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有了大城市的喧囂和物欲橫流,才把鄉村小鎮襯托得格外寧靜和純粹,在北上廣漂泊久了的人最終會愿意回來這里,不過是因著那一份心安。所謂落葉歸根,歸的是安全感,是自我。
女娃娃哭鬧了一夜,兩個大人基本上一夜沒睡,好不容易在抱著她轉悠了兩個小時之后她閉著眼睛甜甜睡去,被折騰了一夜的父母已然毫無睡意了。
蘇靜宜躺在床上,看著漸漸泛起魚肚白的窗外,突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方向和意義在哪里。
“學虞。”她背著身子沒看他,他也沒應聲,但她知道他沒睡,“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么。”
“你現在覺得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這件事情,很重要嗎?”
“……”
蘇靜宜緊緊掐著自己的手心,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其實我有點后悔了。”
早在女兒出生的那一刻,她就開始后悔了。她不該給孩子這樣的一對父母,不該給孩子這樣的一個家庭,她不應該讓孩子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里長大的。
很多事情,只是她以為,她以為是對的,于是就那么做了。
眼淚就像咳嗽一樣,欲蓋彌彰,她故意掐著自己的嗓音,至少不要讓自己說話的時候是帶著哭腔的:“前幾天單位組織看電影,看的是她演的那一部。”
蘇靜宜想,她永遠都會記得她跟金學虞領完結婚證出來的時候,童書鴻的表情。其實她剛一從民政局里出來就看見她了,她就站在一輛黑色桑塔納的旁邊,沒有絲毫遮掩。那是很漫長的三十秒,童書鴻朝他們兩個牽手的方向看過來,說不上來是看的她還是看的金學虞,她的視線一開始很平穩,后來逐漸變得慌亂,像是在四處尋找那個不值幾塊錢的紅本本。
蘇靜宜看了一眼金學虞,她甚至沒能看清金學虞在用什么樣的眼神看著童書鴻,金學虞就把目光撤了回來,轉頭看著她,那種溫柔,讓她真的以為在那一刻她就是他最珍貴的妻子,他要共度余生的另一半。
最后童書鴻笑了笑,蘇靜宜不懂戲劇,可她知道,那個笑容是無論多么精湛的演技也演不出來的,帶著濃烈的妥協和投降的笑。
“婚禮的前一天,她來找過我,其實你都聽到了吧。”蘇靜宜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金學虞眉頭皺了皺,心像是被刀子割了一下,但他仍然閉著眼睛,什么都沒說。
——靜宜,我能抱你一下嗎?
蘇靜宜起身,主動抱住了她,她沒有問她為什么,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那樣靜靜地擁抱著彼此。蘇靜宜沒有讀過太多書,在金學虞之前也沒有過別的男人,但是她知道,童書鴻為什么想抱抱她。
因為在婚禮上,金學虞會擁抱自己。
蘇靜宜一直都知道,在這個故事里,自己雖然有幸成為了最終的女主角,但是她一直都是一個外人。
她愛金學虞嗎,好像是不愛的,只是他剛好跟自己合適,只是她覺得金學虞似乎是一個不錯的結婚對象,他們可以像朋友一樣互相扶持地就這么過下去。
金學虞愛她嗎,一定不愛。
可是不愛就不能有婚姻嗎?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蘇靜宜,直到女兒出生的那一刻,伴隨著響亮的嚎啕,她明白了。不愛是可以有婚姻的,但是不會有幸福。
因為很不幸,她愛上了他。
在金學虞回來之前,蘇靜宜就已經三三兩兩地從翟星樓那里聽說過一些他跟童書鴻之間的故事了,畢竟這樣一個小村子出了這么兩個大人物,是何等風光何等榮耀,又何等不可思議的事。其他村民關心的是童書鴻是如何走紅的,現在有多紅,可是蘇靜宜不是,她想聽的是金學虞和童書鴻的故事。
“他為書鴻做的事,有很多別說我這個當舅舅的了,就是我姐也很難做到。”翟星樓是以這樣的一句話來總結的。
的確,這樣的愛很罕見,更何況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
包括,為她辭去即將升職的省直機關單位的工作,放棄了在父母親人眼中最好的前程,孤身前往那個他完全陌生也并不喜歡的所謂的一線城市里去,陪在她的身邊,幫她實現她的明星夢,成為了她的經紀人。
包括,她剛一落腳,她就在她的城市為她買了一個兩居室的房子,讓她搬進去,變賣了他自己的房子,花光了他工作以來所有的積蓄。
當然還有一些除了金學虞之外沒人知道的事情,比如說,在那樣一個紙醉金迷的圈子里,為了保持她的純粹和干凈,為了讓她能夠對這個社會永遠保有美好的幻想和善良的期待,為了能夠讓她能夠不用做任何的妥協就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導演和制片人調侃謾罵,為了給她爭取一個小角色而挨女人耳光,而下跪。
在那個圈子里,他學會了阿諛奉承,學會了溜須拍馬,因為他是那么地想要去守護她的夢想。
一直到金學虞走,童書鴻可能才慢慢了解金學虞曾經為她做過些什么。比如她真的以為,金學虞是因為犯了事被記了過在體制內混不下去了才辭職去找她,她真的以為那個房子只是金學虞幫她租的房子。
她真的以為,她的星路順風順水,是因為她運氣足夠好。
翟星樓有幾句印象很深的話,就是金學虞曾經對他說,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向的權利,書鴻的方向在廣州,她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他說:我沒有什么放不下的,剛畢業的時候去私企是想多賺點錢,這樣就可以讓書鴻一畢業就住上大房子,后來考公務員,也是因為我以為書鴻畢業之后會進體制內,我想提前考進一個好單位,好好發展,以后能保護她。
當全家人都反對她去廣州,去當什么可笑的演員的時候,只有金學虞一個人支持她。那天他來說服翟星樓,同他講:我們對書鴻最好的愛不是我們自以為的安穩,是尊重她。就讓她覺得她做的一切決定都是對的吧,只有這樣,她才會長大。
過去的事就像是電影一般,一幀幀、一幕幕在蘇靜宜眼前連環滾動。她痛恨自己,也曾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里質問自己,蘇靜宜,明明你什么都知道,可是卻為什么非要自以為你可以。
金學虞感覺到她在抽泣,嘆了一聲氣,側過身子,輕輕抱住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