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領事醒來時,頭痛異常,喉嚨干澀,他感覺做了上千個夢,卻全都記不得了。這種感覺,只有在冰凍沉眠后才會有。他眨了眨眼,從矮床上坐起身,搖搖晃晃地扯掉緊貼在皮膚上的最后幾條傳感帶。這是個卵形房間,沒有窗戶,有兩個矮小的克隆人船員站在一邊,還有一個高大的圣徒,戴著兜帽。一個克隆人走了過來,遞給他一杯橙汁,這是解凍期之后的傳統飲料。他接過來,如饑似渴地喝了起來。
“巨樹離海伯利安還有兩光分,五小時的旅程。”圣徒說。領事意識到,向他致辭的正是海特·馬斯蒂恩,圣徒巨樹之艦的船長,巨樹的忠誠之音。領事模糊想到,被船長叫醒,這可是萬分榮幸的。但是他還沒有從神游狀態中恢復過來,迷迷糊糊,無力表示感激之情。
“其他人醒了幾個小時了。”海特·馬斯蒂恩說道,擺擺手,示意克隆人離開,“他們已經集合在一等就餐平臺了。”
“咳咳。”領事喝了口飲料,清清嗓子,再次試圖表示感激,終于說出了口,“多謝,海特·馬斯蒂恩。”他朝卵形房間四顧,黑草地毯,透明墻壁,彎曲連綿的堰木椽。領事意識到,他肯定是在某個小型環境艙內。他閉上雙眼,試圖回憶起圣徒飛船量子化前,他與之會合的情景。
領事記起了接近會合地點時,第一眼瞅見這千米長的巨樹之艦,它的細枝末節隱約遮掩在眾多的機械和爾格驅動的密蔽場中,后者就像球形薄霧一般環繞著整艘巨樹之艦。但是那多葉樹干清楚地閃耀著萬千光芒,這些光柔和地穿過樹葉和細薄墻壁的環境艙,也一路照亮了不計其數的平臺、船橋、指揮艙、樓梯以及艦首。在巨樹之艦的根基處,工程球體和貨物球體堆積成群,就像特大號的樹瘤,同時,藍中帶紫的噴射流拖在尾部,就像一萬米長的根須。
“其他人正等著呢。”海特·馬斯蒂恩輕聲說,他點頭示意領事朝矮墊看,那兒,領事的行李整裝待開。圣徒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堰木支撐椽,于是,領事開始更衣,他穿上半正式的晚禮服,寬松的黑褲子,擦得光亮的艦用靴,一件腰部和肘部膨起的白色絲綢上衣,淺黃腰帶,黑色馬甲,肩章上飾有代表霸主的緋紅斜條,還有一頂軟軟的金黃三角帽。一塊彎曲墻壁變成一面鏡子,領事盯著鏡中的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穿著半正式的晚裝,皮膚曬得黝黑,但悲傷的雙眼下方卻是奇怪的一片慘白。領事皺緊眉頭,點點頭,轉回身。
海特·馬斯蒂恩做了個手勢,領事便跟著這個罩在袍子里的高大身影,穿過小艙內的一個膨大區域,來到了一條走道。這條走道彎曲向上,繞過巨樹之艦軀干的巨大樹皮墻,最后消失不見。領事停下腳步,挪到走道邊緣,然后迅速后退一步。往下至少有六百米的距離——巨樹的根基中囚禁著奇點,產生的六分之一標準重力讓人有“往下”的感覺,而且走道周圍沒有欄桿。
他們繼續安靜地向上走。在主樹干走廊處轉了個彎,走了三十米,稍后又盤旋了半圈,越過一條脆弱的吊橋,來到一根五米粗的樹枝前。他們沿著這條樹枝向外走,來到一處枝葉繁茂的地方,海伯利安的太陽光把這兒照得亮亮的。
“我的船出倉了嗎?”領事問道。
“已經加滿燃料,在十一區待命。”海特·馬斯蒂恩說。他們走進樹干的陰影中,透過樹葉之間的黑暗縫隙,星辰隱約可見。“其他朝圣者同意,如果軍部當局允許,那他們就搭乘你的飛船降落。”圣徒加上一句。
領事揉揉眼睛,他真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從冰凍沉眠之后那揮之不去的恍惚狀態中恢復。“你們與特遣隊聯系上了?”
“哦,是的。我們量子躍遷穿越隧孔時,被他們盤問了一下。現在,一艘霸主的戰艦……正在……護送我們。”海特·馬斯蒂恩朝他們頭頂的天空指了指。
領事瞇著眼睛向上看,但就在那一刻,幾簇樹枝的尖端已經從巨樹之艦的陰影中轉出,大片大片的樹葉被落日的余暉點亮。即使在那些仍有陰影的地方,發光鳥就像日本提燈一樣棲息在走道、搖擺藤蔓、吊橋上,到處亮堂堂的。來自舊地的螢火蟲和來自茂伊約的輻射蛛紗一閃一閃地游蕩進樹葉的迷宮,它們和天空中的星群混雜在一起,甚至星際間久經風雨的旅行家也會將它們誤認為星座圖的一部分。
海特·馬斯蒂恩走進了一個由晶須纜索牽引的籃子,纜索消失在三百米的高空。領事緊隨其后,他們開始靜靜上升。他注意到,除了一些圣徒和他們矮小的克隆人副本之外,走廊上、船艙里、平臺上,顯然都空無一人。領事回想起,在會合之后和冰凍沉眠之前那段匆忙的時間里,他也沒有看見其他乘客,不過當時他認為這是由于巨樹之艦要量子化了,乘客們都安全地待在冰凍床中呢。然而,現在,巨樹之艦正以遠低于相對論速度的速度移動著,它的樹枝上應該擠滿了呆笨的乘客才對啊。他向圣徒說起眼前的不對勁之處。
“你們六位,就是我們僅有的乘客。”海特·馬斯蒂恩說。籃子停在樹葉的迷宮之中,巨樹之艦的船長在前開路,他們走到一個因為長期使用而顯得破舊的木扶梯邊。
領事驚訝地眨了下眼睛。通常,一艘圣徒的巨樹之艦要搭載兩千到五千名乘客;這無疑是人們最喜歡的星際旅行方式。巨樹之艦在幾光年遠的星系間穿梭,走的是景色優美的捷徑,很少導致超過四個月或五個月的時間債,因此,可以讓船上大量乘客盡量少花時間待在神游狀態下。對巨樹之艦來說,往返海伯利安需要六年的環網時間,沒有付賬的乘客,意味著圣徒將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
領事慢了一拍才意識到,在即將到來的疏散中,巨樹之艦將是非常理想的交通工具,損失最終會由霸主補償。盡管如此,領事明白,把“伊戈德拉希爾”這樣一艘漂亮卻脆弱的飛船——這種飛船全銀河系僅五艘而已——帶入戰區,對圣徒兄弟會來說是一次可怕的冒險。
“各位朝圣者。”海特·馬斯蒂恩宣告,他與領事兩人進入一個寬闊的平臺,一個小群體正等在一張長木桌的盡頭。在他們頭頂,群星閃耀著光芒,當巨樹之艦改變角度或航向時,星辰也會隨之旋轉。兩邊,樹葉形成實心球體,像是某種巨大水果的綠色表皮。從這些擺設,領事立刻認出這兒正是船長的就餐臺,五個乘客起身讓海特·馬斯蒂恩在桌子的首席就坐。領事在船長左手邊找到了一個為他而設的空位。
所有人安靜就坐,海特·馬斯蒂恩開始作正式介紹。盡管領事從沒和這些人打過交道,但有幾個名字聽上去耳熟,他動用了自己作為資深外交官的敏銳嗅覺,整理著這些人的身份和印象。
領事的左手邊坐著雷納·霍伊特神父,老派基督教(眾所周知的名稱是天主教)的一名神父。有那么一會兒,領事忘了黑衣和羅馬衣領的意義,不過他很快記起了希伯倫星球上的圣方濟醫院,差不多四十標準年前,他被派往那里執行生平第一次外交任務,可結果卻糟糕透頂,之后,他在那家醫院接受了酗酒急救治療。一提到霍伊特這個名字,他記起另一個神父,正當他在海伯利安的領事任期過半的時候,這個神父失蹤了。
雷納·霍伊特是個年輕人,領事估計他至多三十出頭。不過,似乎在不那么遙遠的過去發生過什么,讓這個年輕人變得異常蒼老。領事注視著他,那臉龐非常瘦削,菜黃的皮膚繃在顴骨上,眼睛很大,卻深埋在空空的眼窩中,嘴唇很薄,邊上的肌肉一刻不停地抽搐著,如此萎靡,甚至不能說他是在憤世嫉俗地苦笑,頭發倒還沒有像受輻射傷害那樣全部掉光。他感到自己正在凝視一個病入膏肓的男人。盡管如此,領事驚訝地發現,在他那強自按捺痛苦的模樣背后,這個男人的身體里,仍然殘存著些微來自少年時期的生命痕跡——他以前應該有張圓臉,皮膚白皙、嘴唇柔軟,曾經有一個更年輕、更健康,而不那么憤世嫉俗的雷納·霍伊特。
神父身旁坐著一個男人,幾年前,絕大多數霸主公民都熟悉他的形象。領事暗自尋思,現在的世界網內,公眾的注意力時限是不是和他生活在那兒的時候一樣短呢。或許更短。假如真是這樣,那么費德曼·卡薩德上校,曾經被稱為“南布雷西亞屠夫”的人,也許不再臭名昭彰或者聲名顯赫了。但對領事這一代人,對所有生活在慢節奏狀態下的外部世界民眾而言,卡薩德不是一個容易忘記的人。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很高——高到幾乎可以平視兩米高的海特·馬斯蒂恩。一身軍部黑衣,沒戴軍銜和勛章。那身黑色制服和霍伊特神父的外衣出奇地相似,但這兩人沒有一點相同之處。卡薩德沒有霍伊特羸弱的外表,他皮膚棕紅,顯而易見非常健康,如同鞭柄一般精瘦,肩部、手部、頸部露出條條筋肉。上校的雙眼小而黑,就好像某種原始的攝影機的全方位鏡頭。臉上棱角分明,陰影、平面、凸面。不像霍伊特神父那憔悴的臉龐,完全就跟冰冷的石像一般。順著下顎線條,有細細的一圈胡子,凸顯出他有棱有角的臉,就像是鮮血給刀刃增輝一樣。
上校的動作緩慢而蘊含力道,這讓領事想起許多年前,他在盧瑟斯星球上的私人種艦動物園里,看見過的一種地球產的美洲豹。他說起話來柔聲細語,不過領事注意到,即使上校不說話,仍然引人注目。
長長的桌子大部分位置是空著的,這群人聚集在桌子的一頭。費德曼·卡薩德的對面,坐著一個名叫馬丁·塞利納斯的詩人。
塞利納斯看上去和他對面的軍人完全是兩個極端。卡薩德精壯且高挑,馬丁·塞利納斯個子矮,身材臃腫不堪。和卡薩德石刻般的臉龐相反,詩人的臉像地球上的某種靈長類動物,極為多變,表情豐富。他嗓門大,粗聲粗氣,滿口穢言。這個馬丁·塞利納斯,領事想,身上有某種東西,幾乎邪惡到令人愉悅。他那紅潤的臉頰,大大的嘴巴,歪斜的眉毛,尖尖的耳朵,一刻也閑不住的手和手指。那手指這么長,當個鋼琴家真是綽綽有余了,或者用來掐死人。詩人那頭銀色頭發裁剪得凌亂不堪。
馬丁·塞利納斯看上去五十好幾了。不過領事注意到他頸部和手掌上的藍色染痕,這泄漏了天機,他懷疑這個人接受過鮑爾森理療,而且絕非寥寥數次。塞利納斯的真實年齡也許介于九十到一百五十標準歲數之間。假如他接近一百五十歲,領事想,那這詩人很可能是精神錯亂了。
如果說馬丁·塞利納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鬧騰、充滿活力,那么緊挨著他的一個客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則是充滿智慧、沉默寡言。索爾·溫特伯聽到在介紹他,抬起了頭。領事注意到這個知名學者短短的灰色絡腮胡子、布滿皺紋的額頭,以及明亮而悲傷的雙眼。領事聽過“永世流浪的猶太人”的傳說,也聽說過溫特伯那個絕望的請求。但是他震驚地意識到這位老人的懷中正抱著那個嬰兒——他的女兒瑞秋,現在才不滿幾星期大。領事移開目光。
第六個朝圣者是布勞恩·拉米亞,她也是在座唯一的女性。介紹到她的時候,這個偵探直視著領事,目光咄咄逼人,甚至在她轉眼不再看他時,領事仍可以感覺到她目光灼燒下的壓力。
布勞恩·拉米亞從前是盧瑟斯這個一點三倍重力星球的公民,她和右邊間隔一個座位的詩人差不多高,不過即使穿著寬松的燈芯絨飛船裝,也掩蓋不了她那結實身體的塊塊肌肉。黑色卷發齊肩,寬闊的前額上,兩道水平的黑色眉毛,尖鼻子結結實實的,更襯出了她鷹眼般的目光。拉米亞的嘴大且韻味十足,淺笑的時候嘴角微微上翹,也許是冷酷,也許只是俏皮。這個女人的黑眼睛似乎在挑戰這些觀察者,以便發現案情真相。
領事想到,布勞恩·拉米亞可以稱得上是個美女。
介紹完畢。領事清清嗓子,轉向圣徒:“海特·馬斯蒂恩,你說有七個朝圣者。溫特伯先生的孩子是第七個嗎?”
海特·馬斯蒂恩緩緩搖了下頭。“不。只有自己作出決定,打算去尋找伯勞的人,才能成為一名朝圣者。”
圍坐在桌邊的這群人出現了小小的騷動。每個人,包括領事,都心知肚明:朝圣者的數量只有在質數的情況下,才能完成伯勞教會發起的北上朝圣之旅。
“我是第七個。”海特·馬斯蒂恩,圣徒的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的船長,巨樹的忠誠之音說。宣布之后,一片靜寂,海特·馬斯蒂恩示意克隆人船員開始上菜,這是登陸前的最后一次進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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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說來,驅逐者還沒進入星系?”布勞恩·拉米亞問。她那嘶啞的聲音在領事內心奇怪地攪起漣漪。
“還沒有,”海特·馬斯蒂恩說,“但我們比他們早不了幾個標準天數。我們的設備已經探測到星系歐特云“會打仗嗎?”霍伊特神父問。他的聲音似乎和他的臉色一樣困乏。沒有人主動應答,神父轉向右邊,似乎這個問題本來是在問領事。
領事嘆了口氣。克隆人船員已經上了葡萄酒,他希望上的是威士忌。“誰知道這些驅逐者會干什么呢?”他說,“他們已經不再按照人類的邏輯行事了。”
馬丁·塞利納斯朗聲大笑,手舞足蹈,葡萄酒潑灑出來。“說得好像他媽的我們這些人類按照人類的邏輯行過事!”他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又大笑起來。
布勞恩·拉米亞皺眉。“如果戰局馬上開始的話,”她說,“當局可能不會讓我們登陸。”
“我們會獲準通行。”海特·馬斯蒂恩說。陽光透過他頭巾的褶皺,照在他微黃的皮膚上。
“剛逃離戰爭的死亡虎口,又把自己的命交給了伯勞。”霍伊特神父喃喃自語。
“大哉宇宙,勿有死亡!”馬丁·塞利納斯吟詠道。聲音如此之響,領事覺得可以吵醒冰凍沉眠中的人。詩人喝干最后一滴酒,舉起空空的高腳杯,顯然是在和群星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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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有死氣,勿有死亡,哀呼,哀呼;
哀呼,希布莉,哀呼,爾之神嬰惡毒
竟令神人癱瘓無能
哀呼,眾弟兄,哀呼,為吾力之不存;
如葦之畸,萎弱如吾聲,
哦,哦,痛苦,羸弱之痛苦
哀呼,哀呼,吾麻木之身漸暖……?
塞利納斯突然停了下來,又倒了點酒,他打了個嗝,打破了朗誦之后的一片沉默。另外六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領事注意到索爾·溫特伯始終淡淡笑著,直到他臂彎中的嬰孩扭動著,將他的注意力引開了。
“那么,”霍伊特神父躊躇地說,似乎想理清自己早先的一絲想法,“如果霸主的護衛艦離開,驅逐者拿下了海伯利安,這次占領或許不會流血,他們也許會讓我們干自己的事。”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輕笑。“驅逐者不想占領海伯利安,”他說,“假如他們拿下這星球,他們將掠奪所有他們想要的東西,然后做他們最擅長的事。他們會將城市燒成焦石,把焦石弄成碎片,再用這些碎片當柴燒。他們會把兩極融化,把海洋煮沸,用煮出來的鹽來腌制大陸上還殘留的那幾塊土地,這樣就永遠不會再有任何東西從那兒長出來。”
“那……”霍伊特神父欲言又止。
克隆人搬走湯水和色拉碟,開始上主菜,大家誰都沒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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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有一艘霸主戰艦在護送我們?”領事對海特·馬斯蒂恩說,他們剛吃完烤牛肉和水煮天魷魚。
圣徒點點頭,手向上指了指。領事瞇眼看,可是在那旋轉的星空中,他看不到有任何東西在移動。
“這個。”費德曼·卡薩德說著,從霍伊特神父身邊探過來,遞給領事一副軍用折疊望遠鏡。
領事點頭表示謝意,拇指打開開關,將海特·馬斯蒂恩所指的那片天空掃描了一下。雙筒望遠鏡的回轉晶體以程序化的搜尋模式掃過這片區域,聚焦時發出輕微的嗡嗡聲。突然,視像凝固住了,模糊了一下,繼而放大,最后,定住了。
當霸主艦船填滿整個取景器時,領事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那既不是一艘單飛疾行偵察機隱現在能量場中的種子狀物體,也不是一艘火炬艦船的鱗莖狀船體,電子成像顯示的是一艘糙黑的攻擊航母。那東西真是讓人嘆為觀止,只有數個世紀以前的軍艦能夠與之相比。四組懸臂縮進艦內,破壞了這艘霸主神行艦的流線型船體,意欲隨時準備開戰,它那六十米長的指揮探針和克洛維斯尖器領事一言不發地將雙筒望遠鏡遞還給卡薩德。如果特遣部隊已經派出全副武裝的航母來護送“伊戈德拉希爾”,那么,迎接驅逐者入侵的,將是何種等級的火力呢?
“我們要等多久才能登陸?”布勞恩·拉米亞問。她剛才用通信志接入了巨樹之艦的數據網,不管發現了什么,還是沒發現什么,反正她顯得灰心喪氣。
“四小時后進入軌道,”海特·馬斯蒂恩低聲道,“然后飛船登陸還需幾分鐘。我們的領事朋友提供了他的私人飛船,搭載我們登陸。”
“去濟慈?”索爾·溫特伯問。這是這位學者晚餐后第一次開口。
領事點點頭。“濟慈仍舊是海伯利安上唯一的飛船起運航空港。”他說。
“航空港?”霍伊特神父聽起來很憤怒,“我以為我們會直接去北方。去伯勞的王國。”
海特·馬斯蒂恩耐心地搖搖頭。“朝圣總是從首都出發,”他說,“將花上好幾天時間,才能抵達光陰冢。”
“好幾天,”布勞恩·拉米亞厲聲說道,“真是荒唐。”
“也許吧,”海特·馬斯蒂恩同意,“但不管怎樣,就得這么辦。”
霍伊特神父臉色不佳,似乎那頓飯里的什么東西讓他消化不良,盡管他幾乎什么也沒吃。“你們看,”他說,“難道我們不能換換規矩嗎?就這一次——我是說,考慮到這可怕的戰爭,還有這一切?我們難道就不能在光陰冢附近登陸,或者隨便哪里,然后把事兒辦了?”
領事搖搖頭。“近四百年來,一直有太空船或航空器試圖抄近路去北部荒野。”他說,“據我所知,沒人成功過。”
“可以提問嗎?”馬丁·塞利納斯說,他像小學生一樣開心地舉手發問,“那么多的飛船,究竟撞上什么爛事了?”
霍伊特神父對著詩人蹙緊眉頭。費德曼·卡薩德微微一笑。索爾·溫特伯說:“領事并沒有說那個地區不能接近。人們可以乘船去,也可以通過各種陸路到達。太空船和航空器也沒有消失,它們輕易地登陸在廢墟或光陰冢附近,也輕易地返回到電腦指示的任何地點。僅僅是飛行員和乘客不翼而飛了。”溫特伯將熟睡的嬰孩從大腿上抱起,放進他脖子上掛著的嬰兒筐中。
“又是這個老掉牙的傳說,”布勞恩·拉米亞說,“那飛船日志怎么說?”
“什么也沒有,”領事說,“沒有暴力行為。沒有強行入侵。沒有航行偏向。沒有無法解釋的時間誤差。沒有異常的能量泄漏或損耗。沒有任何物理現象。”
“沒有乘客。”海特·馬斯蒂恩說。
領事半天才反應過來。如果海特·馬斯蒂恩剛才是想開玩笑……他確實是開了個玩笑,這可是領事與圣徒打交道的幾十年來,第一次看到他們中的一員顯示出一絲哪怕剛萌芽的幽默感。領事看著船長頭巾下那張隱約的東方人面孔,從那上面,找不到任何開過玩笑的跡象。
“多么非凡的情節啊,”塞利納斯大笑,“一片真實的、基督都為之痛哭的靈魂藻海,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到底他媽的誰策劃這攤爛計劃的?”
“閉嘴,”布勞恩·拉米亞說,“老家伙,你喝醉了。”
領事嘆口氣。這群人在一起還沒有超過一個標準小時。
克隆船員將餐碟清理好,開始上甜點,冰凍果子露、咖啡、巨樹水果、卓郎、果子奶油蛋糕,以及由復興巧克力制成的蘸醬。馬丁·塞利納斯擺擺手,示意不要甜點,而是叫克隆人再拿一瓶葡萄酒來。領事考慮了幾秒,要了瓶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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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有個想法,”大家快吃完甜點時,索爾·溫特伯說,“如果我們想活下去,就必須得互相交談。”
“你這話什么意思?”布勞恩·拉米亞問。
溫特伯無意識地搖著睡在他懷里的嬰兒:“打個比方說,這兒有誰知道,為什么伯勞教會和全局會選擇你參加這次旅行?”
沒人說話。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溫特伯說,“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這里有誰是伯勞教會的成員或是信徒?就我來說,我是個猶太人,不管這些天我的宗教信念變得多么混亂,我也絕不會去膜拜一個有機的殺人機器。”溫特伯揚起濃眉,環視了一圈。
“我是巨樹的忠誠之音,”海特·馬斯蒂恩說,“盡管很多圣徒相信伯勞是懲戒的化身,專門處罰那些不從樹根獲取營養的人。可是我必須承認,這是歪門邪說,《盟約》或是繆爾坐在船長左邊的領事聳聳肩。“我是無神論者,”他說,迎著光舉起酒杯,“我從沒和伯勞教會打過交道。”
霍伊特神父緊繃著微笑了下。“天主教會任命我為神父,”他說,“崇拜伯勞,是與天主教的任何教條相抵觸的。”
卡薩德上校搖搖頭,不知道是拒絕回答,還是在表示他不是伯勞教會的一員。
馬丁·塞利納斯張開雙臂。“我受洗成為一名路德教徒,”他說,“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支派。在你們的父母還沒出生前,我幫助創建了禪靈派。我曾經是天主教徒、啟示教徒、新馬克思主義者、界面狂徒、虔誠的震蕩教徒、惡魔信徒,還是杰克的那達教會的主教、保證重生協會的繳費會員。現在,我很高興地說,我是名單純的異教徒。”他朝大家微笑,“對一名異教徒來說,”他總結道,“伯勞是一個最容易接受的神祇。”
“我對宗教瞧都不瞧一眼,”布勞恩·拉米亞說,“我并不臣服于它們。”
“我相信,我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索爾·溫特伯說,“我們中沒有人承認加入過伯勞教會,然而,這個團體的眼光真是獨到,有數百萬名忠誠信徒希望朝拜光陰冢……朝拜他們兇猛的神祇,而這個教會的長老……選中了我們七個,來進行這也許是最后一次的朝圣。”
領事搖搖頭。“溫特伯先生,你的意思可能說得很明白,”他說,“但是,我還是無法理解。”
學者心不在焉地捋著胡須。“看來我們要返回海伯利安的理由實在是太令人動心了,就連伯勞教會和霸主的概率情報局都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他說,“這些理由,比如說我的,也許已經盡人皆知,雖然餐桌上的諸位對自己的故事心知肚明,但是我肯定,沒有人會了解這次朝圣全部的來龍去脈。我建議,大家在余下的幾天中分享自己的故事。”
“為什么?”卡薩德上校說,“這聽起來毫無用處啊。”
溫特伯笑了。“恰恰相反,首先,在伯勞或其他災難讓我們心煩意亂時,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起碼能取悅我們,讓我們這些同路人互相了解,能知道多少是多少。同時,也可以給我們足夠的啟迪,來保住我們所有人的性命。只要我們足夠聰明,也許能從我們的經歷中找到一條主線,看看是什么將我們所有人的命運與反復無常的伯勞綁在一起。”
馬丁·塞利納斯大笑起來,他閉上眼睛,吟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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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騎跨海豚之背,
靠尾鰭來掌舵,
無辜之人再次經歷死亡,
他們的傷口再度綻破。?
“是列尼斯塔嗎?”霍伊特神父說,“我在神學院研究過她。”
“差不離,”塞利納斯說,他睜開雙眼,又倒了一杯酒,“是葉芝。一個混球,他死后五百年,列尼斯塔才剛剛在吸吮她老媽的金屬乳頭呢。”
“瞧,”拉米亞說,“我們互相講故事,這有什么好處呢?當我們見到伯勞,我們告訴它,我們想要什么,其中一人可以實現愿望,其他人死光。不是嗎?”
“坊間傳言是這么說的。”溫特伯說。
“伯勞可不是什么坊間傳言,”卡薩德說,“它那鋼鐵之樹也不是。”
“那么,為什么要用故事來煩人呢?”布勞恩·拉米亞問,戳起最后一塊巧克力芝士蛋糕。
溫特伯輕輕地撫摸著熟睡中嬰孩的后腦勺。“我們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中,”他說,“霸主公民中,每一百萬人中,就有一人選擇在星際之間游歷,而不是沿著環網旅行,我們是這些人中的一部分。我們各自代表著自己過去的一個特有時代。比如說,我,已經六十八標準歲,但是由于旅行帶來的時間債,我那六十八年已經橫跨了霸主一個世紀的歷史。”
“那又怎樣?”他旁邊的女人說。
溫特伯張開手,指著桌邊的所有人。“我們這些人代表一個個時間孤島,同時也代表彼此分隔的觀點海洋。或者,說得更通俗一點,就好比我們每一個人都拿著一整塊拼圖的一小塊,自從人類第一次登陸海伯利安以來,沒有人知道這拼圖的全貌,”溫特伯撓撓鼻子,“這是一個謎題。”他說,“說實話,這個謎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哪怕我只有這最后一星期來享受它。我很樂意看到智慧的閃光,即使不成功,能夠研究這個謎,我也心滿意足了。”
“我同意,”海特·馬斯蒂恩不帶情緒地說,“我之前沒想到這一點,不過,在我們面對伯勞之前,講故事確實是個明智之舉。”
“但是,要是有人撒謊呢?”布勞恩·拉米亞問。
“無關緊要,”馬丁·塞利納斯咧嘴一笑,“妙就妙在這上頭。”
“我們應該投票解決。”領事說。他想起梅伊娜·悅石曾說過這群人中有一個是驅逐者的間諜。聽故事,會把這個間諜揭露出來嗎?領事笑了起來,那樣的話,這個間諜也太蠢了。
“誰說我們是一小幫快樂的民主人士?”卡薩德上校表情漠然地問道。
“我們最好這樣做,”領事說道,“為了達成我們各自的目標,大家必須一起抵達伯勞的地盤。我們需要一種方法,來作出決定。”
“我們可以選一個領導者。”卡薩德說。
“沒門。”詩人的口氣愉悅得很。在座的其他人也搖頭不贊成。
“好吧,”領事說,“我們來投票。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決定,是溫特伯先生提出來的,大家看看,是不是要把我們過去和海伯利安的聯系說出來。”
“要么不說,要說就把一切都說出來,”海特·馬斯蒂恩說,“要么每一個人都分享自己的故事,要么大家都不講。少數服從多數。”
“那就這樣,”領事說,他突然很想聽聽其他人會講述什么樣的故事,同樣,他也確信自己不會講他自己的故事,“有誰贊成講故事?”
“同意。”索爾·溫特伯說。
“同意。”海特·馬斯蒂恩說。
“完全同意,”馬丁·塞利納斯說,“我可不會錯過這場持續一個月在糞坑里興奮洗澡的滑稽戲。”
“我也贊成。”領事說完,讓他自己也覺得詫異,“有誰反對?”
“我不愿意。”霍伊特神父說,聲音無精打采。
“我覺得這主意蠢透了。”布勞恩·拉米亞說。
領事轉向卡薩德。“上校?”
費德曼·卡薩德聳聳肩,不置可否。
“計票如下:四票贊成,兩票反對,一票棄權,”領事說,“贊成者多數。那誰先開始說?”
毫無動靜。馬丁·塞利納斯在一小張紙上寫著什么,最后抬起頭來。他把紙撕成好幾片。“我記下了一到七,總共七個數字,”他說,“抓鬮決定講故事先后吧?”
“聽上去真幼稚。”拉米亞說。
“我是個幼稚的家伙。”塞利納斯臉上帶著色鬼的笑容。“大使先生,”他朝領事點點頭,“我可以借一下你當作帽子的鍍金枕頭嗎?”
領事遞過他的三角帽,折疊的紙片扔進了帽子中,傳給了眾人。索爾·溫特伯第一個抽,馬丁·塞利納斯最后一個。
領事展開紙片,確認沒有人看得見。他是第七個。他如釋重負,就像空氣從打滿氣的氣球中溢出一樣。他推斷,很有可能,在輪到他講故事前,就會有麻煩事發生。或許戰事會讓這一切都不切實際。或許大家會對故事失去興趣。或許國王死掉。或許馬死掉。或許他可以教馬說話。不能再喝威士忌了,領事想。
“誰第一個?”馬丁·塞利納斯問。
片刻的靜默,領事聽到樹葉和著微風颯颯抖動的聲音。
“我。”霍伊特神父說。神父的表情顯示出他正活活忍受著痛苦,這種表情,領事曾經在那些病癥處于晚期的朋友的臉上見過。霍伊特攤開紙片,上面清楚地涂著一個大大的“1”。
“好,”塞利納斯說,“開始講吧。”
“現在?”神父問。
“干嗎不?”詩人說。塞利納斯至少喝了兩瓶酒,但僅有的跡象是圓臉上微微的一點深暈和看上去莫名邪惡的眉毛角度。“離登陸還有幾小時,”他說,“我本來打算睡個覺,把冰凍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后我們安全著陸,在天真的當地人中間好好安頓下來。”
“我們的朋友的看法是,”索爾·溫特伯輕聲說,“每天午餐后的幾小時,可以用來講故事,那是最佳時間。”
霍伊特神父嘆息著,站起身。“稍等一會兒。”他說完,便離開了餐桌。
過了幾分鐘,布勞恩·拉米亞說:“你們覺得他是不是太緊張了?”
“不,”雷納·霍伊特說,他從一個充當著主干樓梯的木梯子的頂上爬了出來,“我需要這些,”他把兩本又小又臟的筆記本放在桌上,坐了下來。
“可不能照著禱告本逐字宣讀啊,”塞利納斯說,“魔術師先生,我們要講自己的神奇故事。”
“該死,你給我閉嘴!”霍伊特叫道。他在臉上畫著十字,手觸到胸前。那一夜,領事第二次發覺,他正看著一個病入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神父說,“不過,假如要講我的故事,我必須同時講述其他人的故事。這些日記屬于一個人,我為什么來海伯利安,今日又為何返回,正是為了這個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氣。
領事觸摸著日記。它們很臟,有點焦黑,似乎曾罹患火難。“你的朋友是個懷舊的人,”他說,“假如他仍舊書面記日記的話。”
“是的,”霍伊特說,“假如你們全都準備就緒了,那我這就開始講了。”
桌邊的眾人點點頭。在就餐臺下,一千米長的巨樹之艦在冷夜中航行,生命的脈動無比強烈。索爾·溫特伯將熟睡的寶寶從嬰兒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他座位旁的一塊加了襯墊的毯子中。他拿出通信志,將它放在毯子邊上,按了下觸顯,設定白噪聲模式領事伸了個懶腰,他發現了一顆藍綠相間的星星,那就是海伯利安。領事看著它慢慢變大。海特·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張臉埋在陰影之下。索爾·溫特伯點上煙斗。其他人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馬丁·塞利納斯看上去像是聽眾中最生龍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他身體前傾,小聲吟道:
?
他說:“好吧,
既然這故事游戲,得由在下我率先,
那請以上帝之名,歡迎最短第一簽!
諸君友聽吾道來,策馬騎乘走向前。”
朝圣眾耳聞此語,當下便不再停歇,
講者立刻就開始,歡樂笑意布滿臉,
完整故事和陳述,全數都寫在下面。?
神父的故事:為上帝痛哭的人
“有時候,正統的熱忱和叛教之間僅一線之隔。”雷納·霍伊特神父說。
就這樣,神父的故事開始了。后來,領事記下了完完整整一個故事,他去掉了霍伊特中間的停頓,粗重的喘息,跑題的開頭,以及人類說話時慣有的添油加醋,將故事口述進了通信志。
雷納·霍伊特是佩森保羅·杜雷神父,要是身處另一個時代,肯定會成為一名主教,也許還會成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發已經從高貴的額頭朝后禿去,眼神中帶著太多久經世故的鋒芒,已經掩蓋不了其中的痛苦。保羅·杜雷是圣忒亞
在雷納·霍伊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杜雷神父就蒞臨過學前神學院,當然次數很少,而他們這些即將成為神學院學生的人,有時候也會參觀新梵蒂岡,那種待遇就更加少見啦,但是就在這些罕見的機會下,霍伊特匆匆瞥見了杜雷神父,在他心里,杜雷神父就像是一個神一般的人。然后,霍伊特進入了神學院,他在那里學習的幾年里,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馬加斯特星球
海伯利安,大多數人對這個星球的了解,僅限于古怪的伯勞教會,因為這個教會起源于那里。然而,杜雷神父卻請求赴該地任職,于是霍伊特神父被選中,陪伴他飛赴海伯利安。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融會了學徒、護衛、間諜三重身份的最難受之處,甚至連欣賞一個新世界的機會都沒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將杜雷神父送達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須重新登上同一艘神行艦,返回世界網。主教大人給予雷納·霍伊特的,是二十個月的冰凍沉眠,是往返旅程抵達目的地時幾星期的近星系航行,是八年的時間債,使他落后自己的前班友,失去前往梵蒂岡任職和布教的機會。
出于順從,又受過嚴格的戒律教導,雷納·霍伊特二話沒說,便接受了任命。
他們的運輸船,古老的神行艦“娜嘉·歐列”號霸艦,是架布滿麻點的金屬艦船,非驅動狀態下飛行時,艦上沒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沒有提供給乘客的任何觀景點,連艦內娛樂活動也沒有,僅僅只有連接進數據鏈的刺激模擬,讓乘客老老實實待在他們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乘客們大多數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錢的旅客,還有一些信奉教會的神秘人物,前往伯勞那兒自殺的家伙。從沉眠中蘇醒后,他們睡在那些同樣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無特色的膳食平臺上吃著循環食物,慢慢應付太空病和無聊時間,飛船從躍出點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
他們被迫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霍伊特神父并沒有對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馬加斯特上發生了什么事,把這位高階神父送上了放逐之路。年輕人按著通信志植入物,盡可能搜尋有關海伯利安的數據,離降落還有三天,霍伊特神父覺得他已經是這個星球的專家了。
“有記錄說,天主教徒來過海伯利安,但沒提到那里有主教管區。”一天晚上,他倆懸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閑聊著,而他們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開開心心地玩著性愛刺激模擬,“我猜,你是去那里布教?”
“不,”杜雷神父應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兒不會把他們的宗教信仰強加給我,所以我沒有理由去冒犯他們,勸他們皈依我教。其實,我打算去南大陸——天鷹,然后取道浪漫港這座城市,找條進入內陸的路。但決不是以布道為幌子。我計劃在大裂痕設立一個人種研究站。”
“研究?”霍伊特神父訝異地重復道。他閉上眼睛,按著植入物,然后再度睜眼看著杜雷神父,“神父,羽翼高原的那個地區不適合居住。那里長有火焰林,人們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著點點頭。他沒有帶什么植入物,旅行期間,他那古舊的通信志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輕聲說,“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畢庫拉住在那兒。”
“畢庫拉。”霍伊特說,閉上雙眼。“但他們只是傳說啊。”他最后說道。
“嗯,”杜雷神父說,“查查索引,查查馬梅特·斯貝德靈。”
霍伊特神父再度閉上雙眼。通用索引告訴他,馬梅特·斯貝德靈是名微不足道的探索家,復興之二行星上沙科爾頓斯貝德靈的簡要記載中假設,這些人類是三個世紀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種艦上殖民者的幸存者,這些人被描寫成由于極端的與世隔絕,遭受著文明退化效應。斯貝德靈直截了當的原話是這樣的:“……即使到這里還不到兩天,已顯而易見,畢庫拉太蠢笨,太死氣沉沉,太遲鈍,簡直不值得花時間描述他們。”后來,火焰林開始顯示出活躍的跡象,斯貝德靈沒再浪費更多的時間進行更深入的觀察,而是急急忙忙趕回海岸。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逃離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運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裝備和記錄,也失去了他的右臂,這些東西都留在了“安靜的”森林里。
“老天。”霍伊特神父躺在“娜嘉·歐列”號的吊床上,“為什么要研究畢庫拉呢?”
“為什么不?”杜雷神父和善回應道,“我們對他們知之甚少。”
“我們對海伯利安上絕大多數東西都知之甚少。”年輕的神父說,他情緒稍微有點激動,“為什么不選大馬大陸上籠頭山脈北麓的光陰冢和傳奇的伯勞呢?”他說道,“他們聲名卓著!”
“千真萬確,”杜雷神父說,“雷納,我問你,有多少學術文件是論述光陰冢和伯勞的?上百?還是上千?”年老的神父剛把煙葉塞進煙斗,現在把它點著了;霍伊特觀察到,這在零重力下費了好一番工夫。“除此之外,”保羅·杜雷說道,“即使所謂的伯勞的確存在,它也不是人類。我只對人類感興趣。”
“是啊,”霍伊特說,他正搜索枯腸,尋找有力的論據,“可畢庫拉這個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頂多只會發現幾十個土著,住在煙霧繚繞的地區……無甚輕重,連殖民者自己的測圖衛星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宮,為什么選擇畢庫拉呢?”霍伊特紅光滿面,“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個迷宮世界之一嗎?”
“當然知道。”杜雷說道。煙霧形成一個粗糙的半圓,逐漸擴大,直到氣流將它打得支離破碎。“但是整個世界網內,已經有研究人員和慕名者研究迷宮了,而且,雷納,這些隧道存在于那九個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長時間了嗎?五十萬標準年?我想,有將近七十五萬年了。這些秘密永世長存。但是,畢庫拉文明將存在多長時間?他們會被現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環境所淘汰。”
霍伊特聳聳肩:“也許他們已經滅絕了。自打斯貝德靈遇見他們起,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到現在,也沒有其他確認的報告。假如他們已經全部滅絕,那么你為了到那兒所付出的所有時間債、所有勞動和所有痛苦都將化為泡影。”
“千真萬確。”杜雷神父僅僅說了這句話,平靜地抽著煙斗。
正是在搭乘登陸飛船下落的那段時間,與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時,霍伊特神父才對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在他們頭頂,海伯利安的邊緣閃耀著白色、綠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突然,這艘古舊的登陸飛船切進高空大氣層,火焰瞬間充斥了窗口,緊接著,他們便開始了靜靜的飛行,六萬米之下,是黑色的烏云團,星星點綴的海洋,海伯利安旭日初生的晨昏線正向他們急速靠近,就像光譜形成的海嘯。
“太壯觀了。”杜雷神父輕聲說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對他年輕的同伴說,“太壯觀了。我有時會有類似的感受……很輕微的感受……圣子屈尊轉化成人子霍伊特開口想說話,但是杜雷神父繼續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鐘后,他們降落在濟慈星際站上,杜雷神父很快被卷進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鐘后,失望至極的雷納·霍伊特搭載飛船升上高空,再次與“娜嘉·歐列”號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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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期后,我回到佩森,”霍伊特神父說,“我錯過了八年時間,但是我覺得自己蒙受的損失比這單純的時間損失更嚴重。我一返回,主教便通知我,保羅·杜雷在海伯利安上的四年時間里,一直杳無音訊。新梵蒂岡通過超光通信打聽消息,但是,不管是濟慈的殖民機關,還是領事館,都無法找到失蹤的神父。”
霍伊特頓了頓,從水杯中啜了一口水,這時,領事接著神父的話說道:“我還記得那次搜尋。當然,我從沒見過杜雷本人,但是為了找到他,我們都盡了全力。我的助手西奧,幾年來花了很多精力,試圖解決這個失蹤神父的案子。但是除了浪漫港傳出的幾份自相矛盾的目擊報告說那里有人見過他,其余地方都沒有他的蹤跡。而且,這些人見過他,還要追溯到幾年前他剛抵達時的幾星期。那兒有幾百個種植園,既沒有無線電通信,也沒有通信線路,主要是因為他們在收割纖維塑料的同時,還在收割地下毒品。我猜我們從來沒有找對人,也沒有找到杜雷到過的種植園。至少在我離職前,杜雷神父的案子還懸而未決。”
霍伊特神父點點頭。“你在領事館的后任到任后,過了一個月,我再次來到了濟慈。主教聽說我自告奮勇要返回那里,感到頗為驚訝。教皇陛下還接見了我。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時間,按當地的算法,不到七個月。我返回世界網時,已經發現了杜雷神父的命運。”霍伊特輕輕拍了拍桌上兩本污跡斑斑的皮制書。“如果我要講完整個故事,”他嗓音沙啞,“我必須讀取里面的章節。”
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轉了個方向,樹干遮蔽了陽光,其下的就餐臺和彎曲樹葉形成的天篷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點綴在蒼穹中的數千星辰,就仿佛是在星球表面上看星空一般。慢慢地,頭頂、身旁、桌子底下萬光閃耀。海伯利安變成了一個清晰的球體,它就像一顆致命的導彈,向他們急速飛來。
“讀吧。”馬丁·塞利納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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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摘自保羅·杜雷神父的日記:
第一日:
就這樣,我的流亡之路開始了。
我有點為難,不知道我該如何對新日記的日期進行標注。按佩森的修道歷法,今天是天父二七三二年托馬斯月十七日。按霸主的標準歷法,是霸紀五八九年十月十二日。按海伯利安的算法,我聽我下榻的老旅館里那個瘦骨嶙峋的矮職員說,今天是墜船紀四二六年李修斯月(他們七個月的最后一個,一個月有四十天)二十三日,又或者是哀王比利統治紀一二八年,這位國王起碼有一百年未曾在位了。
見鬼。就叫它流放的第一日好了。
精疲力竭的一天。(奇怪,睡了幾個月的覺,竟仍如此疲憊。不過,據說這是從神游狀態蘇醒后的正常反應。即使我不記得曾經旅行過,我身上每個細胞也能感受到過去幾個月旅行帶來的疲乏。記得年輕些的時候,我不會在旅行后有如此疲憊的感覺。)
我深感歉意,沒有深入了解年輕的霍伊特。他看上去像是個正派人,言談有理有節,目光如炬。教會弄到現在這步瀕危田地,決不是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的過錯。只是,他那天真爛漫阻止不了教會看似宿命的湮沒。
哎,我付出的一切也毫無用處。
飛船降落時,我看到了這個新世界的壯觀景象,我可以辨認出三大陸中的兩個——大馬和天鷹。第三個,大熊,我沒看見。
飛船降落在濟慈,我花了幾個小時的精力,通過了海關人員的盤查。之后,我乘著地面運輸車,來到市鎮。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北部的山脈籠罩著不斷游移的藍色迷霧,山麓小丘上林立著黃色和綠色的樹木,暗淡的天空層層渲染著藍綠色,太陽甚小,但卻比佩森的明亮多了。從遠處看,那景象流光溢彩,很是生動;當人走近時,顏色逐漸消融,逐漸淡去,就好似畫家的調色盤。哀王比利的巨大雕像,我曾經聽得老繭都出來了,可是真正見到它的時候,說來奇怪,它令我失望至極。從高速路上望去,它顯得粗糙不堪,是一幅在黑色山嶺上草草鑿就的素描像,一點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帝王像。它俯瞰著這個擁有五十萬人口的破爛不堪的城市,沉思著,也許這個精神失常的詩人國王就欣賞這個姿勢吧。
市鎮本身像是個被分成貧民窟和沙龍的迷魂陣,當地人分別稱兩者為杰克鎮和濟慈,所謂的老城雖然僅有四個世紀的歷史,但所有地方都是磨得光亮的石頭,被故意弄成不毛之地。我馬上會在城內游覽一遍。
我本計劃在濟慈待一個月,但事實上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加緊趕路。哦,愛德華蒙席啊,愛德華,跟你一同度過兒時,一同度過學生年代(雖然我不如你才華橫溢,也不如你正統),而如今都是老頭了。現在你比我多了四年的睿智,我仍然是你記憶中那個淘氣、固執的小男孩。我愿你仍然在世,愿你依然健康,為我祈禱吧。
好累啊。想睡了。明天,游覽一下濟慈,好好吃一頓。然后安排行程,往南去天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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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
濟慈有一座教堂。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曾經有一座。它已被遺棄了至少兩個標準世紀。坐落在一片廢墟中,十字耳堂向藍綠色的天空敞開門戶。西部有一座塔尚未完工,其他塔狀建筑也只是些腐敗的骨架,由搖搖欲墜的石頭和銹跡斑斑的加固桿搭建而成。
我在上面磕磕絆絆地走過,當時我正沿著霍利河岸一路徘徊,迷了路,那里是小鎮人煙稀少的地區,老城慢慢轉變成杰克鎮上一堆混亂的大貨棧,頹敗不堪,教堂的廢塔被擋在這些房子背后,連一眼也瞅不到。直到我在一個角落上轉個彎,來到一個狹窄的死胡同中,教堂的外殼才一覽無余。它的神父會禮堂半塌進河中,正面佇立著大流亡后的一些雕像的殘存物,悲哀,發人深省。
我游過一格一格的影子,蕩過倒塌的大樓,最后進入教堂正殿。佩森的主教從沒有提到海伯利安上有過天主教的歷史,更不可能提到教堂。很難想象,四個世紀前,那艘墜落于此的殖民種艦上竟然會有足夠的教徒,保證主教的登場,更別提教堂了。然而,的確是有的。
我在圣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閑蕩。塵埃和石膏粉屑像熏香一般飄蕩在空中,兩束陽光被勾勒出來,從高處狹窄的窗口瀉下。我走了出去,來到一片沐浴在陽光下的寬敞區域,走到一個卸去所有裝飾物的圣壇上,掉落的石塊已經將它砸得千瘡百孔。圣壇后的東墻上掛著的一個巨型十字架也倒塌下來,現在落到了與石頭堆和陶瓷屑為伍的地步。我不經意地走到圣壇之后,舉起雙手,開始圣餐祈禱儀式。我的行為,絲毫不是嘲仿,也不是演戲,沒有什么象征意義,也沒有什么言外之意;僅僅是一名四十六年來每天做彌撒的神父的自動反應,而這個神父在將來已無法再參加這舒緩心靈的慶典儀式了。
讓我吃驚的是,我發現這里有一名教徒在禱告。這個老婦人跪在第四排的長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圍巾恰如其分地融于陰影中,只能看見她那蒼白的鵝蛋臉,滿面皺紋,垂垂老矣,虛無地飄在黑暗之中。出于震驚,我停止了禱告。她正看著我,但那雙眼睛有點異常,甚至在那么遠的距離下,我也馬上確信,她是個瞎子。我呆若木雞,講不出話來。瞇眼看著浸沐在渾濁陽光下的圣壇,這光怪陸離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處?我到底在干什么?
當我重新說話,面對她開口時,聲音悠悠地回蕩在大廳中,但她卻已經走了。我可以聽見雙足在石頭地面上擦出的腳步聲。聲音粗礪刺耳,接著,一小段光將她在圣壇右側的身影照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陽光,開始越過本應是圣壇欄桿的地方,那里現在成了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別害怕,雖然那個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實是我。我大步流星地走著,但當我來到教堂中殿的隱蔽角落時,她已經不見了蹤影。那里只有一扇小門,通向破損的神父禮堂和河岸。我頹喪地回到黑漆漆的大堂,本來,我會很高興地將這個女人歸結為我腦中的想象,她只是我那么多月被強迫待在冰凍沉眠狀態后的噩夢初醒,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憑實據,我發現,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燒著一支孤獨的紅色禱告燭苗,它那微弱的火苗還在無形的冷風中搖曳。
我厭倦了這座城市。我厭倦了異教徒的自負,厭倦了杜撰的歷史。海伯利安是個沒有詩的詩人世界。濟慈是個集華麗、偽古典和愚笨無知于一身的新興都市。鎮上有三座禪靈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場所是無數的沙龍、妓院、龐大的處理南方船運的纖維塑料交易市場,以及伯勞教會神廟。在這兒,迷途的人們將他們的絕望隱埋在這淺薄的神秘之物上。整個星球散發著神秘的氣息,卻沒有人去揭開這神秘的面紗。
見鬼去吧。
明天我將動身前往南方。在這滑稽的世界上有掠行艇和其他飛行器。但是,對普通人來說,要想在這些被詛咒的島嶼大陸間旅行,乘船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我聽說,這要等上天長地久——從濟慈啟程的某種巨型旅客汽艇,每星期只有一班。
我明天一大早乘汽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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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
動物。
初登陸的小隊肯定對動物有特殊的愛戀。馬,熊,鷹。三天來,我們沿著大馬東海岸一條無規則的海岸線長途跋涉,那條海岸線名叫“鬃毛”。最后一天,我們穿越了中央海的一條短徑,來到一個名叫“貓礁”的大島。今天我們在島上的“大城市”費力克斯卸下乘客和貨物。從觀景臺和系留塔上,可以看到胡亂堆砌的茅舍和棚屋。在那里,至多能住五千多人。
接下來,汽艇將緩慢地飛行八百多米,飛過名為“九尾”的一系列小島,然后大膽地越過七百多米的廣闊海洋和赤道。之后,我們看見的下一個陸地是天鷹的西北海岸,所謂的“鳥嘴”。
動物。
把這種交通工具稱為“旅客汽艇”,是對詞義的創造性使用。它是一種巨大的升降裝置,貨艙非常大,大到能把費力克斯小鎮載到海上,外帶數千捆纖維塑料,而且還綽綽有余。至于我們這些乘客,不是什么很要緊的“貨物”,可以隨心所欲去我們能去的地方,干自己想干的事。我在船尾卸貨出口處搭了一張輕便小床,為自己營造了一個人間仙境,把行李和三大箱遠征裝備放在一邊。我旁邊是一大家子人,八個農場工人,他們經過了一年兩次的購物遠游,現在正要返回濟慈,雖然我不太介意他們籠中裝的豬的叫聲和氣味,也不在意他們養的倉鼠的唧唧聲,但他們那可憐的暈乎乎的公雞在某幾夜一刻不停地鳴叫,對此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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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日:
今夜,和市民赫里梅茲·丹澤爾在散步甲板上面的沙龍中吃了晚餐,他是安迪密恩附近一座小規模種植園主培訓學校的退休教授。他告訴我,海伯利安的初登陸小隊并沒有動物崇拜;三大陸的正式名稱不是大馬、大熊和天鷹,而是克萊頓、阿倫森和洛佩茲。他繼續說,這是為了紀念昔日勘查局三個中階官員。動物崇拜與這相比倒還好些!
晚餐后。我獨自在外面散步,欣賞著日落。這里的走道被前部貨艙擋住了,所以風中除了咸澀之味外,還帶著一些別的味道。我頭頂是飛艇橙綠交雜的弧線形外皮。我們正飛行在島嶼間;天藍的海洋灑著翠青天空的倒影。星星點點的卷云濺上了海伯利安那綠豆大的太陽射出的最后一點余暉,它們被點燃了,就仿若熊熊燃燒的珊瑚。四下一片安靜,只有電子渦輪機發出的微弱的嗡嗡聲。底下三百米處,巨大的章魚狀海底生物的陰影追逐著飛艇。一秒鐘前,一只不知道是蟲子是鳥的東西,大小和顏色像蜂雀,卻長著蛛紗般的一米寬的翅膀,停在外面五米處,接著收起翅膀潛進海中。
愛德華,今夜我感到如此孤單!假如能讓我知道你還活在世上,仍然在花園中勞作,每晚在書房中寫作,那對我來說定會有莫大的幫助。我想我的旅行會挑撥我往昔的信仰,那是圣忒亞的思想:上帝,是進化的耶穌,是人格,是宇宙,是升臨和降臨集于一身天慢慢變黑。我慢慢變老。我偽造了阿馬加斯特考古挖掘的證據,對這一罪過,我有種感覺……那不是悔恨。但是,愛德華,我的閣下,如果這些史前古物能證明以基督教為起源的文明出現在那兒,在一個離舊地六百光年的地方,其歷史比人類離開自己家園時還要早幾乎三千年……
破譯這樣一個模棱兩可的數據,可能意味著在我們有生之年基督教能夠復興。我為此犯下的罪過有那么不容饒恕么?
是的,不可饒恕。但是,我認為篡改數據并非罪過,更重的罪過在于認為其可以拯救基督教。愛德華,教會正在垂死掙扎。不僅僅是我們熱愛的神圣巨樹的分支,而是它所有的支派,所有的殘跡和潰爛之處,都在垂死掙扎。愛德華,整個基督教會正在死亡,那千真萬確,就如同我那消耗殆盡的身體在垂死掙扎。在阿馬加斯特,你和我完全知曉這種死亡,那兒血紅的太陽照射到的只有塵埃和死神。在學院,當我們第一次宣誓時,我們就知曉了,我記得那是一個涼爽、綠色的夏天。小時候,在索恩河畔的維勒風榭的寂靜球場中,我們就已經知曉了。現在,我們也知曉。
余暉散去,我必須借助上層沙龍窗口透出的微弱光線才能寫字。星辰散布于奇怪的星群中。夜晚的中央海發出綠瑩瑩、有損健康的磷光。東南方的地平線有一塊黑色物體。也許那是一場風暴,又也許是這一系列島嶼的下一個,九尾的第三個。(到底是哪個神話提到九尾貓的呢?我不知道。)
看在先前我看到的那只鳥的份上——假如它是鳥的話——但愿那是前頭的一座島,而不是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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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日:
在浪漫港待了八天,我已經瞧見了三個死人。
第一個是一具海灘邊的尸體,渾身腫脹,蒼白不堪,簡直不像人樣。那是我待在小鎮的第一夜,他被海水沖上了系留塔那邊的爛泥沼中。孩子們一個勁朝他扔石頭。
第二個男人住在小鎮貧民窟里,就在我下榻的旅館附近,我看著他被人從一家甲烷商店燒剩的廢墟中拉了出來。他的身體已經燒成了焦炭,無法辨認,被烤得縮成一團,他的四肢緊緊繃著,擺成了一副職業拳擊手的姿勢,這就是人死于火災的姿勢。那時,我已經禁食整整一天了。我慚愧地承認,當空氣中彌漫著燒焦尸體那濃郁的煎脂味時,我的口水開始飛流直下。
第三個人在離我不到三米遠的地方被殺。我剛剛從旅館里出來,來到迷宮一樣的泥濘木板上,在這個爛透的小鎮里,這些木板鋪就成了走道。這時候,槍聲響起,我前面幾步路外的一個男人身子突然一歪,似乎腳被絆了一下,朝著我支起身,臉上現出滑稽的表情,接著倒在了路旁的爛泥溝中。
他被人用某種射彈武器射了三槍。兩槍打進胸膛,第三槍正打在左眼下方。不可思議的是,當我來到他身邊時,他仍在呼吸。我想也沒想,便拉開遮在我手提包上的大衣,摸索著長久以來一直帶在身上的圣水小藥瓶,開始終傅這個男人是個中年人,沙色頭發,略微發胖。身上沒有身份證明,連寰宇卡和通信志都沒有。口袋里有六枚銀幣。
出于某個理由,那天余下的時間里,我和這具死尸待在一起。醫生是個矮矮的憤世嫉俗的家伙,在進行必須的解剖時,他準許我待在一旁。我猜他如饑似渴地想要和人交談。
“整個東西就值這么點。”他一面說,一面剖開這個倒霉鬼的肚子,就像打開一個粉紅的書包,把皮和肌肉的褶皺往后拉,把它們像帳篷的支架一樣固定起來。
“什么東西?”我問。
“他的命,”醫生說著,把尸體臉上的皮翻起,好似掀起了一塊油脂面具,“你的命。我的命。”死尸臉頰骨上方那個破洞周圍的一塊塊肌肉,已經由紅白細紋狀變成了瘀青色。
“肯定不止這些。”我說。
醫生停下他冷酷無情的工作,抬起頭,笑容中帶著一絲困惑。“是嗎?”他說,“請你說說看。”他拿起死人的心臟,似乎想用一只手掂掂它的分量。“在環網,這東西在公開市場上值幾個錢。有些人太窮,無法儲備培養在桶中的克隆臟器,但就算如此,也絕不會窮得因為沒有心臟而死掉。不過,在我們這兒,這只是堆垃圾罷了。”
“肯定不止這些。”我對他說,雖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確信。我回想起離開佩森前經歷的偉大的教皇烏爾班十五世的葬禮。作為大流亡前傳下來的傳統,教皇的尸體沒有用防腐劑。它沒有停放在主會堂內,而是在休息室內,等著進入普通的木棺。當我幫著愛德華和弗雷蒙席給僵硬的尸體穿上法衣時,我注意到,尸體的皮膚是褐色的,嘴巴是松弛的。
醫生聳聳肩,結束了例行公事的尸檢工作。正式調查非常簡短,沒有發現嫌疑犯,沒有動機。關于死者的描述被發送到濟慈,但是死者本人于第二天就被埋葬在爛泥木板和黃色叢林之間的貧民窟中了。
浪漫港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黃色堰木建筑,堆砌在腳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陣中,延伸至遠處湛江江口的泥灘上。江口寬約兩千米,江水洶涌澎湃,一路奔向托柴海灣,但是只有少數幾個河道可以通行,疏浚機在日夜不停地勞作。每晚,我躺在我那廉價的房間中,窗口大開,疏浚機的捶打聲聽上去就像是這個城市的邪惡心臟在撲通撲通跳動,而遠處海浪的沙沙作響就好似它那傷感的呼吸聲。今夜,我聽著這個城市的呼吸聲,忍不住想起那個死者被剝掉皮后的臉。
小鎮邊上有個掠行艇港口,會把乘客和貨物運到內陸的大型種植園,不過,我沒有余錢了,買不起上船的票。準確地說,我的錢足夠讓我自己上船,但是我無法支付三箱醫藥和科學工具的運輸費。我仍舊很想去那兒,去為那些畢庫拉賣命,可是現在,這看起來越發可笑和荒謬。僅僅是為了要達成某個目標(真是奇怪的需要),為了完成我自愿承擔的流放(帶著受虐的決心),促使我堅定地溯河而上。
兩天后,有一艘船會從湛江出發。我已經預訂了個位子,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箱子搬到船上。把浪漫港拋諸腦后,不會有什么困難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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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日:
“恩珀羅迪克·旋焰”繼續緩緩地溯河而上。自打兩天前離開梅爾頓登陸地以來,還沒看見人類棲息地的影子。河堤兩岸樹木叢生,仿佛一排綠墻;甚至到河流窄到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這堵墻仍然矗立在那兒,幾乎是壓在了我們頭上。黃色的光線就像液體黃油一樣濃郁,穿過棕色的湛江水面上那些高八十米的樹木的葉子,慢慢滲透進來。我坐在中心乘客座艇那銹跡斑斑的錫制屋頂上,緊張兮兮地等著特斯拉樹首次映入我的眼簾。加迪老頭坐在我旁邊切著肉塊,他停下來,從牙縫中擠出一口濃痰,朝邊上噴去,然后沖著我大笑。“這么走下去的話,肯定不會碰到火焰林的,”他說,“假如這兒就是,那這附近就不會是這個鬼樣子了。你得爬上羽翼高原,才能看見特斯拉。神父,我們連雨林還沒出呢。”
每天下午都會下雨。說實話,稱其為雨,實在是太溫和了,我們每天飽受暴雨的侵襲,海岸因此變得朦朦朧朧,船的錫屋頂被雨擊打得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也使得我們本來就慢吞吞的逆流之旅更加遲緩,以至于我們看起來就像是靜止不動了。每天下午,河流似乎會變成一條垂直的湍流,假如我們繼續前行,船看起來就像是在攀登一條瀑布。
“旋焰”是一艘底部扁平的古老牽引船,另有五艘座艇拴在它邊上,它們就像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正緊緊抓著他們疲憊的母親。三艘兩層的座艇裝載著大捆大捆的貨物,它們會被賣給河岸邊的幾個農場和居民地的人。另外兩艘呢,外表看上去像是為溯河而上旅行的當地人提供的住房,但我懷疑座艇上其中幾個住戶是永住客。在我自己的歇腳處,最顯耀的是地板上一塊污跡斑斑的墊子,以及墻上仿若蜥蜴的昆蟲。
雨后,每個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著冷颼颼的河水上,泛起傍晚的薄霧。現在,幾乎每天都酷熱難當,而且濕氣很重。加迪老頭告訴我,我來得太遲了,本來可以趁特斯拉樹還沒活躍,涉過雨林和火焰林的。等著瞧吧。
今晚,薄霧升起,像是所有睡在黝黑河面下的死靈都爬了起來。當午后的最后一片碎云在樹梢慢慢散去,這個世界恢復了它的色彩。我看著密集叢林的顏色從鉻黃變成透明的金黃,然后慢慢從黃褐色褪向紅棕色,最后變得陰沉沉了。在“旋焰”之上,加迪老頭把掛在第二層屋檐下的提燈和蠟燭球都點上了。黑色的叢林似乎不愿被這亮光打敗,開始閃耀出腐物發出的微弱磷光,與此同時,在上面黑暗之處的條條枝丫上,可以看見發光鳥和多彩蛛紗在飄動。
今晚,海伯利安的小月亮不見了蹤影。對于一顆如此接近太陽的行星,通常來說不會碰到多少行星殘骸,但海伯利安卻正相反,它的夜空頻繁地被流星雨點亮。今夜,天空群星閃耀,當我們駛入河流的寬闊區域時,燦爛的流星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道印記,將群星羅織在一起。這些影像持續燃燒在眼眸中,當我低下頭看著河水時,在黑色的河水中看到的也僅僅是同樣的景象。
東方的地平線艷光四射,加迪老頭告訴我,那是軌道反射鏡反射的光,是為了給幾個大農莊提供光照。
外頭很涼爽,我樂不思蜀,不想再回小艙了。我把薄毯子攤在船艙的屋頂上,望著天上的燈光表演,此時,一群群土著唱起縈繞心頭的歌曲,他們講的黑話我都聞所未聞。我想起畢庫拉,他們仍舊遠隔萬里,我心中頓時涌起一絲奇怪的焦慮。
在森林的某個地方,一只畜生尖叫著,聲音活像一個驚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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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日:
到達佩瑞希伯種植園。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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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日:
病得很重。發燒,渾身戰栗。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吐黑膽汁。雨聲震耳欲聾。整個晚上,天上的云被軌道反射鏡照亮,天空好像著了火。我燒得很厲害。
一個女人照顧著我。幫我洗浴。病得實在不行,沒什么羞恥感了。她的頭發比其他土著黑。沉默寡言。眼睛黑色而溫柔。
哦,上帝啊,在離家那么遠的地方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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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她在等在偷看從雨里跑來穿著薄襯衣
要引誘我知道我是誰我全身發燙淺淺軟軟的乳頭黑色抵著我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在看,在這我聽見他們的聲音晚上他們用毒藥幫我洗浴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但是我聽見他們的聲音還有雨聲當尖叫停停停
我的皮差不多要沒了。底下的紅色可以感覺到我臉上的窟窿。當我找到子彈我會把它一口吐出來。神的羔羊消除人世的罪者請憐憫我們憐憫我們憐憫?
第六十五日:
天父啊,感謝你,讓我從疾病中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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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日:
今天刮了臉。還沖了個澡。
行政官即將到訪,森法幫我準備著諸多事宜。我以為行政官大人應該是個壞脾氣的大個子,以前我在資料室,透過窗戶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人。但他竟然是個沉默的黑人,還有點口齒不清。他幫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掛念著付錢給醫治我的人,但是他向我保證,他們分文不收。甚至更加好心的是——他會派個男人領我進入高原地區!他說現在已經處于季末,如果我能在十天內啟程,就可以通過火焰林,趁特斯拉樹還沒完全活躍,趕緊抵達大裂痕。
他走了之后,我坐下來和森法談了一會兒。三個標準月前,她的丈夫死于一場收割事故。森法來自浪漫港,嫁給米克爾,對她來說是一次救贖,她決定留在這兒,做些臨時工,而不是順流而下返回老家。我不怪她。
按摩了會兒,我要睡了。最近好多次都夢到我母親。
十天。我會在十天內準備就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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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日:
和塔克一起出發前,我到稻田地里向森法道了聲別。她沒說多少話,但是透過她的雙眼,我覺得她其實很傷心,不愿我離開。我事先并沒想要給她祈福,不過我的確這么做了,還吻了她的額頭。塔克站在一旁,笑著,搖頭晃腦。然后我們就離去了,領著兩條運貨踄驢上路了。我們走在狹窄的小路上,邁進金色樹林,奧蘭迪督管來到路的盡頭,向我們揮著手。
上帝,指引我們。?
第八十二日:
經過一星期的沿途跋涉——啥途?經過這星期在毫無足跡的黃色雨林中艱苦跋涉,經過這星期在更為陡峭的羽翼高原上疲憊地攀爬,今天早上,我們終于站上一塊突兀的巖石,在那兒將寬闊的叢林盡收眼底。越過叢林,我們甚至可以望見鳥嘴和中央海。在這兒,高原海拔幾乎達到了三千米,眼前的景象蔚為壯觀。巨大的雨云在我們身下鋪展開,直達羽翼山山腳,但是,透過白灰相間的云毯縫隙,我們可以瞥見湛江從容不迫地展開它的觸須,伸向浪漫港,伸向大海,伸向我們掙扎通行的小塊鉻黃色森林,伸向遙遠東邊的一抹紫紅,塔克深信那是佩瑞希伯附近的纖維塑料田。
深夜時分,我們還在繼續往前走,往上爬。塔克很擔心,特斯拉樹開始活躍時,我們可能會被火焰林困住。我努力跟上他,同時拽著載滿沉重貨物的踄驢,心中默默禱告,讓我不再想到疼痛與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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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日:
今天,還未破曉,我們就裝載好裝備,開始啟程。空氣中彌漫著煙與灰的味道。
高原這里的植被變化令我瞠目。那些曾經無處不在的堰木和枝葉繁茂的茶馬樹,現已不再顯眼。我們穿過一片矮小的常青和常藍植物的過渡區,然后再次順著密集的變異寬葉扭葉松和三枝楊攀爬,最后,終于來到了火焰林,那里長著特有的參天的普羅米修斯樹,已經死去的鳳凰樹的根梢,以及琥珀色的閃光草的球根。我們偶爾還會碰見難以逾越的帶著白色纖維的比斯托樹,它們突然橫亙眼前,塔克形象地稱之為“……像是哪個死翹翹的巨人的爛雞巴,埋得那么淺,決計不會錯”。我的向導有他自己的說話方式。
我們見到第一棵特斯拉樹,是在下午。當時我們已經在覆滿灰燼的森林植被上跋涉了半小時,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踩到鳳凰樹和火鞭的新芽,它們不屈不撓地從烏黑的土壤中探出身子。突然,塔克停住腳步,指著前面。
特斯拉樹聳立在那兒,我們離它們尚有半公里。那棵樹至少有一百米高,雖然和最高的普羅米修斯樹比起來,特斯拉樹的高度只有它的一半。在樹冠處,它凸出一個顯眼的洋蔥形圓穹,那就是它的蓄電之癭。樹癭上部輻射狀的樹枝蔓延開來,呈現出條條靈蔓,在明亮的綠藍天空的映襯下,每一條都似銀似金,閃閃發亮。這一切讓我想到新麥加“俺們得趕緊讓俺們自己和踄驢逃出這鬼地方。”塔克哼哼道。他堅持要當場換上火焰林裝備。那天下午及晚上的時間里,我們不得不戴著濾息面具,穿著厚厚的橡膠底靴子,往前跋涉,身上被革質伽瑪服包得嚴嚴實實,大汗淋漓。兩頭踄驢表現得很緊張,它們的長耳朵一聽到些許聲響,就“唰”地豎立起來。即便戴著面具,我也能聞到臭氧的味道;這讓我想起我小時候在索恩河畔的維勒風榭玩過的電火車,那是在一個懶散的圣誕節午后。
今晚,我們盡可能靠近一棵比斯托樹,搭起營帳。塔克向我演示如何將避電桿圍成一個圓,它們一直在咯咯地發出可怕的警示音,搜尋夜空中的黑云。
我可管不了這么多,我得好好睡上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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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日:
凌晨四點整——
我的圣母啊!
三小時,我們陷在世界末日的中央,足足有三個小時。
和我們的判斷相反,爆炸發生在午夜剛過不久,一開始,僅僅只是閃電墜落,我和塔克趴在帳篷里,只露出頭來,看著煙火匯演。我早已習慣了佩森在馬太月的季風風暴,因此,這閃電表演的第一個小時,似乎沒啥不尋常之處。只有遠處特斯拉樹成為氣體放電的精確聚焦的景象映入眼簾,才略微讓我有些焦躁。但是很快,森林巨獸開始用它們儲積的能量咆哮起來,唾沫飛濺。正當我慢慢爬開,打算不再去管這延綿不絕的聲音,繼續睡我的大覺時——真正的哈米吉多頓在特斯拉樹的暴能猛烈發作的最初十秒鐘內,至少釋放出了一百條彎曲的閃電。離我們不足三十米處有棵普羅米修斯樹,突然炸裂開來,燃燒著的木塊散落在五十米開外的森林地被上。避電桿咝咝尖叫,熒熒發光,反射出我們小營地周圍一條接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藍白色死亡場景。塔克厲聲尖叫著什么,但是面對光和聲的沖擊,我完全聽不見他的話。一塊尾光搖曳的鳳凰木在拴系踄驢的地方熊熊燃燒起來,其中一只受了驚嚇的動物,跌跌撞撞,眼不視物,掙脫了束縛,沖進了發光的避電桿的圈子中。就在此時,最近的一棵特斯拉樹立刻發出五六條閃電,歪歪扭扭地轟向這頭不幸的生物。在那瘋狂的剎那間,我可以發誓,我看見了那頭野獸的骨架在沸騰的肉身中閃閃發亮,接著它發狂似的高高跳向空中,化為了灰燼。
三小時,我們看著世界末日,足足有三個小時。兩根避電桿已經倒塌,但是另外八根仍在運轉。我和塔克擠在酷熱的帳篷洞穴中,濾息面具把滿是煙塵的過熱空氣過濾成可供呼吸的涼爽氧氣。我想說,我們得以幸免于難,完全只是因為這里沒有矮樹,另外也得歸功于塔克,他駕輕就熟地把帳篷搭得遠離其他靶子,靠近掩蔽功能很好的比斯托植物。那八根晶須合金避電桿矗立在那兒。我們和來世僅僅一桿之隔。
“它們似乎作了很好的阻擋!”我朝塔克喊道,聲音中夾雜著風暴的噓聲、爆裂聲、炸雷聲。
“它們能擋一小時,口能兩個我點點頭,透過濾息面具的活管,吮了口溫水。如果能活過今夜,我會永遠感謝上帝天父的寬宏大量,讓我看到今夜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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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日:
昨天中午,我和塔克從火焰林的東北角走了出來,那邊已經燒成一片灰燼。我們來到一條小溪邊,在那兒迅速搭好帳篷,然后呼呼地睡了十八個小時;我們已經三晚沒睡,而兩個白天則是在火與灰的夢魘中不停趕路,完全沒有休息過,現在,得好好補一下了。我們向陡峭的山脊接近,那是森林的終點。此處隨處都是爆裂出新生命的心皮和球果,那是前兩晚在大火災中死亡的各種火焰林生物。現在還剩五根完好的避電桿,但我和塔克都不急著在今夜試驗它們的威力。我們把沉重的貨物從那條活下來的運貨踄驢身上弄了下來,貨物剛離身,它就一命嗚呼了。
今晨拂曉時分,我醒了,聽見了水流聲。我沿著喧嘩吵鬧的小溪,朝著東北方走了一公里路,然后,突然間,小溪跌落不見。
大裂痕!我幾乎忘了我們的目的地。這個早晨,在迷霧中蹣跚向前,沿著漸寬的溪流,在濕巖石間跳來跳去,當跳到最后一塊巨石上時,我搖搖晃晃,平衡住身子,然后低頭垂直俯瞰,這是一條瀑布,我正站在上面,那瀑布一瀉千里,撞擊著底下的薄霧、巖石和河流。
大裂痕跟舊地上的傳奇大峽谷以及希伯倫上的世界裂紋不一樣,它不是被升起的高原切割出來的。海伯利安雖然有活躍的海洋,以及看似形同地球的大陸,但是事實上它的地質結構完全是一片死寂;這更像火星、盧瑟斯,或是阿馬加斯特,這些星球完全沒有大陸漂移。同火星及盧瑟斯一樣,海伯利安遭受著廣冰河時代的折磨。但是在這里,現在已不見了的雙星矮星是繞著長橢圓形軌道運轉的,這就造成了這里長達三千七百年的冰河周期。通信志將大裂痕比作火星的水手峽谷塔克跟著我一道站在大裂痕的邊緣。我光著身子,洗刷掉旅行衣和教士袍上的灰味。我把冷水潑到蒼白的身體上,朗聲大笑,伴著塔克喊出的回聲從六百多米外的北墻那邊傳來。由于地殼塌陷造成的鬼斧神工,我和塔克遠遠站在一塊突巖之上,在這塊突巖下,是山崖的南壁。雖然這塊巨石飛檐危險地暴露在風雨中,公然向重力挑釁,持續了百萬年,但我們猜測,它仍會維持幾小時,我們盡可以洗浴,放松,高喊著一聲聲回蕩著的“你好”,直到嗓子喊啞為止,我們的行為就像剛從學校解放的孩子一樣。塔克承認,他從沒有橫穿過火焰林——也從沒聽說過有人在這個季節穿越過。他說,現在特斯拉樹已經完全活躍起來了,他至少得等三個月才能回去。他看上去毫不遺憾,我很高興有他陪在我身邊。
下午,我們搬運裝備,在飛檐之后一百米處,靠近溪流邊上,我們搭起了帳篷,把裝著我科學裝備的流沫箱子堆在一邊,明天早上再進一步整理。
今晚真是冷。吃過晚餐,就在日落后,我穿上熱力夾克,獨自走到一塊巖脊邊,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大裂痕的西南方。站在這個制高點上,居高臨下俯瞰著河流,那景象讓我畢生難忘。看不見的瀑布在底下的河流里翻騰,薄霧升騰而起,幕簾變換,從中激迸出的浪花將落日幻化成好幾個紫羅蘭色的球體,許許多多彩虹也一分為二。我看著一個個光譜誕生,升向漸漸暗淡的天穹,逐一消逝。涼爽的空氣鉆進高原的每條裂縫、每個洞窟中,而暖空氣卻在向天空疾馳,一股股筆直的烈風牽拉著樹葉、嫩枝和薄霧,在大裂痕中發出聲響,朝上漸衰漸減,仿佛大陸自己在喊叫。石巨人的嗓音,巨大的竹笛,宮殿般大小的教堂風琴,從最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男低音,組成了一曲清澈完美的調子。我思索著風吹過巖石發出笛聲般的哀號,思索著從底下靜止地殼中那些洞穴里傳出來的嘎啦嘎啦的聲音,思索著隨意和聲可以產生的人類聲音的幻覺。不過最后,我拋卻了思索,僅僅聽著大裂痕對太陽唱著告別的圣歌。
我走回帳篷,那邊上圍著一圈發出生物熒光的提燈,此時,流星雨第一陣連珠齊射,點亮了頭頂的天空,遠方火焰林的爆炸在南方和西方的地平線上拂起微瀾,就像大流亡前遠古戰爭的加農炮在發射。
我一進帳篷,就試了下通信志的遠程波段,但是除了靜音噪音外什么也沒有。我懷疑,即使這里有原始的通信衛星,為纖維塑料種植園服務,將信息傳向遙遠的東方,這些信號也都會被群山和特斯拉的活動屏蔽,除非使用最密的激光或者超光儀光束。在佩森,我們在修道院很少有人或攜或戴私人通信志,但是數據網始終在那兒,我們盡可以隨時接入。然而在這兒,別無選擇。
我坐在那兒,一邊聆聽著峽谷之風的最后一個音符減弱至消失,一邊望著忽明忽暗的天空,聽著帳篷外鋪蓋卷里塔克的呼嚕聲,我笑了。我心想,如果這是流放,就權當流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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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日:
塔克死了。被殺了。
日出時,我走出帳篷,發現了他的尸體。他整晚睡在外面,離我四米不到。他說他希望睡在群星之下。
兇手在他熟睡之時,割斷了他的喉嚨。我沒聽見喊聲。然而,我倒是做過夢:夢到森法在我發燒期間照顧我。夢到冰涼的手撫摸著我的脖子和胸膛,撫摸著自打我小時候起就一直戴著的十字架。我站在塔克的尸體上方,鮮血已經滲進海伯利安冷漠無情的土壤中,形成了一個寬大的黑色圓圈,我盯著這個圓圈,想到那夢不只是夢——那雙手真的在晚上碰觸過我,我不禁渾身戰栗起來。
我承認,我的反應就像一個受了驚嚇的老蠢蛋,而不是一名神父。事實上,我施行了終傅禮,但驚慌突然向我襲來,我拋下這具可憐向導的尸體,絕望地在物資中搜尋,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我拿了把彎刀,那東西我在雨林中用過,還有一把低壓脈塞過了三十分鐘,我帶著毫無結果的警戒,帶著愚蠢的怯懦,回到了營地,收拾了塔克的尸體,準備將他埋葬。我花了兩個多小時,在滿是巖石的高原土地中,挖了一個大小合適的墓穴。尸體埋好,正式儀式也完成了,我卻想不出一點個人的東西,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稱呼這位曾經的向導,這位滑稽矮小的莽漢。“上帝,保護他。”最后我說道。我對自己的虛偽感到厭惡,在內心,這些禱告肯定是對我自己念的。“讓他平安抵達。阿門。”
今晚,我將營地朝北移了半公里,把帳篷扎在十米外一塊開闊的區域,但我背靠一塊大石頭,睡袍拖在地上,彎刀和脈塞近在手邊。塔克的葬禮之后,我查看了物資裝備的盒子。剩下的幾根避電桿沒了,但其他東西什么也沒有被拿走。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有人跟著我們穿越了火焰林,目的是殺死塔克,把我丟在這兒,讓我陷入絕路。但是我想不出,這樣一個精妙行動的動機何在。如果種植園的人想要置我于死地,盡可以在雨林動手,畢竟,如果用兇手的眼光看,在火焰林深處,沒有人會對兩具燒成炭的尸體生出任何疑問。那就只可能是畢庫拉。我原始的職責。
我琢磨著,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桿子,從火焰林返回,但是很快便把這想法棄置不顧。留下,可能會死路一條;返回,那將必死無疑。
在特斯拉蟄伏前,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在當地是一百二十天,每天二十六小時。那是很長一段時間。
天父基督,為什么事情要降臨在我頭上?為什么昨晚要饒我一命?如果他們僅僅是打算在今晚將我獻祭……或者明天?
我坐在黑漆漆的懸崖上,從大裂痕中涌起的夜風發出不祥的哀嘯,我聆聽著;天空被條條血紅的流星尾跡點亮,我默默祈禱著。
我為我自己念著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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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日:
過去一周的恐怖已經大大緩解。我發現,就連恐懼也會一天天地走下坡路,慢慢衰敗,最后變成極為平常之事。
我用彎刀砍了些小樹,造了間單坡屋冰凍干食迅速減少,我開始尋找補給。很久以前,我在佩森上草擬過一張荒謬的時間表,現在,如果按照這張表,我應該已經和畢庫拉一起生活了幾星期,并且已經開始用小貨物交換當地的食物了。沒關系。我找到了食物,除了無味但是很容易煮熟的茶馬根,還有五六種不同種類的漿果和超大水果,通信志保證它們可以食用;到目前為止,只有一種吃了讓我不舒服,讓我在最近的峽谷邊上蹲了一晚上。
我在這片領域的疆界內踱步,坐立不安,就像阿馬加斯特星的幼年珀羅普斯高原向北擴展出去,大裂痕周邊十五公里內的下層叢林變得越來越密集,最后被一條峽谷攔住去路,這條峽谷有大裂痕的三分之一深,一半寬。昨天,我抵達了最北點,向滿是洞窟的天塹外望去,卻感到失落至極。我會改天再試試,從東面繞道,找到一個交叉點,但是通過深坑對面泄露底細的鳳凰樹,以及東北地平線上籠罩的濃煙,我猜我只會發現滿是茶馬樹的峽谷,以及大片大片的火焰林,在我攜帶的軌道俯瞰地圖上,這些火焰林畫得十分粗糙。
今晚,我去了塔克的巖石墳墓,夜風開始哀唱挽歌。我跪在那兒,試著祈禱,但是什么禱詞也想不起來。
愛德華,什么禱詞也沒有。我內心空虛,就像我和你在陶侖貝旱谷附近的貧瘠沙漠中挖掘出的那些虛假石棺一樣空虛。
禪靈教說,空虛是好跡象;那預示著新層次意識、新的見識、新的體驗的到來。
媽的。我的空虛……僅僅是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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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日:
我找到了畢庫拉。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們找到了我。現在,我要在他們把我從“睡眠”中叫醒之前,寫下能寫的一切。
今天正午,我開始細細地繪制地圖——營地北部區區四公里地方的地圖,然后,迷霧被暖氣驅散了。這時,我注意到大裂痕一邊,也就是我這邊,有一系列的露臺,它們之前一直隱藏在霧氣里。我拿出動力望遠鏡,仔細查看這些露臺——那其實是一系列有規則的巖脊、尖頂、暗礁,以及草叢,遠遠地延伸到突巖之上。這時候,我意識到展現在眼前的其實是人造聚居地。那兒約有十幾棟小屋,都是些粗制濫造的茅舍,由茶馬葉、石頭和海綿草皮建造而成,但它們肯定是由人類建造的,絕不會錯。
我站在那里,仍然舉著望遠鏡,猶豫不決,不知道該爬下去,到暴露的巖脊上和居民碰碰面呢,還是該回到營地。然后,一股寒意突然間從我的后背筆直地爬到脖頸,這種感覺非常明確地告訴我:周圍有人。我放下望遠鏡,慢慢轉過身。畢庫拉就在那兒,至少有三十人,他們圍成一個半圓,攔在我面前,擋住了我撤回森林的路。
我不知道我曾經期盼過什么;也許,是赤身裸體的野人,面目可憎,戴著牙齒串成的項鏈。也許,我曾經期盼的是某種滿面胡須、毛發瘋長的隱士,有時候,旅行者會在希伯倫的墨蛇山碰到這樣子的人。不管我腦子里有過什么想法,真實的畢庫拉完全不符合這些個模板。
這些悄無聲息走近我的人長得很矮,沒有一個高過我的肩膀,他們身上纏著編織得極為粗陋的黑袍子,把他們從脖到腳裹了起來。這群人移動時,就像現在這樣,看上去像是在崎嶇不平的地上滑行,如同鬼魅一般。從遠處看,他們的容貌讓我想到新梵蒂岡孤立領土內一群縮小版的耶穌會士,真是太像了。
我差不多要咯咯笑起來,不過我想到這種反應很可能會被理解為恐慌。畢庫拉沒有表現出什么進攻跡象,不會引起這樣一種恐慌;他們手無寸鐵,小手空空如也,就和他們的表情一樣空空蕩蕩。
他們的樣子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禿著頭,所有人都這樣。沒有一根面部毛發,松松垮垮的長袍筆直地拖到地上,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讓我很難辨認誰是男誰是女。現在,這群人面對著我,已經有五十多人了,約摸都一個年紀——四十到五十標準歲數之間。他們臉上光光如也,皮膚微微泛黃,我猜這和他們攝取茶馬和其他當地植物中的微量元素有關。
別人可能會把畢庫拉的圓臉描繪成天真無邪的天使臉龐,然而在近距離觀察之后,可愛的印象會漸漸消失,被另外一種詮釋所替代——平和的白癡。身為神父,我在落后的世界上待過很長時間,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亂的影響,它們名稱不一:退化綜合征、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遺物。此時此刻,這六十來個小人,這些慢慢靠近我的穿著黑袍的人,給我留下的整體印象就是這樣子的:歡迎我的是一群沉默的孩子,笑嘻嘻,禿腦瓜,腦子遲鈍。
我提醒自己,應該就是這同樣一群“笑嘻嘻的孩子”在塔克睡覺時割斷了他的喉嚨,讓他死得像被宰掉的豬一樣。
最近的那個畢庫拉朝前走來,停在離我五步遠的地方,嘴里說了些什么,聲音平和單調。
“等等。”我說完,摸索著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譯功能。
“娜素素子嘎?”我面前的這個小人問道。
我塞入耳塞,及時聽到了通信志的翻譯。時間沒有滯后。這顯而易見的外文是古老種艦語言的訛誤,種植園的土著使用的黑話跟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你屬于十字架形狀/十字形。”通信志翻譯道,最后一個名詞給了我兩個選擇。
“是。”我說道,現在,我能肯定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殺,在我睡著時碰觸我的人。也就是說,他們就是殺害塔克的兇手。
我等著。狩獵脈塞就在背包里,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馬樹邊,離我不到十步遠。有五六個畢庫拉站在我和脈塞之間。沒關系。在那一刻,我已經明白自己不會用武器攻擊另一個人類,就算這個人殺害了我的向導,也許下一秒就打算謀害我。我閉上眼睛,默念著《悔罪經》。當我睜開眼,看見有更多畢庫拉過來了。人群不再移動,仿佛法定人數已滿,要進行表決了。
“是,”面對著沉默,我再次說道,“我屬于十字架。”我聽見通信志的播放器將最后一個詞說成“素子嘎”。
畢庫拉一致地點頭,然后,所有人——像是訓練有素的祭臺助手——都跪了下來,長袍發出柔柔的瑟瑟響聲,這是完美的屈膝禮。
我張嘴想要說話,但是發現無話可說。我閉上嘴。
畢庫拉站了起來。微風拂過脆弱的茶馬葉,在我們頭頂發出呆板的暮暑之聲。左邊那個離我最近的畢庫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那手指非常冰涼,也非常強壯,他輕輕說了一句話,我的通信志翻譯成:“來,該回房子睡覺了。”
此時是下午三時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確地翻譯了“睡覺”這個詞,它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語或是隱喻呢?但我還是點點頭,跟著他們朝大裂痕邊緣的村子走去。
現在,我正坐在茅屋里,等待著。我聽見窸窸窣窣的響聲。有人醒過來了。我坐著,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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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日:
畢庫拉稱自己為“三廿又十。”
我剛剛花費了整整二十六個小時,和他們交談,細細觀察他們,趁著他們下午三時“睡”兩個小時的機會,記錄些東西,試圖在他們割斷我的喉嚨前,盡可能多地記錄下數據。
只是,現在我開始相信,他們不會害我。
昨天,在我們“睡覺”時間過后,我和他們說話。有時,他們不會回答問題;當他們回答時,那回答和某些腦瓜遲鈍的小孩的咕噥聲或者文不對題的應答比起來,完全好不到哪里去。他們只是在首次碰面時提出了最初的問題,給予了最初的邀請,之后,再也沒人提一個問題,也沒人發表一個意見。
我詢問他們,用上巧妙的技巧,又小心,又慎重,還帶著訓練有素的人種學者的專業式冷靜。我詢問了最簡單、最實際的問題,確信通信志工作正常。它的確工作正常。但是得到的全部回答讓我幾乎和二十多個小時前一樣懵懂無知。
最后,我身心俱疲,放棄了專業人員的精明,對著跟我坐在一起的這群人,向他們問道:“你們殺了我的同伴嗎?”
我問話的三個對象正埋頭在一臺拙劣的織布機上編織著,沒人抬頭看我一眼。“是。”其中一個說道。我開始管他叫作阿爾法,因為森林里第一個靠近我的就是他。“我們用利石割斷了你同伴的喉嚨,把他顛倒地拎著,靜靜地看著他掙扎。他命享真死。”
“為什么?”過了會兒,我問道。我的聲音聽上去干巴巴的,無味得就好像一粒谷殼碎屑。
“為什么他命享真死?”阿爾法回答,仍舊埋著頭,“因為他的全部鮮血流光了,他停止了呼吸。”
“不,”我說,“我是問,你們為什么要殺他?”
阿爾法沒有回答,但是貝蒂——我猜她是女的,說不定是阿爾法的老伴——在她那臺織布機旁抬起頭,干干脆脆地答道:“為了讓他死。”
“為什么?”
回答的繡球總是被拋回我的手中,我完全沒法得到哪怕一絲的啟迪。經過多次詢問,我確定,他們殺塔克是為了讓他死,他之所以死是因為他被殺了。
“死和真死有什么分別?”我問道。在這點上,我信不過通信志,也信不過我的脾氣。
第三個畢庫拉——德爾,發出一陣呼嚕聲,以作回答,通信志翻譯為:“你的同伴命享真死。你沒有。”
最后,我失落至極,眼看就要怒火沖天了,于是我厲聲喊道:“為什么沒有?為什么你們不殺了我?”
三個人都停下他們手中沒頭沒腦的編織工作,看著我。“你無法被殺死,因為你不能死,”阿爾法說,“你不能死,因為你屬于十字形,你追隨十字架之道。”
我搞不明白為什么這該死的機器前一秒把十字架翻成“十字形”,后一秒又翻成了“十字架”。因為你屬于十字形。
一股寒意貫穿我的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要笑的沖動。我是不是無意中闖入了那個老掉牙的全息傳說中去了?失落的部族膜拜著不經意間闖入他們森林的“神”,直到那個可憐的雜種用剃刀還是啥玩意兒割斷了自己的喉嚨。于是部落的人們帶著些許慰藉地確認了這來訪者顯而易見的死亡,并且,把他們往昔膜拜的這位“神”作為了獻祭之物。
這本來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若不是塔克那蒼白的臉和皮開肉綻的傷口還歷歷在目。
他們對十字架有如此的反應,表明我所遇到的這群人,是曾經的基督徒殖民地的生還者——或是天主教徒?雖然通信志中的數據堅稱,四百年前墜落在高原上的登陸飛船中,載著的七十名殖民者,僅僅只有新科翁馬克思主義者,所有人對古老宗教瞧都不會瞧上一眼,更別提是不是公然反對了。
我琢磨著是否要撇下這個問題,如果繼續追問實在是太危險了,但是我愚蠢的需求逼迫我繼續下去。“你們信耶穌嗎?”我問道。
他們臉上帶著一副茫然的表情,不再需要口頭的否認了。
“基督啊?”我再次試了試,“耶穌·基督?基督教?天主教會?”
毫無興趣。
“天主教?耶穌?瑪麗?圣彼得?保羅?圣忒亞?”
通信志發出響聲,但是這些詞似乎對他們毫無意義。
“你們追隨十字架嗎?”為了這最后的接觸,我劈頭蓋臉問道。
三人看著我。“我們屬于十字形。”阿爾法說。
我點點頭,卻毫不明白。
今晚,在日落前,我睡了很短的一點時間,醒來時,大裂痕黃昏之風的風琴和笛子的音樂正好開始奏響。在這兒村里的巖脊上,那聲音尤為響亮。連茅屋都仿佛加入了合唱隊,往上升涌的狂風吹過石頭夾縫,吹過撲啦撲啦拍打著的葉片,吹過粗糙的熏洞,鳴叫著,哀號著。
有什么不對勁。我頭昏眼花,花了一分鐘才意識到,整座村子被遺棄了。每間茅舍都空空如也。我坐在一塊冰冷的大石頭上,心里思忖,難道是我的出現激起了某種大逃亡。風之樂已經終了,流星開始它們每夜的表演,在低低的云層劃出道道裂痕,然后我聽到身后傳來聲響,我轉過身,發現三廿又十的七十人正站在我身后。
他們一個個走過來,沉默寡言地回到了茅舍中。沒有光。我腦中想象著他們坐在茅舍中,呆呆凝視著。
我并沒有馬上回自己的茅屋,而是在外面待了些時間。過了一會兒,我走到長滿草的暗礁邊,站在石頭墜向深淵的地方。一簇藤蔓和植物的根緊緊抓著懸崖峭壁,但似乎有幾條幾米長的藤蔓蕩到了下面,懸在天塹之上。不可能有藤蔓長到足夠讓他們順著爬到底下距此兩千米的河邊的。
但是畢庫拉就是從這個方向走來的。
這一切都講不出個頭緒。我搖搖頭,回到茅屋中。
坐在這兒,在通信志觸顯的映照下,我寫下了這些,我試圖想出一些防范措施,確保我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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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日:
我知道得越多,我懂得越少。
我已經把絕大部分裝備移到了茅屋中。他們為了讓我待在村里,把這間茅屋清掃一空,作為我的屋子。
我拍了照片,記錄了視頻和聲音芯片,還給村子和居民做了個全息掃描。他們看上去毫不介意。我在他們面前投放他們的影像,他們會筆直穿過去,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對著他們播放他們說過的話,他們只是笑笑,回到他們的小屋,在那兒一坐就是幾小時,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我給了他們一些貿易小飾品,他們一聲不吭地拿了,發現不能吃,就隨手扔在了地上。草叢里丟滿了塑料珠子、鏡子、小塊彩色布片,以及廉價鋼筆。
我搭設了個完整的醫學實驗室,但是毫無用處;三廿又十不肯讓我檢查他們,不給我采集血樣,即使我再三向他們展示,跟他們說這毫無痛苦,他們也不會讓我用診斷裝備掃描他們——一句話,無論怎樣,他們都不跟我合作。他們不爭論。他們不解釋。他們僅僅是轉身離去,繼續干他們不是事的事。
一星期后,我仍舊無法分辨男女。他們的臉讓我想起那些視覺謎題,你盯著它們,它們會變化形狀;有時候,貝蒂的臉看上去無可置疑是張女性的臉,十秒之后,那性別的感覺竟無處可尋了,我再次把她(他?)當成了貝塔。他們的聲音也同樣會改變。輕柔,非常柔和,毫無性征……他們讓我想起在落后世界上碰到的那些編程編得一塌糊涂的住宅電腦。
我很想看看一個裸體畢庫拉。對于一個四十八標準歲數的耶穌會士來說,這不太容易說出口。而且,即使對一個老練的窺淫狂來說,這也不是樁簡單的事。看樣子,裸體完全是他們的禁忌。他們醒著時穿著長袍,兩小時午睡的時候也穿。他們離開村子去大小便,我懷疑,即使在那時,他們也不會撩開寬松的袍子。他們似乎從不洗澡。可能有人會想,他們必定滿身惡臭,但是這些原始人身上,除了微微有一股茶馬的甜味,再也沒有其他氣味。“你有時總得要脫衣服的。”有一天,我對阿爾法說。為了獲取信息,我拋下了審慎。“不。”阿爾說完,就走到別處去了,他坐在那兒,啥都不做,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
他們沒有名字。一開始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但現在我確信無疑。
“我們曾經都是,以后也都是,”最矮的畢庫拉說,我想她是個女的,把她叫作娥琵,“我們是三廿又十。”
我查了查通信志記錄,證實了我的猜測:現在人們已知的一萬六千個人類社會中,沒有一個社會,不存在個體的名字。甚至在盧瑟斯的蜂巢社會,也有個體名,那是由他們的等級和其后的簡單代碼構成的。
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們,但他們還是茫然盯著我。“保羅·杜雷神父,保羅·杜雷神父。”通信志翻譯器重復道,但是沒有人嘗試學一下,連簡單的牙牙學語都不曾有過。
除了每天日落前的集體消失,以及平常兩小時的睡覺時間,他們很少集體做事。連他們的住所也似乎是隨意安排的。前一次午睡,阿爾會和貝蒂在一起,下一次是和甘姆,再下次是澤爾達或者皮特。看不出明顯的體系或者日程表。每隔兩天,整個七十人的群體會到森林里搜尋糧草,然后帶著漿果、茶馬根、茶馬皮、水果回來,反正能吃的就拿。我一直深信他們是素食動物,直到我看見德爾在咀嚼一只樹棲生物,那是一只幼崽的冰涼尸體。這只小型靈長類動物肯定是從高處的樹枝上掉下來的。這樣看來,三廿又十不會對肉表示不屑;他們只是太蠢,不會獵殺罷了。
畢庫拉口渴時,會走上大約三百米,到一條小溪旁喝水,這條小溪變成一條瀑布,落入大裂痕。雖然多有不便,但是看不到革制水袋,也看不到水壺,或者任何陶制品的身影。我把自己需要的水儲存在十加侖的塑料容器中,但是村民一點也沒注意。我對這些人的敬意陡然墜落,我發現,他們可能在這個村子里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卻沒有唾手可得的水資源。
“誰建了屋子?”我問。他們沒有代表村子的詞語。
“三廿又十。”威爾回答道。我能把他辨認出來,僅僅是因為他斷了一根手指頭,還沒長好。他們每一個至少有一個這樣的特征,雖然有時候我覺得辨認烏鴉還簡單點呢。
“什么時候建的?”我問道,盡管我現在應該知道,任何以“什么時候”打頭的問題都不會得到回答。
我沒有得到回答。
他們的確每晚都進大裂痕,沿著藤蔓往下。在第三晚,我試圖看看他們的大逃亡,但是有六個人在懸崖邊上攔住我,把我帶回茅屋,動作溫柔,但態度堅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畢庫拉帶著侵犯的行為,他們走后,我坐在那兒,細細琢磨了片刻。
第二天晚上他們出發時,我馬上回到自己的茅屋,沒朝外面窺探一下。但等他們回來后,我便取回了扔在懸崖邊上的攝影儀以及三腳架。定時器運行得準確無比。全息像顯示,畢庫拉是抓著藤蔓,在朝懸崖下攀爬,手腳敏捷得就像茶馬和堰木林中遍布的小型樹棲動物。然后他們就在突巖之下消失了。
“你們每晚爬到懸崖下去做什么?”第二天我問阿爾。
這名土人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種天使般、佛陀似的笑容,我開始感到厭惡。“你屬于十字形。”他說道,仿佛這句話可以回答一切問題。
“你們爬下懸崖是去拜神嗎?”我問。
沒有回答。
我想了片刻。“我也追隨十字架。”我說道,我知道我這句話會被翻成“屬于十字形”。其實現在我不再需要翻譯程序了,但這次對話太重要了,不能只憑運氣。“這是不是意味著我應該在你們爬下懸崖時,加入你們?”
在那片刻,我想阿爾正在思考。他的額頭上出現了皺紋,我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三廿又十的人差不多要皺眉頭了。然后他說:“你不能。你屬于十字形,但你不是三廿又十的人。”
我意識到,為了把其中的區別表達清楚,他腦子里每個神經元和突觸都開動了。
“如果我爬下懸崖,你們會怎么做?”我問道,但我沒期待他會回答。基于假設的問題和我的那些基于時間的詢問,都帶著同樣無功而返的壞運氣。
可這次他竟然回答了。那天使般的笑容和無憂無慮的表情又回來了,阿爾法輕輕地說道:“如果你試圖爬下懸崖,我們會把你按在草地上,拿利石割斷你的喉嚨,然后等著你的血停止流淌,等著你的心停止跳動。”
我一句話也沒說。我想知道在那一刻,他是否能聽見我心臟的猛烈跳動聲。好吧,我想,至少你可以不再擔心他們把你當成神了。
靜默持續著。最后,阿爾加上了一句話,到現在我還在思索這句話。“如果你再爬,”他說,“我們會再一次殺死你。”
說完,我們互相盯了好一會兒。我確信,兩人都深信不疑,對方是個十足的大傻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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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日:
每一個新發現都會加深我的疑惑。
自打第一天抵達村子起,有個現象一直困擾著我:這里竟沒有孩子。我翻看自己的記錄,那是我每天觀察后口述在通信志中的記錄,在往回翻時,我發現曾經好多次提到此事,但是在這本被我稱為日記的個人雜集中,卻沒有一次提到過此事。也許其中牽涉到的東西太讓我毛骨悚然了。
我頻繁而笨拙地嘗試刺探此神秘之事,對此,三廿又十總是給予他們慣用的啟迪。被詢問的人臉帶賜福似的笑容,回答著一些不合邏輯的推論,相比之下,世界網最蠢的鄉下傻瓜的牙牙學語也仿佛是哲賢警句。而更常見的情況是這些家伙連屁都不放一個。
一天,我站在一個家伙面前,我管他叫德伊。我站了很久,最后他終于發現了我的存在,然后我問:“為什么這里沒小孩?”
“我們是三廿又十。”他輕聲說道。
“嬰兒在哪兒?”
沒有回答。也并沒有感覺到他在逃避這個問題,他僅僅是茫然地凝視著。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們中誰最小?”德爾似乎在思索,在和那概念搏斗。他被打敗了。我在想,是不是畢庫拉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以至于任何關于時間的問題都注定失敗。然而,一分鐘的寂靜之后,德爾指著阿爾,后者正蹲伏在陽光下,在他那拙劣的手織機上忙活著,然后說道:“他是最后一個返回的人。”
“返回?”我問道,“從哪兒返回?”
德爾瞅著我,面無表情,連不耐煩的情緒都沒有。“你屬于十字形,”他說,“你必定了解十字架之道。”
我點點頭。我很明了地認識到,這種對話方式中蘊含著許多不合邏輯的地方,它們總會讓我們的對話戛然而止。我絞盡腦汁,琢磨著是否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我領會這條細微的信息。“那么,那個阿爾,”我邊說邊指,“是不是最后一個出生的?返回的?還有其他人會……返回嗎?”
我不能確信自己理解自己的問題。如果談話對象的語言中沒有“孩子”這一詞,也沒有時間觀念,那該如何打聽出生的問題呢?但是德爾似乎明白了。他點點頭。
受此鼓舞,我問道:“那么,下一個三廿又十什么時候出生?什么時候返回?”
“沒人能夠返回,只有死了才能返回。”他說。
我覺得我恍然大悟了。“也就是說,只有誰死了,才會有新的孩子……新的人返回,”我說道,“你們用另一人彌補少了的人的空缺,以便讓這個群體保持在三廿又十的數量上,對不對?”
德爾沉默著,我覺得可以把這理解成默認。
他們的制度看上去再清楚不過了。畢庫拉對他們的三廿又十的數量很當一回事。他們讓部落的人數一直保持在七十個——也就是四百年前那艘墜落在這里的登陸飛船上,記錄在冊的旅客名單的數量。這兩者之間巧合的可能性很小。一旦有人死了,他們就讓小孩出生,代替成人。如此簡單。
簡單但不可能啊。自然和生態不會如此有條理地運行。除了最小群體數量的問題,還有其他荒唐的問題。即使很難辨別這些皮膚光滑的人的年齡,但是顯而易見,最老的和最小的之間最多也就相差十歲。雖然他們的行為方式像個小孩,但我猜他們的平均年齡接近四十標準歲數,或者四十五歲左右。那么,老頭們在哪?父母親,老姨丈,沒嫁人的姨媽在哪兒?照這個樣子下去,整個部落幾乎會同時步入晚年時期。在他們所有人超過分娩年齡,而需要替代部落成員時,會發生什么事呢?
畢庫拉過著枯燥、慣于久坐的生活。即使住在大裂痕的近懸崖邊,事故發生的概率也肯定很低。這里沒有食肉動物。季節的變化程度非常小,食物供給也確實幾乎保持著穩定。但是,即便所有這些全部是真的,這莫名其妙的群體在四百年的歷史中,意外總不能避免啊,譬如疾病橫掃村莊,譬如有些不尋常的藤蔓就那么斷了,把百姓摔下大裂痕,又譬如會不會發生某些自古以來保險公司都害怕的事呢?
然后呢?他們是不是生下來時仍帶著差異,然后會慢慢轉到他們現在這無性征的行為中去呢?是不是畢庫拉完全有別于任何其他記錄在冊的人類社會呢?他們是不是有發情期,幾年一次——十年一次?或者,一生一次?值得懷疑。
我坐在茅屋里,審視著各種可能。一種可能是,這些人的壽命非常長,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可以生育,這樣就可以簡單地替代部落的傷亡人員了。只是這解釋不了他們相同的年齡啊。也沒有辦法解釋這樣長的壽命是如何達到的。霸主能夠提供的最好的抗衰藥物,也只是設法讓人在一百標準歲數的起點上增加一點點的活躍壽命罷了。預防性的保健措施把中年早期的生命力很好地擴展到六十歲末,也就是我的這把歲數。但是除了為富得流油的人提供的克隆移植物、生物工程,以及其他特權享受,世界網內沒有人會在七十歲的時候計劃組成一個家庭,或者在他們一百一十歲的生日聚會上跳上一段舞。如果吃茶馬根或者呼吸羽翼高原上的純凈空氣對延緩衰老有著鮮明效果的話,那毫無疑問,海伯利安上的每個人都會住在這里,大嚼茶馬,這個星球在幾個世紀以前就會建有遠距傳輸器,每個霸主的公民,只要有寰宇卡,都會計劃把假期和退休時間花在這里。
不,更為合理的解釋是:畢庫拉過著正常壽命的生活,孩子的出生率也正常,但他們會殺掉新生兒,除非有人死去。也許他們實行禁欲,或者節育,而不是屠殺嬰兒,直到整個村的人到了某個老齡,需要新生力量了。大規模生產時間解釋了部落成員明顯的相同年齡。
但是誰來教導年輕人呢?父母和其他老年人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畢庫拉把他們的入門知識,把他們拙劣的文化薪火相傳,然后讓自己死去?這是不是“真死”——整代人的死去?是不是三廿又十殺死鐘形年齡段兩頭的人呢?
這種推測毫無用處。我開始因為自己缺乏解決問題的技巧而火冒三丈。保羅,讓我們想個好策略,然后行動。你這耶穌會的懶家伙,還不動手?
問題:如何辨認性別?
解答:哄騙幾個可憐的魔鬼,或者強迫他們進行醫學檢查。搞明白一切性別角色的謎題,搞明白裸體禁忌是啥玩意兒。如果這社會依靠多年的嚴格禁欲,來實行人口控制,那么,這就符合我的新理論。
問題:為何他們如此狂熱地保持三廿又十的數量,非得和那失落的登陸飛船的殖民者的數量相同?
解答:纏著他們,直到弄清楚為止。
問題:孩子們在哪?
解答:持續進攻刺探,直到弄清楚為止。也許每夜下山的遠足和這一切有著密切聯系。那里可能有個托兒所,或者一堆小骨頭。
問題:“屬于十字形”和“十字架之道”,如果不是起初的那些殖民者宗教信仰的歪曲殘余,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解答:到源頭尋求解答。他們天天朝懸崖下爬,是不是本質上的宗教行為呢?
問題:懸崖下是什么?
解答:下去,自己去看。
明天,如果他們的制度一成不變的話,三廿又十的所有三廿又十個人會到樹林里搜尋糧草,這要花上幾個小時。這次,我不會和他們一起去了。
這次,我會來到懸崖邊,爬下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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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日:
九點半——感謝你,耶穌我主,感謝你讓我今天看到那些東西。
感謝你,耶穌我主,感謝你引領我來到此地,在此刻讓我看到你存在的證據。
十一點二十五分——愛德華……愛德華!
我要回去。告訴你們所有人!告訴每個人。
我整理好了一切,攝影儀的磁碟和膠片放在一個小袋中,那是我用比斯托葉子編織的。我有食物、水、電力不足的脈塞。帳篷。睡袍。
要是避電桿沒被偷就好了!
畢庫拉可能把它藏在哪里了。可是,不,我找遍了雜物間,找遍了附近的森林,但是找不到。他們應該用不到它們。
沒關系!
如果行,我今天就走。不然的話,就盡快。
愛德華!一切都寄托在這些膠片和磁碟上了。
十四點整——
今天沒法穿越火焰林了。我剛剛到達活躍區的邊緣,煙霧就把我逼了回來。
我回到村子,又看了一遍全息像。沒錯。奇跡是真實的。
十五點半——
三廿又十隨時會回來。倘若他們知道了……倘若他們盯著我瞧,然后知道我去了那里,我該怎么辦?
我可以躲。
不,沒必要躲。上帝把我帶到這么遙遠的地方,讓我目睹此事,不會僅僅是為了讓我死在這些可憐孩子的手上的。
十六點十五分——
三廿又十回來了,他們回到各自的茅屋,連瞧都沒瞧我一眼。
我坐在自己茅屋的門口,禁不住笑起來,而后大笑,而后祈禱。早些時候,我走到大裂痕的邊緣,念著彌撒,開始圣餐禮。那些村民都沒費工夫看我一下。
我要多久才能離開?奧蘭迪督管和塔克說過,火焰林在三個當地月內,會一直保持高度活躍——那是一百二十天。然后接下來的兩個月會相對沉寂下來。我和塔克是在第八十七日到這兒的……
還有一百天,可我等不了,我等不及要把消息帶給世界……帶給全世界。
如果有艘掠行艇可以不顧風雨,不顧火焰林,帶我遠走高飛離開這里。如果我能接通一個為種植園服務的數據衛星,那該多好。
一切都有可能。更多的奇跡會發生的。
二十三點五十分——
三廿又十爬到大裂痕中去了。晚風歌唱隊的聲音在周圍響起。
我多么希望自己現在能和他們在一起啊!在那兒,在下面。
接下來我會做力所能及的事。我會在這兒,在懸崖附近,雙膝跪地,祈禱,而這星球和天空唱著歌,我知道,那是唱給真實存在的上帝的一首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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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日:
我醒來了,真是個完美的早晨。天空湛青;太陽是鑲嵌在其中的一顆刺眼血紅的寶石。我站在茅屋外,看著迷霧散去,樹棲動物停止了它們的清晨尖叫音樂會,氣溫開始回暖。然后我進屋看了看帶子和磁碟。
我意識到,昨天太過興奮,那些胡亂涂鴉壓根沒有提及我在懸崖下發現了什么東西。現在我會一五一十講講。我有磁碟、膠帶以及通信志記錄,但是很有可能的情況是,只有這些個人日記會被發現。
昨天早上大約七點半,我開始朝懸崖下爬去,當時畢庫拉都在森林里搜集糧草。我本以為沿著藤蔓往下爬是件十分簡單的事——它們一條條纏在我身邊,足以在多數地方形成某種階梯。但是當我蕩來蕩去,要往下降時,我還是感覺自己的心臟在猛烈跳動,這讓我痛苦不堪。如果失足摔落,我將掉進三千米的深淵,墜入山石和河流中。我一直緊緊抓著至少兩條藤蔓,一厘米一厘米地朝下降,盡量不去看腳下的深淵。
我花了大半個小時,下降了一百五十米,我確信這點距離對畢庫拉是小菜一碟,他們只要十分鐘就可爬完。最后,我來到了一塊彎曲的突巖上。有些藤蔓延伸進天塹中,消失不見了,但多數藤蔓旋繞在這塊峻峭的巖石下,朝三十米內的絕壁攀緣。這些藤蔓比比皆是,似乎纏繞成了麻花,形成了一座非常拙劣的橋梁,畢庫拉很可能手都不用,便能輕松自如地在藤蔓上行走。我爬上這些麻花狀的繩子,雙手緊緊抓著其他藤蔓以求支撐,口里念叨著孩提時代以來從未念過的禱文。我盯著正前方,仿佛這樣就能忘記這些搖搖擺擺、吱吱作響的植物之繩下方的無限空間。
絕壁上橫著一條寬寬的巖脊小道。我走在上面,與萬丈深淵保持著三米遠的距離。之前我擠過藤蔓,落到這條巖石小道上時,離深淵有二點五米。
巖脊大約有五米寬。一頭朝東北方延伸了很短一段距離,然后就到了盡頭,再往前就是大量的突巖。我沿著巖脊的另一頭朝西南方走去,走了二三十步之后,我突然停住,呆若木雞。那是一條“路徑”。一條堅石中磨礪而出的路徑。它那發光面被磨得凹陷了下去,足有幾厘米深,而周圍的石頭仍舊平坦如常。再往前,路徑變得稍淺、稍寬,巖石上有腳步的印子,但即使是這些印子,也被磨損到一定程度,似乎是陷在巖石小道中間的。
這個簡單的事實把我怔住了,我坐了下來,琢磨了片刻。即使四個世紀以來,三廿又十每天旅行來此,也不會對堅石造成如此的侵蝕。在畢庫拉殖民者墜落于此的很久之前,肯定一直有某人或者某物在走這條路。數千年來某人或者某物一直在走這條路。
我站起身,繼續往前。除了微風吹過五百米寬的大裂痕的聲音,幾乎沒有其他聲音。我甚至能聽見遙遠深淵中河水的柔聲細語。
路徑在一處峭壁旁朝左邊拐了個彎,然后到了盡頭。我走到一塊寬闊平坦的巖石上,注視著,面對眼前的情景,我不由自主地用手畫起了十字。
由于這條巖脊小道沿著正南北方向刺入懸崖,足有一百米長,所以我可以面朝正西,看著大裂痕猛地揮向三萬米的寬闊天空,那里就是高原的盡頭。我立刻意識到,每晚的落日都會照亮頭頂那塊突巖下的懸崖峭壁。如果在春分和秋分時節,站在這個有利地形處看海伯利安的太陽,也許它會像是直接落入了這大裂痕,而它那紅彤彤的側面則會把峭壁染成粉紅的色調。就算這樣的景象真的存在,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我朝左拐彎,盯著絕壁望去。這條磨損的路徑沿著寬寬的巖脊,通向一扇從承重石中鑿刻而出的門。不,這些不僅僅是普通的門,它們是殿門,雕刻得極為復雜的殿門,有著精心制作的石窗扉、門楣。兩側兩扇成對大門上,寬闊的彩色玻璃窗戶伸展開來,向上至少有二十米高,觸向突巖。我走近了些,審視著它的正面。不管誰造了這個東西,為了造出它,此人拓寬了突巖下的這片區域,在高原的花崗巖中削出了一道陡峭光滑的墻壁,然后筆直地向懸崖內挖出了一條隧道。我的手摸過門上雕刻著的深深的裝飾性切口。很光滑。一切都被時間抹滑、磨損、軟化,甚至在這兒,受著突巖的唇緣的保護,躲開了大多數的壞天氣,也無濟于事。這座……神殿……被刻進大裂痕的南墻中,有幾千年的歷史了吧?
那些彩色玻璃既不是玻璃,也不是塑料,而是某種密致的透明物質,摸上去似乎和周圍的石頭一樣堅硬。窗戶也不是合成板材所造;顏色紛飛,漸變,融合,互相混合,就像浮在水上的油彩。
我從背包中拿出手電筒,碰了碰其中一扇門,我停住手,那殿門向內旋轉而開,滑溜得簡直沒有摩擦。
我跨入這個門廊——沒有其他詞來形容它。穿越靜謐的十米空間,然后停下腳步,面前是另一堵墻,也是用相同的彩色玻璃材料所制,現在,甚至我身后也閃耀著光芒,門廊內充溢著百色之光。我立刻想到,日落時,太陽的筆直光線將會在這空間內注滿一束束不可思議的顏色,將會照到我面前的彩色玻璃墻,將會照亮擺在前面的一切。
我找到了僅有的一扇門,它由細小、暗淡的金屬勾勒,嵌在彩色玻璃石中,我走了過去。
在佩森,我們通過舊照片和全息像,盡最大努力重建了屹立在舊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它差不多有七百尺長,四百五十尺寬,在教皇陛下宣講彌撒時,教堂內可以容納五萬朝拜者。但是,即使全宇主教院進行每四十三年一次的集會之時,教徒也從沒有達到過五萬之眾。我們有貝爾尼尼而這地方更大。
在昏暗的光線中,在手電光的照射下,我確認自己在一個大房間中。這是一個巨大的禮堂,一個在堅硬巖石中挖出的空洞。我暗自思忖,這升向天頂的平滑四壁,肯定就在畢庫拉的村子的正下方,中間僅隔幾米。在這個充滿回聲的巨型窯洞空間中,沒有裝飾,沒有設備,沒有任何可以啟動的東西,除了正中心那個四四方方蹲坐著的東西。
位居這個巨大禮堂正中心的,是一個圣壇——一塊五平方米的石板。圣壇上矗立著一個十字架。
四米高,三米寬,被雕刻成舊地老式但極為精細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十字架面朝彩色玻璃墻,仿佛在等待太陽和光線的爆發,等它們點亮內嵌其中的鉆石、藍寶石、血晶、青金石珠、皇后之淚、縞瑪瑙,以及其他珍貴的寶石。我慢慢走近,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依稀辨認出這些寶石。
我雙膝跪地,祈禱著。隨后關閉手電筒,讓眼睛在煙霧彌漫的昏暗光線下適應了幾分鐘,最后終于看清了十字架。這東西,毫無疑問,就是畢庫拉所說的十字形。它被安置在這兒的時間,必是在人類逃離舊地很久很久以前,最少也得追溯到數千年前,或是數萬年前。甚至是基督去加利利我祈禱著。
今天,我重新看完全息碟,坐到屋外曬太陽。現在,我已經確認了一些東西。然而當時,在發現這座“大教堂”,在爬上懸崖返回的途中,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它們。在大教堂外面的巖脊上,腳印磨出的小道繼續蜿蜒而下,深入到大裂痕中。雖然和通向大教堂的路徑相比,這條小道磨損得不是那么厲害,但是它們同樣誘人一探究竟。唯有上帝知道下面還有別的什么奇跡在等著。
必須,我必須讓世界知道這一發現!
是我發現了這一切,這其中帶著的諷刺并沒有影響我。如果沒有阿馬加斯特,如果沒有我的放逐,這一發現可能還要等上數個世紀。在這新發現賜予教會新生之前,教會可能早就已經消亡了。
但是我發現了。
不管用什么方式,我會把信息發出去。
?
第一百零七日:
我成了囚犯。
今早,我來到溪流墜入懸崖的地方,在這個平日里洗澡的地方洗澡。突然,我聽到了什么聲音。我抬起頭,發現被我稱為德爾的畢庫拉正盯著我瞧,怒眼圓睜。我向他打了聲招呼,但是這矮小的畢庫拉見狀后轉身就跑。這令我困惑不已。他們很少會急匆匆地趕路。然后我明白了,即使當時我穿著褲子,毫無疑問,我還是違反了他們的裸體禁忌,讓德爾看見了我赤裸的上身。
我笑了,搖搖頭,穿好衣服,回到了村子。要是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東西,我不會感到好笑的。
整個三廿又十的人都站在那兒,看著我走近。我停下腳步,離阿爾法還有十幾步路。“早上好。”我說道。
阿爾法一揮手,五六個畢庫拉向我猛沖過來,抓住我的雙手和雙腳,把我按在地上。貝塔朝前走來,從他(她?)的袍子里拿出一塊鋒利的石塊。我徒勞地掙扎,想要脫身,貝塔用石塊把我胸前的衣服一割到底,撕開了布條,直到我幾乎一絲不掛。
暴徒們向前緊逼,我不再掙扎。他們盯著我蒼白的身體,自顧自地嘟噥著。我感覺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動。“很抱歉,我冒犯了你們的法律,”我開口道,“但是沒有理由……”
“安靜。”阿爾法說,然后他看著手掌上帶著傷疤的高個兒畢庫拉——被我叫作澤德的家伙,阿爾對他說:“他不是十字形的人。”
澤德點點頭。
“讓我解釋一下。”我再次開口,但是阿爾法反手就給我一巴掌,讓我啞口無言,我的嘴唇流著血,耳朵嗡嗡作響。就和我把通信志擲在地上讓它閉嘴一樣,他的這一舉動并沒有多大的敵意。
“我們如何處理他?”阿爾法說。
“不追隨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貝塔說道。人群攪動,向前走近,許多人手上拿著利石。“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貝塔說,她的口氣中帶著得意的終結之言的音調,就像一而再、再而三的表述,就像虔誠的連禱。
“我追隨十字架!”我大聲疾呼,這群人在那兒牽拉著我的腳。我一把抓住脖子上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掙扎著,反抗著許許多多手臂的壓迫。最后,我終于把小十字架舉過了頭頂。
阿爾法舉起手,人群停了下來。在這兀然的靜寂之下,我聽見了大裂痕三千米之下的流水聲。
“他真的戴著十字架。”阿爾法說。
德爾向前探過來,說道:“但他不是十字形的人!我看見了。他跟我們想的不一樣。他不是十字形的人!”那聲音中充滿了殺人的口吻。
我咒罵著自己,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么愚蠢。教會的未來就全靠我了,可我卻想當然地把畢庫拉當成遲鈍、無害的孩子。我就這么把教會給拋棄了,也把自己拋棄了。
“不追隨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貝塔重復著。這是最終的判刑。
七十只手舉起了石頭,我尖叫起來。我知道,我下面的這句話,要么是我最后的機會,要么是最終的定罪:“我到懸崖下去過,我膜拜了你們的圣壇!我追隨十字架!”
阿爾法跟這群暴徒猶豫起來。我明白,他們正在和這新的想法搏斗。對他們來說,想明白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追隨十字架,我希望成為十字形的人,”我盡力抑制住內心的波瀾,“我去過你們的圣壇。”
“不追隨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伽瑪喊道。
“但是他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他在屋子里祈禱過了。”
“這不可能,”澤德說,“三廿又十在那兒祈禱,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
“在這之前,我們知道他現在不是三廿又十的人。”阿爾法說,在他處理過去的概念時,他微微皺了皺眉。
“他不是十字形的人。”德爾塔二號說道。
“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貝塔說。
“他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難道他不能成為十字形的人嗎?”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強烈的抗議。趁著他們亂作一團、你推我搡的時候,我想甩掉緊緊拽在我身上的手,但是他們仍然牢牢抓著我。
“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也不是十字形的人。”貝塔說,現在那聲音聽上去少了點敵意,更多的是腦子迷糊掉了,“他怎么不應該命享真死?我們必須拿起石頭,割開他的喉嚨,讓血流出來,直到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他不是十字形的人。”
“他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難道他不能成為十字形的人嗎?”
這一次,隨著這個問題,沉默來襲。
“他追隨十字架,他已經在十字形的房間中祈禱過了,”阿爾法說,“他不必命享真死。”
“除了三廿又十之外。”一個我沒認出來的畢庫拉說。我的手一直把十字架舉在頭頂,胳膊又酸又疼。“所有人都命享真死。”這無名的畢庫拉結束了他的話。
“因為他們追隨十字架,在屋子里祈禱,并且成為了十字形的人,”阿爾法說,“難道他不能成為十字形的人嗎?”
我站在那兒,緊握著冰冷的金屬制小十字架,等待著他們的判決。我害怕死亡——我感到恐懼,但是我很大一部分意識似乎已經超然物外。我最大的遺憾是,我不能把那座大教堂的消息發送出去,告訴這個沒有宗教信仰的宇宙。
“來,我們得就此談談。”貝塔對這群人說道,然后他們拉著我,靜悄悄地邁著步子,回到了村子。
他們把我關在茅屋中。我沒機會拿到狩獵脈塞,有好幾個畢庫拉守著我,他們還把我在茅屋中的大部分財產清了出去。他們拿走了我的衣服,僅僅留給我一件編織得很拙劣的長袍,讓我裹住身子。
我坐在這的時間越長,心里的憤怒越強烈,內心也越來越焦慮。他們拿走了我的通信志、攝影儀、磁碟、芯片……所有的一切。我曾經把一個未曾打開過的板條箱扔在了老營地,箱子里裝著醫學診斷設備,但是這些并不能幫我記錄大裂痕的奇跡。如果他們打算毀掉他們拿走的東西,那他們就是毀掉了我——就不再有大教堂的記錄了。
如果我能有把武器,我可以殺掉守衛,然后哦,上帝啊,我在想什么?愛德華,我會做什么?
即使我幸免于此,回到濟慈,安排好行程回到環網,誰又會相信我呢?由于量子躍遷帶來的時間債,經過脫離佩森的“九年”時間,一個先前因為謊言而遭到放逐的老頭,現在僅僅是帶著同樣的謊言回來了——
哦,我的上帝啊,如果他們毀掉了數據,就讓他們一同毀掉我吧。
?
第一百一十日:
三天后,他們決定了我的命運。
正午剛過不久,澤德,以及被我稱為西塔一號的人,過來抓我。他們把我帶到外面,來到日光之下,我瞇起眼躲著光線。三廿又十站在懸崖邊緣,圍成一個寬大的半圓。我滿心以為他們會把我扔下懸崖。然后我注意到了那堆營火。
我曾設想過,畢庫拉太過原始,他們已經失去了造火、用火的技術了。你瞧,他們從不用火取暖,茅屋里也總是一片漆黑。我從沒有見過他們燒菜做飯,甚至,難得碰上一只樹棲生物的尸體,他們也不會燒一下,只會狼吞虎咽。但是現在,大火正熊熊燃燒著,是誰點燃的呢?唯有他們。我朝那兒望去,看看是用什么東西燒的。
他們正在燒我的衣服,我的通信志,我的野外記錄,盒式磁帶,視頻芯片,數據磁碟,攝影儀……所有存儲信息的東西。我朝他們尖叫,試圖撲向大火,我對著他們破口大罵,這些名詞自打我孩提時在街上玩耍時,就從未再說過。他們沒有理我。
最后,阿爾法向我走近。“你將成為十字形的人。”他輕輕地說。
我根本不在乎。他們帶我回到我的茅屋,我在里面哭了一個小時。門口沒有守衛。一分鐘前,我站在門口,思索著要不要跑向火焰林。然后,我想到了跑向大裂痕,距離更短,但也更為一擊致命。
我什么也沒做。
很快,太陽將會落山。風已經吹起。很快。很快。
第一百十二日:
僅僅過了兩天嗎?那是永恒。
今天早上,它拿不下來了。它拿不下來了。
醫用掃描儀的圖像晶片擺在我眼前,但是我依舊無法相信。但是,我必定得信。我現在是十字形的人了。
他們就在日落之前來到我這里。所有人。我沒有掙扎,隨他們帶我來到大裂痕的山崖邊。他們在藤蔓上非常靈活,比我想象得到的還要靈活。多了我這個累贅,使他們慢了下來,但是他們很有耐心,給我點出哪里是最容易的立足點,哪里是最快的路線。
我們走在通向大教堂的最后幾米的路上,此時,海伯利安的太陽已經墜入低云之下,但是還是可以在西面的墻垣上看到。夜晚的風吟比我預期的還要響亮,仿佛我們已經陷在了巨大的教堂風琴的管子里。音符一開始是低音的怒吼,那音調如此之低,我的骨頭和牙齒也在同情似的發出共鳴;而后,低音漸漸變成刺耳的厲叫,接著不費吹灰之力便轉變成了超聲波。
阿爾法打開最外面的門,我們穿過前廳,來到了中心大教堂。三廿又十在圣壇和它高高的十字架旁圍成一個大圈。沒有連禱。沒有歌聲。沒有儀式。我們就這么靜靜地站立在那兒,伴著風兒咆哮著穿過外面的長笛般的圓柱物,回響在這個刻進石頭中的巨型空屋——回響,共鳴,聲音越來越高,最后我急忙用手罩住耳朵。流水般、水平的太陽光線自始至終充盈著整個禮堂,注入了琥珀色、金色、青色的暗色調,然后又是琥珀色——這些顏色太過濃重,使得天空耀光四射,它們就像襯在皮膚上的油彩。我望著十字架,看它捕捉到光線,緊抓著它們,把它們存在自己的一千塊寶石中,似乎——即使太陽落山后,窗戶褪變成黃昏的灰暗之色,它仍然緊抓著它們不放。仿佛巨大十字架吸收了光線,正在把它輻射向我們,輻射進我們。然后,連十字架都變黑了,風兒平息了,在這突如其來的朦朧中,阿爾法輕聲說道:“帶著他。”
我們走到一塊寬闊的石頭巖脊上,貝塔站在那兒,手拿束束火把。他挑出幾個人,把火把遞給他們,我心里納悶,是不是畢庫拉僅僅把火留作儀式之用呢?到后來,貝塔一馬當先走在了前面,一行人開始沿著刻進石頭中的狹窄階梯,往下走去。
一開始我躡手躡腳地往前進,內心充滿恐懼,想緊緊抓住光滑的巖石,搜尋著任何讓我安心的根莖或石頭的凸出物。我們右側的陡坡是如此峻峭,一望無底,那近乎荒誕。沿著古老的階梯往下爬,和緊抓懸崖上面的那些藤蔓比起來,更是糟了去了。在這兒,在這狹窄、古老光滑的石板上,我每挪一步,就要往腳下望一望。失足而落,起初看來,似乎很有可能,到后來,似乎是躲也躲不了的。
我有一種強烈沖動,想停下來往回爬,至少回到大教堂這一安全之地,但是三廿又十的大多數人正站在我身后的狹窄階梯上,看那樣子,他們完全不可能靠邊站,讓我過去。除此之外,比起恐懼來,我內心還有一種更為強烈的東西,那是惱人的好奇心:階梯底下到底有什么呢?我在那兒停了許久,朝上面三百米高的大裂痕的唇緣看去,云彩已經消失了,群星顯露出來,流星的尾跡靈動如舞動中的芭蕾,在黑色夜空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明亮。然后我低下頭,開始低聲吟念《玫瑰經》讓我無法相信的是,這階梯竟把我們一路帶到了大裂痕的底部,但事實便是如此。午夜過后的某個時刻,我終于意識到我們會一路下降,來到河面旁,我作了個估計,覺得會在第二天中午到達,但我又錯了。
日出前不久我們便抵達了大裂痕的底部。兩側,懸崖之壁直插九天云霄,中間是一條天空隙縫,群星仍然在其中閃耀。我一步一步朝下蹣跚而行,精疲力竭,慢慢明白已經沒有階梯了,我向上凝視,蠢頭蠢腦地想著,群星在白天是否依然可見。在索恩河畔的維勒風榭,我曾經爬到一個井里,那時我還是個小孩,但是當時在井里的確可以看見星星。
“到了。”貝塔說。這是這么長時間以來我聽到的第一句話,那聲音被河水的咆哮聲蓋過,幾乎聽不見。三廿又十停下腳步,站著一動不動。我猛然跪下,倒在一側。我絕不可能重新沿著我們剛才下來的階梯往上爬了。一天內不行。一星期內也不行。也許永遠不行。我閉上雙眼,想要睡去,但是我緊張的內心正被不斷撩撥著。越過深谷的地面,我向外望去。河流比我預期的要寬,至少有七十米,流水聲蓋過了其他細微之聲;我感到自己正被一頭龐大猛獸的咆哮折磨致死。
我坐起身,望著對面懸崖壁上的一小塊黑影。那是片陰影,但是比所有的陰影都要深。比起懸崖壁上一塊塊參差不齊、斑駁陸離的拱壁、罅隙、脊柱,它也更為勻稱。這片黑影極為方正,每條邊至少有三十米。那是懸崖壁上的一扇門,或是洞。我掙扎著站起身,沿著我們下來的這塊峭壁,向下游望去。對,它在那兒。那是另一個入口,貝塔和其他人現在正在向它走去。在星光照耀之下,入口朦朧可見。
我發現了一個通往海伯利安迷宮的入口。
“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個迷宮世界之一嗎?”曾經有人在登陸飛船上問過我。對,是那個名叫霍伊特的年輕神父。雖然我回答說當然知道,但并沒有把它放在心上。我感興趣的是畢庫拉,而不是迷宮,也不是它們的創造者——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自作自受的放逐之痛。
有九個世界擁有迷宮。一百七十六個環網世界中和另外二百多個殖民星球、保護星球中的九個。自大流亡以來,八千多個已勘探到的世界——不管勘探得多么草率——中的九個。
現在有行星考古歷史學家,他們投身于迷宮的研究中。但其中不包括我。我始終認為這些迷宮是無益的主題,模糊、虛幻。現在,我正和三廿又十一起走向一個迷宮,與此同時,湛江在咆哮,在震動,在威脅,要用它的浪花把我們的火把弄熄。
迷宮,是在七十五萬多標準年前,被挖掘……開挖隧道……創造出來的。細節必然一模一樣,它們的起源也必然得不到解答。
迷宮星球都是類地行星,索美尺度我們走進隧道口。這不是一個完美的正方形。由于腐蝕與引力的作用,隧道已經變成一個崎嶇不平的洞窟,這些崎嶇不平一直深入到懸崖壁內一百米。然后,就在隧道底部變光滑時,貝塔停下了腳步,熄滅了火把。其他畢庫拉也照著做了。
很黑。隧道改變了方向,足以阻滯任何可能進入的星光。我以前也去過山洞。在火把熄滅后,我不指望自己的眼睛能夠適應這極盡漆黑的地方。但是他們能。
三十秒內,我開始感覺到一絲玫瑰色的光亮,起初極其微弱,慢慢變得鮮艷,直到這洞窟變得比剛才的峽谷還要明亮,比在三輪月亮齊照下的佩森還要亮。這些光發自一百個發光源——一千個發光源。我剛剛搞明白這些發光源的本質,畢庫拉便虔誠地跪在了地上,
洞窟的墻壁和天頂上,鑲飾著許多的十字架,小的只有幾毫米,大的足有一米長。每一個都發出濃重的粉紅之光。在火把的照耀下,是看不見它們的,但是現在,這些發光的十字架將整個隧道注滿了光線。我走到最近那面墻的一個鑲嵌物旁。它大約有三十厘米寬,隨著輕柔的有機循環律動著。這不是從石頭中刻出來的,也不是由墻生成的;它無疑是有機的,無疑是活物,就像軟軟的珊瑚蟲。摸上去暖暖的。
這時,傳來輕微的柔細之聲——不,那不是聲音,也許,只是冷空氣的擾動。我轉過身去,恰在此時,看見某個東西進入了洞穴。
畢庫拉仍然低頭跪著,埋著眼睛。而我,則繼續站在那里,眼睛一直凝視著這個東西,它正在跪地的畢庫拉中穿行。
它隱約長得像個人形,但絕不是人。身高至少有三米。即使靜立不動時,這東西銀色的外表也似乎在移動,在流淌,就仿佛是懸浮在半空中的水銀。固定在隧道墻壁上的十字架發出微紅的光,照射在這東西刺眼的表面上,反射回來;這東西的前額、四只手腕、古怪連接的關節、膝蓋、披甲的后背、胸部,每一處都凸出彎曲的金屬刀刃,光線照在上面,閃閃發光。這東西穿行在跪地的畢庫拉中,當它張開四條長臂時,手掌張開伸向空中,手指卻發出咯嚓咯嚓的響聲,仿佛鉻制解剖刀似的。可笑的是,面對如此場景,我想到的卻是教皇陛下在佩森向信徒們賜福的場景。
我深信,我正注視著傳說中的伯勞。
就在那時,我肯定動了一下,發出了一點響聲,因為那巨大的紅色眼睛轉了過來,凝視著我,我發現自己被那多面鏡中舞動的光線催眠了:那光線絕非僅僅反射而來,有一束刺眼的血紅光芒,似乎在這生物那長滿芒刺的顱骨下燃燒;在上帝為我們安置眼睛的地方,鑲了兩顆駭人的寶石,似乎正隨著光亮熊熊翻騰。
然后它動了……或者,更準確地說,它沒有動,僅僅是在那兒消失,又在這兒重新出現,離我不足一米遠。它向我靠過來,那古怪連接的胳膊將我圈進了由它身上的刀刃和液體銀鋼組成的籬笆里。我猛烈喘息,但是無法吸上一口氣,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臉色蒼白,表情扭曲,那影子在這東西的金屬外殼和燃燒之眼中舞動。
我承認,我心里感到近乎興奮,而不是恐懼。某種費解之事正在發生。我經過耶穌會士的邏輯的錘煉,又經過科學的冰冷之浴的調和,可是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古人對另外一種敬畏之物的虔誠著魔:伏魔的震顫,托缽僧我如處女新娘一般以覺察不到的幅度戰栗著,等待著伯勞的擁抱,不想任何事,卻感覺到了這一切。
它消失了。
沒有霹靂之聲,沒有突然的硫黃味,連符合科學常識的空氣涌入聲都沒有。一秒之前,這東西還在那兒,用它那華美的必死尖刺包圍著我,下一秒,它就不見了。
我僵立在那兒,眨著眼睛,阿爾法站起身,在這如同博施“十字形。”阿爾法說。三廿又十爬起身,走近了些,繼而又跪下。在柔和的光線下,我看著他們平靜的臉龐,我也跪了下來。
“你將一生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就如同帶領著眾人在連禱,但其余的畢庫拉則將這句話重復得完全不像是在吟誦。
“你將一生成為十字形的人。”阿爾法說,隨著其他人重復著這句話,他伸出手,從洞窟墻上摘下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這十字架長不足十二厘米,伴著輕微的“啪嗒”聲,它脫離了墻壁。我緊緊盯著它,看著它的微光漸漸消失。阿爾法從自己的袍子里拿出一條小帶子,把它系在十字形頂端的小節上,然后把十字架舉在我的頭頂。“你將成為十字形的人,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畢庫拉重復道。
“阿門。”我輕聲念道。
貝塔示意我敞開袍子。阿爾法慢慢放下小十字架,把它掛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覺一個涼爽的東西依偎在了胸口,它的背面極其平坦,極其光滑。
畢庫拉站起身,向洞窟入口漫步而去,顯然,他們再一次變得無動于衷,漠不關心了。我目送著他們離去,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觸摸著十字架,舉起它,審視著。這十字形很涼爽,但沒有了生命。如果幾秒鐘前它真的活著的話,那么現在,它已經不再有活的跡象了。不過它仍然感覺像是珊瑚蟲,而不是水晶,也不是石頭;在它光滑的背面,看不出任何帶黏性的物質。我思索著光化學作用,可以形成冷光。我思索著自然的磷光體,思索著生物熒光,思索著進化塑造出這些東西的可能性。我思索著,如果有可能,它們的存在是否與迷宮有什么關聯,思索著這千萬年的時間里,高原升起,河流和峽谷切進其中一條隧道。我思索著大教堂和它的創造者,思索著畢庫拉,思索著伯勞,思索著自己。最后,我停止了思索,閉上眼睛,開始祈禱。
我走出洞窟。袍子下的十字形抵著胸口,感覺涼涼的。顯而易見,三廿又十已經準備好沿著階梯開始三千米的向上攀爬。我抬起頭,大裂痕的兩堵峭壁之間,露出了晨空的蒼白之縫。
“不!”我大叫道,聲音幾乎被河水的咆哮所淹沒。“我要休息,休息!”我癱了下來,跪在沙地上,但是有六七個畢庫拉朝我走近,輕輕地將我拉起身,拉著我走向階梯。
我盡力而為,老天知道我盡力了,但是兩三個小時的攀爬之后,我覺得自己的腿垮掉了,我跌倒了,滑過巖石,什么也無法阻止我墜向六百米下的巖石與河流中。我記得,那剎那間我緊握著厚袍下的十字形,然后,有十多只手阻止了我的滑落,舉起了我,背起了我。然后我什么也不記得了。
直到今天早上。我醒來時,日出的光芒已經越過茅屋的開口,傾瀉進來。我身上僅穿著長袍,但還有一種觸感,讓我確信十字形仍然帶著纖維帶掛在我的脖子上。我看著太陽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就在無窮盡的爬升樓梯之時睡著了。這些小人竟然背著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兩千五百米,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不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
我朝小屋四顧。我的通信志和其他記錄設備都沒有了。唯有我的醫用掃描儀和其他幾包人類學軟件還在,但是它們已經沒用了,因為我的其他裝備都被毀了。我搖了搖頭,走到小溪邊洗浴。
畢庫拉似乎還在睡覺。既然我已經參加了他們的儀式,并且“成為了十字形的人”,他們似乎已經不再對我感興趣。我脫掉衣服,開始洗浴,此時此刻,我下定決心不再對他們感興趣。我決定趁著現在仍舊身強力壯,盡早離開這里。如果必要,我會在火焰林邊上找到一條出路。如果必須,我也可以沿階梯而下,順著湛江而行。我比從前更加明白,我必須把這些不可思議的史前古物帶到外面的世界。
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體蒼白,不停顫抖,我手摸到胸口,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
拿不下來了。
它躺在那里,仿佛已經與肉體合為一體。我抓著帶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后那帶子“啪嗒”一聲,斷掉了,飄走了。這十字架形狀的腫塊仍然貼著胸口,我又撓,又撕,又抓。拿不下來了。仿佛我的肉體本身沿著十字形邊緣長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圍的肉感覺不到疼痛,沒了知覺。從我自己靈魂深處,我突然生出十分的恐懼:這東西附在我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沖擊平息后,我坐了一分鐘,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
我沒有了刀,我的脈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幫我剝離胸口囊腫的東西都沒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劃出道道血痕。然后,我記起了醫用掃描儀。我用收發器在胸口上測探,看了看觸顯的顯示,搖搖頭,無法相信,然后我進行了一次全身掃描。過了一會,我鍵入指令,要求查看掃描結果的硬拷貝,我坐在那兒,好長時間都一動不動。
現在,我正坐在這兒,手里拿著像片。不管是聲波像片,還是次相交叉像片,十字形都非常顯眼……遍布我全身的,是這些四處蔓延的內部纖維,看上去仿佛細小的觸須,仿佛根須。
大量的神經中樞從我胸骨的密集中心輻射出無數密集的細絲,探向各處——就像是條條線蟲。同樣,通過這簡單的磁場掃描,我知道,線蟲在扁桃體,在兩個腦半球的基礎神經中樞那里止住了腳步。我的體溫、新陳代謝、淋巴細胞的水平,都很正常。沒有異種組織的入侵。根據掃描器,線蟲的細絲是由大量簡單的新陳代謝產生的;根據掃描器,十字形本身就是由熟悉的組織所構成的……那是我自己的DNA。
我是十字形的人了。
?
第一百一十六日:
每天,我都在牢籠中踱步——南部和東部是火焰林,東北方是草木叢生的深谷,北部和西部是大裂痕。三廿又十不準我爬到大裂痕遠處大教堂以下的地方。十字形也不允許我走離大裂痕一萬米之遠。
起初,我無法相信這一事實。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進入火焰林,相信在運氣和上帝的幫助下,我會熬過這一難關。但是僅僅進入森林邊緣兩千米不到,疼痛就向我襲來,胸部、手臂和腦袋都劇疼難忍。我覺得這一定是大規模的心臟病發作。但是我一返回大裂痕,這些癥狀就消失了。我試了好幾次,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不曾有過例外。只要我斗膽向火焰林深處邁進,遠離大裂痕,疼痛就會重新襲來,而且我越深入,那痛楚就會變得越強,直到我返回才會消失。
我開始明白其他一些事。昨天我向北方探尋,在那兒偶然發現了原先的種艦航天機的殘骸。那僅僅是個銹跡斑斑、陷入藤蔓中的金屬殘骸,就在深谷旁火焰林邊緣的巖石中。我蹲在這些久經風雨的古老飛船的合金骨架里,想象著那七十個幸存者的欣喜,他們到大裂痕的短暫旅程,他們最終發現了大教堂,然后……然后是什么?猜測在那之后發生的事,有啥用處呢?懷疑依舊存在。明天,我會再找個畢庫拉,試著檢查他的身體。既然我現在是“十字形的人”了,或許他們會允許我這樣做的。
每天,我都會用醫用掃描儀對自己進行掃描。線蟲依舊存在——可能更粗了,也可能并沒有什么變化。我確信,他們完全是寄生物,盡管我的身體沒有顯示出什么寄生蟲的跡象。在瀑布旁的小池中,我凝視著自己的那張臉,看見的,只不過是最近幾年來讓我厭惡的臉,一張不變的、又長又老的臉。今天早上,我盯著水中自己的影像,張大嘴巴,腦子里閃過一絲念頭:我會在里面看見灰色的細絲和線蟲群,看見它們從我嘴巴頂部和喉嚨后部長出來。但什么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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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日:
畢庫拉沒有性征。不是禁欲,不是雌雄同體,也不是未充分發育——而是沒有性征。他們沒有外生殖器,也沒有內生殖器,就像小孩子玩的流沫洋娃娃一樣。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陰莖、睪丸或者類似的女性器官萎縮了,也沒有跡象表明他們被手術閹割了。沒有這些器官曾經存在過的一絲跡象。排尿是通過一個原始的尿道進行的,那是一個接近肛門的小口——某種原始的泄殖腔。
貝塔允許我對他進行檢查,醫用掃描儀確認了我的眼睛無法相信的東西。德爾和西塔也同意我掃描。我已經確信無疑,三廿又十的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性征。沒有跡象顯示他們……被閹割了。如果他們所有人一出生便是這樣,那生養他們的父母是啥樣的呢?這一坨坨無性征的人類黏土是如何進行繁殖的呢?這肯定和十字形有什么關系。
我進行完掃描,脫掉自己的衣服,對自己研究了一下。十字形在我胸膛上隆起,就像粉紅色的疤痕組織,但是我依舊是個男人。
這能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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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日:
阿爾法死了。
三天前的早晨,他摔下了懸崖,當時他和我在一起,我目擊了一切。我們往東走了三千來米,在大裂痕邊緣附近的巨型巖地中搜尋茶馬球根。過去兩天大部分時間里,一直在下雨,所以那些巖石非常滑。我小心地攀爬著,剛抬起頭,便看見阿爾法腳下一滑,從懸崖邊的一塊石頭上摔了下去。都沒有發出叫喊聲,我只聽見長袍拂在巖石上的沙沙聲,過了好幾秒鐘,他的身體撞在下面八十米處一塊突巖上,傳來“砰”的一聲,那聲音令人作嘔,就像墜落的西瓜爆裂開了。
我花了一個小時,找到一條下去的路。在開始危險地往下攀爬前,我就已經明白一切為時已晚,我救不了他了。但我得找回他的尸體,這是我的責任。
阿爾法的半個身子卡在了兩塊巨石中。他肯定瞬間斃命,手腿盡斷,腦袋右側摔了個稀巴爛。血和腦漿黏附在潮濕的巖石上,就好像野餐后的杯盤狼藉。我站在這小人面前,哭泣著。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哭泣,但是我真的哭了。我一邊哭,一邊施行終傅禮,祈禱著,讓上帝接受這卑微、無性的小人兒的靈魂。之后,我用藤蔓把尸體包了起來,費力地拉著這粉身碎骨的尸骨,中途累得三番五次停下來喘氣,最后終于爬過八十米的峭壁,來到上面的懸崖上。
我拖著阿爾法的尸體,回到畢庫拉的村子,沒有人在意。最后,貝塔和五六個人漫不經心地走了過來,面色冷峻,低下頭凝視著尸體。沒人問我他是怎么死的。幾分鐘后,這一小群人四散而去。
隨后,我又拖著阿爾法的尸體,來到好幾個星期前,我埋葬塔克的凸墳前。當時,我正握著一塊扁平的石塊,挖掘一個淺墳,然后,伽馬出現了。這個畢庫拉眼睛圓睜,在那短短幾秒鐘內,我感覺那冷漠的外表下終于有了感情的流露。
“你在干什么?”伽馬問。
“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沒法多說點話。我靠在一根粗壯的茶馬根上,休息了一下。
“不,”這是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
我盯著伽馬,看著他轉過身,飛快地走回村子。畢庫拉走后,我扯掉卷在尸體身上的劣質纖維油布。
毫無疑問,阿爾法是真的死了。對他,對宇宙來說,他屬不屬于十字形已經不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厲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嚴都撕裂了。他那腦袋的右邊爆裂開來,就像一只早餐蛋般被掏了個空。一只眼睛透過漸厚的薄翳,無神地凝視著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只眼睛則透過無精打采的眼皮,懶洋洋地朝外張望。胸腔徹底地四分五裂,骨頭碎片從身體中戳出,兩條胳膊也都斷了,左腳幾乎被擰斷。我已經用醫用掃描儀馬馬虎虎地驗了下尸體,發現他的內傷非常嚴重;連這可憐蟲的心臟都被墜落之力打爛了。
我伸出手,碰了碰這具冰涼的尸體,尸體已經開始僵硬。我的手指拂過他胸口十字形的邊際,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
“走開。”
我抬起頭,看見貝塔和畢庫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兒。我確信,如果我不從尸體旁離開,他們會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只得悻悻走開,此時,我內心某個愚癡恐懼的東西注意到,現在,三廿又十已經變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
畢庫拉抬起尸體,開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說道:“差不多是時候了。跟我們來。”
我們爬下大裂痕。尸體被小心地綁在一個藤蔓做的籃子中,和我們一起下降。
太陽還沒有照亮大教堂。他們把阿爾法的尸體放在寬闊的圣壇上,扯掉他身上剩下的襤褸之衣。
我不知道自己腦中正期待著會發生什么事——也許,是某種嗜食同類的儀式。什么都不會讓我感到驚訝。然而,就在第一縷彩色光線射入大教堂時,其中一個畢庫拉舉起手,吟詠道:“你將畢生追隨十字架。”
三廿又九下跪于地,重復了這句話,我仍然站著,沒有吭聲。
“你將畢生追隨十字架。”那個矮小的畢庫拉說道,大教堂中回蕩著重復的合唱聲。帶著血塊之色、血塊質地的光線照射下來,在遠處的墻上投下十字形巨大的影子。
“你將成為十字形的人,永生,永世。”圣歌如是唱道。就在此時,外面的風吹了起來,峽谷的風琴管哀號著,風里似乎混著痛苦孩子的悲吟。
畢庫拉唱完圣歌,我沒有輕和一聲“阿門”,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兒。突然間,其他人又完全冷漠無情起來了,就像被寵壞的孩子不再對他們的游戲感興趣一樣,一行人轉身離去。
“沒理由要留下來。”貝塔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說道。
“我要留下。”我說。我以為他會命令我離開,但貝塔轉過身,連聳聳肩的動作都沒有,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那兒。光線慢慢暗淡下來。我走到外面,看著太陽落下,當我回到里面,事情開始了。
幾年前在學校時,我看過小囊鼠腐爛的延時現在,我看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尸體。
我駐足在那兒,凝視著,最后一絲光線很快消失了。充滿回聲的大教堂現已一片靜寂,除了我自己耳朵里脈搏的怦怦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我凝視著阿爾法的尸體,他起初抽搐了一下,然后,開始了明顯的顫動,在迅速腐爛的猛烈痙攣下,尸體幾乎漂浮在了圣壇上方。過了幾秒鐘,十字形似乎變大了些,顏色也變深了,而且發著紅光,那是一種生肉般的紅色。我突然想象到,我會瞥見網狀的細絲和線蟲,緊緊抓著碎裂的肉體,就像雕塑家熔融模型中的金屬纖維。肉在流動。
整個晚上我都待在大教堂中。在阿爾法胸前的十字形的照耀下,圣壇附近的一切一直亮著。尸體騷動時,光線會在墻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我寸步不離大教堂,直到第三天阿爾法離開為止。但最顯著的變化發生在最初那夜的最后時刻。這個我稱其為阿爾法的畢庫拉被分解,然后又被重造,我看到了全過程。留下的尸體不完全是阿爾法,也不完全不是阿爾法,但是它是完整的。臉是流沫洋娃娃的臉,光滑,沒有皺紋,還帶著微笑。在第三天日出時,那具尸體的胸脯開始上下起伏,我聽見第一口吸氣聲——粗重的吸氣聲,就像水被灌進皮囊的聲音。中午前不久,我離開大教堂,開始攀爬藤蔓。
我跟著阿爾法。
他沒有說話,也不會回話。眼睛始終固定在某點,卻又沒有聚焦,偶爾,他會停下來,似乎能聽見遠方呼喚他的聲音。
我們回到村子,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現在,阿爾法回到了茅屋,正坐在那兒。而我則坐在自己的茅屋里。一分鐘前,我揭開自己的袍子,手指觸摸著十字形的邊痕。它溫柔地躺在我胸口的血肉中,等待著。
第一百四十日:
我正從創傷和失血中恢復。我無法用利石把它切掉。
它不喜歡疼痛。在疼痛或者失血得以支配之前,我就已經失去意識了。每次我醒來繼續切,我都會昏死過去。它不喜歡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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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日:
阿爾法現在開口說話了。他似乎變得更加遲鈍、更加呆笨了,而且僅僅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吃東西,也走動了。他對我似乎有一點點印象。醫用掃描儀顯示出一個年輕人的心臟和內臟——也許是一個十六歲的男孩的。
我必須再等上一個當地月,外加十天,或者是十五天,直到火焰林變得足夠平靜,我才能走出去,不管有沒有痛苦。等著瞧吧,看看誰能忍受最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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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日:
又有人死了。
那個叫威爾(就是斷了手指的)的已經失蹤了一個星期。昨天,畢庫拉向東北走了好幾公里路,似乎在跟隨信號燈,然后,在大峽谷邊找到了他的遺骸。
顯而易見,他當時在爬樹,想采摘些茶馬葉,結果樹枝突然折斷。他摔斷了脖子,肯定當場斃命,但是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摔落的那個地方。尸體——如果可以稱此為尸體的話——平躺在兩個巨大的泥錐中,那兩個洞是某種大紅蟲子挖的,塔克把那種蟲叫作火螳螂。地毯甲蟲也許是更恰當的名字。過去的幾天里,這些蟲子把尸體剝裂得一干二凈,差不多只剩下骨頭了。除了骨架,僅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組織和筋腱的碎片,以及十字形——仍然附著在胸腔上,就像石棺內長久死亡的人的身上戴著的某些華麗十字架。
糟糕透了,但是我幫不上什么忙,而且,在悲傷過后,我還感到小小的喜悅。就這么點骨頭,十字形再沒辦法使他重獲新生了;即便這可惡的寄生物有著可怕的不合邏輯之處,它也必須考慮并服從質量守恒定律。這個叫作威爾的畢庫拉命享真死。從現在開始,三廿又十真的變成三廿又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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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日:
我是個白癡。
今天,我問了問關于威爾的事,關于他的命享真死。我對畢庫拉的無動于衷感到好奇。他們拿回了十字形,但是把骨頭留在了原處;他們沒嘗試把遺骸搬到大教堂。晚上,我開始擔心,我會不會被迫填補三廿又十少掉一人之后的空白。“我很難過,”我說道,“你們的一個人命享真死了。三廿又十會怎么辦?”
貝塔盯著我。“他不能命享真死,”這個禿腦瓜的雌雄同體的小人說道,“他是十字形的人。”
之后不久,我繼續用醫用掃描儀掃描這個部落,我發現了真相。被我稱為西塔的人,容貌和行為都沒變,但是現在他身上有兩個十字形,它們都深嵌在他的皮肉里。我相信,這個畢庫拉在以后幾年里會越變越胖,腫脹,成熟,就像皮氏培養皿我覺得我快要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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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日:
幾星期以來我一直在研究這該死的寄生物,但還是搞不清它到底是如何運作的。糟透了,我再也不關心這個了。我現在關心的是更為重要的東西。
為什么上帝容許這種褻瀆存在?
為什么畢庫拉要被處以這種懲罰?
為什么要選擇我,讓我遭受他們的命運?
每夜祈禱時,我問著這些問題,但是我聽不到任何回答,唯有從大裂痕升起的風之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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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日:
最后的十頁應該包含了我所有的野外紀錄,以及技術推測。在破曉前我要試著進入平靜的火焰林,這將是我最后的日記。
毫無疑問,我在停滯不前的人類社會中,發現了終極事實。畢庫拉實現了人類的夢想:永生。但也為此付出了他們的人性和不朽的靈魂。
愛德華,我花了那么多時間和我的信仰——我信仰的缺乏——搏斗,但是現在,在這幾乎被遺忘的世界的可怕角落里,我被這討厭的寄生物打倒了。我以某種方式重新發現了信仰的力量,自打我和你小時候起,我都不曾了解過此種力量。我現在懂得了信仰需要的是純潔、盲從以及公然違抗理性。我就像宇宙那狂野無窮海洋中的小生命的保護者,而這個宇宙由無情的法則所支配,對棲息在里面的微小生命完全不放在心上。
日復一日,我企圖離開大裂痕。日復一日,我感到莫大的痛苦,這痛苦已經切切實實成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就像那綠豆般大小的太陽或者綠青的天空是我這世界的一部分一樣。這痛苦成了我的盟友,我的守護天使,我和人性之間殘存的紐帶。十字形不喜歡疼痛。我也不喜歡,但是,就像十字形一樣,我愿意通過它,為我自己的目的服務。并且,我會有意識地讓其為我服務,而不是像深嵌在我體內那沒腦子的異組織出于本能才去做。那東西只不過想方設法地以一種愚蠢的方式避免死亡。我不想死,但是我樂意接受痛苦、接受死亡,而不愿做一個不朽的無腦生命。即使現在生命變得如此廉價,我仍舊堅信生命是神圣的,并把這視作過去兩千八百年來,教會思想和教義的核心要素,但靈魂更加神圣。
現在我明白了,我企圖篡改阿馬加斯特的數據,那不是為了讓教會重獲新生,而僅僅是讓它轉變到另一個錯誤的生命中去罷了,就像這些可憐的行尸走肉一樣。如果教會注定要死亡,那它必須得死——但是死得光榮,心中確信它會作為基督再生。它必須走進黑暗,雖然不情愿,但是會完成得很好——勇敢,帶著堅定的信仰——就像在我們前面離去的百萬人,守信于一代一代的人。這些人在死亡營地,在核火球,在癌癥病房,在大屠殺的孤立靜寂中,面對著死亡,走進了黑暗,如果不是抱著希望,那就是懷著虔誠。發生的這一切是有理由的,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犧牲是值得的。在我們之前的這些人走進了黑暗中,沒有得到任何保證,不管是邏輯還是事實,還是令人信服的理論,什么都沒有,他們僅僅是抱著一絲希望,或者是左右徘徊的信仰。如果他們面對黑暗時,可以繼續抓著他們那一絲希望,那么,我肯定也能……并且,教會肯定也能。
我不再相信手術或者治療可以治愈我,幫我除掉寄生在身上的東西,但是如果有人能把它弄下來,研究它,并且殺死它,甚至以我的死為代價,那我也心甘情愿。
火焰林已經平靜下來,這會持續一陣子。現在我要上床了。我會在黎明前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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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日:
我無法出去。
進入森林一萬四千米。尚有流火,電流也會突然爆發,但是可以進入。只要步行三個星期,我就能走出去。
十字形卻不讓我過去。
那痛楚就像永不停歇的心臟病發作。我依舊蹣跚向前,在灰燼中東倒西歪地徐徐行進。最終,我失去了意識。當我醒來時,我正在朝大裂痕的方向爬行。接著我轉過方向,走一公里,爬五十米,然后再一次失去意識,最后在我的起點處醒來。為我的身體進行的愚蠢戰爭持續了一整天。
日落前,畢庫拉進入了森林,在離大裂痕五公里的地方發現了我,把我帶了回去。
哦,上帝啊,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現在再無希望了,除非有人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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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日:
再一次嘗試。再一次痛苦。再一次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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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日:
今天,我已經六十八標準歲。我正在大裂痕附近造小禮拜堂,工作繼續。昨天,我企圖爬下懸崖到河邊,但是貝塔和另外四人攔住了我,不讓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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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日:
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一年了。煉獄中的一年。或者是地獄?
第三百一十一日:
我繼續在巖棚下的巖脊上,用采集來的石頭忙活,小禮拜堂在那兒建起來了。今天,我取得了重大發現:避電桿。畢庫拉在二百二十三天前的那晚,在殺死塔克之后,肯定是把它們從懸崖邊扔了下去。
這些桿子可以讓我在任何時候突破火焰林,如果十字形允許的話。但是它不會允許。如果他們沒有銷毀我的醫藥箱就好了,里面有止痛藥!但是,今天,我坐在這里,抓著桿子,有了一個主意。
我使用醫用掃描儀的粗糙試驗仍舊在繼續。兩星期前,西塔的腿斷了三處,我觀察了十字形的反應。寄生物盡力消除痛苦;大部分時間里,西塔昏迷不醒,他的身體正在產生大量內啡肽我不知道,有沒有可能,給某人造成——或者讓他忍受——某種程度的痛苦,不會致命,但足以將十字形全部趕出去。但我能確信一件事:畢庫拉不會允許的。
今天,我坐在半完工的小禮拜堂下面的巖脊上,考慮著種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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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八日:
小禮拜堂建成了。這是我畢生的作品。
今晚,畢庫拉爬下了大裂痕,去演他們每晚朝拜的滑稽戲,而我則在新建立的小禮拜堂的圣壇上,念著彌撒。我用茶馬粉烘焙了面包,雖然這東西嘗起來跟那無味的黃葉子一樣,但是對我來說,它讓我想起了六十多標準年前我的第一次圣餐禮,那是在索恩河畔的維勒風榭。這完全像是我分享到的第一塊圣餅。
到早上,我會照計劃行事。一切準備就緒:我的日記和醫用掃描儀的相片會安放在用比斯托纖維編織的袋子中。這是我做得最好的袋子。
圣酒只是水而已,但是在日落的昏暗光線下,它看上去血紅血紅的,嘗起來仿佛就是圣酒。
我的詭計可以讓我深入到火焰林中。我希望,即使在平靜時期,那里的特斯拉樹還有足夠的初始活動。
再見了,愛德華。我不知道你是否尚在人世,即便是的話,我也沒辦法和你相聚了,隔開我倆的,不僅僅是歲月的距離,而且是十字架形狀的更寬闊的深淵。我希望能再次見到你,不是此生,而是來世。你會很奇怪,再一次聽到我說這樣子的話,對不對?我必須告訴你,愛德華,經過了這幾十年的半信半疑,雖然我對前途還是帶著強烈的懼意,但是,我的心、我的靈魂已經平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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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主耶穌,
我違犯誡命,致傷你之圣心,
我懺悔我之罪孽,
為天堂之失,
為地獄之痛,
尤為致傷你之圣心。
我主耶穌,
你乃仁慈之主,
應得我之愛意,
我心已堅,得你慈助,悔白我罪,自我補贖,
糾我一生,
阿門。?
二十四點整:
日落的余暉灑進小禮拜堂敞開的窗戶中,光線浸沐著圣壇,浸沐著粗糙雕刻的圣杯,也浸沐著我。大裂痕之風唱響了最后的合唱。帶著上帝的眷顧和慈悲,我得以最后一次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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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后的記錄。”雷納·霍伊特說道。
神父讀完日記,桌上的六個朝圣者抬起頭,望向神父,似乎他們都從同一個夢里醒了過來。領事朝上面瞥了一眼,海伯利安現在越發臨近,它已經填滿了三分之一的天空,那冷冷的光輝驅逐了群星。
“與杜雷神父分別后,過了約摸十星期,我再次來到了海伯利安。”霍伊特神父繼續說道。他的聲音嘶啞,仿佛銼刀聲。“海伯利安已經過了八年多的時間……離杜雷神父日記上最后的記錄是七年時間。”神父現在顯然痛苦難當,他臉色煞白,大汗淋漓,發出病態的熒熒之光。
“一個月后,我從浪漫港出發,逆流而上,來到佩瑞希伯種植園,”他繼續說道,在聲音中注入了幾許力道,“我覺得纖維塑料的種植者可能會告訴我真相,即使他們和地方自治理事會的領事館毫不相干。我是對的。佩瑞希伯的行政官,一個叫奧蘭迪的男人,記著杜雷神父,奧蘭迪的新妻子也記得,這個女人名叫森法,杜雷神父在日記中提到過她。種植園的管理者曾策劃了好幾次到高原去的營救行動,但是火焰林空前活躍的季節迫使他們放棄了計劃。好幾年之后,他們放棄了希望,他們覺得杜雷或塔克不可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雖然如此,奧蘭迪還是為我征了兩名老練的叢林飛行員,駕駛兩架種植園掠行艇,飛到大裂痕進行營救遠征活動。我們在大裂痕待了盡可能長的時間,相信地勢回避工具和好運會伴隨我們,讓我們來到畢庫拉的國土。為了安全起見,我們甚至繞道躲避火焰林,但還是因為特斯拉的放電而失去了一艘掠行艇,有四個人遇難。”
霍伊特神父停頓了一下,微微搖晃著身子。他緊緊抓著桌子的一角,穩住了自己的身子,然后清清嗓子,說道:“其他沒什么可講的了。我們找到了畢庫拉的村子。他們有七十個人,每個人都像杜雷的日記中所說,又蠢,又不愛說話。我從他們口中得知,杜雷神父在企圖穿越火焰林時死了。比斯托袋子幸免了下來,在袋子中,我們發現了他的日記和醫學數據。”霍伊特看了看其他人,過了一秒,他把頭埋了下去。“我們說服他們,叫他們指出杜雷神父的死難之處,”他說道,“他們……啊……他們沒有埋葬他。他的遺體被嚴重燒毀了,腐爛了,但這足以告訴我們,強烈的特斯拉電束已經毀掉了……十字形……一并毀掉了他的身體。
“杜雷神父命享真死,我們把他的遺體帶回到佩瑞希伯種植園,在那兒,我們為他舉行了完整的喪禮彌撒,將他安葬,”霍伊特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我竭力反對,但是奧蘭迪先生還是用他從種植園帶來的可控核武器,摧毀了整個畢庫拉的村落,連帶毀掉了一部分大裂痕的峭壁。我想,畢庫拉已經滅絕了。就我們所知,迷宮的入口和所謂的大教堂也肯定隨著山崩被毀掉了。
“我在遠征途中受了好幾處傷,因此必須留在種植園養好身體,過了好幾個月,我才回到了北大陸,預約并搭載飛船,回到了佩森。除了奧蘭迪先生、愛德華蒙席,以及愛德華蒙席決心告訴的人,沒有人知道這些日記,更沒有人知道日記的內容。就我所知,教會沒有發布任何跟保羅·杜雷神父的日記相關的聲明。”
霍伊特神父一直站在那兒,現在他坐了下來。汗珠從他下巴上滴下,那張臉在海伯利安的反光下,青中帶白。
“這就是……全部?”馬丁·塞利納斯問道。
“對。”霍伊特神父忍著劇痛說道。
“女士們,先生們,”海特·馬斯蒂恩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建議大家收拾好行李,三十分鐘內,我們會在十一區,在我們的領事朋友的飛船上會合,希望大家盡快。至于我,我會乘巨樹的登陸飛船,隨后和你們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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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的人在十五分鐘內便集合起來了。圣徒在這一區內部的工作碼頭上,搭建了一條通道,通往領事飛船的頂層瞭望臺。領事走在前面開路,帶領著大家進入休息室,克隆人船員把行李搬了上去,隨后便離開了。
“啊。一件迷人的古老樂器。”卡薩德上校一邊說,一邊撫摸著施坦威鋼琴的蓋子,“是大鍵琴嗎?”
“鋼琴,”領事說,“大流亡前的。所有人都到齊了嗎?”
“就剩霍伊特沒到了。”布勞恩·拉米亞說著,在顯像井中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海特·馬斯蒂恩走了進來。“霸主的戰艦已經同意你們降落到濟慈的航空港,”船長說,他左右四顧了一遍,“我會派船員去看看霍伊特是否需要幫助。”
“不,”領事說,他放緩了語氣道,“我去叫他來。你能告訴我怎么去他的房間嗎?”
巨樹之艦的船長盯著領事看了好幾秒,然后伸手進袍子的褶皺中。“一路順風領事鞠了個躬。“能在巨樹的呵護備至的樹枝下旅行,我感到無比榮幸,海特·馬斯蒂恩,”他彬彬有禮地說道。然后轉向其他人,做了個手勢,“大家請自便,可以待在休息室,或者去甲板下的圖書館。飛船會滿足你們的需要,有什么問題盡管向它提出。我和霍伊特一返回,我們就可以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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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巨樹之艦上方走了一半路,就看見了神父的環境艙,就在遠處一條附屬樹枝中。正如領事所料,海特·馬斯蒂恩給他的通信志方向指引晶片,也是掌紋鎖的超馳裝置霍伊特神父正彎腰屈膝,在草毯的中部翻滾。鋪蓋、裝備、衣服、標準醫藥箱的東西撒在他邊上的地板上。他扯掉了身上的短上衣,扯掉了領子,襯衣已經被汗水浸濕,松松垮垮地貼在身上,又濕又皺,手抓過的地方留下道道裂痕,衣服已經破爛不堪。海伯利安的光線從艙壁中滲透進來,使得這奇異的戲劇場面仿佛是水下的舞臺場景,或者是——領事想,大教堂中的場景。
雷納·霍伊特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他的手不斷撓著胸脯。前臂裸露的肌肉上下翻騰,就像有什么活物在他泛著油光的蒼白皮膚下移動。“注射器……壞了,”霍伊特喘著氣,“求你!”
領事點點頭,命令門關上,然后彎腰蹲在神父身旁。他把霍伊特手中緊緊攥著的無用注射器拿了過來,擠出針筒中的液體。超級嗎啡。領事再次點頭,他從醫藥箱中拿出另一支注射器,這醫藥箱是從他自己的飛船上帶下來的。不到五秒時間,他便在針筒中充入了超級嗎啡。
“求你。”霍伊特乞求道。他的整個身體在痙攣。領事幾乎可以看見痛苦的波浪穿襲了這人的身體。
“可以,”領事說,他疲憊不堪地吸了口氣,“但是首先,我要聽完故事的其余部分。”
霍伊特盯著注射器,虛弱地探向它。
領事現在也在出汗,他舉著注射器,正好讓霍伊特觸手不及。“可以,”他說,“只要你講完故事的其余部分,我就立刻給你。我要知道,這很重要。”
“哦,上帝,我主耶穌,”霍伊特嗚咽道,“求求你!”
“可以,”領事氣喘吁吁地說,“可以,一講完真相,我就給你。”
霍伊特神父癱倒在他的前臂上,猛烈地喘著氣。“你他媽的混蛋。”他喘息著。神父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在身體停止顫動前,抑制住了大口的喘息,試圖坐起身。當他看向領事時,那發狂的雙眼流露出某種解脫的意味。“那……你會給我……注射嗎?”
“會的。”領事說。
“好吧,”霍伊特以某種乖戾的口氣輕聲說道,“真相。佩瑞希伯種植園……就像我說的。我們在十月頭上……李修斯……杜雷……失蹤八年后……飛到那兒。哦,上帝啊,好疼!酒精和內啡肽不再起作用。只有……純凈的超級嗎啡……”
“對,”領事輕聲說道,“已經準備好了。只要故事一講完。”
神父低下頭。汗水從他的臉頰上、鼻子上滴下,流到淺草上。領事看見這男人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仿佛要展開攻擊一樣,然后,另一陣痛苦的痙攣折磨著此人瘦削的身體,霍伊特向前仆倒在地。“掠行艇沒有被特斯拉……摧毀。我和森法,兩人……在大裂痕附近勉強向河上游行進……而……奧蘭迪向下游搜尋。他的掠行艇……要等雷雨平息下來。
“畢庫拉來的時候是在晚上。殺了……殺了森法,飛行員,另一人……忘了叫什么名字了。留下我一人……活著。”霍伊特伸向他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意識到它已經被他扯脫掉了。他短短一笑,轉而嗚咽起來。“他們……跟我講了十字架之道。講了十字形。跟我講了……火焰圣子。
“第二天早上,他們帶著我去看圣子。帶我……去看他。”霍伊特掙扎著直起身,撓著自己的臉頰。他的眼睛圓睜,雖然仍舊痛苦不堪,但顯然已經忘記了超級嗎啡。“深入火焰林大約三千米……巨大特斯拉……至少八十、一百米高的特斯拉。當時還很平靜,但空氣中仍有不少……不少電荷。到處都是灰燼。
“畢庫拉不會……不會走得太近。他們只是跪在那兒,俯著他媽的一個個禿腦瓜。但是我……走近了……必須。哦,上帝啊……哦,我主耶穌,是他。杜雷。他殘留的遺體。
“他架了條梯子在那兒,往上爬了三米……或許四米……來到高高的樹干上。建了個平臺一樣的東西,作為基座。他折斷了避電桿……制成長釘一樣的東西……然后削尖了它的兩頭。他肯定是用石頭把長長的桿子敲進了自己的腳,也敲進了比斯托平臺,敲進了樹中。
“他的左臂……他把樹樁敲進橈骨和尺骨之間……沒有戳中血管……就像該死的羅馬人“梯子很久以前……就塌下來了……但那是比斯托。燒不壞的。我重新架好它,順著爬上去,來到他面前。一切都在許多年前燒毀了……衣服、皮膚、表面的血肉……但是比斯托袋子仍然掛在他的脖子上。
“甚至在那時,合金制的長釘仍然有電流流動……我看得見……感覺得到……沖擊著這個人的遺體。
“它看上去仍舊是保羅·杜雷。這很重要。我告訴了蒙席大人。沒有了皮。皮開肉綻,已成一堆爛糊。可以看見神經一樣的東西……就像又灰又黃的根須。上帝啊,那味道。但是它看上去仍舊是保羅·杜雷!
“然后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不知怎么……甚至在讀到這本日記前就明白了。明白了這么多年來他就這么掛在這兒……哦,我的上帝啊……七年來一直活著。死著。十字形……促使他再次活過來。電流……七年來每一秒……都在他身體內翻騰。火焰。饑餓。痛苦。死亡。但是這天殺的……十字形……以某種方式……從樹中榨取物質,或許是空氣中,反正有什么就榨取什么……重造出它所能造的……促使他活下來,促使他感受到這些痛苦,重復,重復,重復,重復……
“但是他贏了。痛苦是他的同盟。哦,耶穌啊,在那樹上,被利矛穿刺,不是區區幾個小時,而是整整七年啊!
“但是……他贏了。當我拿走袋子,他胸口的十字形也掉了下來。剛好……從長長的該死的根部……掉了下來。然后這東西……這個我確信是個尸體的東西……抬起了頭。沒有眼皮。眼睛被烤白了。嘴唇也沒了。但他看著我,笑了。他笑了。然后他死了……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懷里。第一萬次的死,但這次是真的死了。他對著我笑著,死了。”
霍伊特頓了頓,靜靜地和他自己的痛苦交談著,然后咬牙切齒繼續道:“畢庫拉帶我……回到……大裂痕。第二天,奧蘭迪來了。救了我。他……森法……我不能……他用激光摧毀了村子,燒死了畢庫拉,他們站在那兒,就像愚蠢的綿羊。我沒有……沒有和他理論。我放聲大笑。哦,上帝啊,請寬恕我。奧蘭迪用核武器摧毀了那個地方,那是可控武器,他們用來……用來開墾叢林……纖維塑料田地。”
霍伊特直勾勾地盯著領事,右手痛苦扭曲地比劃著。“起初,止痛藥還是有效的。但是每年……每天……它的效力越來越短。甚至在沉眠中……也痛苦。我無論如何也要回去。可他如何……七年啊!噢,上帝啊。”霍伊特神父邊說,邊撕扯著地毯。
領事立刻行動,把滿滿一針管的超級嗎啡注射在神父的腋窩下,然后扶住癱倒的神父,慢慢將這不省人事的人放到地板上。眼前的東西隱隱若現,領事撕開霍伊特被汗水浸透的襯衣,把破爛不堪的衣服扯到邊上。那東西,自然就在那兒,躺在霍伊特的胸口,躺在蒼白皮膚上,就像某個巨大粗糙的十字架形狀的蠕蟲。領事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將神父翻了個身。第二個十字形跟他預期的一樣,位于這個瘦弱之人的肩胛骨之間,是個略小一點的十字架形狀的傷痕。領事的手指拂過這熱燙的肉,那東西還在微微顫動。
領事輕手輕腳地走動起來,但是手腳麻利——他打包好神父的行裝,整理好房間,給不省人事的神父穿好衣服,動作溫柔小心,就像是在給一個死去的親人穿衣服。
領事的通信志傳來了嗡嗡的信號聲。“要走了。”是卡薩德上校的聲音。
“我們來了。”領事回復道。他通過通信志發送編碼,召喚克隆人船員來搬行李,但是他自己抱起了霍伊特神父。這人的身體似乎一點分量都沒有。
艙門開了,領事走了出去,從樹枝的深色陰影中,來到那個世界藍綠相間的光照下。現在,星球已經覆滿了整個天空。領事想到,他該給其他人講述什么樣的虛假故事呢?他停了一秒鐘,看著沉睡的男人的臉龐。他抬頭瞥過海伯利安,然后繼續前行。即使引力場完全是地球的標準,領事知道,他懷里的身體絕不會給他造成多重的負擔。
他曾經是一個父親。他的孩子已死。領事繼續走著,他再一次感覺到某種情緒,那是抱著熟睡孩子上床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