回到世界網的時候,他們就都能重回崗位了。更重要的是,卡薩德將獲得長達十八個月的時間債,不管他現在被怎樣的爭議所包圍,到那時,一切都會畫上句號。
他醒了過來,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彎腰俯視著自己。一瞬間他確信那是她,然后意識到,那只是軍部的一名醫師。
“我死了嗎?”他小聲說。
“你曾經快死了。現在你在‘梅里克’號霸艦上,已經蘇醒昏厥過好多次了,不過你不一定知道這一切,因為‘神游’會有副作用。我們現在要進行下一步生理治療。你覺得你能起來走走嗎?”
卡薩德抬起手蓋住眼睛。盡管“神游狀態”讓他暈頭轉向,他還是回憶起治療時的痛苦,長時間的RNA病毒浸浴,還有手術。他記得大部分手術。“我們要去哪兒?”他問,那只手仍遮著眼睛,“我忘了我們怎么回環網的。”
醫師笑了笑,仿佛每次卡薩德從神游中蘇醒后,都會問她這個問題。也許是這樣。“我們要去海伯利安和嘉登,”她說,“我們正開始進入……”
女人的話被世界末日一般的聲音打斷——嘹亮的銅喇叭聲響起,金屬被撕裂,憤怒的咆哮。卡薩德裹著床單在六分之一的重力下摔下了床。颶風把他吹過甲板,水罐、盤子、床單、書、尸體、金屬工具,無數東西向他飛來。男人和女人大叫著,隨著空氣沖出病房,他們的聲音很快變成假聲。卡薩德感到床墊猛地砸上墻,他從緊握的拳頭縫隙中朝外張望。
離他一米遠的地方,有個足球大小、瘋狂抖動長腿的“蜘蛛”試圖從船艙壁上忽然出現的裂口里擠出去。這東西長著沒有關節的長腿,那些腿兒正拍打著圍著它急轉的紙和其他零碎物件。當“蜘蛛”轉過臉來,卡薩德發現那竟是醫師的腦袋——她在最初的爆炸中就被炸飛了頭。她的長發在卡薩德的臉上翻騰。然后裂縫變得有拳頭般大,頭也從洞里飛了出去。
就在懸臂停止高速旋轉、“重力”消失的時候,卡薩德站起身來。現在唯一的外力是颶風的力量,那股力正把病房里的一切東西朝裂口和船艙壁的縫隙扯去,還讓飛船猛烈傾斜、翻滾,令他頭暈目眩。卡薩德浮在空中,頂著風力向前游,朝通向走廊的門口行進,門外就是懸臂。他利用自己能找到的每個扶手往前挪,還有最后五米,他松開手,一個魚躍,朝前游去。一個金屬盤子擊中了他的眉骨;一具眼睛出血的尸體差點把他嚇得返回病房,緊急氣密門被一具海兵死尸卡著,它穿著宇航服,門一個勁地想要關上,但那只是在做無用功而已。卡薩德游進懸臂通道,把尸體拉到身后。門在他身后封住了,但通道里的空氣比病房里少多了。某處高音汽笛般的尖叫都因空氣太過稀薄而聽不見了。
卡薩德也尖叫了,試著以此來舒緩壓力,讓肺部和鼓膜不致爆裂。懸臂里的空氣仍在被抽出,他和那具尸體正被卷向一百三十米外的飛船主艙,兩人沿著懸臂通道翻滾,跳了一段恐怖的華爾茲。
卡薩德花了二十秒鐘拍開海兵宇航服上的緊急逃生開關,又花了一分鐘把尸體拖出來,自己鉆了進去。他比那個死人高了十公分,盡管宇航服能拉伸到一定尺度,他的脖子、手腕和膝蓋仍被擠壓得疼痛不堪。頭盔壓著他的前額,就像有個老虎鉗隔著墊子在咬他。小片血跡和白乎乎的分泌物貼著面罩內部。奪去海兵性命的彈片在宇航服上留下了小孔,不過宇航服已經竭力密封住里面的空氣。大多數氣密顯示燈都閃著紅光,卡薩德命令宇航服顯示狀態報告,但它沒有回應,再呼吸系統發出令人擔心的刮擦聲,不過倒是在正常運行。
卡薩德試了試宇航服上的無線電。沒有回音,甚至連靜電雜音也沒有。他找到了通信志導線,連接到飛船的終端,沒有反應。飛船又猛地傾斜了一下,一連串撞擊發出金屬的回響。卡薩德撞到通道的墻上,一節運輸車廂翻滾過來,里面裝著的電纜互相抽打著,像海葵攪動的觸手。籠子里還有幾具尸體;有更多的死尸糾纏在螺旋式樓梯上,這些樓梯仍然完整地連著通道的墻壁。卡薩德奮力往懸臂通道的最后幾米游去,發現所有氣密門都被封死了,懸臂通道內部是擋板關閉的,但在主艙艙壁上有個大洞,大得足夠讓商用電磁車開進來了。
飛船越來越傾斜,翻滾也越來越厲害,把復雜的新自轉偏向力施加到卡薩德和管道里的所有物體上。他拉住撕裂的金屬碎片,從“梅里克”號霸艦三夾層外殼的一條裂縫中鉆了過去。
看見飛船內部的時候,他幾乎大笑起來。不管是誰攻擊的這艘老醫護船,這人都做得相當高明,帶電粒子束對著船體一陣又刺又砍,最終,壓力密封裝置失效,自我密封單位損壞,遠程損害控制過載,內部艙壁也塌了。然后敵艦用特殊彈頭導彈攻擊船殼的內部,那種東西,軍部的空軍士兵通常搞怪地稱作“悶罐射擊”。攻擊效果就好像把威力巨大的手榴彈扔進擠成一堆的老鼠群里。
光線從墻上一千多個洞里照進來,打在由灰塵、血滴、潤滑液構成的浮動薄霧上,到處都是這些膠質物所折射出的彩色光線。卡薩德懸浮在那,飛船搖晃翻滾,讓他不斷旋轉,他可以看見二十多具尸體,渾身赤裸,血肉模糊,在完全的零重力下,它們看上去像是在跳優雅的水下芭蕾。大部分死尸都被自己的組織和血液環繞,組成了自己的小小太陽系。其中有幾個凝望著卡薩德,眼睛由于壓力而暴突出來,瞪得就像個卡通人物,綿軟無力的手和臂膀似乎在招呼他,讓他靠近點。
卡薩德劃過廢墟,打算從登陸要道進入指揮中心。一路上他沒有看到武器,看起來除了那個死掉的海兵還沒有其他人穿好裝備。不過他知道,在指揮中心或者船尾的士兵崗里會有武器庫。
他停在最后一個被撕裂的壓力封口處,在那兒看了看,這一次他終于笑了。原來那前面已經沒有登陸要道,連船尾也沒了,飛船主體無影無蹤。他所在的這部分艙體,就是懸臂和醫療病房艙以及一大塊破飛船外殼,整個早已被扯離了飛船主體,就好像貝奧武夫卡薩德向艙內劃去,躲在亂糟糟的廢墟里思考目前的境況。這套宇航服現在只能維持不到一小時的時間,他已經能聞到快要出故障的呼吸器發出的臭雞蛋味。在廢墟里艱難移動的時候,他也沒有看見任何氣密艙或氣密容器。而且就算他找到密室或者密封艙又能怎么樣呢?卡薩德不知道下面的行星究竟是海伯利安還是嘉登,不過他確定這兩個地方都沒有軍部的勢力。他也確信當地的自衛武裝絕對對抗不了驅逐者的飛船,所以即便巡邏船要找到這里,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卡薩德明白,他現在藏身的這塊打滾的垃圾,它的軌道會由于阻力慢慢降低,很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們還沒派人來檢查一下,它就已經在大氣層中粉碎成上千塊歪七歪八的金屬片墜落了。當地人不會喜歡這種情況的。不過,按照這些人的觀點,讓這么一小片天塌下來,總比引起驅逐者的敵意要好。如果下面的行星有簡單的軌道防御或者地對空帶電粒子束,他苦笑,對他們來說炸毀這塊東西要比攻擊驅逐者更有意義。
但對卡薩德來說,這一切沒什么不同。除非他馬上做些什么,不然,在下面的人采取行動或者這塊碎片掉進大氣層以前,他就早已死翹翹了。
殺死海兵的彈片把視野放大器的防護盾擊碎了,但是卡薩德還是把僅剩的一點觀察面板拉下來,蓋在面罩上。指示器閃著紅燈,但是宇航服還是有足夠的能量顯示出放大的視圖,熒屏上淡綠色的光芒閃爍在蛛網般的裂紋里。他看到,驅逐者的火炬艦船正停在一百公里外,它的防御場把背景的恒星弄得模糊不清,然后,艦船發射出了什么東西。卡薩德立馬確定,這些是用來完成致命一擊的導彈。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他不由苦笑。接著,他發現那些東西在低速飛行,于是他把視野放大。能量燈紅光閃爍,表示放大器即將失效,不過他還是看到了尖細的卵形,點綴著推進器和水泡狀駕駛艙,每個都拖有六條攪在一起的柔軟操縱臂。“魷魚”,軍部的空軍士兵常這樣稱呼驅逐者的擄敵船。
卡薩德朝廢墟的深處劃去。在一個或更多“魷魚”到達這塊飛船碎片前,他只有幾分鐘時間了。那東西里面會有多少驅逐者待著?十個?二十個?他確信那里面一定超過十個。它們一定全副武裝,還配備有紅外探測儀和行動感應器。驅逐者精英的實力等同于霸主太空士兵,這些突擊隊員不僅在自由下落的環境里訓練戰斗,而且也是在零重力下出生并長大。它們有著細長的肢體,善于抓握的腳趾,通過修復手術增加的尾巴在這樣的環境里也是額外的優勢,雖然卡薩德覺得它們現有的優勢已經足夠了。
卡薩德開始往回趕,小心翼翼地穿越著糾結不清的金屬迷宮,腎上腺素的恐懼潮涌使他忍不住想在黑暗里大喊,但他努力壓制著。他們到底想要什么?戰俘?真是這樣就解決了他當前的求生問題。如果他想活命,只要投降就行了。問題在于卡薩德看過軍部情報機構關于驅逐者飛船的全息影像,那是他們在那些逃離布雷西亞的飛船上拍攝到的。是個儲藏艙,里面關著兩百多名戰俘。驅逐者顯然對霸主公民很好奇,或者他們覺得要關押這么多的人,還要給他們食物,實在是太過麻煩,又或許是它們古老的審訊方式——不管怎樣,反正全息像顯示,那些布雷西亞居民和軍部士兵都像生物實驗室里的青蛙一樣給剝去了皮,釘在了鋼架子上,他們的器官被浸在營養液里,四肢平滑地切下,眼珠摘了,他們的頭腦隨時準備好接受審訊者的提問,粗糙的大腦皮層通信電線和分流插頭直接插進了頭骨上的一個三公分的洞里。
卡薩德往前劃,飄在殘骸和飛船內部雜亂的電線堆里。他絲毫沒有投降的欲望。至少有一只“魷魚”連接上了船殼或艙壁,翻滾的破船劇烈震動了一下,然后穩住了。好好想想,他命令自己,現在需要的是武器,而不是什么躲藏的地方。從那些廢墟里爬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么東西可以幫他活命呢?
卡薩德停下來,懸浮在一片毫無隱蔽的空間里,那里都是些光纖電纜,他在那兒思考了一陣。那個他醒來時的醫護病房、床、沉眠箱、急救護理設備……大部分都從船殼的裂口里噴出去了。懸臂通道、升降艙、樓梯上的尸體。沒有武器。大部分尸體都給“悶罐射擊”的爆炸或突然的減壓撕得粉碎。那些升降艙的纜索?不行,它們太長了,不用工具沒法割斷。工具?他一樣也沒瞧見。主升降機井旁的走道上,醫護辦公室什么也不剩了,醫療透視房,核磁共振室,電腦繪圖區像是被洗劫一空的石棺。至少還有一個操作室完好無缺,不過內部是散落的儀器和飄浮電纜組成的迷魂陣。日光浴室,玻璃被炸飛,里面空無一物。病人休閑室。醫生休息室。擦洗室、走廊、無法辨認的房間。還有尸體。
卡薩德又在那兒停留了片刻,在光影的翻滾迷宮中調整了方向,然后開始行動。
?
他期望還有十分鐘;不過實際上只有不到八分鐘了。他知道,驅逐者在零重力下會很有條理,而且效率很高,不過他也無法預測他們到底有多高效。他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賭驅逐者搜查時是兩人搭檔的。兩人搭檔,這是艦隊士兵的基本守則,就像在霸主軍部的“陸軍跳鼠”學到的,在城市戰斗中從一扇門沖向另一扇門時,一個人沖進房間,另一個人提供火力掩護。如果驅逐者的小隊超過了兩個人,甚至是四人一組,那自己必死無疑。
在驅逐者沖進門時,卡薩德正飄在三號手術室的中央。他的呼吸器已經差不多快要停止工作了,他浮在空中一動不動,呼吸著骯臟的空氣。一名驅逐者突擊隊員閃了進來,又閃向一邊,最后兩把武器瞄向了這個穿著破碎士兵服的毫無武裝的人。
卡薩德想過,自己身上這宇航服和面罩駭人的狀況,會為他贏得一兩秒鐘的時間。驅逐者的胸燈掃過卡薩德的時候,他正透過瘀血斑斑的面板,如同瞎子般朝上張望。這突擊隊員帶著兩把武器,一手拿著聲波擊昏器,左“腳”的長腳趾“拿”著一把雖小但更致命的激光手槍。他舉起了聲波槍。卡薩德看見那條修復增添的尾巴上長著致命的尖刺,然后他戴著護手的右手按下了手里的鼠標。
卡薩德花了八分鐘時間把緊急發電器接到手術室的電路上。雖然不是所有的醫療激光都能用,不過總算還有六個完好無損。他把四個小的安置好,對準門左邊的地方;另外兩個切骨頭用的,瞄準右邊。而驅逐者走到了右邊。
那驅逐者的制服一下炸了。卡薩德朝前游去,此時激光還在以預先設置好的程序畫著圈子,切割著一切。他鉆到那條藍色的激光束之下,現在它已經被卷進了無用的制服密封劑和血蒸汽組成的不斷擴散的迷霧中了。卡薩德搶過聲波槍,就在這時,第二個驅逐者沖了進來,如舊地的黑猩猩那般身手矯健。
卡薩德手拿聲波槍,頂著那人戴著頭盔的腦門,扣下了扳機。那家伙軟綿綿地倒了下來。修復尾在偶然的神經沖動下抽動了幾下。如此近距離被聲波槍擊中是不可能生還的;脈沖會把腦子打成燕麥粥。當然卡薩德也不打算抓俘虜。
卡薩德一蹬腿,游到半空中,抓住了一根支架,握著聲波槍向敞開的門外掃射。沒有其他人進來。二十秒的檢驗證明,那是個空蕩蕩的走廊。
他掠過第一具尸體,游到穿著完整制服的人身邊,開始脫它的衣服。這個突擊隊員除了太空制服外什么也沒穿,而且,竟然不是男性!這位女性突擊隊員一頭金色短發,乳房很小,陰毛上方還有刺青。她渾身蒼白,一滴滴血從鼻子、耳朵、眼睛里流出來。卡薩德記住了,原來女性驅逐者也要當兵。記得布雷西亞戰役那會兒,它們所有的尸體都是男的。
卡薩德仍然戴著頭盔和呼吸器,他把尸體踢到一邊,開始使勁把這身陌生的制服往身上拉。真空讓他肌肉里的血管爆裂。刺骨的寒冷撕咬著他,而他還在手忙腳亂地連接鎖扣。他已經夠高的了,可這女人的制服竟然比他還長。伸長手,他可以操作手套,不過這“腳套”和尾巴連接物就沒有辦法了。他只能任它們毫無用處地耷拉在一邊。最后,他終于從自己的頭盔中脫困了,掙扎著,戴好了驅逐者的“泡泡”。
衣領觸顯發出琥珀色和紫色的光。他聽到空氣的急流,鼓膜一陣刺痛,同時還被一種又厚又膩的臭氣熏得難以忍受。也許那是驅逐者故鄉甜美的氣味。“泡泡”的耳機里傳來的語言聽起來像是古英語磁帶在急速回放。卡薩德決定再賭一次,在布雷西亞時,驅逐者的陸軍是半獨立的,他們用無線電和遙感偵測指揮,而不是像軍部陸軍使用的植入式戰術網絡。如果它們在這里也用這套系統,那么突擊隊的指揮官也許知道有兩個人失蹤了,甚至還有可能收到它們的身體狀況通信讀數,但很可能不知道它們在哪里。
卡薩德決定停止假設,開始行動。他用鼠標調整了醫療激光,讓它對任何進入房間的東西直接開火。然后笨手笨腳地一跳一跳沿著走廊躍去。穿戴著這身該死的套裝,他想,就好像腳踩著自己的褲子在重力場中走動。他拿著兩把能量手槍,卻沒發現任何皮帶、帶扣、鉤子、維可牢墊子、神奇夾子或者口袋來放它們。現在他就飄在空中,好像全息戲劇里喝醉酒的海盜,兩手拿著兩把槍,從一面墻撞到另一面墻。他打算用一只手抓著什么東西往前走,只能不情愿地讓一把槍飄在身后。手套看起來像十五號的棒球手套戴在了兩號的手上。那討厭的尾巴搖搖晃晃,時不時“嘣”的一下敲在“泡泡”上,屁股也生疼生疼的。
他擠進第二道裂縫,看見遠處有燈光。就在快要抵達敞開的甲板時(就是看到“魷魚”迫近的地方),他拐過一個角落,差一點和三個驅逐者撞個滿懷。
由于穿著敵人的衣服,他至少占了兩秒鐘的先機。他對著打頭的那個穿制服的人的頭盔近距離開火。第二個男人,或女人,向他瘋狂反擊,一團巨大的聲波從他左肩邊上擦過,而之前他剛對那家伙的胸口連開三槍。最后一個朝后彈去,借著三個支撐點,沒等卡薩德重新瞄準,就消失在破損的艙壁中。耳邊傳來它的咒罵、責問和命令。而卡薩德只是默默追趕。
第三個驅逐者本可以逃掉的,如果不是它重新找回榮譽轉身戰斗的話。卡薩德從五米外射穿那人的左眼,此時,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似曾相識之感。
尸體打著滾向后飄進陽光里。他劃到那片空地,終于看見了卯在船體上的“魷魚”,它就在二十米開外。他思忖著,這真是他這么長時間來第一次交到天大好運了。
蹬蹬腿穿越這段距離,他知道,如果有人從“魷魚”或者廢墟里向他射擊,他只能坐以待斃。此時此刻,他感覺到陰囊收縮的緊張感,當他成了明顯的靶子時,他總會有這種感覺。不過幸好沒人開槍。耳機中響起了命令和詢問。他聽不懂,也不知道是誰在哪里說話,而且,總的來說,他最好不參與對話。
穿著這套笨拙的衣服,他幾乎沒法爬上“魷魚”。如果真上不去,他轉念一想,這種虎頭蛇尾的事情真是宇宙對他的自命不凡和好勇斗狠的最好裁決:勇士飄在近地軌道,沒有機動系統,沒有推進器,沒有任何種類的動力,連手槍都是無后座力的。自己會像一個孩子手里飄走的氣球,無用且無害地結束生命。
卡薩德拼命伸手,連關節都發出“咯咯”的響聲,這才勉強抓住了一根天線,把自己慢慢拉上了“魷魚”的外殼。
該死的氣閉門在哪里?就航天器來說,這東西的外殼很光滑,但是裝飾著繽紛的圖案、貼花、板畫,他猜,在驅逐者的字典里,這是“危險請止步:推進器口”的意思。但卻怎么也看不到入口。他猜里面也許有驅逐者,至少有個駕駛員吧,也許它們正感到奇怪,這個回來的隊員怎么不去開氣閉門,反而像個缺腿螃蟹一樣繞著船殼轉呢。或者他們大概已經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正在里面拿槍等著他呢。不管怎么樣,顯然沒人出來為他開門。
去他媽的,他一邊瞎琢磨,一邊對著透明觀測艙開了一槍。
驅逐者的船艙保持得很整潔。只有一些無用的仿若回形針和硬幣的東西隨著飛船的空氣間歇噴出。他等到噴涌停止,然后擠了進去。
里面是運兵區:一個緩沖型船艙,活像登陸飛船或者裝甲人員輸送艦的跳鼠艙。他估摸了一下,里面大概可以運載二十個身著真空服的突擊隊員。現在當然是空的。有扇敞開的艙門通向駕駛艙。
艙內只有一名指揮駕駛員,結果這家伙在解安全帶時被卡薩德一槍崩了。卡薩德把尸體推到運兵區,自己坐到那個仿若指揮座椅的地方,綁好了安全帶。
紅黃的日光穿過頭頂的透明玻璃罩,射了進來。視頻監控器和全息控制臺顯示出船頭和船尾的場景,以及側翼攝像機捕捉到的艦內狀況。他看到那個在三號手術室給剝光衣服的尸體,還看到幾個身影在和醫療激光交火。
在費德曼·卡薩德兒時的全息戲劇里,英雄們看起來總能操縱任何掠行艇、太空船、奇異的電磁車,還有各種在必要時出現的奇怪機器。卡薩德學過如何操縱軍事運輸船,簡單的坦克和裝甲車,孤注一擲的時候還能開開突擊艇或者登陸艇。如果被困在一艘失控的軍部飛船上(當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可以在指揮中心找到辦法,連接入主電腦,或者通過無線電或超光發射器發出求救信號。但坐在驅逐者“魷魚”的指揮座椅上,卡薩德毫無頭緒。
當然這也不完全對。他很快就辨認出控制“魷魚”觸手的遠程控制槽,如果給他兩三個小時的時間,他也許能找出其他一些控制按鈕。但他沒有時間了。從前部熒屏上,可以看見有三個穿著太空服的身影正朝“魷魚”躍來,同時還在開火。那驅逐者指揮官蒼白的外星頭像在全息控制臺上顯示出來,他“泡泡”里的耳機響起一陣喊叫。
大滴的汗珠掛在眼前,順著頭盔內部淌下來。他用力甩頭把它們甩掉,然后瞇著眼看著操縱控制臺,按了幾個看上去有點像那么回事的裝置。也許這里面有聲音控制電路,超馳控制器,或者有點像飛船電腦的可疑東西,卡薩德知道,他媽的他要完蛋了。在開槍打死那個駕駛員以前,他就想到過目前這種境況,但他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強迫那家伙開船,或騙取他的信任。不行,也許這樣就對了,他暗自思忖,然后按下了更多的控制鍵。
推進器啟動了。
“魷魚”在拋錨的地方一陣急拉急扯。卡薩德雖然系著安全帶,可他還是被彈上彈下。“見鬼!”這是自他問護士小姐飛船去哪兒后第一次開口。他使盡力氣伸手向前探去,終于把帶著護手的手指插進了控制槽,結果六根觸手中,有四根松開了,一根被扯掉,最后一根撕掉了“梅里克”號霸艦的一大塊船殼。
“魷魚”打著滾脫離了船體,錄像上顯示,有兩個穿著太空服的身影沒來得及跳到“魷魚”上,第三個抓住了拯救卡薩德的天線。卡薩德大體上知道了推進器控制鈕在哪,他瘋狂地一陣猛按,結果頂燈全部亮了。所有的全息圖像暗了下來。“魷魚”開始了最狂野的技巧動作,傾斜、翻滾、側滑,樣樣本領都拿了出來。他看到那個驅逐者從頭頂艙上滾了過去,在前監視器上出現了一小會兒,然后成了船尾監視器上的小點。那家伙在越離越遠時,還在朝這里開槍。
“魷魚”繼續猛烈翻滾,卡薩德努力保持清醒。各種聲音和可視警報吸引著他的注意。他按住推進器開關,覺得啟動了。不久又把手松開,因為他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在兩個方向上被拉扯,而不是五個方向上一起受力。
從隨機監視器上,他看見那艘火炬艦船越離越遠。太好了,他可不懷疑,驅逐者的戰艦可以隨時把自己干掉,而且如果自己迫近或威脅到它的話,它肯定會這么做。他可不曉得這“魷魚”上有沒有武器,他甚至懷疑這上面根本就沒有比殺傷類武器更大的任何火力。但火炬艦船的指揮官絕對不會讓一艘失控的運輸船靠近自己。他認為驅逐者們已經知道這艘飛船被敵人劫持了。即使現在火炬艦船在一瞬間毀滅自己,他也不會感到驚訝——或許有些失望,但不會驚訝。同時,他還在思考兩種情感:好奇心和復仇欲。它們是典型的人類情感,但不知道是不是驅逐者的情感。
好奇心,他知道,可以很容易被長時間的壓力所征服,不過他覺得像驅逐者那樣半軍事半封建的文化,復仇一定是深深包含于其中的。什么事都是平等的,卡薩德沒有機會傷害他們更深,也幾乎沒辦法逃跑,看起來費德曼·卡薩德上校就要成為他們解剖架子上的主要候選人了,他這么覺得。
卡薩德看著前部顯示屏,皺著眉頭,松了松安全帶,以便看到頭頂艙。飛船雖然還在打滾,但程度已經沒那么厲害了。那顆行星看起來離得更近了,一個半球填滿了他的“頭頂”,但無法估計出“魷魚”離大氣層有多遠。他完全不明白熒屏上的數據是什么意思。只能猜測它們軌道速度是多少,還有重返大氣層要承受多大的震動。他瞥到一眼“梅里克”的殘骸,心里很清楚,離星球表面已非常近了,大概只有五六百公里的樣子,而且就處于某種可以讓登陸飛船降落的中繼軌道上。
卡薩德想要抹抹臉上的汗,但是寬松護手的指尖碰到了面罩,他不由皺了皺眉。太累了。媽的,幾個小時前他還處于神游狀態,而在幾個飛船星期前,他差不多就是個死人。
他不知道下面的世界是海伯利安還是嘉登。盡管都沒去過,不過他知道嘉登上住的人更多,而且馬上就要變成霸主的殖民地了。希望那是嘉登。
火炬艦船派出了三艘突擊艇。早在船尾攝像器的取景范圍外,卡薩德就已經清楚地看見了它們。于是卡薩德按住推進按鈕,直到感覺船更快地打著滾,沖向前面那堵巨大的行星之墻,他才松開手。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
三艘驅逐者突擊艇追上了“魷魚”,此時,“魷魚”也已經抵達了大氣層。這些突擊艇無疑配備有武器,現在,“魷魚”已經進入了它們的射程,不過指揮線路上的某人肯定對這個失控的“魷魚”大為好奇。或許大為憤怒。
卡薩德的“魷魚”設計得一點也不合乎空氣動力學。就像大部分艦艦飛行器大氣阻力把“魷魚”穩定下來,就在卡薩德檢查控制臺和指揮座椅扶手并祈禱控制電路在那里時,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短暫重力拉扯。充滿隨機噪聲的熒屏上顯示出一艘拖著藍色等離子焰尾的登陸飛船,它正在減速。那艘突擊艇看上去突然爬高了,這其實是假象,跳傘運動員看著別人張開降落傘或打開懸帆時,也會有類似的錯覺,這都是一個道理。
卡薩德又有了別的擔心。看起來這里沒有降落傘,沒有彈射座椅。每艘軍部的太空船都有這些大氣層內的逃生設施——早在八個世紀前就有了,而那時全天域飛行在舊地上剛剛發展到大氣層的表面。一艘艦艦飛行器,也許永遠不需要行星降落傘,不過寫在古老法則里的古老恐懼感是很難消亡的。
也許這只是理論上說說罷了,卡薩德什么也沒找到。船還在震動,還在旋轉,而且開始變熱。卡薩德解開安全帶,移動到船尾,他不確定他在找什么。懸帆包?彈射椅?抑或是一對翅膀?
然而士兵運輸區什么也沒有,除了那個驅逐者駕駛員的尸體,還有比飯盒大不了多少的存儲箱。他在箱子里面一陣搗鼓,找到的東西還沒藥包大。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裝備。
卡薩德能聽到“魷魚”的隆隆震動聲,他懸吊在一個樞軸環上,船開始解體,現在,他幾乎已經接受了一個事實:驅逐者不會把錢和飛船空間浪費在低概率逃生裝備上。而且他們干嗎要那么做?他們的一生是在黑暗的星系間度過的;他們對大氣層的概念僅僅是罐頭城市八公里的增壓隧道。卡薩德的“泡泡”頭盔的外部音頻感應器開始接收到空氣狂暴的嘯聲,那是從船殼和船尾破碎的透明罩那傳進來的。他聳聳肩,自己已經賭得夠多,總該輸了。
“魷魚”在顫抖,在彈跳。卡薩德聽見船首觸手被扯掉的聲音。那個驅逐者的尸體被吸了上來,從破碎的透明罩中飛了出去,像給真空吸塵器吸走的螞蟻。他緊緊抓住樞軸環,從敞開的艙門望去,盯著駕駛艙內的控制座椅。令他驚奇的是,它們古舊極了,像是按照教科書里的早期太空船仿制的。現在,飛船的外部零件開始熔化,它們像是團團熔巖咆哮著穿過透明觀測罩。卡薩德閉上雙眼,回憶在奧校學到的早期太空船的結構和布局。“魷魚”開始最終的翻滾,那響聲鼓噪得難以置信。
“真主保佑!”他大聲喘著氣,那是自孩提時代后就從沒有過的呼喊。他費力地向駕駛艙鉆去,撐在敞開的艙門上,支起身子,尋找著甲板上的抓手,仿佛是在攀越一堵垂直的墻壁。他就是在攀越一堵墻!“魷魚”先是旋轉,然后穩定住,開始屁股朝前的死亡深潛。卡薩德在三倍重力的重負下往上爬,他知道,一失足將成千古恨,到時他的每根骨頭都會散架。在他身后,大氣的嘯叫變成刺耳的尖叫,最后是巨龍般的怒號。運兵艙開始猛烈爆炸,閃著熊熊火光。
爬上指揮椅的過程仿佛在逾越峭壁上突出的巖石,同時下面還有兩個登山者抱著他的身體在那搖晃。他抓著座位上的靠枕,但是那笨拙的護手卻讓他冷汗直冒,他現在正筆直地懸掛在那,腳底下便是運兵艙火勢洶洶的大鍋爐。飛船突然傾斜,他順勢擺動雙腿,躍進指揮座椅。現在,顯示屏全暗了,頭頂的透明罩被燒成了病態的紅色。他彎腰向前探去,手指在指揮座椅下、在雙膝間的黑暗中摸索著,什么也找不到。等等……那是手柄。不,萬能的基督和安拉……那是一個扣環。跟歷史書里的東西如出一轍。
“魷魚”繼續解體。頭頂艙的透明罩已經燒紅,液體狀的有機玻璃滴落在駕駛艙里,潑灑在卡薩德的衣服和面罩上,他聞到塑料熔化的味道。在解體的同時,船開始旋轉。卡薩德眼前突然變成一片粉紅,然后暗淡,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他用麻木的手指拉緊安全帶……再緊點……也許胸口被劃到了,或者是被有機玻璃熔液燒穿了。他的手又回到扣環上。手指笨拙得簡直抓不住……不。快拉!
太晚了。隨著最后一聲尖叫,火焰勃然大作,飛船徹底解體,控制臺被分解成無數彈片小塊,在駕駛艙內疾速飛馳。
卡薩德被猛地壓進了椅子,然后連同椅子一起被彈飛了出去。進入了火焰的中心。
墜落。
卡薩德隱約意識到,在墜落的過程中,座椅彈出了自己的密蔽場。火焰離他的臉只有幾厘米。
火舌向他襲來,將彈射座椅踹出了“魷魚”炙熱的氣流范圍。指揮座椅劃過天際,畫出一道藍色火焰尾跡。微處理器控制著椅子讓其旋轉,在卡薩德和表面摩擦力的熔爐之間形成了圓盤狀的力場。在他從兩千米的高空下墜,在八倍重力下開始減速時,他感覺仿佛有個巨人坐在了他的胸口。
他使盡力氣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蜷曲在長長的柱狀藍白色火焰的焰心中。他再次閉上眼。他沒有看見降落傘、懸帆包或者其他什么減速裝置的跡象。這沒關系,無論何種情況,他的手臂和手都動彈不得了。
胸口上的巨人挪了挪身子,它更重了。
卡薩德意識到頭上的“泡泡”已經熔化大半,或者是被吹走了。耳邊的聲音響得難以置信,沒關系。
他眼睛閉得更緊,是時候好好睡一覺了。
他醒了過來,看到有個女人的黑色身影彎腰俯視著自己。一瞬間,他以為是她。他又看了看,真的是她。她涼涼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頰。
“我死了嗎?”他輕聲說,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沒有。”她的聲音輕柔,有些嘶啞,還帶著某種他不知道來自何地的顫音。他以前從沒有聽過她說話。
“你是真的嗎?”
“是的。”
卡薩德嘆了口氣,朝四周看去。他正穿著件單薄的袍子,躺在某種床或平臺上,身處黑漆漆的洞狀房間中央。星辰投下光芒,從頭頂破屋頂的縫隙中灑進來。他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那頭發如黑色的靈光罩著他。她穿著寬松單薄的長袍——盡管在星光里,他還是能看清她胴體的輪廓。他的鼻子捕獲了那香味,肥皂、肌膚以及她獨有的芬芳之氣,在他們這么多次的相聚之后,他對這氣味已經再熟悉不過了。
“你一定有很多問題吧,”她柔聲細語道,而卡薩德則解開了系住她袍子的金色紐扣。袍子無聲地滑落在地。里面什么也沒穿。在他們頭頂上,銀河織成的緞帶格外耀眼。
“沒有。”說著,卡薩德伸手把她拉近。
?
接近清晨時分,和風微漾,卡薩德把薄被子拉到他們身上。這單薄的布料看起來異常保暖,他倆一起躺在極為溫暖的被窩中。不知在什么地方,雪和沙子正摩擦著光禿禿的墻壁。星辰依然清晰明亮。
他們在曙光乍現之時醒來,在柔滑的床單下,兩人的臉貼在一起。她的手順著卡薩德的肋部往下摸去,摸到了舊有和新留的傷疤。
“你叫什么?”他輕輕問道。
“噓——”她小聲應道,手滑到更下面了。
卡薩德把臉湊近她脖子的曲線,聞著那芬芳。她的雙乳軟軟地輕觸著他。夜幕褪去,清晨到來。不知在什么地方,雪和沙子吹著光禿禿的墻壁。
他們做愛、睡覺,又一次做愛。在天完全亮的時候,兩人起身穿戴。她為卡薩德準備了內衣,灰色外衣和褲子,尺碼非常合身,棉襪和柔軟的靴子也一樣。女人也穿著類似的衣物,顏色是深藍的。
“你叫什么名字?”在離開破屋頂的房子,穿過一座死寂之城時,卡薩德問。
“莫尼塔,”女人回答,“或者尼莫瑟尼“莫尼塔。”卡薩德輕聲說。他看著一輪小小的旭日在湛青的天空中升起。“這里是海伯利安?”
“是的。”
“我怎么著陸的?下體彈力場?降落傘?”
“你長著金箔之翼下落。”
“我沒有感到疼痛。我沒有受傷嗎?”
“你受到很好的照顧。”
“這是什么地方?”
“詩人之城,在一百多年前被廢棄了。那山頭后面就是光陰冢。”
“跟在我后面的那些驅逐者飛船呢?”
“有一艘在附近降落,大哀之君把船員帶到了他的身邊。其他兩艘落在很遠的地方。”
“誰是大哀之君?”
“來。”莫尼塔說。死寂之城被沙漠蠶食。細碎的沙子掃過半掩在沙丘中的白色大理石。在西邊,驅逐者的飛船蹲在那里,艙門大開。在附近倒塌的石柱上,熱力管正在加熱咖啡和新鮮烘焙的面包卷,兩人默默地吃著。
卡薩德絞盡腦汁回想海伯利安的傳說。“大哀之君是伯勞。”他最后說。
“當然。”
“你……來自詩人之城?”
莫尼塔面帶微笑,慢慢搖了搖頭。
卡薩德喝完咖啡,杯子倒扣。他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自己還在做夢,甚至比任何模擬時的感覺都要強烈。但咖啡帶著令人愉悅的清苦,灑在他的臉上和手上的陽光也充滿了暖意。
“來,卡薩德。”莫尼塔說。
他們穿過冰冷的沙海。卡薩德遙望天際,覺得驅逐者的飛船能從軌道上攻擊他們,然后又忽然確定,那是不可能的。
光陰冢靜靜地躺在一個山谷內。一座低矮的方尖石塔閃著柔和的光芒。一座巨石獅身人面像似乎正在吸收這些光線。扭曲塔門制成的復雜建筑的影子遮蔽著自身。其他墳冢也在旭日下現出影像。每一個墳冢都有一扇門,每一扇門都是敞開著的。卡薩德知道,自打第一個探險家發現這些墳冢以來,這些門就一直敞開著,它們也都一直空無一物。三個多世紀以來,人們搜尋著隱秘的房間、墳冢、墓室、通道,但都一無所獲。
“不能向前了,”莫尼塔說,他們已經走到山谷上部的懸崖,“今天的時間潮汐很強。”
卡薩德的戰術植入物寂靜無聲。他沒帶通信志。他在記憶中搜尋。“光陰冢周圍有逆熵場。”他說。
“對。”
“光陰冢非常古老。逆熵場防止它們變老變舊。”
“不,”莫尼塔說,“時間潮汐推動光陰冢逆時間而來。”
“逆時間。”卡薩德恍惚地自言自語。
“瞧。”
微光閃爍,仿若海市蜃樓,一棵鋼鐵荊棘樹從霧霾和兀然出現的赭沙風暴中現形了。那棵樹似乎填滿了整個山谷,矗立在那兒,至少有兩百米高,幾乎與懸崖平齊。樹枝變幻,模糊,然后重新現形,仿佛是拙劣的全息錄像。日光在五米長的荊棘上舞動。驅逐者的尸體,男人和女人都有,都一絲不掛,刺在至少二十多根荊棘之上,其他樹枝上刺著另外一些尸體,不全是人類。
沙塵暴模糊了視野,過了片刻,風暴平息,幻影消失了。“來。”莫尼塔說。
卡薩德跟著她,在時間潮汐的邊緣走著,躲避著逆熵場的潮漲潮落,和小孩子在寬闊的海灘上跟海浪玩耍如出一轍。卡薩德感覺到時間潮汐的拉力,就像似曾相識的波浪拖曳著他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一樣。
就在山谷入口處,也就是山丘向沙丘敞開門戶,低矮的荒野通向詩人之城的地方,莫尼塔摸了摸懸崖壁上一塊藍色的石板墻,一扇門開了,里面是一個很長很矮的房間。
“你住在這里?”卡薩德問,但他立即注意到這里沒有住人的跡象。房間的石頭墻壁點綴著架子和塞滿東西的壁龕。
“我們得做好準備,”莫尼塔輕聲細語,光線變成金色的色調。一條長長的行李架垂下,上面放滿了貨物。一條薄如糯米紙的鏡式聚合體從天花板落下,變成了一面鏡子。
卡薩德如入夢境一般,平靜而順從地注視著莫尼塔,她脫掉自己的衣服,然后過來把他的脫了。他們的裸體不再引起他的性欲,僅僅是儀式罷了。
“幾年來你一直出現在我的夢里,”他對她說。
“對。你的過去,我的未來。事件的沖擊波在時間長河里流淌,就像池塘里的波紋。”
卡薩德眨眨眼,她舉起一根黃金棍,碰了碰他的胸膛。他微微吃了一驚,自己的身體竟然變成了一面鏡子,頭和臉成了毫無特征的卵形,上面映射著房間內的所有顏色質地。一秒鐘后,莫尼塔也跟他一樣,身體是瀑布一般的鏡影,水覆蓋著水銀,水銀覆蓋著鉻。在那曲線玲瓏的身體上,卡薩德看見了自己那個倒映萬物的鏡影。光線映照著莫尼塔的雙乳,它們微微隆起,仿佛鏡子般的池塘中濺起的小水花。卡薩德走了過去,抱住了她,他感覺到這些水銀般的東西流淌在了一起,就像磁場流。在連接的磁場下,他們的肌膚互相輕觸。
“你的敵人正在城市那邊等你。”她輕聲細語,那如鉻般的臉龐隨著光線流動著。
“敵人?”
“驅逐者。跟著你來這兒的那伙驅逐者。”
卡薩德搖了搖頭,他看見自己的鏡影也同樣搖著頭。“用不著管他們了。”
“噢,不對,”莫尼塔輕聲說,“對敵人永遠不能掉以輕心。你必須武裝好自己。”
“怎么武裝?”但就在他開口的剎那,他看到莫尼塔正在用一個褐色的球體碰他,那是一個暗藍的超環狀體“來。”莫尼塔再次帶著他進入露天沙漠。日光似乎被極化了,感覺很陰沉。卡薩德覺得他們是在沙丘上滑行,仿佛兩滴液體在死寂之城的白色大理石街道上流淌。在市鎮的西方盡頭處有一幢粉碎的建筑遺跡,雕刻門楣仍然存留著,上書“詩人圓劇場”。在那里附近,有什么東西正站著等候。
剎那間,卡薩德以為那是一個人,穿著和他倆一樣的鉻制力場服——但只是剎那間的念頭。這獨特的水銀覆鉻的結構沒有一絲人的樣子。卡薩德恍恍惚惚地注意到四條臂膀,伸縮自如的手指利刃,頸部、前額、手腕、膝蓋、身體上大量的荊棘刺,但卡薩德的眼睛始終盯著那兩雙千面之眼,猶如紅焰在燃燒,日光也相形失色,白天暗淡了下去,成了血紅之影。
伯勞,卡薩德想。
“大哀之君。”莫尼塔輕聲細語。
那東西轉過身,領著他們出了死寂之城。
?
卡薩德欣賞著驅逐者預先作的防御準備,他對此贊許有加。兩艘突擊艇著陸時相距不到半公里,它們的槍炮、彈射器、導彈發射轉臺可以互相作掩護,進行三百六十度全方位開火。驅逐者的地面部隊曾經在這兒熱火朝天地挖過塹壕,這條塹壕離兩艘突擊艇有一百多米遠。卡薩德看見,塹壕內至少有兩艘電磁坦克的船體,它們的射彈列和炮管控制著詩人之城和突擊艇之間遼闊空曠的荒野。卡薩德的視野經過修改,在他眼里,那些交迭的艦船密蔽場成了黃色霧靄形成的絲帶,行動感應器和殺傷性地雷成了脈動紅光形成的小卵。
他瞇起眼,意識到眼前這些東西出了什么問題。然后他恍然大悟:除了昏暗的光線以及能量場的增強,一切都靜止不動。驅逐者軍隊,即使那些擺出姿勢要動彈一下的,也僵硬得如同小時候在塔爾錫斯貧民窟玩過的玩具士兵。電磁坦克正躲在塹壕內的位置中,但卡薩德注意到,現在即便是它們的探測雷達(在他眼里成了紫色的同心圓弧),也靜止不動了。他朝天空望了一眼,看見一只大鳥懸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像封在琥珀中的蟲子。他穿過一團被風吹散的沙塵,它們同樣懸浮在那兒一動不動,卡薩德抬起一只鉻手,將微粒形成的螺旋物拂到地上。
在他們前頭,伯勞不經意地大步穿過感應地雷的紅色迷宮,跨過安全光束的藍色線條,避開自動開火掃描器的紫色脈沖,越過黃色密蔽場和聲波防御周界線的綠墻,走進了突擊艇的陰影中。莫尼塔和卡薩德緊隨其后。
——這怎么可能?卡薩德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問題是通過某種媒介提出的,不是心靈感應,而是比植入式傳導物復雜千萬倍的東西。
——他控制時間。
——大哀之君?
——當然。
——我們為什么要到這兒來?
莫尼塔指了指一動不動的驅逐者。——他們是你的敵人。
卡薩德覺得他最終從一個漫長的夢境中醒來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驅逐者士兵的眼睛,在頭盔之后一眨不眨,是真實的。驅逐者的突擊艇,矗立在左邊,就像褐色的墓石,也是真實的。
費德曼·卡薩德明白,自己可以把所有這些突擊隊員和突擊艇船員全數殺死,而他們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時間并沒有停止,正如飛船在霍金驅動駕駛狀態下,時間也并沒停止,僅僅是不同速率的問題。如果有足夠多的時間,固定在他們頭頂的鳥兒就能完成一次翅膀的扇動。如果卡薩德有耐心旁觀足夠長的時間,面前的驅逐者就會眨一下眼睛。同時,卡薩德、莫尼塔和伯勞可以殺死所有驅逐者,而驅逐者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受到了攻擊。
卡薩德明白,這不公平。這是不道德的。這從根本上違反了新武士道法則,甚至比冷酷地屠殺平民更為不道德。榮譽的精髓體現在平等決斗的瞬間。他正打算將這想法發送給莫尼塔,但她說(想)——看好。
時間再次流淌了,聲音隨之勃然爆發,就像空氣急流沖進了氣閉門中。那只鳥再次翱翔,在頭上盤旋。沙漠微風吹著塵土撲向靜電密蔽場。一名驅逐者突擊隊員本來單膝跪地,現在站了起來,他已經看見了伯勞,以及兩個人類的身影,馬上在戰術通信信道上尖叫著什么話語,并且舉起了能量武器。
伯勞看上去并沒有動——對卡薩德來說,它僅是在這兒消失,又在那兒出現。驅逐者突擊隊員再次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然后滿面質疑地低下頭,看著伯勞的臂膀取出了自己的心臟,那顆心就在那刀刃之拳中抓著。驅逐者呆呆凝視著,嘴巴大張想要說話,然后一頭癱倒在地。
卡薩德轉身朝左邊看去,發現自己正面對著一名全副武裝的驅逐者。這名突擊隊員笨手笨腳地抬起手里的武器。卡薩德手臂一揮,感覺到如鉻的力場發出嗡嗡的響聲,然后,那平滑的手掌切進了甲胄、頭盔,切進了頸部。驅逐者的腦袋骨碌碌滾到了沙塵中。
卡薩德跳進一條淺淺的塹壕,好幾個驅逐者開始轉過身來。時間仍然不正常。頭一秒,敵人的動作極度緩慢,下一刻,他們開始急速扭動,仿佛受損的全息像被調整到四分之五的速度了。但他們永遠不會快過卡薩德。新武士道法則早已被卡薩德丟到九霄云外,這些野蠻人,曾經想要殺死他。他砍斷了一個人的后背,走到一邊,如鉻的手指挺直猛刺,插進了第二個男人的甲胄,然后碾碎了第三個人的咽喉,避開朝他慢動作刺來的一把匕首,一腳踢斷持匕者的脊梁骨。接著,他朝上一躍,跳出了溝渠。
——卡薩德!
卡薩德迅速俯下身子,一條激光束從他肩膀邊徐徐穿過,一路上灼燒著空氣,就像導火線緩慢燃燒的紅光。激光爆裂著擦身而過,卡薩德聞到一股臭氧的味道。不可能。我竟然躲開了一束激光!一個驅逐者正在操縱架在坦克上的地獄之鞭,卡薩德拾起一塊石頭,朝他擲去。聲波屏障裂開了,炮手突然朝后摔倒。卡薩德從一具尸體的彈藥帶中拿出一顆等離子手榴彈,跳到坦克的艙蓋上。當榴彈爆炸的間歇火焰沖得跟突擊艇的船首一樣高的時候,他已經跑到三十米之外了。
卡薩德停下腳步,迎著暴風,看見莫尼塔也在那兒大屠殺。鮮血濺在她的身上,但是并沒黏在上面,它們流淌在如彩虹般彎曲的下巴上,肩膀上,雙乳上,腹部上,如同油在水面上流淌。她的目光穿越戰場,朝卡薩德看來,卡薩德感到內心的嗜血沖動重又奔騰起來。
在她身后,伯勞慢慢地在混沌中移動,在選擇他的祭品,仿佛是在收割。卡薩德看著這個怪物瞬時消失,又瞬時出現,他豁然大悟,在大哀之君的眼里,他和莫尼塔會動得極其緩慢,跟卡薩德眼里瞧到的驅逐者如出一轍。
時間跳躍,變換至四分之五的速度。幸存下來的那些士兵現在亂作一團,在互相開火,擅離職守,爭相搶著要登上突擊艇。卡薩德琢磨了一下,對他們來說,過去的一兩分鐘是什么樣的:有什么模糊的東西穿越了他們的防御位置,戰友鮮血淋漓地死去。卡薩德看著莫尼塔在他們的隊列中移動,悠閑從容地肆意屠殺。令他驚奇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也能控制時間了:眨眨眼,他的對手慢到三分之一的速度;眨眨眼,他們的移動速度恢復正常。卡薩德的榮譽感和理智開始大聲疾呼,停止這屠戮,但是他猶如性欲的嗜血沖動壓倒了一切異議。
突擊艇中有人封住了氣密門,現在,有個嚇得魂不附體的突擊隊員用可控等離子炸彈炸開了大門。暴徒一侵而入,踐踏著傷兵,那些傷兵正和無形的殺手搏斗。卡薩德跟在他們后面,走了進去。
成語“背水一戰”說得恰如其分。縱觀歷史上的軍隊遭遇戰,人類戰士如果被困在某地,毫無回旋余地,那么,他們就會展開殊死的搏殺。不管是滑鐵盧的圣拉埃和烏古蒙伯勞已經讓突擊艇失去了戰斗力。莫尼塔繼續留在外面,屠殺留在崗位上的六十個突擊隊員。而卡薩德則對艦內的人大開殺戒。
最后,另一艘突擊艇開始朝自己難逃一死的同伴開火。那時卡薩德已經出來了,他看著粒子束和高強度激光緩緩朝他襲來,漫長的時間之后,導彈發射了,它們運動得如此緩慢,卡薩德幾乎可以在它們飛的過程中在上面寫下他的名字。那個時候,所有驅逐者都已經死在了荒廢的艦艇之中,死在了四周,但是密蔽場仍然在運行。能量彌散和沖擊力爆炸將外周界線邊上的尸體拋向空中,儀器著了火,沙地亮堂堂,仿若鏡子。卡薩德和莫尼塔待在橘紅火焰的圓罩下,目視著剩下的那艘突擊艇撤退到太空中。
?
——有辦法攔住他們嗎?卡薩德氣喘吁吁,汗雨如注,由于興奮幾乎在打戰。
——有,莫尼塔回答,但是我們不會去攔他們。他們會把信息帶回到游群。
——什么信息?
“過來,卡薩德。”
他聽到她的聲音,轉過身來。鉻銀力場消失了,莫尼塔的胴體上覆著一層汗,油光鑒亮;她的黑發聚成一簇,貼于鬢角;她的乳頭硬挺著。“過來。”
卡薩德低頭往自己身上一看。他的力場也消失了——他通過自己的意識讓它消失了。現在,他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感覺。
“過來。”這次,莫尼塔輕柔地呼喚道。
卡薩德走了過去,抱起了她,感覺到她汗溜溜、滑潤的臀部。他抱著她來到風蝕小丘頂上的一片草地上,把她放到地上。他無視邊上一摞摞驅逐者的尸體,粗暴地分開了她的雙腿,單手抓住莫尼塔的兩只手,將她的雙臂舉過她的頭頂,按在地上,然后將自己長長的身體俯到了她的雙腿之間。
“嗯。”莫尼塔輕聲細語,卡薩德親吻著她的左耳垂,將他的嘴唇貼到她脖彎的脈動上,輕舔著她雙乳的咸澀汗水味。躺在死尸之中。還會有更多的死人。成千。上萬。死尸的腹中傳來大笑。一長列一長列士兵從跳躍飛船中出現,進入等候著的火焰中。
“嗯。”她的氣息熱烈地吹在卡薩德的耳畔。她扭脫雙手,順著卡薩德濕漉漉的肩膀滑下去,長長的指甲沿著他的背部落下,捧住他的臀部,將他拉近。卡薩德的勃起摩挲著她的陰毛,在她的小腹尖端勃勃悸動。遠距傳送門打開了,長長的攻擊航母的冰冷軀體駛了進來。等離子炸彈的熱火。成百上千的艦船,成千上萬,舞動著,毀滅了,仿若旋風之中的塵埃。緊密的血紅之光形成的巨大圓柱在廣袤的地域內切割,將目標浸沐在洶涌澎湃的熱火之中,尸體在紅光中沸騰。
“嗯。”莫尼塔向他敞開她的身體,也張開了她的嘴。身體上下是一片暖流,她的舌頭糾纏在他的嘴中,卡薩德進入了,他感受到溫暖摩擦的款待。他緊繃著身體,深深探去,接著微微后退,讓溫潤的感覺卷住自己,他們開始一起扭動。一百個世界的熱量。大陸在燃燒,發出陣陣明亮的光芒,沸騰海洋的波濤翻滾。空氣也仿佛燒起來了。過熱空氣組成的海洋波濤洶涌,仿若溫暖的皮膚由于戀人的觸摸而復蘇。
“嗯……嗯……嗯……”莫尼塔的氣息暖暖地拂上他的嘴唇。她的皮膚油光閃亮,滑如絲絨。現在卡薩德加快了抽動,隨著感覺膨脹,宇宙收縮了。她包著他,溫暖、濕潤緊緊圍著他,意識縮小了。卡薩德似乎意識到在存在的中心傳來陣陣壓力,作為回應,現在他的臀部猛烈抽動起來。費力。卡薩德做了個鬼臉,閉上雙眼,看見了……
火球擴張,群星垂死,太陽爆炸,發出巨大的火焰沖擊波,星系在狂熱的毀壞中覆滅……
他感覺到胸口陣陣刺痛,但他的臀部依舊不停抽動,速度越來越快,他睜開雙眼,看見了……
巨大的鋼鐵荊棘從莫尼塔的雙乳間聳立起來,卡薩德無意之中停了下來,退縮了,那些荊棘幾乎把他刺穿,荊棘之刃上鮮血淋漓,血滴在她白皙的胴體上。現在,那些刺刃反射著光芒,胴體卻冷如死寂的金屬。卡薩德透過被激情朦朧的雙眼望著莫尼塔,她的雙唇干枯了,卷曲了,顯現出一排排鋼鐵之刃形成的利牙,可即便在此時,他的臀部依舊在抽動,她的手指緊抓著他的臀部,那是些金屬刀刃,在那兒揮動著,那雙腿猶如強力的鋼箍,禁錮了他正在抽動的臀部,她的眼睛……
在高潮前的最后一秒,卡薩德欲圖脫身離開……他的雙手卡住她的喉嚨,緊緊壓住……她緊緊纏著他,仿佛一條水蛭,一條七鰓鰻,時刻準備讓他精盡人亡……他們在死尸中翻滾……
她的雙眼仿若兩顆紅寶石,瘋狂閃耀著熱光(他那疼痛欲裂的睪丸也仿佛充滿了那股熱量),如火焰般擴散,四處溢散……
卡薩德雙手猛擊地面,從她的懷抱……它的懷抱里跳了出來……他的力量瘋狂無比,但還是不夠,可怕的重力將他們壓在了一起……仿佛七鰓鰻的嘴巴在吮吸他,他感覺自己就要爆炸了,他望向她的眼睛……世界的毀滅……世界的毀滅!
卡薩德尖叫著脫身離開。在他一躍而起,沖向一旁時,他的一大片皮肉被扯掉了。鋼鐵陰道內,鐵牙“咔嗒”一聲緊緊合住,差一點咬斷他的命根子。卡薩德猛地摔向一側,打著滾,逃之夭夭,他的屁股還在扭動,無法抑制住射精。精液噴薄而出,一泄如注,灑落在一具尸體緊握的拳頭上。卡薩德痛心呻吟,再次打起滾來,如胎兒般身體蜷曲,精液再次射出。然后又一次。
他聽見一陣咝咝聲和瑟瑟聲,她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后。卡薩德背靠地面蜷曲著身子,迎著陽光,忍受著自己的痛苦,瞇眼朝上看去。她矗立在他身前,雙腿叉開,那是無數荊棘組成的側影。卡薩德擦了擦眼睛旁的汗水,看了看自己擦汗的手腕,鮮血殷紅,他等待著,等待著致命一擊。他的皮膚收緊,期待著刀刃揮砍進血肉之軀。但是沒有,卡薩德大口喘著氣,他仰起頭,看見莫尼塔正站在他身前,大腿是潔白的肉體,而不是鋼鐵之軀,腹股溝亂蓬蓬的,由于剛才的激情而濕漉漉的。她的臉由于背著日光而黝黑,但卡薩德看見紅色的火焰在她眼睛的千面之核中慢慢熄滅。她咧嘴微笑,卡薩德看見日光在她的排排金屬之牙上閃爍。“卡薩德……”她輕聲細語道,這是沙子刮擦在骨頭上的聲音。
卡薩德趕緊挪開眼睛,掙扎著爬起身,跌跌絆絆地越過一具具尸體,越過火熱的碎石,膽戰心驚地脫身離去。他沒有回頭。
?
過了將近兩天,海伯利安自衛隊的偵察小隊才發現了費德曼·卡薩德上校。當時他正躺在通向廢棄的時間要塞的草地荒野中,不省人事,那地方離死寂之城和驅逐者那堆分離艙廢墟有二十多公里。卡薩德全身赤裸,由于長時間曝曬,加上受了好多處重傷,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不過,他在緊急野外救助的治療下恢復良好,并立即被緊急空運,從籠頭山脈南方送至濟慈的醫院。自衛隊的偵察小隊小心謹慎地朝北方行進,防范著光陰冢四周的逆熵場,提防著驅逐者留下的餌雷。什么也沒有。偵察隊僅僅發現了卡薩德那艘脫逃機器的殘骸,還有兩艘突擊艇燒壞的船體——驅逐者從軌道上炸壞的兩艘艦艇。他們毫無頭緒,不知道驅逐者為什么要把自己的艦船熔成一堆渣,而驅逐者的尸體,艦內艦外都有,都被燒得面目全非,無法進行解剖和分析了。
三個海伯利安日后,卡薩德恢復了知覺。他說自己偷了“魷魚”,但之后發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記得了。然后,當地時間兩個星期后,他乘坐軍部的火炬艦船離開了海伯利安。
一回到環網,卡薩德就辭去了軍部職位。有一段時間他活躍在反戰運動中,偶爾會出現在全局網上,主張進行裁軍。但是布雷西亞受到的攻擊已經推動霸主向真正的星際戰爭邁進,而三個世紀以來誰都不曾想到會發生所謂的星際戰爭。與此同時,卡薩德的意見或是石沉大海,或者被視為他這“南布雷西亞屠夫”的愧疚良心而被拒絕。
布雷西亞之后的十六年間,卡薩德上校從環網消失了,從環網的意識中消失了。雖然十六年間沒有發生什么大戰,但驅逐者仍舊是霸主的頭號大敵。費德曼·卡薩德已經成了一個慢慢褪去的記憶。
?
卡薩德講完故事時,已是晨末。領事瞇起眼,環顧四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他第一次注意到游船及其周遭的環境。“貝納勒斯”號已經駛到霍利河主水道上了。蝠鲼在動力器具中噴出滾滾湍流,與此同時,鏈條和鋼索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貝納勒斯”號似乎是僅有的一艘溯河而上的船,但現在,他們看見還有不少小艇在朝另一個方向行進。領事摸摸額頭,驚訝地發現上面滿是汗水,滑溜溜的。天氣非常暖和,油布的陰影躡手躡腳爬開了,可領事還不知不覺。他瞇起眼,擦掉眼旁的汗水,走回陰影下。機器人在桌旁的櫥柜中放著酒瓶,領事給自己倒了點酒。
“我的天啊,”霍伊特神父說,“那么,按照這個叫莫尼塔的生物所說,光陰冢是在逆著時間流的方向移動,是不是?”
“對。”卡薩德說。
“有這種可能嗎?”霍伊特問。
“有。”回話的是索爾·溫特伯。
“如果這是真的,”布勞恩·拉米亞說,“那么,你‘遇到’這位莫尼塔的時間……不管她真名叫什么……是在她的過去,也就是你的未來……也就是說,你們將在未來會面。”
“對。”卡薩德說。
馬丁·塞利納斯走到欄桿前,朝河里吐了口唾沫。“上校,你覺得這婆娘是伯勞嗎?”
“我不知道。”卡薩德的話輕得幾乎聽不見。
塞利納斯轉頭看著索爾·溫特伯。“你是名學者。伯勞神話中,有沒有提到這東西會變形?”
“沒有。”溫特伯說。他正在為他的女兒準備奶瓶,嬰兒發出輕輕的啜泣聲,小手指正亂扭著。
“上校,”海特·馬斯蒂恩說,“力場……不管那戰衣是什么東西……你在遭遇到驅逐者,遭遇到這個……女人后,還留著那衣服嗎?”
卡薩德盯著圣徒瞧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
領事凝視著自己的酒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頭猛地抬起來。“上校,你說你看見了伯勞的殺戮之樹……釘著被它屠殺的受害者的樹。”
卡薩德眼里帶著誰見誰遭殃的眼神,起先他看著圣徒,接著朝領事看去,他慢慢點了點頭。
“樹上有人?”
頭又點了一下。
領事擦了擦他下嘴唇的汗水。“如果這棵樹與光陰冢一樣,是逆著時間流的方向移動的,那么,這些受害者都來自我們的未來。”
卡薩德默不作聲。現在,其他人也在盯著領事看,但似乎只有溫特伯明白了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以及領事接下來會問什么問題。
領事抵制住內心的沖動,沒有再一次擦嘴邊的汗水。他的聲音很平靜。“樹上有沒有我們中的某個人?”
卡薩德仍舊沉默著。過了一分多鐘。河水和游船索具的低柔聲音似乎突然間變得異常響亮。最后,卡薩德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有。”
靜寂再一次蔓延開來。布勞恩·拉米亞打破了這片沉默。“你能告訴我們,那是誰嗎?”
“不。”卡薩德站起身,走到樓梯前,打算走到甲板下面去。
“等等。”霍伊特神父叫道。
卡薩德在樓梯頂上停下腳步。
“可不可以至少再告訴我們另外兩件事?”
“什么事?”
霍伊特神父臉上現出又一波痛苦來襲的扭曲表情。他那憔悴的臉龐變得異常慘白,滿臉是汗。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后問道:“第一,你有沒有覺得,伯勞……這個女人……想要設法利用你發動這可怕的星際戰爭?而這場戰爭你已經預期到。”
“是的。”卡薩德輕聲說道。
“第二,你能否告訴我們,假如你最后朝圣見到了伯勞……或者這個莫尼塔,你打算向他們提出什么請求?”
卡薩德終于笑了。那是一絲難過的笑容,充滿了冷酷之情。“我不會請什么愿,”卡薩德說,“我不要他們任何東西。如果我這次能見到他們,我會殺了他們。”
其余朝圣者沒有吭聲,也沒有互相對看,卡薩德走了下去。“貝納勒斯”號繼續朝正北偏東方向前進,中午被慢慢消磨掉,下午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