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周遭一瞬寂靜。
眾人在屏息之下,聽見身后踢踏的馬蹄聲。
謝九樓高居馬背,左手緊握白弓,垂在身側(cè),兩道目光比刺穿那人身體的矢鏃更加陰冷,平靜之下難掩盛怒,周身威壓似是讓穿林的寒風(fēng)又刺骨了幾分。
提燈頭也不抬,伸長了手夠到籠子底端,從雪地里刨出烏鴉分成兩截的尸體,混著泥血捧在手里,一動不動。
它死得太過倉促,最后一聲鳴叫還停在舌上,鳥喙大張,雙目里的憤怒甚至來不及被死亡帶來的震驚所取代。
烏鴉身體太小,像從小沒吃過一頓好飯才瘦骨嶙峋的百十八,剛剛在謝府搭完過冬的鳥窩就被帶去戰(zhàn)場,死在了春天到來的路上。
很快,它血液凝固,身體僵硬,尸體的溫度被這場紛飛的大雪同化。
提燈隨著烏鴉的冷卻安靜下來,像跟著它的死去而死去。
被釘在營帳上的那人還在嘶吼掙扎,箭矢卡在他身后肩胛骨上,猶如倒刺,退一寸便痛如挖骨。
謝九樓自馬上掃腿而下,疾步走到籠子前,拔出腰側(cè)短刀,電光火石一瞬,籠子的鎖鏈和提燈雙手的鐐銬從中斷開,他躬身探進(jìn)籠子里,扶著早已麻木而冷漠的提燈慢慢出來。
往回走了幾步,身后傳來那人的咆哮:“那是個蝣人!是個逃出饕餮谷的蝣人!”
應(yīng)是用力太猛,竟在空曠的沙地上聽到了回聲。
周遭風(fēng)雪更冷寂襲人了些。
謝九樓置若罔聞,摟著提燈緩緩地走。
“你早知道!”那人憤恨道,“你包庇他!瞞著所有人,包庇一個蝣奴!”
謝九樓上坡的步子一停,滿場寂靜。
眾目睽睽下,他微微側(cè)臉,把提燈摟得愈發(fā)的緊:“是。所以呢?”
那人咬了咬牙,雙目暴立般凸起,滿眼血絲,破釜沉舟道:“那我們呢!你把我們當(dāng)什么?!讓我們跟一個蝣人同吃同睡!我們是豬狗、是畜生嗎?!”
人群中這才起了竊竊私語和些許嘈雜。
謝九樓極慢地轉(zhuǎn)過身,冷冷掃視了在場所有或高階或低階的士兵,忽從身邊一人的手里拔出一柄重劍,眨眼間飛身閃至那人面前。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對,那柄重劍插進(jìn)那人肩上一寸的營帳,謝九樓握著劍柄,骨節(jié)泛白。
他一字一頓道:“我把你當(dāng)人。和我,和蝣人,一樣的人。”
“呸!”那人啐了一口,眼里恨得能滴出血來,“你到底是為他,還是為蝣人,你自己清楚。”
“今日任何一個蝣人站在那里,你都是一樣的下場。”謝九樓說完,扭頭面對所有人,“今后十城軍中,凡以種族之論視蝣族為低人一等者,猶如此臂。”
話音方落,乍聞一聲慘叫,謝九樓手起劍落,竟生生斬斷那人一條胳膊。
一時血濺三尺,營帳一壁盡染,淌下數(shù)行紅淚。
“自己滾回去。不許給水,不許喂飯,軍醫(yī)不許包扎。”
這人一沒害命,二沒當(dāng)逃兵,按理謝九樓沒有明面上的理由殺他。此令一出,便等同下了死刑。
提燈一路回房,從謝九樓扶他到床榻坐下,到打來熱水給他擦干凈全身,又處理了傷口,除了把烏鴉護在懷里,始終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謝九樓蹲在他身前,才給他抹了肋側(cè)和外臂的藥,正要處理手上的傷,終是忍不住抬頭,低低喚道:“提燈……”
提燈垂目,同謝九樓對視半晌,用蝣語回應(yīng)道:“百十八。”
是沒有名字的蝣人,百十八。
謝九樓喉間一緊,站起來將他抱在懷前,摸著提燈散亂的頭發(fā),一遍一遍低聲道:“也是提燈……是阿嬤……和九爺?shù)奶釤簟!?br />
那晚提燈沉默得反常,不管謝九樓對他說什么做什么都反應(yīng)平平,只死守他的烏鴉,縱使睡覺也要把它兩截尸體握在手里。謝九樓睡到半夜,習(xí)慣性往身旁摸了摸,驚覺枕衾微涼,驟然睜眼,提燈早已不在帳中,連同他一起不見的,還有桌上那個玉雕小鳥。
他正要出去找人,便有巡防兵求見,來者跪在地上,臉色微白,往帳外指道:“九爺……”
謝九樓出去一看,是白天被他砍斷手臂那人。此時已成了一具看不清本來面目的死尸,整個頭顱不知被什么硬物砸得稀碎,脖子以上都是一攤爛泥,而腰部,更是被人斬作兩段,加之沒了一臂,其狀之慘烈,不亞于分尸。
據(jù)他同帳的士伍說,原本這人只是半夜經(jīng)不住渴,想出去找水喝,哪曉得再出現(xiàn),就是在營帳外頭,尸體橫陳,被巡防兵撞見。
在場的沒人敢吭聲,即便兇手不在,但是誰下的手,個個心知肚明。
“可能是不小心撞哪兒了,”謝九樓急著去尋提燈,隨便看了一眼,只在離開時吩咐,“扔林子里,喂烏鴉吧。”
這一夜似乎很長,他走遍了地界里幾乎所有的營帳天都沒亮。他抓到營房后偷偷打盹的守衛(wèi),看見半夜聚在一起煮肉湯的伙夫,甚至還端了兩窩吃酒賭錢的士伍,可就是找不到提燈。
他站在營帳前的火架邊,對著仍舊飄雪的黑天呼出一口白氣,忽然想起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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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子已經(jīng)被搬回了那個偏僻的營帳,謝九樓舉著火把,從外頭打起帳簾,只見提燈抱膝縮在籠子最里的一角,腳邊是烏鴉發(fā)硬的兩截尸體,右手是他親手給他做的玉雕。
玉雕因著多次砸人頭骨的緣故,許多地方都被磨平,眼睛和羽毛處也變得粗糙模糊,鳥喙砸斷了一半,整塊玉上頭全是紅白相間的腦漿。
提燈亦渾身是血,下巴、鼻梁和側(cè)頰都在他殺人時濺上不少血珠子,謝九樓才給他換上的衣裳更不用提,小臂以下的袖子被染得濕透,袖口正一滴一滴往下淌血。
謝九樓點燃外頭的火架,丟了火把再走到籠子前蹲下,把手伸進(jìn)去放在提燈頭頂,拇指輕輕摩挲在他的發(fā)際,用蝣語問:“不睡覺,跑來這里做什么?”
提燈只拿下巴枕著膝蓋,始終盯著籠子底,并不說話。
“提燈,”謝九樓眼角微微發(fā)紅,低頭吸了吸氣,抿嘴笑道,“阿嬤來信,說想你了。明天天一亮……你就回家。好不好?”
他一邊說,一邊摸到被提燈合起來的鐵門。
謝九樓悄無聲息地試著把門打開,剛開了約摸一掌寬的縫隙,門底突然搭上一只手,阻止他的動作繼續(xù)下去。
提燈終于有了反應(yīng)。
他緩慢地抬起眼皮,略略低著額,叫自己下半張臉隱在謝九樓視野以下的暗處,擺出那樣防備的姿態(tài),再頂著眼珠子,定定地、直勾勾盯著謝九樓。
接著,提燈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了回去。
像一只在野外呆得太久,徹底看透所有帶著企圖而來的獵人,即便被關(guān)進(jìn)籠子,也倔強得誰都無法馴服的小獸。要么活在自由里,要么死在籠子中。
這聲音刺痛了謝九樓,仿佛在明晃晃地告知他——他從這一刻起,在提燈那里,從唯一的九爺,變成了與他人無異的、“籠子外的人”。
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在提燈沉默而驅(qū)逐的眼神里起身離去。
提燈看著他的背影,看謝九樓再度走進(jìn)這個非黑即白的雪夜。從營帳被吹起來的縫隙里,提燈看見他沿來時的路往回走了幾步,倏忽又停下。
謝九樓仰頭呵了幾口氣,再轉(zhuǎn)回來,臉上一片平靜。
然后他一臉平靜地鉆回營帳,徑直走向籠子邊,學(xué)著提燈的樣子抱膝坐下,隔著一層鐵欄桿和提燈挨在一起,偏頭一靠,閉眼就睡。
眼角的淚痕都還沒來得及干。
提燈一愣,皺著眉毛對他瞅了好一會兒。
瞅著謝九樓像是真睡了,便自顧沉默了許久,再一轉(zhuǎn)身,背過去靠著籠子也睡了。
次早天明,雪意稍殺。
謝九樓出去給提燈打了熱水,又端來早飯,提燈一口不吃。
漳淵那只鼉圍常年沉睡在淵底,而觀音淚據(jù)傳就放在它棲息之處,靜臥時腹腔第三塊鱗片的下方。
那日楚空遙和謝九樓把白斷雨帶來的上古卷軸翻了個底朝天,才查到鼉圍這東西,要拿一面樓蘭鈴鼓方能喚醒。
而那面鈴鼓有關(guān)的記載,卻已不在他們手里的卷軸上。
故而昨日一大早,白楚二人又快馬加鞭趕回枯天谷,搜羅那鈴鼓的下落去了。
這幾日十城軍便空閑下來,謝九樓干脆連營帳也不肯回,營中諸事交給宴光處理,提燈不吃飯,他便也不吃,宴光派人送了飯來,一律被他拒了回去。
正巧第二天楚空遙先白斷雨一步回來,聽聞謝九樓在這塊地方,又在宴光那兒把前兩日的事了解了七八分,剛搖著扇子要去看看熱鬧,就碰見把一盒子飯菜往回端的伙夫。
他笑吟吟把人攔下:“這是做什么?”
那伙夫愁眉不展:“九爺一天三頓從外邊端飯菜進(jìn)營帳,哪樣端進(jìn)去的,又哪樣端出來,想是籠子里那小公子不肯吃。哪曉得我們被打發(fā)去給九爺另送的飯菜,也是一樣。一連三頓了,還沒進(jìn)帳子,就被他一個手勢打發(fā)回來。”
楚空遙搖著扇子吩咐:“他不吃歸不吃,你照樣把這飯菜送進(jìn)營子里,說是給九爺?shù)摹5葧r辰一到,再進(jìn)去把食盒端出來。一日三餐,照我說的做——切記,要把這吃的送到他眼前放下。”
那伙夫雖不解,卻也照做。硬著頭皮把飯菜送到籠子邊,說:“九爺,這是楚公子吩咐的,您多少吃兩口。”
說完便退了出去。
謝九樓仍挨籠子坐著,沒有吃的打算。
不一會兒,籠子里一陣窸窣——提燈這才察覺,謝九樓的飯菜一口沒動。
他坐起來了些,看看地上的食盒,又看看謝九樓,張了張嘴,最后又一屁股坐回去。
晌午伙夫來收了飯菜,又記著楚空遙額外教他的,把營帳里兩個人的飯都備上,一起送進(jìn)來,一份放籠子面前,一份放謝九樓面前,免得九爺勞心勞神,天天親自出去給提燈端飯。
這場面和諧得充滿詭異:伙夫頓頓提著兩份飯放進(jìn)營帳里,到點了又原封不動收回去,接著鍥而不舍地再送兩份新鮮的進(jìn)去,時辰一過,又來收拾。
知道的說那籠子里坐著個九爺,不知道的還以為供了兩尊神仙,好酒好菜讓人祭祀著,一頓不落。
一連三頓過去,提燈坐不住了。
謝九樓頓頓陪著他,頓頓不吃,坐在籠子邊一動不動,倒像跟他賭上氣似的。
飯菜撤了又上,上了又撤,他硬生生見著謝九樓從始至終滴水未進(jìn),到底是急了,一骨碌坐起來,面朝謝九樓蹲著,緊鎖眉頭,一眼不眨把人盯著,一張臉臭得能擰出水來。
謝九樓淡淡掃了他一眼,聲音沙啞道:“你不吃,我不吃。”
提燈是常年餓過來的,饕餮谷沒拿他們當(dāng)人來養(yǎng),為了激發(fā)他們的獸性,多數(shù)時候都是讓他們餓著肚子搶食,才有他十三歲那年三天不吃還能上場打死一個蝣人的場面。
可提燈知道,謝九樓再是百煉成鋼,也跟他們不一樣。
他賭氣,總不能一口氣賭下去把謝九樓賭死。
提燈抬手抓著欄桿,搖得籠子叮鈴響,謝九樓看過來,他就拿眼神往飯菜上引,示意謝九樓吃飯。
謝九樓不理他。
提燈沉默了很久,最后推開鐵門,一聲不吭地把自己那份飯菜拿了進(jìn)去。
這天伙夫收拾完食盒,忙不迭跑去跟楚空遙報喜,說那倆人終于肯吃飯了。
楚空遙沒說什么,只從袖子里掏出一團紅線,叫伙夫再送飯時,悄悄塞進(jìn)謝九樓手里。
“你只管給他,他知道該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