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徐邱駱跟她初識那會兒。那是一個罕見的、下過雪的，廣州的冬天。

　　年假接近尾聲，小蠻腰的游客比起前兩天絲毫沒有減少。

　　徐邱駱摘下太陽鏡，朝不遠處拿著單反對著他一通狂拍的年輕女粉絲拋了個媚眼，童書鴻覺得她的大腦被女孩兒們的尖叫聲震得嗡嗡作響。

　　這個比她小了7歲的男人，不，男孩兒，正處在對世間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心和探索心的年紀，即使處在娛樂圈這個魚龍混雜的大染缸，這個能夠見到形形色色的人事的圈子，他依然還是像個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孩子一樣，保持著剛剛脫離校園時的稚氣和純樸。

　　即使他的外形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好孩子。

　　“你不適合這個圈子。”徐邱駱背過身子倚靠著石頭做的圍欄，在廣州這種四季如春的城市，剛剛吹過來的一陣江風實在是太愜意了。

　　身旁的女人看外表就跟他不是一個年齡段的，她長著一張毋庸置疑的漂亮臉蛋，穿著時髦又端莊的衣服。然而在她的身上完全找不到在徐邱駱身上可以說是百分百的朝氣與熱情。她像是一個沒有靈魂和血骨的雕塑，但又像是因為曾經感情太濃，劫后余生的心容不下太多其它的情緒，所以才全部清空。

　　“所以我正想辦法讓自己適合啊。”童書鴻捋了一把她的頭發，其實她很想先用頭繩把頭發扎起來，又厚又長的一把頭發讓她覺得自己戴了個厚圍巾。但是考慮到她的頭發是發型師精心燙了兩個小時才燙出來的造型，她也就只能忍忍了。

　　“……書鴻姐，你把天聊死了。”徐邱駱失落地癟癟嘴。難道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問為什么嗎？然后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他早已在心里打了好幾遍草稿的，足夠引起她共情的話深情款款地說出來。

　　“你泡妞的招數太老套了，騙騙二十出頭的小姑娘還行。”

　　徐邱駱痞笑著看著她：“你在我心里就是個小姑娘啊。”

　　“……”童書鴻干咳一聲，“嘁，尷尬。”

　　“還行，美好的愛情不都是從尷尬開始的嗎？”

　　“但我們之間只有尷尬，并不美好，更不會有愛情。”

　　徐邱駱卻絲毫不以為意，他純粹是因為仰慕童書鴻才讓經紀人接下了這部大女主電影的男一號：“我很會寵人的啊。”

　　他是真的長了一副好皮囊，即使是在帥哥一抓一大把的娛樂圈也毫不遜色，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其實并不乖巧，反而有幾分邪氣，但正是憑借著這幾分邪氣，把年輕女孩兒們迷得七葷八素的。這樣的男孩子，即便是不會寵人，女孩子們也甘之如飴。

　　童書鴻微微瞇起眼睛，感受著江風拂面時難得的愜意和暢快：“不是每個女人都渴望被寵愛，我要的是自由。”

　　她必然不好追，或者說她心中更多是事業而甚少情愛。其實她的緋聞并不算好，但那些緋聞糊弄一下路人還行，圈內人一看就知道是炒作。她今年32歲了，未婚，單身，這個年紀放愛豆圈是偏大了，不過在演員這一行正是大好年華，更何況現在的女明星一個比一個會保養，三四十歲看著也跟二十出頭似的。不過徐邱駱喜歡她，恰恰是因為她看起來沒那么年輕，她很漂亮，但她身上的韻味和氣質絕不是僅靠膚淺的美麗就可以掩蓋掉的。很多人會用“在她臉上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來稱贊自己的偶像，但童書鴻的魅力就在于，不止是她的容貌，她的舉手投足間都毫不避諱地彰顯著歲月雕琢的痕跡，那是她的閱歷，是二十歲的女性絕不會有的歷經浮華之后的從容不迫和云淡風輕 。

　　她三十多歲了，為什么要活成二十歲的樣子。三十歲也可以有三十歲的精彩，綻放獨屬于三十歲的美麗。

　　“書鴻姐，等著瞧吧，你會喜歡我的。”男孩子的目光熾熱而明亮，帶著無所畏懼的勇氣和一往無前的毅力。

　　那是年輕的朝氣，童書鴻也有過。

　　答應跟他一起吃飯是在一個星期以后，倒也沒什么其他的原因，畢竟這是個顏狗的世界，又有免費的晚餐可以吃，又有免費的帥哥可以看，沒什么可故作矜持的。

　　“你看，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經過我的不懈努力，總算爭取到跟你吃個晚餐的機會了吧。”他故作申請地看著她，眼神里還有著幾分俏皮。徐邱駱跟童書鴻的前幾任男朋友都不太一樣，她以往喜歡那種一身正氣的帥，而徐邱駱的帥氣里帶著一股子痞味兒。

　　“如果你下午拍戲的時候能給我一個這樣的眼神，也就不會NG這么多回了。”童書鴻著實有點餓了，她無心在意徐邱駱“含情脈脈”的表白，只覺得他的跟自己口味很合，選的這家店她很喜歡。

　　“書鴻姐，或許，你是覺得我年紀太小嗎？”

　　童書鴻放下筷子：“Alex，事實上，我并不介意姐弟戀。年紀小是你的優勢。”徐邱駱聞言正想追問，她便又說道，“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喜歡。”

　　無論是對于圈內人還是圈外人，她都是冰山雪蓮一般的存在。大部分時間她都是禮貌且敬業的，但是她不愛交際，沒有圈內好友，連逢場作戲也懶得。徐邱駱入行不久，除了網絡上一些關于她拍戲現場黑臉、耍大牌這一些不實傳聞之外，發現她居然連一條緋聞都沒有。

　　童書鴻已經很多年沒有跟男明星單獨二人共進晚餐的經歷了，不過無關其他，只是因為徐邱駱的邀約著重強調了今晚餐館的菜系，吸引到了她。

　　她好些年沒吃過這么正宗的魯菜了。

　　“我本來以為書鴻姐不會愿意跟我散步。”公園里的這條小道沒有路燈，只能隱約借著一點遠處透過來的光才能勉強看得清腳下的路。

　　徐邱駱跟童書鴻不一樣，童書鴻非科班出身，但是沒少拿獎，她是靠演技走紅，靠專業度出名的。徐邱駱是正兒八經電影學院畢業的，卻偏偏只沾了帥氣臉蛋的光，戲演得雖然說不上一塌糊涂，但是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是現在名氣最盛的流量明星，具體該怎么形容呢，自他出道以來，每一個跟他傳過緋聞的女生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被罵上熱搜，還有兩三個名字后面跟了一個暗紅色的爆字。

　　“你那些粉絲不夠膽罵我。”童書鴻抱著肩，云淡風輕地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挺想試試被年輕男孩兒粉絲罵的感覺啊。”

　　她上一次被罵還是因為新聞發布會的時候拂了男主角的面子，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沒按事先定好的稿子回答問題，被男主角的粉絲在超話里一通diss。不過跟她搭戲的通常都是大叔型演員，比她還要大上個十幾二十歲。

　　真能跟徐邱駱傳個緋聞，說不定能讓她有返老還童的感覺。畢竟她常常覺得自己跟這些二十出頭男孩子已經有代溝了。

　　徐邱駱笑道：“恐怕到時候被罵的就是我了。”

　　童書鴻不再說話，徐邱駱見她穿得少，正在思忖要不要將外套脫下來給她，又覺得這個行為太曖昧。但童書鴻其實是個怕熱不怕冷的人，夜里的涼風穿過樹葉，交錯著在她的臉頰落腳，而后又鉆進她的脖頸，讓她有了難得清醒的感覺。

　　“書鴻姐，我送你回家吧。天冷了。”

　　“好。”

　　不知道為什么，徐邱駱讓她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雖然他們只認識這短短的不足一個月的時間，雖然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個游戲人間的紈绔子弟。

　　車很快就開到了小區樓下，徐邱駱把音樂關掉，把車后面的可折疊抱枕攤開來，輕輕地批到她的身上。然后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生怕誰打來電話，或是哪個APP的推送會將她吵醒。

　　她睡著的時候眉頭是皺著的，不曉得是不是做夢了。

　　他喜歡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成熟又迷人的美。這是二十歲的女孩不可能擁有的，只有歲月才能沉淀出來的氣質和魅力。

　　“多謝，Alex。”

　　童書鴻捏了捏頸椎，靠著椅背的姿勢領她的脖子有些酸痛。她不失禮貌地沖徐邱駱道謝，但顯然人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書鴻姐。”

　　“嗯？”

　　“這給你。”這款香氛是他從大學就一直在用的，味道很清淡，一開始是柑橘的味道，中后調就變成茉莉混合著淺淺的青草氣，“做個好夢。”

　　童書鴻笑了笑，接過來：“謝謝你，Alex。我想會的。”

　　從車上醒過來的時候她就意識到自己今晚很難能睡著了，這也是為什么平常沒有通告，在家休息的時候她也不會睡午覺的原因。

　　她把徐邱駱送自己的香氛放在床頭柜里，也沒有拆開，既然注定無眠，那也沒有浪費好東西的必要了。

　　失眠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閉上眼睛再睜開，看看手機，一個小時過去了，多重復幾次同樣的動作，一晚上也就這么過去了。家里有很多種類的酒，白的紅的啤的，有朋友送的，也有自己淘來的陳年佳釀。往日每當難以入眠的時候她就會倒上那么一杯，然后盤著腿坐在客廳的落地窗前，一個人想事情到天亮。

　　失眠的時候最憎的就是，明明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是伴有很強烈的睡意的，可是只要將眼睛閉上，頃刻間又煙消云散了，仿佛是一場騙局一般。

　　但童書鴻今天是真的不困，她放下手中已經倒了小半杯紅酒的高腳杯，隨便換了一身衣服，拿著車鑰匙出了門，全然忘記晚上才跟徐邱駱喝過酒。

　　上次過來這邊已經是去年除夕的時候了。那天劇組破天荒放了兩天假，讓演員得以回家團圓，家里打過幾個電話催她回去，她只說票不好買應付過去了。實際上她根本連打開都沒有打開過購票軟件，也沒有托助理去問過。

　　除夕當晚，她買了點青菜和肉，從自己家帶了一點酒過來，自己給自己做了一頓簡單的年夜飯。

　　政府禁燃煙花爆竹，但是遠處的空地和廣場卻還是在零點鐘聲敲響的時候傳來了鞭炮的聲音，還有在天空這塊巨大幕布上盡情渲染的彩色的水墨。

　　“書鴻，新年好。”

　　那天小舅舅開了二十個小時的車，來到了她的城市，她的身邊，給她送上了最及時，也最溫暖的新年的祝福，手里提著媽媽包的她最喜歡吃的三鮮餡的水餃。

　　小舅舅打開電視的時候李谷一正在唱《難忘今宵》，估計沒一會董卿他們就要出來謝幕收尾了。

　　人都說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最怕的就是萬籟俱靜，所以很多人喜歡開著電視或者放著音樂才能做下去事情。可是童書鴻不一樣，她知道自己很孤獨，就沒必要再用其他人的快樂和團圓來襯托自己的孤獨。習慣就好，何必自欺欺人。

　　再過來的時候，客廳的茶幾都已經落灰了，她也顧不得沙發上干不干凈，直接就躺在了上面，把羽絨服披在身上，睜著眼睛，剛好能看見窗外對面樓層家里的燈光，原來不止她一個人這么晚了還沒睡。

　　她今天身體并不是很舒服，從初中起就有痛經的毛病，今天是例假的第二天，不僅拍了落水戲，還喝了酒。

　　以前家里買了很多干玫瑰花，每天晚上回家，桌上總是有一杯溫度剛剛好的玫瑰花水，比常溫要稍微燙一些，又不至于燙嘴。

　　她的星路算是比較平穩，沒遇著過什么太大的風浪，也一直不缺通告。但她最讓人羨慕的，是她有一個最值得信賴的經紀人。

　　有一次在外地拍戲，因為長時間的熬夜和通宵，她的例假提前了一周，痛得不省人事，站都站不穩，第二天一早還要繼續趕進度。金學虞就在塑料水杯里幫她裝了水，放在她的兩個腳心里幫她驅寒。她痛得在床上滾來滾去，最后把水杯踢到地上，金學虞就將手搓熱，然后讓她的腳可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一邊幫她暖，一邊安撫她。

　　后來她也不知道是太困了睡著了還是太疼了昏過去了，醒來之后沒見著他，她下意識地抓起手機就打電話給他，也顧不上自己身體有沒有好轉。

　　她問他去哪里了，他只說馬上回。

　　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保溫飯盒，一打開蓋子就是香噴噴的米香味兒。

　　“點外賣就好了，你還用得著自己出去買。這種時候居然還把我自己留酒店里。”童書鴻起身靠在金學虞幫自己立在床頭的枕頭上，輕哼了一聲。

　　金學虞笑了笑：“知道了，錯了。”

　　“誰啊，誰錯了？”

　　“我錯了。”

　　“那你喂我吧。”

　　他本想說她這么大了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愛撒嬌，最后只點了點頭：“好。那你坐直身子，別嗆到了。”

　　“金學虞，你煮的嗎？”

　　童書鴻本來不挑食，只是被金學虞把嘴給養刁了，總是瞧不上外面的飯，菜么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粥么不是太稀就是太稠，只有金學虞煮的菜才最合她的口味。這個時蔬疙瘩湯濃稠度剛剛好，不咸也不淡，玉米脆脆的，還加了她喜歡吃的切成小碎片的娃娃菜，就著雞胸肉的香嫩和番茄的酸甜，讓人心里也跟著暖暖的。

　　“哎。”他并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嘆了一聲氣。

　　“怎么嘆氣？”

　　“書鴻，學著照顧自己。”

　　“可是從小不都是你跟小舅舅照顧我的嗎，你們不是說過，會一直對我好。”

　　金學虞握著湯匙的手抖了抖：“但我總有不在你身邊的時候。”

　　她聰明漂亮，學什么東西都很快，從小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在她的身上，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一種跟這個圈子格格不入的干凈和純粹，可也正是這種天真無邪，讓人沒辦法對她完全放心。她實在是不懂該怎樣保護和照顧自己。

　　“那能不能讓這樣的時候少一點，我想你能一直陪著我。”

　　金學虞把碗筷放在一邊，抽了一張紙巾幫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怕她著涼，又往上揪了揪棉被。

　　童書鴻像個小孩子一樣，彎下身子賴皮地趴在他的腿上：“小叔，有你在我身邊，我覺得特別好。”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過他了，他是自家舅舅的發小，從小她便這樣叫他，只不過后來成為了明星，他說這樣叫不好，她也就開始叫他的名字了。

　　“書鴻，我來教你，慢慢來，可以嗎？”

　　“你要教我什么呀？”

　　“教你怎么照顧好自己，怎么去適應這個社會。”

　　童書鴻已經不太記得她當時是怎樣回答金學虞的了，但肯定沒答應就是了。那時的她，愛撒嬌，愛耍賴，任性調皮，就跟每一個嬌生慣養長大的刁蠻小女孩沒兩樣。那時的她，深深地依賴著金學虞，也天真地以為她真的可以永遠代替自己照顧好自己，可以幫自己去抵御未來人生將會遇到的每一次風暴，成為她余生最可靠的避風港。

　　她把身上的羽絨服掀開，新開了一瓶礦泉水，從包里拿出一粒藥，就著冰涼的水吞了下去，實在沒有心情再去燒水了。

　　她走到書房里，沒開燈，桌上還是那本《Love and Ruin》，中文名是：我不可能只是仰望著你。

　　這是他離開之前看的最后一本書。自從金學虞走了，就一直放在這里，沒有人把它收起來。

　　她用食指把書勾到自己跟前，然后隨手翻了翻，在里面發現了一個書簽，書簽上寫著：你可以愛一個人，但仍然選擇和他說再見。你可以每天都想念一個人，但仍然慶幸他已不在你的生命中。

　　這是她在去年除夕的時候寫下來夾在里面的。

　　她總打趣他是老年人，年輕人愛玩的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他都不愛玩，他這個人，無趣又冷漠，不玩游戲不刷微博，就喜歡悶在書房里看一些個她看幾行字就犯困的書。

　　其實她也有試著融入他的世界，去體驗他所喜歡的那種，所謂的安逸又自在的生活。那時她剛拿了獎，得以有幾天清閑的時間，一本正經地坐在書房里，拿起了他正在看的書，準備細細研讀，邊讀邊寫讀書筆記，比看劇本的時候還要認真。

　　那樣的生活其實很不錯，雖然中途她趴在書桌上借著窗外陽光的沐浴睡著了。但是一覺醒來，她還是可以吃到金學虞為她做的可樂雞翅和粉絲煲，晚上她繼續坐在書房里，他燒好熱水，蹲在地上幫她洗腳。

　　自從那次在外地出差她肚子痛得那么厲害，他就會堅持每天幫她洗腳，一天都沒有間斷過。

　　童書鴻問：“金學虞，你對每個人都這么好嗎？”

　　“我又不是菩薩，不需要普渡終生。”

　　“那我就是獨一無二的。”

　　“你就是個小孩子。”

　　想到這里，童書鴻突然心口一緊。好奇怪，人的記性真的可以這么好嗎？明明最近總是因為記不住臺詞被指不敬業，可是為什么這些已經過了這么多年的事情卻還是可以歷歷在目，當時的場景，當時說的每一句話，說每一句話的時候自己和他的表情。都格外清晰。

　　終于在去年，她把所有他書房里的書全都看完了，最后一本就是《Love and Ruin》。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