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量如江海。”
后來,拓拔濂每每問起這一天,她總是會在這樣說。當時只是,她把堅硬的鋼刀與清高的臉面丟棄在身后了,露出了一個爛漫的,屬于豆蔻之期的靈魂。
而蓮元,并不喜歡那樣的她。
日中起,看見翠衣的何蓂支起窗子,一只白鷗落在了她削薄的肩上,夏風吹起泛黃的發絲。
今日大晴。
“有個小僧人在門口。”何蓂心有所感,捧著食案轉頭來,帶一點點揶揄,說:“漱一下牙,討債的來了。”
荇之應了密河(后稱“王延寧”)一次“祝禮”,在他與王喜相認之前。她走出蜀宮時把自己的家當全帶上了:木系的蓮花梗,藕絲;水系的青禾水,紅鯉魚;金系的破卦石;火系的陰陽火;土系的鳳凰壤。要做一次祝禮,委實很輕松。便讓王延寧進來坐一會兒,她先喝了粥。
王延寧與她說,明達枯替他開了異網,如今他已是靈人。她便問是何元素,他答水系。荇之挑挑撿撿,取了一只活蹦亂跳的金鯉魚。
她不愛給旁人用青禾水。
小僧人坐在圈椅上,手伸進釉里紅的瓷瓶中。他很緊張,荇之點了一下他的后脖,元素具象化,便是一枝細瘦的藤蔓。指尖殺出一條血線,藤蔓伸了進去。
他握住了鯉魚,手在顫抖,瓷瓶也在搖晃。
荇之合了眼,讓神絲隨藤蔓從后腦向上爬,爬進異種,他的異種是青綠色的,也在發抖。她嘆了一聲,沒有睜眼,卻扶穩了不斷晃蕩的大瓷瓶,說:“放松。”
明達枯不知是怎么開的異網,一般而言,開過異網后,靈人的異種多是紅色,少有青綠。她屏氣凝神,希望他可以自己靜下心來。王延寧呼吸漸漸平靜下來,她松開手,不久,又松開了指尖。
藤蔓隨之消失,但他一直未有睜眼。
她繞過圈椅,坐到對面,撐著腮幫子看他。小門僧近來瘦了,渾身上下氣質溫潤,少了幾分稚氣。
“荇之,王喜在外面。”
家長來了。她點了點頭,走上廊道。王喜似是一直在看屋中的情況,眉毛壓的很緊,緊張且局促。她不知這一爺一孫鬧什么,正欲開口問,王喜先開口了。
“您給他做了祝禮嗎?”
荇之不免笑了笑,說:“我以為你知道神王宮這些把戲的實質。”王喜聽完,深呼了一口氣,朝她揮手說:“是我太緊張了。”“沒什么害處的,”她安撫道:“唔,你們主君做完了都說好。”
竹秋臺下的一汪青禾泉,她采其中泉水,給蓮元做了十數次祝禮。記得一次,他嫌碗中泉太少,她便帶他進了竹秋臺。當日,公子游弋泉水之圖,成為后來許多次云雨高唐夢中的第一幅。
“你用的是什么?”他問。
荇之答:“我養的胖鯉。您要是想做,可以自己挑好帶來。”
王喜候著王延寧好,讓小門僧與她道謝,又驅他走了。自己卻扒著闌干,遠眺大江,語氣輕松:“巧了,今日輪我守著您。”
“我又不會溜了。”她則靠著雕花的大門,撥弄著碗中的紅紋鯉。
“周勁也這樣說。”王喜點頭,卻沒有看她:“我也與主君說:一來,她不知九號宋師將至,而您要太平館設宴。二來,她不知,沒有一張堪輿圖記載,尚陽有個青尾巷。她心中有一桿秤,她知道如何做……您說是嗎?”
荇之似是真在思考,半晌,才笑著歪了歪頭,問:“您是在做什么?”
“周勁臨走前托我查,您在李府與李玄黎說了些什么,他心中虛的很。”王喜語氣無奈:“我便查。不巧,那劉三是劉甫府上的老人,才被李隱收留。我便把他押去了扈縣衙門與他老主人相見了。”
他緊跟著說:“您試一試吧,再有日后,過了徽州——”他搖了搖頭,忽地大踏步走了,走時,他還有興吟詩:
“永日方戚戚,出行復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
……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
居閑始自遣,臨感忽難收。
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1”
荇之沉默許久,轉頭對何蓂笑了一聲:“我倒真有些好奇,他是要在海上宮宴做什么了!”
這自然只是說一說,相比去看那些哀慟的、復雜的、憐憫的面孔,她更想自己找個清凈的地方去睡一覺。也省卻滿腹愁苦,空悲切。
四進二在七月七,七娘媽誕。
她近來數著日子過,對南北論劍也提不起興味。今又記錯了對手,把明成雀記成了胥白離,酒也沒帶一口。
明成雀還是可以打一打的。她是明達枯的族妹,土系七階。按拓拔濂的說話,六七階的劃分本來就有問題,又存在元素克制。但她沒料到一著。
鑼鼓一響,雙方上場。
明成雀朝她微微一笑,說:“壽陽公主,久仰。”
荇之當時眉頭便狠狠一皺,這話是沒大問題的,她也配合的點了點頭。下一秒,那一條血紅色的九骨鞭便往她面孔處抽來!
鋼刀一擋,卻還是措不及防的被劃破了小臂。
她心口郁悶,借那急速抽離的鞭子一蹬,別過身就是一腿掃了過去。她平素是不會這樣莽撞的。當這一腿真落到了肉身,卻感覺的是女孩兒的柔軟。
柔軟?
以往和何詠對打多了,她以為所有土系靈人的肉身就是一堵墻,鋼墻。不知還有這樣“人道”的土系。當即心就落地了。左手伸出,元素具象化處一條細藤,捆住那只耀武揚威的鞭子。右手卻握著刀便是一剁。
一段一段的剁,明成雀再要收鞭,那鞭子只剩下可憐的一小截。
荇之可不管她生不生氣,問蓂要了“三泉美景”,見她眼神似有恍惚,抽刀,刀便落到了她的脖子后面。
大鼓一敲,她轉頭就走。
走經紫藤蘿花架,沒見著王喜,心口也松了下來。卻見成雀姐姐攔在她面前,一張粉粉白白的臉,作黑黑紫紫的模樣,她說:“你賠我鞭子!”
荇之頭一回參加南北論劍,還真被她唬到了。眼瞅著副裁趕下一場去了,對她說:“行,你跟我來。”
她記得裁判臺在第二層,便引明成雀去了第二層,卻見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娘子倚著欄桿,與一個青衫少年說話,她正思忖著,聽何蓂雀躍地喊了一聲:“滄江!”
女娘子偏頭淺笑,似嗔似喜:“耳山,喚我晉滄。”爾后,未待何蓂說話,便對荇之福了福身:“妾身見過壽陽殿下。”又挽住那少年人的小臂,說:“這是我家大郎,單字一個旬。”
她與徐后很像,是荇之不討厭,一見面卻很頭疼的一類人。
“夫人,我想問一下。比賽中,損毀了對手的武器需要賠償嗎?”
明成雀這時才明白,“喂”了一聲,問:“你問這個女人作甚,她又不是裁判!”
晉滄悠悠地說:“明姑娘,我以為,賽前了解比賽規則,是對這場比賽的基本尊重;不貪小便宜,也是一個人的基本修養。”
荇之臉有些燥,她點了點頭,說:“謝謝夫人。”說完,拉著何蓂便要走。
豈料明成雀怒極,抽出一只脫手鏢便丟向了何荇之,她憑借著僅有的危機意識,偏了一下頭,那鏢頭便擦著她的小臂穿了過去,一朵血花乍濺!
何蓂當即便撫上她的手臂,要療傷。她卻攔住了蓂。她疼蒙了,但終于明白之藻在書中背的那句“茍利所在,不知禮義”與“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是個什么意思。
便左手握鋼刀又攻了上去,但這是裁判臺——蓂才施幻術“三泉美景”,她的刀將一雪血仇時,一只手輕飄飄的落下,握住了她的刀。她動了動手腕,感覺自己刀被壓實,封在了墻里。
“小夫人,您需要治療。”
撩了撩眼皮子,看見是胥休明。確認了一下,打不過。對蓂說:“幫幫忙。”然后掉頭就走。
晦氣晦氣。
她走的太快,以致沒有看見,眾目睽睽之下,面龐兇悍的男人往明成雀的臉上實實地摑了一掌,與身邊的人說:“向明族長通報一下,讓他來我這領人。”
而她回去海上宮,抱著蓂丫直接上床打眠去了。何蓂給她治傷時,她總會犯困。臨近傍晚,周姑才喊她們起床。
她混混沌沌地坐在圈椅上,準備緩一緩,等蓂丫起一道用膳,忽地看見了昏昏蒙蒙的橙空之下,筆直地跪在門外的明達枯。
“你跪什么?”
“教妹無方,請小夫人寬宥。”
他們柯爾亞人請罪都是一樣的話。恰巧,蓂丫還在睡,荇之也不餓,便靠在門檻上與他聊天。
“我給你想一個法子。讓你妹妹背一篇韓昌黎的《原毀》來,你若同意,便回去吧。”
明達枯似是無語凝噎,緩了緩,才說:“您說笑了。”
“她不知是你哪個叔叔的女兒,你也要為她跪在這里?這算個什么道理,你回去。”
她的面孔清凈平和,似是渾然不知其中道理。明達枯不免要教她:“小夫人,主君說,讓下吏跪滿六個時辰。”
“我知道了。”她思考了片刻,問:“你那族妹現在在哪個書院讀書?”
“她在隨族老學習庶務。”
她一聽愣住,說:“你既走到這個地位,為你們柯爾亞人拿一些集賢書院的名額該不是問題。”
明達枯沒有說話,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她轉過頭看了眼屋內,見蓂丫還沒有醒,問明達枯:“他在哪里?”
“主君在第一層近船艉的書房。”
“你回去吧。”她留下一句,從樓梯口跑走去,行走時,裙角的桃紅色輕紗邊也旋出一朵嫩生生的花來。
荇之第一次在第一層逛,才認識到船上建筑的大。
透過鏤空的雕花木門,她看見一個炳如日星的二十四枝樹燈,立在一個大堂中,看見堂中接連不斷地青綠色帷幔,因小窗的打開而起起伏伏。
越過石英石的欄桿,她看見一個伸在江上的平臺。臺上兩邊排著一缸一缸的水芙蓉花,缸中密密匝匝,或含苞待放,或蓓蕾初綻,或花枝招展。
她拖了好久,才走進他的書房。房中燈火幽微,似是沒有人。
“有人嗎?”
一股潮濕的水汽拂過她的臉頰,她感覺到肩頭傳來的重量,聽見耳邊的低吟:“你應該喚我什么,你還沒有回答我。“
“主——”
他用拇指與食指掐住了她的下巴,說:“喚我單字。”
“濂……?”
“日后不要讓我聽見蓮元。”他松開了手,隨著他開始說話,燈盞瞬間點亮了,她才看見書案上凌亂的紙張,與他衣襟帶水、薄衣緩帶的模樣。他問:“有事情嗎?”
“讓明達枯不用跪了。”
拓拔濂坐在書案那頭的椅子上,胳膊搭著扶手,好整以暇的看著她:“那讓誰跪呢——讓你嗎?”
荇之不知何故,問:“為什么?”
“休明問那孩子,為何要向你扔脫手鏢。她說,那條鞭子是明家‘至寶’。你折了她們明家的‘至寶’,該不該跪?”
她氣笑了,問:“他們明家的‘至寶’,就那繩子。你想讓我跪,便跪是了,何必拿這些渾話消遣我?”
說完,竟轉頭就走。
還未踏出屋門,門竟“哐當”一聲關上了,身后傳來他冰塊似砭骨的嗓音:“你如今是一句好聽的也不會說了?”
她便這樣直挺挺的站了許久,久到拓拔濂按捺不住地繞過了書案,抓住她的手臂:“讓我看一看。”
右衣袖拉到手肘上,能看見一個十分明顯血線,但已經凝合了,看不出窟窿來。但他是知道有多疼的——他讓明達枯把明成雀的胳膊也鑿了一個洞,她嚎得似是要吹燈拔蠟了。
“何蓂是個有用的,”他把衣袖放了下來,說:“不會有下一個明成雀了。”
荇之點了點頭,說:“集賢書院是關了嗎?”
“沒有。”他從案上拿了一只大約一掌長的玉竹節,取一條銀線穿過竹管的兩端,問:“怎么了?”
“送些人去集賢書院的君子科讀兩本書,這火氣也太重了。”荇之直言不諱地說。
拓拔濂卻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說:“火氣不是讀書能消磨的。手伸出來。”他將玉竹節系在了她的手腕上,并且打了個死結:“防身的,沒壞處。”
“回去吧。讓明達枯也不用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