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考過李彥諾,不是不可能,但是很難。
畢竟兩個人在同一條賽道上奔跑,你動,對方也動。要彎道超車,溫夢只能額外多花功夫。
她幾乎是從早到晚的學習,看書看得頭都發昏。題做的太多,一根筆芯撐不了多長時間就空了,刺刺拉拉幾乎要劃破紙張,留下些深淺不一的印子。
那陣子女生間最常見的社交,是手拉手一起去廁所。溫夢連這項活動也一并舍棄了,每天進了教室就像是被釘在椅子上,除了升國旗和課間操,一步也不離開,只是讀書。
偶爾李彥諾會沉默的看過來,顯然也不能理解她為什么會突然這么拼命。
溫夢不準備解釋。
都說了,這是一場比賽,是戰爭。
***
距離中午十二點還有五分鐘,教室里已經有了點心不在焉的氣氛。
附中食堂最近換了新師傅,做什么都很難吃,經常搞出些類似火龍果爆炒圣女果這樣的藝術融合。咸的能齁死,淡的又淡出鳥。只有周四的水煮肉片還算說得過去,可惜也就幾十份,得跑得快才能搶上。
今天運氣還算不錯,老師沒有要拖堂的意思,估計講完最后幾句就能準時下課。
還剩三分鐘到十二點。
一分鐘。
體委喬婕看了眼手表,低頭把鞋帶系緊。她做好準備,從前桌扭過頭,沖溫夢比了個無聲的口型:“一起嗎?”
溫夢搖頭:“我不去食堂了。”
“又不去?”喬婕本來就長了雙圓眼睛,一使勁睜得老大,像非洲瞪羚似的,“你都好幾天中午不吃飯了,是要絕食修仙嗎。”
她的驚訝還沒持續多久,叮——
下課鈴響了。
桌椅一陣亂動,人流一窩蜂往外沖。喬婕生怕自己搶不上水煮肉片,顧不上多說什么,也跟著跑了出去。
少了熱乎的人氣,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風從窗戶縫里往里刮,嗚咽纏綿。
一進十一月,北京就是這樣的天氣。來暖氣之前最難熬,哪怕校服里面套上毛衣秋褲,還是不暖和。
溫夢從書包里掏出一個豆沙面包,默默啃了起來。面包放了一上午,被書壓得很扁,又干又冷。
但即便這樣,還是比吃食堂劃算很多。
因為溫夢算過了,節省下排隊打飯和找座位浪費的時間,一來一回光是一個中午,她就能比別人多學將近一個小時。
這個“別人”如果特指一下,是她的對手李彥諾。
“勤能補拙”這個詞不知道可不可信,但不試一試怎么知道呢。況且距離期中考試也就不到一周左右,已經堅持了這么多天,再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溫夢一邊囫圇把面包往下咽,一邊攤開書,默默背誦課本上的內容。
高領毛衣有點扎脖子,窸窸窣窣的刺癢。起初只是輕微的不舒服,學了大概十來分鐘之后,刺癢變成了疼。
倒不是脖子,而是胃。
也許是最近一直吃的太涼、或者太潦草,溫夢的胃突然開始隱隱作痛。
她起身去講臺旁的飲水機那里接了熱水,期待著喝下去就會好起來。
一杯水灌下去,冷的和熱的在肚子里打起仗。不僅沒管用,反而像哪吒鬧海一樣愈演愈烈。弄得溫夢最后只能合上書,用手按著胃,縮成小小的一團,試圖緩解疼痛。
校服掛在她肩上,一副瘦弱模樣,可憐又無助。
教室的門開了。
有人走進來,看到她整個人趴在桌子上,有些詫異:“你還好嗎?”
溫夢頭埋在臂彎里,外面的聲音都像是隔著霧傳來,聽著不大清楚。應該是喬婕從食堂回來了,不過是誰并不重要。
“我沒事,趴一會兒就好了。”溫夢回答的含含糊糊,聲音黏在一起,成了軟化的牛筋糖。分明是狀況不大好,在硬撐。
對方聽出來了,建議道:“不舒服就請假吧。”
“不行……不能回家。”
“為什么?”
溫夢頭也沒抬,斷斷續續擠出話來:“要考試了,絕對不能缺課。”
理由和她的決心一樣充足。
椅子滑動的聲音響了起來。
對方沒有和她繼續爭辯,而是起身離開,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幾分鐘之后,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那人拍了拍她的后背,讓她抬頭。
溫夢撐著桌子直起身,這才驚訝的發現,剛剛一直和她搭話的人根本不是喬婕。
而是李彥諾。
“醫務室的老師說,要是吃了藥還是不好,就去找她開假條。”他遞過來一小條鋁制藥板,平靜的復述。
溫夢愣了一下,沒有伸手去接。
如果此時出現的是另外一個人,她根本不會遲疑。但李彥諾不一樣,麻煩他的話,就好像是在認輸,這些天的堅持就白費了。
她不想在李彥諾面前顯得脆弱。聽著也許有點矯情,可溫夢確實是這么想的。
說到底,還是自尊心的問題。
李彥諾肯定不會懂,他也不需要懂,因為這是屬于溫夢一個人的戰爭。
空氣凝滯,停頓。
直到李彥諾突然開口:“就一次,沒關系的。”
——偶爾接受一次來自他的幫助,不算認輸。
李彥諾竟然讀懂了溫夢的潛臺詞,還嘗試開導她。這一幕都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而是地球決定自己更改公轉角度了。
他怎么會懂?
溫夢簡直錯愕。
她理智上覺得自己應該繼續拒絕,可是此刻大風刮走了教室外的陰霾,陽光正好。
這些光透過教室玻璃,照在李彥諾的身上,把他整個人蒙上一層沉甸甸的金邊。就連平時冷峻的輪廓都被照化了些,看上去莫名柔軟。
黑板上的時鐘在走動,距離午休結束還有四十分鐘。大家都在食堂吃飯,教室里除了李彥諾和溫夢,再沒有其他人了。
和順的空氣在密閉的屋子里聚攏,成了暖洋洋的云朵。在這樣柔軟的氣氛里,李彥諾再次向她伸出手:“給。”
溫夢愣了一下,最后把那板藥接了過來。
膠囊裹在熱水里,順著食道往下滑,逐漸熨平了蜷縮的胃,好像一切真的會好起來。
她重新趴回桌上,側過頭輕聲問:“你剛才是自己吃的飯嗎?”
“嗯。”李彥諾一邊翻書,一邊回答。
廖維鳴最近時不時請假去上油畫大師課,李彥諾只能自己去食堂。
因為和其他人聊不到一起去,他回來的比平時早很多,才會第一個看見溫夢胃疼。出于同桌的道義,再順便去醫務室領個藥,也許算不上什么。
所有這些都合情合理,唯一解釋不了的,是李彥諾為什么會理解她,甚至安慰她。
大概人就是復雜的動物吧?
再堅硬的人,遇見陽光很好的一天,也會有心軟的時候。
“你額頭上有點東西。”隔了一會兒,是李彥諾主動開的口。
溫夢用手背蹭了一下,沒擦下什么來:“沒有啊。”
“剛才看錯了,好像是校服咯出來的印子。”
安靜的教室里響起這樣間斷又漫無目的的對話。
這也許是溫夢和李彥諾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閑聊。而讓她意外的是,并沒有預想的艱難,挺順的。
走廊里漸漸開始有了紛亂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應該是大部隊從食堂殺回來了。
李彥諾聽見響動,合上書,好像要說點什么。
“不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這句話他用的是說正事的口吻,有點不合時宜的鄭重。
教室門被打開,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走進來,李彥諾也恢復了平日的沉默。
溫夢起初是詫異的。
等到這種強烈的感受褪去,她突然意識到李彥諾剛剛那一句與其說是講給她聽,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就好像這里面,多少也有一點他的感同身受。
***
校醫開的藥很對癥。
雖然吃下去胃里還是有點抽著疼,但是堅持到放學沒問題。年輕人恢復的快,回家之后溫夢喝了一碗白粥,早上再起來時,就感覺自己已經痊愈了。
第二天的教室有些嘰嘰喳喳的,是廖維鳴短暫的停了一天集訓,回學校取書。
他的出現也意味著附近這一片都會熱鬧起來。
“維鳴,下午放學去打球嗎?”
“別去打球了,跟我們去網吧怎么樣。”
“瘋了吧,下周期中考試呢,咱們找個地方上自習啊?”
廖維鳴身邊永遠圍繞著各式各樣的人——這大概就是出名的煩惱,朋友太多。而他似乎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坦然又自信,像被蜜糖包裹著。
溫夢是沒辦法融入這樣的場合的。
她在座位上坐下,默默掏出MP3,試圖用音樂隔絕后排的吵鬧。在解開纏繞的數據線的時候,她發現李彥諾也戴著耳機,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是用心讀書。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其實挺像的。
這點奇怪的默契讓溫夢想到了什么。
她放下打結的耳機,拉開書包外兜拉鏈,拿出一瓶在上學路上買的脈動,沖李彥諾的方向推了過去。
李彥諾摘下一邊耳機,側過臉,神情有點疑惑。
“給你的,謝謝你昨天的藥。”
李彥諾看了溫夢一眼,然后說:“不用了。”
語氣禮貌卻疏離,就好像昨天的閑聊壓根沒有發生過。
但溫夢現在有法子了。
“就一次,沒關系的。”她把李彥諾昨天說過的話,又原封不動的送了回去。唇邊揚起淺淺的笑,就連那顆小痣都看著有點調皮了。
李彥諾沒出聲,視線在飲料上停頓了一下,又挪回到溫夢臉上。
下一秒。
溫夢發誓,真的是下一秒,李彥諾竟然也笑了。
他伸手把飲料接了過去:“好吧。”
李彥諾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和平時看起來很不一樣,會彎出一個迷人的弧度。如同河上堅硬的冰面一節節裂開,露出奔涌的春流。
有那么一瞬間,溫夢的呼吸像是被人攥住。她突然莫名其妙的倉皇起來,扭臉不去看李彥諾。
花了很久,這種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情緒才消失了。
她開始回憶剛剛李彥諾的那個笑容。總覺得很熟悉,又不記得是在哪里見過。
輪到早讀開始英文聽寫,溫夢終于想起來了。
有一點像她小時候最喜歡的那條史努比毯子。珊瑚絨做的,睡覺時都舍不得撒手,非得緊緊攥著。
踏實,柔軟,又有些毛茸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