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沒有告訴我他們要來。事后她說,那是因為她不希望我感覺到緊張。我很驚訝,以為她夠了解我。打從出生以來我就不曾哭鬧,在陌生人眼里總是舉止平靜,只有母親能從我緊繃的下顎和擴張的大眼中察覺異狀。
那時我正在廚房切菜,聽到大門外傳來人聲——女人的聲音,輕快如明亮的銅管樂器,以及男人的聲音,低沉如我手下的木頭桌子。那是某種在我們屋子里不曾聽聞的聲音。我從他們的聲音中仿佛聽見了奢華的地毯、書本、珍珠與毛皮。
我很慶幸不久前自己才費力刷過門口的臺階。
母親的聲音——像一口燉鍋、一只水壺——從大門口逐漸往這里接近。他們正朝廚房走過來。我把手邊沒有切完的韭菜推到一旁,把菜刀在桌上放好,用圍裙擦凈雙手,然后抿抿嘴,濕潤干燥的雙唇。
母親在門邊出現,一對眼睛透露著警告。她身后的女人得微微低頭才進得來,因為她太高了,比跟在她后面的男人還高。
我們一家人,就連我父親和弟弟,也都很矮。
女人看起來好像被狂風掃過,盡管今天外頭平靜無風。她的帽子歪斜一邊,溜出幾綹金色的卷發垂在額前,像蜜蜂一樣,好幾次她都不耐煩地伸手揮打。她的衣領需要整理一下,而且也不夠硬挺。她把肩上的灰色斗篷推到背后,然后我看到她深藍色的衣裙下,一個嬰兒正逐漸成形。年底前,或者更早,小孩就要出世了。女人的臉像個橢圓形的餐盤,時而閃亮,時而晦暗。她的眼睛像兩顆淡褐色的紐扣,這樣的顏色我很少在金發的人身上看到。她大剌剌地仔細盯著我瞧,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東西吸引,眼睛朝屋里四處掃視。
“就是這女孩啰。”她忽然冒出一句。
“這是我女兒,葛里葉。”我母親回答。我有禮貌地朝女人和男人點點頭。
“嗯,她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力氣夠嗎?”女人轉身看向男人,她斗篷的一角勾到我剛剛切菜用的刀子的刀柄,刀子被掃下桌,彈到地板上轉了幾圈。
女人失聲尖叫。
“卡薩琳娜。”男人平靜地說。她的名字從他口中吐出,仿佛含著肉桂的香味。女人安靜下來,努力讓自己恢復鎮定。
我走上前撿起菜刀,把刀鋒在圍裙上擦拭干凈,然后再放回桌上。剛剛菜刀掉在地上時碰亂了一旁切好的蔬菜,我拿起一片紅蘿卜放回原位。
男人看著我,他的眼睛如灰色的海洋。他的臉瘦長而棱角分明,表情沉著安穩,和他妻子閃爍搖擺如同燭火一樣的神情剛好相反。我很高興他嘴唇和下巴上都沒有留胡子,這讓他看起來很清爽。他肩上披著一件黑色的長外衣,身上穿著白色襯衫,頸上圍著一圈細致的絲質衣領。他的頭發壓在帽子底下,顏色像雨水沖洗過的紅磚。
“葛里葉,你剛剛一直在這里做什么?”他問。他的問題嚇了我一跳,不過我很明白不能照實說。“我在切菜,先生,要煮湯用的。”
我總是把切好的蔬菜排成圓形,不同的種類分別占一個部分,像切片的餡餅。眼前共有五片餡餅:紫甘藍菜、洋蔥、韭菜、紅蘿卜和蕪菁。接下來,我會用刀鋒把它們碼齊,最后在中心擺上一片紅蘿卜。
男人的手指輕輕敲著桌子。“你是按照它們下鍋的順序排列的嗎?”他研究著這個由蔬菜堆成的圓形,提出他的猜測。
“不是的,先生。”我有點猶豫。我也說不出自己為什么如此排列蔬菜,只是覺得它們應該要這么擺,但我沒有膽量對一位紳士說這樣的話。
“我看到你把白色的分開,”他指了指蕪菁和洋蔥,說道,“還有橘色和紫色的,你也沒有把它們擺在一起。為什么?”他撿起一小片甘藍菜和一塊紅蘿卜,拎在手里像玩骰子一樣搖著。
我望向母親,她輕輕點頭。
“這兩個顏色放在一起會起沖突,先生。”
他揚起眉毛,好像沒料到這樣的答案。“你煮湯前,常常花很多時間排這些菜嗎?”
“噢,沒有的,先生。”我不安地回答。我不希望他覺得我很散漫。
我的眼角瞥見一點動靜,我妹妹阿格妮絲正在門柱后偷看,聽到我的回答,她搖搖頭。我不常說謊。我垂下眼睛。
男人側過頭去看,阿格妮絲馬上躲了起來。他把紅蘿卜和甘藍拋回原位,那片甘藍有一半掉在洋蔥堆里。我想伸手去把它擺好,但沒有動手,不過他知道我很想這么做。他在測試我。
“好了,玩夠了。”女人宣布。盡管他對我的特別注意讓她不大舒服,但惹她不高興的人是我。“那么,就明天?”她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像風一樣迅速轉身走出廚房,我母親跟隨其后。男人再次望了望即將下鍋煮湯的食材,然后對我點點頭,跟著她們離去。
母親回來的時候,我坐在我之前用蔬菜擺放的圓盤旁邊。我等她開口,她縮著肩膀,仿佛抵擋著冬天的一陣寒風,只不過現在是夏天,而且廚房很熱。
“從明天起,你到他們家幫傭。如果你表現好的話,他們每天會付你八毛錢。你要住在他們家。”
我抿緊嘴唇。
“葛里葉,別那樣看我。”母親說,“我們沒辦法,你父親現在沒有工作了。”
“他們住在哪里?”
“在奧蘭迪克,和馬倫港交接的地方。”
“羅馬天主教教區?他們是天主教徒?”
“你每個星期天都可以回家,他們同意這一點。”母親用雙手攏了攏切好的蕪菁,把它們跟混雜在其中的少許甘藍和洋蔥一起捧了起來,丟進火爐上準備好的一鍋水中。我小心翼翼排列出來的圓形就這么毀了。
※※※
我爬上樓梯找我父親,他坐在閣樓前方的窗戶旁邊,光線落在他臉上。如今,他頂多只看得到這樣的光影。
父親以前是瓷磚畫匠。他在白色的瓷磚上畫小天使、少女、軍人、船只、孩童、花鳥和動物,然后上釉、燒窯、兜售,長久以來,藍色的顏料已染進他的手指。直到有一天,窯爐爆炸,奪走了他的雙眼和工作。他還算幸運——另外兩個人死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
“我聽見了,”我還沒說話,他就先開了口,“我都聽見了。”失去雙眼使得他的聽力變得非常靈敏。
我想不出能說些什么話,聽起來不含怨懟。
“對不起,葛里葉,我應該替你想一條更好的出路。”他眼睛原來所在的地方已經被醫生用上下的皮膚縫合起來,看起來充滿悲哀,“不過他是一個正直的紳士,而且人也不錯,他會好好對你的。”他完全沒有提到那個女人。
“你怎么能這么肯定,爸,你認識他嗎?”
“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
“你記不記得好幾年前,凡·路易文在市政廳展示他新買的畫作,我們看到一幅畫,畫著臺夫特的風景,是從鹿特丹和席丹城門的方向看出去的角度。畫中的天空占了好大一部分,陽光照著其中幾棟房子。”
“而且顏料中混了沙子,使磚墻和屋頂看起來有粗糙的感覺。”我接下去,“水面上有長長的倒影,幾個小小的人站在河岸邊,離我們最近。”
“就是那幅畫。”父親的眼眶擴張,仿佛他眼睛還在,又再度看見了這幅畫。
我記得很清楚,記得我思考著,為什么我也曾經好幾次站在相同的地點,但就是從來不曾看到那位畫家眼中的臺夫特。
“他是凡·路易文?”
“你說那個贊助人?”父親輕笑,“不是,不是,不是他。是那個畫家,維梅爾。剛剛那兩個人是約翰·維梅爾和他太太。你的工作是打掃他的畫室。”
母親在我簡單的行李中多放了頭巾、領巾與圍裙,如此我才有備份的衣物每天換洗,讓自己看起來總是干干凈凈。她給我一把裝飾用的玳瑁梳子,那是我祖母的,形狀像貝殼,戴在一個女傭頭上實在過分華麗。她還給了我一本祈禱書,讓我在需要的時候可以逃離周圍的天主教氣氛。
我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向我解釋為什么我會到維梅爾家工作。“你知道你的新主人是圣路克同業公會的會長嗎?去年你父親發生意外的時候,會長也是他。”
我點點頭,仍然不敢相信我將要為這么一位藝術家工作。
“公會盡可能地照顧它的會員。記不記得這么多年來,你父親每個星期都繳錢到一個箱子里?這些錢是拿去給一些生活困難的工匠的,就像我們現在的情況。但是錢沒多少,你也知道,尤其現在法蘭當學徒也沒有賺錢。我們沒有別的辦法。雖然我們真的很需要,可是我們也不愿意接受別人的救濟。后來你父親聽說你的新主人在找人,他想找一個可以不移動任何東西,就能打掃他的畫室的女傭,于是就把你的名字報了上去。他想,既然維梅爾是會長,又知道我們的情況,應該會想辦法幫忙。”
我把她的話想了一遍:“要怎樣才能不移動任何東西,打掃一個房間?”
“當然,你得移動東西,但你必須想辦法把它們放回一模一樣的位置,讓它們看起來好像沒有人動過,就像你父親眼睛看不到后你為他做的那樣。”
父親發生意外后,我們已經學會把東西放在他永遠找得到的地方。然而,為一個盲人這么做是一回事,替一個眼睛敏銳的畫家這么做,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客人離去之后,阿格妮絲什么也沒對我說。那天晚上我爬上床,在她身旁躺下,她依然沉默不語,不過并沒有翻過身去背對著我。她仰臥著,眼睛盯著天花板。我吹熄蠟燭,房間頓時陷入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見。我轉身向她。
“你知道我也不想走。我不得不。”
一片寂靜。
“我們需要錢,現在爸不能工作了,我們一無所有。”
“一天八毛也沒多少錢。”阿格妮絲的聲音啞啞的,仿佛喉嚨里結了蜘蛛網。
“至少可以讓家里不缺面包,或者吃到一點乳酪。也沒那么少。”
“只剩下我一個人。你們就把我一個人留下來,先是法蘭,然后又是你。”
去年法蘭走的時候,全家人中就屬阿格妮絲最難過。以前他們兩個老是像貓一樣動不動就打架,然而他離開之后,她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十歲的她是我們三個孩子中最小的,自她出生以來,法蘭和我就始終在她身邊,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不在。
“家里還有爸和媽,我每個星期天也都會回來。而且法蘭本來就會走,也沒什么好驚訝的。”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等我們的兄弟滿十三歲之后,就要去當學徒。我們的父親辛苦存了一筆錢要付學徒費,而且嘴里總是不停地說法蘭會學到更多這一行的知識,到時候等他回來,他們父子倆可以合開一家瓷磚作坊。
如今我們的父親坐在窗邊,不再提到未來。
意外發生后,法蘭回家待了兩天,之后他不曾回來過。最后一次見到他,是我跑到城外他做學徒的作坊去找他。他看起來精疲力竭,兩條手臂因為長久以來拖拉燒好的瓷磚出窯,從上到下布滿了灼傷。他告訴我,他從清晨工作到半夜,有時候甚至累得沒有力氣吃飯。“爸從沒說過有這么累,”他忿忿不平地埋怨,“他老是說他的學徒經驗塑造了他。”
“或許吧,”我回答,“讓他變成了現在這樣。”
隔天早晨,當我準備出發時,父親沿著墻壁摸索著來到大門口的臺階。我摟了摟母親與阿格妮絲。“星期天一下子就到了。”母親說道。
父親遞給我一個包在手帕里的東西。“讓你記得家里,”他說,“記得我們。”
這是他畫的瓷磚里我最喜歡的一塊。他留在家里的瓷磚大部分都有小瑕疵——破損或切歪的,或是因為窯火太熱,上面的圖案被燒糊了。然而這一塊,是父親特別為我們留下來的。瓷磚上畫著簡單的圖案:兩個小人影,一個男孩與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女孩。他們并不像普通瓷磚畫上的孩童一樣玩耍,只是在一起散步,就如同我和法蘭一起散步的樣子!顯然,父親畫圖的時候心里想著我們。男孩走在女孩前頭,轉過身來好像要說些什么。他一頭亂發,一臉調皮。女孩戴帽子的方式也跟其他女孩不一樣,不是把帶子綁在下巴下或是脖子后面,而是和我一樣。我喜歡戴一頂白色的頭巾,把它對折,讓寬闊的邊緣籠罩我的臉,完全包覆我的頭發,頭巾的左右兩邊垂在臉頰旁,從側面,別人看不見我的表情。為了保持頭巾硬挺不變形,我把它跟馬鈴薯皮一起煮。
我拎著包在一條圍裙里的物品,走離家門。天還很早,鄰居們正拿水桶往門口臺階和馬路上灑水,準備刷洗。如今這項工作,以及許多其他我以前的責任,將落到阿格妮絲身上,她不再有那么多時間在街上或運河邊玩,她的生活也即將改變了。
人們向我點頭打招呼,好奇地望著我走過。沒有人問我要去哪里,也沒有人親切地問好。他們不用問——他們很明白當一個家庭里的男人丟了工作之后,他的家庭會變成什么樣子。等會兒人們會開始閑話——年輕的葛里葉去當女傭,她的父親讓家里抬不起頭。然而他們也沒什么好幸災樂禍的,同樣的命運很容易就會降臨在他們身上。
我從小就在這條街上走,但從來沒有這么清楚地意識到:我背對著家門,越走越遠。等我走到路的盡頭,轉身走出家人的視線后,腳步才變得稍為堅定,眼睛也才能夠看向四周。一大早還很冷,天空一片單調的灰白,像一條床單低低地蓋住臺夫特,夏天的太陽升得還不夠高,無法蒸散這片厚厚的云層。我身旁的運河像一面鏡子,反射著染綠的白光。過一會兒,等陽光越來越亮,運河就會逐漸暗成墨綠,像青苔的顏色。
我和法蘭還有阿格妮絲以前常常坐在這條運河邊,朝水里丟東西——石頭、樹枝,有一次是一片破瓷磚——然后想象它們沉到河底時會打到什么東西——不是魚,而是我們想象中的生物,它們有好多眼睛、鱗片、手和鰭。法蘭會想出最不可思議的怪物,阿格妮絲總是最害怕。每一次我都得停止游戲,因為太渴望見到我們編造出來的并不存在的生物。
運河上有幾艘船,朝著市集廣場的方向駛去。今天沒有市集,不然的話,運河上會擠滿了船,讓你根本看不到水面。一艘船載著淡水魚,要運到杰若尼莫斯橋邊的攤子,另一艘船裝滿了磚頭,吃*。船上撐竿的男人大聲對我打著招呼,我只是微微頷首,然后低下頭,把臉藏在帽檐里。
我過橋走到運河的另一岸,轉進市集廣場的空地,雖然時間還早,但是廣場上已經有了很多人來往經過,各自為自己的事忙碌——去肉市買肉、到面包店買面包、拿木頭到稱重行稱重;小孩幫他們的父母、學徒替他們的雇主、女傭為她們的主人家里跑腿。馬車和拖車喀啦喀啦碾過石板地。我的右邊是市政廳,正面窗戶上方的楔石雕花鍍金,映襯著白色的大理石外墻。我的左邊是新教教堂,十六年前,我就在那兒受洗。教堂又高又尖的鐘塔讓我聯想到石頭做的鳥籠。有一次,父親帶我們爬上塔頂,我永遠忘不了展開在我們眼前的臺夫特的景色,每一棟小小的磚房、陡峭的紅屋頂、綠色的水道以及城門都深深刻印在我的心底,影像雖小但卻無比清晰。當時我問父親,是否荷蘭的每一座城市看起來都這樣,不過他不知道。他從沒去過別的城市,即使是走路只要兩個小時的海牙。
我走到廣場中央,那里有個圓圈,里面的石頭排成一個八芒星,每一個芒角都指向臺夫特的不同角落。長久以來我都視它為城鎮的中心,我生活的中心。當法蘭、阿格妮絲和我大到可以在市場里亂跑后,就常來這個星星附近玩。我們最喜歡的游戲是每個人選擇八芒星的一個角,然后隨便說一樣東西——一只鸛鳥、一座教堂、一臺手推車或是一朵花——接著朝芒角所指的方向去找那樣物品。借由這個游戲,我們探遍了整個臺夫特。
然而,有一個角,我們從不曾以它為起點。我從來沒去過住著天主教教徒的天主教教區。我要幫傭的房子離家只有十分鐘路程,只是煮一壺水的時間,然而我從不曾去過。
我不認識半個天主教徒,在臺夫特,他們是少數,我們街上或者我們去的店里也見不到任何一個。不是說我們刻意避開他們,而是他們自成一個圈子。在臺夫特,他們并沒有受到排斥,但這不表示他們可以公開宣揚他們的信仰,他們保守地選擇一些外表看起來不像教堂的場所,默默舉行禮拜。
父親以前替天主教徒工作過,他告訴我,他們和我們沒什么不同。如果有哪里不一樣,那就是他們沒那么嚴肅,他們喜歡吃吃喝喝、唱歌玩樂。說到這點時,他的語氣幾乎帶著羨慕。
現在,我拖著比別人慢的腳步,越過廣場,走上那個芒角所指的方向,不想離開熟悉的環境。我上橋,跨過運河,左轉來到奧蘭迪克。我左邊的運河緣路而行,隔開了市集廣場。
來到馬倫港路口,我看到一棟房子敞開大門,門口的長椅上坐著四個女孩。她們按照高矮排排坐著,從年紀最大、看起來跟阿格妮絲差不多的,排到最小、好像只有四歲的。中間的一個女孩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很大的嬰兒,可能已經會爬,很快就要開始學走路了。
五個孩子,我心想,母親肚子里還有一個。
最年長的女孩正用一根尾端固定著海扇貝的空心管子吹泡泡,父親也做過類似的東西給我們。泡泡一吹出來,其他的人就跳起來用手拍打。抱著嬰兒的女孩沒辦法移動,盡管坐在吹泡泡的大姐旁邊,卻沒抓到幾顆泡泡。最邊上的小妹坐得最遠,年紀又最小,也沒機會摸到泡泡。排行第二的動作最快,一看到泡泡出現,就馬上彈起來朝空中猛拍手。她的頭發是四個姐妹中顏色最閃亮的,紅艷艷的,像是她背后干燥的紅磚墻。最小的和抱著嬰兒的女孩一頭金色卷發,像她們的母親,最大的姐姐則和她父親一樣,有著深紅色的頭發。
我看著火紅色頭發的女孩在屋子前灰白交錯、斜對角排列的瓷磚地板上跳著,朝泡泡猛揮手,在它們落地前一剎那伸手啪地拍破。她將會是個麻煩,我心想。“你最好在它們碰到地板前出手,”我說,“不然這些瓷磚又要重新刷一遍。”
年紀最大的女孩放下吸管。四對眼睛盯著我看,她們一模一樣的神態證明她們確實是姐妹。我可以從她們身上看到她們父母的影子——這個有灰眼睛,那個有淺褐色的眼睛,這里有方臉,那里有不安的動作。
“你是新來的女傭嗎?”年紀最大的問。
“大人叫我們在外面等你。”我還來不及回答,火紅色頭發的就插嘴道。
“可妮莉亞,去叫坦妮基來。”大姐對她說。
“愛莉蒂,你去。”可妮莉亞反過來命令最小的妹妹。愛莉蒂用大大的灰眼睛瞪著我瞧,沒有動。
“我去。”大姐想必是最后覺得我的到來是件重要的事。
“不要,我去!”可妮莉亞跳起來,跑到她姐姐前頭,留下我跟兩個比較安靜的女孩在一起。
我望向女孩腿上扭來動去的嬰兒。
“這是你弟弟還是妹妹?”
“弟弟。”女孩回答,聲音柔軟得像只羽毛枕頭,“他叫約翰,千萬別叫他約。”她說最后這句話的語調,仿佛提到了某種禁忌一般。
“我知道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莉莎白,她是愛莉蒂。”最小的女孩對我微笑。她們都穿著整齊的棕色連身裙,配著白色的圍裙與帽子。
“那你們大姐呢?”
“瑪提格。千萬不要叫她瑪莉亞。我們的外婆名字叫瑪莉亞,瑪莉亞·辛,這是她的房子。”
嬰兒開始抽抽噎噎地哭起來,莉莎白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上下晃動。
我抬眼看這棟房子。無疑,它比我們家豪華得多,但也沒有豪華到讓我害怕。房子有兩層樓,加上一間閣樓,我們家只有一層,和一間小小的閣樓。它是一排連屋的最后一間,另一邊緊臨著馬倫港,所以比街上其他房子大一點。這棟房子看起來寬敞些,不像臺夫特許多一排排緊連的狹窄磚房,沿著運河擠在一起,屋子的煙囪和傾斜的屋頂映在綠色的運河水面上。房子一樓的窗戶很高,二樓并排著三扇窗戶,不同于街上只有兩扇窗戶的其他房子。
從房子門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新教教堂的鐘塔就在運河對岸。對一個天主教家庭來說,這是幅奇怪的景色——面對一座他們連走都不會走進去的教堂。
“你就是那個女傭?”我聽到背后傳來聲音。
站在門口的女人有一張大臉,上面的坑坑洞洞是以前生病留下的痕跡。她的鼻子像一顆形狀扭曲的蒜頭,厚厚的嘴唇緊緊閉著,這讓她的嘴巴看起來很小。她的眼睛是淡藍色的,仿佛染到了天空的顏色。她身穿一件灰褐色的連身裙與白色襯衣,戴著頭巾,沿著臉裹得死死的,腰上系著一條圍裙,沒有我的干凈。她站著,整個身體擋住門口,瑪提格和可妮莉亞只得從她身旁的空隙擠出來。她望著我,雙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等待挑戰一般。
她已經感覺到我帶來的威脅了,我心想。如果我不反抗,她就會欺負我。
“我叫葛里葉,”我直視著她說,“我是新來的女傭。”
女人把身體的重心移動到另一只腳上。“那你最好趕快進來。”過了一會兒,她才說道。接著,她退進陰暗的室內,空出了大門的通道。
我跨步進門。
走進前廳的第一印象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那是墻上的畫。我停在門里,緊捏著手里的包袱,張大眼睛。我以前也看過畫,但從沒有在一間房間里看到那么多。數了數,共有十一幅。最大的一幅畫里有兩個男人,幾乎全裸,彼此扭打在一起。我不記得《圣經》里有這樣的故事,因而猜想那是天主教的題材。其他的畫則是我較熟悉的主題——水果靜物、自然風景、海上船只、人物肖像。它們似乎出自于不同的畫家,我看不出哪一幅是我新主人畫的,我覺得沒有一幅看起來像。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別的畫家畫的——屋里沒有他自己完成的畫作。他是個藝術家,同時也是畫商,他所代理買賣的畫作掛滿了每個房間,甚至我睡的地方也有,全部加起來超過五十幅,不過隨著他買進或賣出,數目時有改變。
“來吧,別在那兒發呆,東張西望。”女人匆促走進一條長長的走廊,我跟在她身后,走廊從房子的大門口直通到底。走到一半,她突然左轉走進一間房間,只見正對門的墻上掛了一幅比我還大的畫。畫中的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身旁圍繞著圣母瑪利亞、抹大拉的瑪利亞與圣約翰。我試著不要看,但它驚人的大小和主題讓我移不開目光。“天主教徒和我們沒什么兩樣。”父親曾說。但我們不會在家里、在教堂里或是在任何地方掛這樣的畫作。如今我得每天看到這幅畫。
此后,我一直視那間房間為耶穌受難室,在那間房子里,我老是覺得不自在。
這幅畫實在太令我震驚,以至于我沒有注意到角落有人,直到她開口。“如何?”她說,“讓你大開眼界了吧。”她坐在一張舒適的椅子里,抽著煙管。她咬著管口的牙齒已經變得焦黃,手指染著墨色。除此之外,她全身完美無瑕——黑色衣裙、蕾絲衣領、平整的白帽。雖然她瘦長的臉冷峻而嚴肅,但她淺褐色的眼里似乎帶著嘲諷。
她是那種看起來好像會比任何人都活得久的老太太。
她是卡薩琳娜的母親,我突然想到。并不只是因為她眼睛的顏色,或是溜出帽子外的一綹灰色卷發讓人聯想到她女兒。她透露出一種氣息,告訴人們,她慣于照顧那些能力不如她的人——就像卡薩琳娜。我現在明白為什么我被帶來見她而不是她女兒了。
雖然她似乎只是隨便打量我一眼,她的眼神卻非常凌厲。當她瞇起眼睛,似乎我心里想什么,她都一清二楚。我偏過頭,讓帽子遮住我的臉。
瑪莉亞·辛從煙管里噴出一口煙,咯咯輕笑。
“這就對了,女孩。在這里,你要把自己的心思藏在腦袋里。所以,你是替我女兒工作的。她現在出去了,去買東西。等一下,坦妮基會帶你四處看看,解釋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點點頭。“是的,夫人。”
剛剛始終站在老太太身旁的坦妮基跨步從我身邊走過,我跟著她,瑪莉亞·辛的眼睛烙印在我背上。我聽見她又咯咯輕笑。
坦妮基首先帶我到房子后面,那里有廚房、洗衣房以及兩間儲藏室。洗衣房通到外面,那里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晾滿了白色的衣物。
“首先,這些要熨。”坦妮基說。我沒說話,盡管這些衣物顯然好像還沒有被中午的太陽曬過,看起來不夠白。
她領我回到屋內,來到一間儲藏室,地面有一個洞,一條梯子通向洞底。她指指那個洞。“你睡在這里,”她宣布,“現在,把你的東西扔進去,等一下再回去整理。”
我百般不愿地放開我的包袱,讓它落進黑暗的洞里,想到了那些我和法蘭、阿格妮絲丟進水里試探怪物的石頭。我的東西“砰”的一聲,重重跌落在泥土地板上,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棵蘋果樹,失去了所有的果實。
我跟在坦妮基身后,回到走廊。房子里所有的房門都朝走廊而開,房間比我們家的還多。在瑪莉亞·辛所在的耶穌受難室隔壁、面向房屋大門的,是一間較小的房間,里頭擺著兒童床、尿壺、小椅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放滿了各種陶器、燭臺、鼻煙盒及衣服,全部堆成一堆。
“女孩們睡這兒。”坦妮基咕噥地說,或許是為房間的臟亂感到不好意思。
她轉身回到走廊,然后打開另一個房門。房間很大,光線從前方的窗戶流瀉而入,投射在紅灰交錯的瓷磚地板上。“大房間,”她喃喃地說,“主人和太太睡這里。”
他們的臥床上方懸掛著綠色的絲質帷幕。房里還有其他的家具——一個黑檀木雕花的大柜子,一張白木桌子靠著窗,周圍排著幾張西班牙式皮椅。然而最吸引我注意的仍是墻上的畫,這間房里掛的畫比其他房間都多,我默數到十九幅。大部分都是人物肖像——顯然是兩方家庭的成員。墻上也有一幅圣母瑪利亞的畫像,還有一幅描述著三王朝拜圣嬰的故事,我不安地盯著它們。
“現在,上樓去。”坦妮基踩上又高又陡的樓梯,然后豎起食指放在唇邊,我小心翼翼、安靜地爬上樓。到了樓梯頂,我環顧四周,只見一扇緊閉的門。門里一片寂靜,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佇立原地,眼睛牢牢盯著房門。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怕門會打開,而他會走出來。
坦妮基靠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你要打掃那里面,晚一點太太會告訴你怎么做。其他的房間——”她指了指屋子后面的幾扇門,“是夫人的房間,只有我進去打掃。”
我們再度爬下樓梯。回到洗衣房后,坦妮基說:“以后你要負責屋里的臟衣服。”她指指一旁堆成小山般的衣物——它們已經堆在那里很久了,我得拼了命才洗得完。
“廚房里有個儲水槽,不過你最好去運河邊提水回來洗,城里這一段的水還算干凈。”
“坦妮基,”我低聲說,“這些以前全都是你一個人做的?為整家人煮飯、打掃、洗衣服?”
我說對了。“偶爾還要上街買菜。”坦妮基為自己的事業深感驕傲,“當然了,通常都是年輕太太自己去,不過當她有喜的時候,她會避開生鮮魚肉。而這種情況常常有。”她小聲補充,“你以后也要去肉市和魚攤,這是你另一項工作。”
說完后她就走了,留下我和一堆臟衣服。加上我,家里共有十個人,其中一個是比其他人更會弄臟衣服的嬰兒。從今以后,我將天天洗衣服,我的手將因為浸泡在肥皂水里而變得又粗又裂,我的臉將會被蒸氣燙得發紅,我的背將因為搬動濕衣服而酸痛不已,我的手臂將會被熨斗燒出累累傷痕。然而我是新來的,而且我很年輕,本來就該做最辛苦的工作。
這堆臟衣服在洗之前,要先用肥皂水泡一天。在通往地窖的儲藏室里,我找到兩個白錫水壺和一口銅鍋,我拿起水壺穿過長長的走廊,朝大門口走去。
女孩們仍坐在長椅上,現在吹泡泡的吹管落在莉莎白手中,瑪提格則拿面包浸在牛奶里,喂小嬰兒約翰。可妮莉亞和愛莉蒂追著泡泡。我一出現,她們全停下手邊的事,期待地望著我。
“你是新來的女傭。”有著火紅色頭發的女孩大聲宣布。
“沒錯,可妮莉亞。”
可妮莉亞撿起一顆小石子,扔過馬路投進運河里。她的手臂從上到下有一條條長長的爪痕——她一定常常逗弄家里的貓。
“你在哪里睡覺?”瑪提格問,黏糊糊的指頭抹在圍裙上。
“在地窖里。”
“我們喜歡那下面,”可妮莉亞說道,“我們現在就要去那里玩!”
她跳起來,沖進屋里,但沒有走幾步,當她發現沒有人跟著她時,又轉身走回來,一臉的不高興。
“愛莉蒂,”我對最小的女孩伸出手,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在哪里可以裝運河的水?”
她握住我的手,抬頭看我,她的眼睛像是兩枚閃亮的灰色硬幣。我們穿過街道,可妮莉亞和莉莎白跟在后面。愛莉蒂帶我來到通往河面的階梯,我們一起探頭朝下望,我不由自主地握緊她的手。就像以前,法蘭和阿格妮絲還小的時候,每次我們站在水邊,我都會牢牢抓住他們的手。
“你退后,離岸邊遠一點。”我命令,愛莉蒂順從地退后一步。然而當我拿著水壺走下階梯時,可妮莉亞卻緊跟在我身后。
“可妮莉亞,你是要幫我提水嗎?如果不是的話,就上去陪你妹妹。”
她看著我,接著做出最糟的反應。如果她發脾氣或頂嘴,那么我會知道我已經了解了她。相反,她大笑起來。
我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她的臉漲得通紅,但并沒有哭。她轉身跑上階梯,愛莉蒂和莉莎白緊張地探頭看我。
我有一種感覺,和她母親相處也將是這種情況,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能打她母親。
我把水壺盛滿水,提著它們走上階梯。可妮莉亞已經不在了,瑪提格仍抱著約翰坐在那里。我提了一壺水進屋,回到廚房,生起爐火,然后把水倒進銅鍋里放在火上加熱。
我回到外頭時,可妮莉亞又出現了,她的臉頰仍微微發紅。女孩們在灰白交錯的瓷磚上打著陀螺,沒有一個人抬頭看我。
我剛剛留下來的水壺不見了。我望向運河,看到它上下顛倒地浮在水面上,就在階梯旁,手臂正好夠不到的地方。
“沒錯,你果然是個麻煩。”我喃喃自語,四處張望想找一根棍子把它勾過來,可是找不到。我用另一個水壺再度裝滿水,然后拿進屋里。經過女孩身邊時,我偏過頭,不讓她們看到我的臉。我把水壺放在銅鍋旁邊一起燒,然后再度回到外頭,這一次帶著一把掃帚。
可妮莉亞正朝水壺丟石頭,大概是想把它弄沉。
“你如果再繼續鬧,我會再打你。”
“我要跟我媽講,女傭是不能打我們的。”可妮莉亞又扔了一顆石頭。
“你要我告訴你外婆,你干了什么好事嗎?”
可妮莉亞的臉上閃過害怕的神情,她扔下手里的石頭。
一艘船從市政廳的方向沿運河駛來,我認出撐竿的男人,今天早上才見過——他已經送走了運載的磚頭,船輕了許多。他一見到我便咧嘴笑起來。
我紅著臉說:“先生,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撿那個水壺?”
“喔,這會兒你需要我了才看我?變得可真快啊!”
可妮莉亞好奇地注視著我。
我吞了口口水。
“我從這里夠不到,也許你可以……”
男人傾身向前,撈出水壺,倒掉里面的水,然后伸手把它遞向我。我跑下臺階,從他手里接過來。
“謝謝,感激不盡。”
他不放手。“就只有這樣?不給我一個香吻?”他伸手拉我的袖子,我急忙扯回手臂,硬把水壺搶了過來。
“下次吧。”我盡可能地輕聲說,我從來就不擅長這類言辭。
他大笑。“從今天起,每次我經過這里,都要找找看有沒有水壺。對吧,小妞?”他對可妮莉亞眨眨眼,“水壺和香吻。”他拾起船竿,推竿離開。
當我爬上階梯,回到馬路上時,我似乎看到二樓中間的窗戶有什么動靜,那是他所在的房間。我凝神看,什么也沒有,只有天空映在玻璃上。
卡薩琳娜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院子里收衣服。我先是聽到走廊里傳來鑰匙敲撞的聲音。這些鑰匙串成一大串掛在她的腰際,隨著走動在她臀上彈跳。盡管它們讓我看了很不舒服,她卻很驕傲地把它們掛在身上。接著,我聽到她在廚房里交代坦妮基和幫忙從店里提東西回來的小弟,她對兩個人的口氣都很兇。
我繼續拉下床單、餐巾、枕頭套、桌巾、襯衫、襯衣、圍裙、手帕、衣領和帽子,一件件折好。它們只是隨便晾在那里,因為擠在一起,以至于好多地方都還是濕的,不但如此,在掛上去之前也沒有甩平,所以全部皺成一團。我得花一整天的時間來熨,才能讓它們平整好看一點。
卡薩琳娜出現在門口,盡管還沒到正午,她看起來卻又熱又累。她的襯衣亂糟糟地跑出藍色連衣裙的領口,披在外面的綠色家居外衣到處都皺巴巴的。她的金發比平常更加蓬松卷曲,尤其是,她也沒有戴可以壓平它們的帽子。卷發掙扎著,想跳出把它們纏成一個髻的梳子。
她看起來好像需要在運河邊坐著休息一會兒,河水的景色或許能使她平靜、冷卻下來。
我不確定自已該如何待她——我從沒當過女傭,我們家里人也不曾當過。我們街上也沒見過半個傭人,因為沒有人請得起。我把手邊折好的衣服放進籃子里,然后向她點頭。
“太太早。”
她皺了皺眉,然后我才知道,應該讓她先開口,在她面前我得更加留意。
“坦妮基帶你四處看過了?”她問。
“是的,太太。”
“那,你應該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就好好做。”她遲疑了一會兒,仿佛找不到話說。這時我想到,就好像我不知道怎么做她的傭人一樣,她大概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我的主人。坦妮基想必是瑪莉亞·辛調教出來的,也始終遵從瑪莉亞的命令——無論卡薩琳娜是怎么吩咐的。
我必須不露痕跡地幫助她。
“坦妮基告訴我,除了洗衣服外,太太您要我去買魚和肉。”我小心地提醒。
卡薩琳娜豁然開朗。“沒錯,等會兒你這里洗完之后,她會帶你去,以后你每天就自己去。還有,我偶爾會需要你幫我跑腿。”她補充。
“是的,太太。”我等了一會兒,看她沒有別的事要說后,我伸手從曬衣繩上拉下一件男人的亞麻襯衫。
卡薩琳娜望著襯衫。“明天,”她看著我折它,然后說,“我會帶你上樓去看你要打掃的房間。早上,一大早。”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消失在屋里了。
我把衣服拿進屋,找到熨斗,擦干凈,然后放在火上加熱。我剛剛開始熨衣服,坦妮基就走進來,遞給我一個菜籃。“我們現在要去肉鋪,”她說,“我馬上要用到肉。”我剛剛就聽到她在廚房里準備食物,聞到炒蔬菜的味道。
大門外,卡薩琳娜坐在長椅上,莉莎白坐在她腳邊的一張凳子上,而約翰在搖籃里睡覺。她正在替莉莎白梳頭,順便檢查有沒有虱子。可妮莉亞與愛莉蒂坐在她身旁縫紉。
“不是這樣,愛莉蒂。”卡薩琳娜說,“把線拉緊,這樣太松了。可妮莉亞,你弄給她看。”
我沒想到她們能如此融洽地相處。
瑪提格從運河邊跑過來。“你們要去肉鋪嗎?媽,我可不可以跟著去?”
“除非你答應跟在坦妮基旁邊,而且聽她的話。”
我很高興瑪提格跟我們一起去,盡管坦妮基仍對我懷有戒心,但瑪提格開朗而機靈,能制造友善的氣氛。
我問坦妮基,她替瑪莉亞·辛工作了多久。
“噢,好幾年了,”她說,“在先生和太太結婚搬進這里之前,我從年紀和你差不多的時候就開始在這里工作了。你幾歲?”
“十六。”
“我十四歲就來了。”坦妮基洋洋得意地算著,“我在這里做了半輩子。”
這種事我不會驕傲地向人炫耀。長期的工作操勞使她看起來不止二十八歲。
肉市就在市政廳后面的南邊,可通到市集廣場的西邊。肉市里有三十二家攤子——臺夫特一代代傳下來,始終有三十二個肉販。市場里吵吵嚷嚷的,擠滿了為家里買肉的主婦和女傭,在各家攤位前揀選、討價還價,男人扛著屠宰的豬牛來來回回。地上鋪的鋸木屑吸飽了血水,沾在鞋子和裙擺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雖然有一陣子我每星期都會到肉市,早該習慣了這種氣味,然而我每次聞到仍會不寒而栗。盡管如此,我還是很高興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我們從肉攤之間走過,經過一個攤位時,一位肉販大聲招呼我,在父親還沒發生意外之前,我們都是向他買肉的。我對他微笑,看到一個認識的人讓我輕松許多。這是我今天第一次笑。
單單一個早上,我離開從小長大的熟悉環境,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下子遇見這么多新的臉孔,看到這么多新的事物,實在有點難適應。以往,就算碰到新見面的人,我也總是與家人或鄰居一起;如果到一個新的地方,我也是跟法蘭或父母在一起,因此不覺得恐懼。新的事物與舊的交織,像是襪子的補丁。
法蘭開始做學徒后,沒多久就告訴我,他差一點就要逃走,不是因為工作辛苦,而是無法忍受一天又一天面對著陌生的環境。他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他知道父親花掉所有的積蓄來付這筆學徒費用,如果他跑回家,會馬上被送回去。更何況,如果他去了其他地方,也只會發現更多的陌生。
“我會再來看你,”我小聲對肉販說,“下次我一個人的時候。”然后趕忙跟上坦妮基和瑪提格。
她們停在前面的一個攤位旁。肉販是個好看的男人,有一頭灰白的金色卷發和一雙淡藍色的眼睛。
“彼特,這是葛里葉,”坦妮基說,“以后由她來買肉,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記在我們賬上。”
我試著把目光投放在他臉上,然而我的眼睛無法不往他濺著血跡的圍裙瞥去。我們的肉販在賣肉的時候總是穿著干凈的圍裙,一沾到血,他就會換一件新的。
“嗯。”彼特上下打量我,仿佛我是一只肥美的肉雞,他正在考慮要怎么烤。
“今天想要些什么,葛里葉?”
我轉向坦妮基。
“四磅豬排和一磅舌頭。”她說。
彼特微笑。“你覺得呢,小姑娘?”他對瑪提格說,“我賣的舌頭是不是臺夫特最好吃的?”
瑪提格點點頭,然后盯著擺在攤子上的肉塊、排骨、舌頭、豬蹄和香腸哧哧傻笑。
“葛里葉,你以后會發現,市場里我賣的肉最好,稱得最老實。”彼特一邊稱牛舌一邊自夸,“我包你滿意。”
我望著他的圍裙,咽了口口水。彼特把豬排和牛舌放進我的菜籃,對我擠擠眼睛,然后轉身招呼下一位顧客。
接下來,我們去肉市隔壁的魚市。海鷗在市場上空盤旋,等著撿食魚販丟進運河里的魚頭和內臟。坦妮基把我介紹給他們的魚販——和我們的也不一樣。我每天將輪流去魚市或肉市。
離開市場后我不想回到那間屋子,回到長椅上的卡薩琳娜和那些小孩那里。我想回家。我想走進母親的廚房,然后把整籃的豬排交給她。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吃肉了。
我們回來的時候,卡薩琳娜正在替可妮莉亞梳頭發,沒有人理我。我幫著坦妮基準備午餐,把烤架上的豬排翻面,拿東西到大廳里的餐桌上,切面包。
午餐好了之后,女孩們都進來了,瑪提格在廚房里幫坦妮基,其他的女孩在大廳里坐定。我把牛舌放進儲藏室其中一個腌肉桶里,坦妮基剛把它搬在外面,差點就被貓叼走了。這時他從外面出現,站在長廊底端的門口,穿著外套,戴著帽子。我站著不動,他停在那里,光線從他背后照進來,我看不見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否沿著長廊望著我。過了一會兒,他消失在了大房間里。
午餐由坦妮基和瑪提格服侍,我則在耶穌受難室里照顧嬰兒。坦妮基忙完后便過來,我們一起吃喝同樣的食物——豬排、蔬菜、面包與一大杯麥酒。盡管彼特賣的肉不比我們家的肉販好,但在這么久沒吃肉之后,嘗起來也覺得非常美味。面包是黑麥面包,而不是我們家吃的便宜黑面包。麥酒也沒有那么稀。
我沒有服侍家人用餐,所以并沒有見到他。偶爾我會聽到他的聲音,通常夾雜著瑪莉亞·辛的聲音,他們的語調明白地顯示他們處得很好。
午餐過后,我和坦妮基收拾餐具,把廚房和儲藏室的地板擦干凈。廚房和洗衣房的墻壁都鋪著白色瓷磚,壁爐邊則鑲著藍白色的臺夫特瓷磚,某一區畫著鳥,某一區畫著船,某一區畫著士兵。我仔細研究它們,然而都不是我父親畫的。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幾乎都待在洗衣房里熨衣服,有時停下來生火、拿木材,或是去院子里透透氣散散涼。女孩們在屋里跑進跑出地玩,有時進來看我在做什么,順便撥弄一下爐火。有時,當她們發現坦妮基在隔壁廚房里睡著了,約翰在她腳邊爬,就會跑去鬧她。她們對我比較有戒心,或許是覺得我會打人。可妮莉亞對我擺出一副臭臉,在房間里待一下就跑掉,然而瑪提格和莉莎白幫我把熨好的衣服放到大廳的衣柜里。她們的母親正在那兒午睡。“嬰兒出生前的最后一個月,她大概一整天都會待在床上,”坦妮基向我透露,“陷在一堆枕頭里。”
午餐后,瑪莉亞·辛上樓到她的房里。但后來我又聽到她在走廊,我抬頭望去,只見她站在門口,注視著我。她沒說話,所以我轉過身繼續熨我的衣服,假裝她不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我的眼角瞥見她點點頭,接著緩緩離去。
他樓上有客人——他們走上樓時,我聽見兩個男人的聲音,之后,當他們下樓時,我朝門邊窺視他們離去。他旁邊的男人身材肥胖,帽上插著一支長長的白色羽毛。
天黑后,我們點起蠟燭,我與坦妮基和小孩們一起在耶穌受難室吃面包乳酪喝麥酒,其他人則在大廳里吃牛舌。我小心地選了一個座位,背對著耶穌受難圖。我累得無法思考。在家里,我的工作同樣辛苦,但卻從沒這么累過。在這座陌生的房子里,面對著陌生的事物,一整天我的精神都很緊繃,表情很嚴肅。在家里,我可以跟母親、阿格妮絲或法蘭說說笑笑,在這里沒有人可以談笑。
我還沒去過我要睡的地窖。我拿著一根蠟燭下去,但除了找到床、枕頭和毛毯外,實在累得沒有力氣多看。我留著地窖上方的門不關,讓新鮮空氣流通,然后脫下鞋子、頭巾、圍裙及連身衣裙,短短地禱告了一會兒,就上床躺下。正當我準備吹熄蠟燭時,我注意到床腳掛著一幅畫。我從床上坐起,睡意全消。那是另一幅耶穌被釘十字架的畫,比樓上的小些,但卻更讓人感到不舒服。耶穌痛苦地朝天仰頭,抹大拉的瑪利亞無助地翻著白眼望向天空。我懷著恐懼慢慢躺回床上,目光無法從那幅畫上移開。我無法想象要與它睡在同一間房里,我想把它拿下來,但是不敢。最后我吹熄蠟燭——在新房子里的第一天,我舍不得浪費蠟燭。我再度躺下,眼睛盯在掛著畫的地方。
盡管累得不得了,那天夜里我卻沒睡好,睡到一半,有時會醒過來看看那幅畫在哪兒。雖然墻上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但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深印在我腦中。終于,當天色漸漸亮起,那幅畫慢慢浮現時,我可以確定圣母瑪利亞正低頭望著我。
早晨起床,我試著不要去看那幅畫。借著從樓上儲藏室窗口射進來的微弱光線,我仔細研究地窖里的擺設。沒什么東西可看——幾張鋪著織錦椅墊的椅子堆在一起,另外有一些破椅子、一面鏡子以及兩幅靠在墻邊的靜物畫。如果我把耶穌受難圖換成靜物畫,有人會發現嗎?
可妮莉亞會,然后她會告訴她母親。
我不知道卡薩琳娜或是他們任何一個人,對于我是個新教徒是怎么想的。這種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的感覺很奇怪,我以前從來沒有屬于少數過。
我背對著畫爬上樓梯。聽見卡薩琳娜的鑰匙在前屋叮當響著,我過去找她。她走得很慢,仿佛依然半夢半醒,不過當她看見我時,便努力集中起精神。她領我上樓,緊緊抓著欄桿,用力拖著沉重的軀體,緩慢地爬上樓梯。
到了畫室門口,她在一大串鑰匙中找了一會兒,然后打開鎖,把門推開。房里很暗,百葉窗緊閉——從葉片縫隙間透進來的光線使一切勉強可見。室內散發著一股清新、刺激的亞麻籽油氣味,使我想起父親晚上從瓷磚作坊下班后衣服上殘留的味道,聞起來像木頭與新割的干草混在一起。
卡薩琳娜站在門邊,我待在她身后,不敢進去。過了尷尬的幾秒鐘后,她命令:“去把百葉窗打開。不是左邊的窗戶,是中間和另一邊的。中間的窗戶只開下面一半。”
我穿過房間,側身繞過畫架和椅子,來到中間的窗戶,拉開下半部的窗戶,推開百葉窗。我沒有看畫架上的畫——不想在卡薩琳娜從門口注視著我的時候看。
一張桌子靠在右邊的窗戶下,角落里有張椅子。椅子的靠背和坐墊是皮制的,上面壓印著黃色的花和葉子。
“不要動那邊的東西,”卡薩琳娜提醒我,“那是他正在畫的。”
就算我踮起腳,我的個子也還是太矮,夠不到上半部的窗戶和百葉窗。我得爬上椅子,但卻不想當著她的面這么做。她站在門口,等著我出錯,這讓我很緊張。
我猶豫著要怎么辦。
是嬰兒救了我——他在樓下大哭起來。卡薩琳娜把重心換到另一只腿上。看著我遲疑不決,她逐漸不耐煩起來,最后下樓去安撫約翰。
我迅速爬上椅子,小心翼翼地踩在四周的木頭框上,然后拉開上面的窗戶,傾身推開百葉窗。朝下窺視,我瞥見坦妮基正在刷洗屋前的瓷磚。她沒有看到我,但她身后踏著濕瓷磚走過的一只貓停下腳步,抬頭往上望。
我打開下面的窗戶和百葉窗,爬下椅子,一樣東西從我面前閃過,我僵在原地。東西停了下來,是我自己,映在兩扇窗戶間墻上的鏡子里。我凝視著自己。盡管我的表情焦慮、罪惡,我的臉卻同時籠罩在陽光里,使我的皮膚散發著光暈。我驚訝地盯著鏡子,然后走開了。
趁著空當,我檢視四周。房間很大,呈正方形,沒有樓下大房間那么長。窗戶打開后,房里明亮而通風,墻壁粉刷成白色,地上鋪著白色與灰色的大理石地磚,深色的地磚排成方形十字的圖案。墻腳鑲著一條畫著小天使的臺夫特瓷磚,保護*墻不被我們的拖把弄臟。它們不是我父親畫的。
雖然房間很大,卻沒幾件家具。除了中間窗戶前方擺著畫架和椅子,就是右邊窗戶下、角落里的那張桌子。我剛剛踩過的椅子旁有另一張椅子,光滑的皮椅墊上釘著銅扣,上方突出的木頭椅柱雕著兩只獅子頭。房間的另一頭,在畫架和椅子后面,一個小櫥柜靠墻而立,柜子的抽屜關著,上方放著一塊干凈的調色板,旁邊排著幾支畫筆和一支菱形刀鋒的畫刀。櫥柜旁是一張書桌,桌上有些書信和紙張。門口的墻邊還有另外兩張雕有獅子頭的椅子。
房間井然有序,看不到日常生活的雜亂無章。它和房子里其他的部分都不一樣,幾乎完全屬于另一棟房子。關上門后,很難聽見小孩的叫喊、卡薩琳娜鑰匙的叮當聲,或是我們的掃帚掃過地板的聲音。
我拿起掃帚、水桶及抹布開始打掃。我先從為作畫所擺設的角落下手,我知道我能移動那里的東西。我跪在椅子上,輕拭剛才費勁打開的窗戶,以及垂在一邊角落的黃色窗簾,輕輕撣去上面的灰塵,小心不弄亂它的絞折。窗上的玻璃很臟,必須用溫水才擦洗得干凈,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他想要的,我得問卡薩琳娜。
我撣凈椅子,擦亮銅扣和獅子頭。桌子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仔細擦過,上面放的物品——一支粉刷、一只白錫碗、一封信、一個陶罐、一團從旁垂下的藍布——四周有被抹過的痕跡,然而若要把桌子好好擦干凈,就非得移動它們不可。就如母親所說的,我必須要找到一個方法來移動物品,再把它們放回一模一樣的位置,看不出有人碰過。
信躺在桌角,如果我把大拇指放在紙的一個邊緣,食指沿著另一個邊緣放,再用小指勾住桌角,固定手的位置,這樣我應該能夠把信拿開,撣凈下面的灰塵,然后再放回我手指所標示的地方。
我把手指放在紙邊,屏住呼吸,然后一口氣拿開信,撣去灰塵,再放回原位。我也不了解為什么自己覺得動作要很快才行。我退后一步看,信似乎原封不動,雖然位置到底對不對,只有他才真的知道。
不過,如果這就是對我的考驗,我最好要做到。
我用手測量信到粉刷的距離,然后沿著刷子的邊緣,把手指放在不同的角度。我拿走刷子,撣去灰塵,放回原位,再測一測它跟信之間的距離。我用同樣的方法移動白錫碗。
我就是用這種方法,好像不移動任何東西地打掃。我測量每一樣物品跟周圍物品之間的距離和角度,桌上的小東西還算簡單,家具就比較難了——我用我的腳、膝蓋、肩膀甚至下巴來對付椅子。
桌上那一塊隨意堆成一團的藍布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如果我動了它,一定沒有辦法恢復原來的折痕。于是我留著它不碰,希望在想出方法處理它之前的這一兩天,他不會發現。
對于房間里其他的部分,我就沒有那么謹慎,我撣灰塵、掃地,用濕布擦拭地板、墻壁、窗戶及家具,帶著滿足感打掃一間亟需好好整治一番的房間。桌子和窗戶對面,遠處的角落里,一扇門通往一間儲藏室,里面擺滿了畫、畫布、椅子、木箱、碟子、夜壺、一個置衣架以及一排書籍。里面我也打掃了一番,把東西排放整齊,讓室內看起來更有秩序。
一直到現在,我都避免打掃畫架四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一想到會看到架上的畫,就讓我緊張。到了最后,事情都做完了,我撣凈畫架前方的椅子,然后才動手去撣畫架上的灰塵,同時努力不要去看畫中的內容。
然而,當我瞥見黃色的錦緞時,我不由得停下來。
我盯著畫看,這時,瑪莉亞·辛開口了。
“不是常見的景象吧?是不是?”
我沒有聽到她進來。她站在門里,微微彎身,穿著一件精致的黑色衣裙,搭配著蕾絲衣領。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不禁再轉頭回去看畫。
瑪莉亞·辛笑了。
“你不是唯一一個在他的畫前舉止失措的人,女孩。”她走上前來,站在我身旁,“的確,他這幅處理得很好。那是凡·路易文的妻子。”我記得那是贊助人的名字,我父親提過。“她長得不美,但他把她畫得很漂亮,”她補充說,“這可以要到好價錢。”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畫,所以我始終記得比任何一幅都詳細,甚至有些畫,我親眼看著它們從最初的底色發展到最后的光影,在我腦中的印象都比不上它來得清晰。
一個女人站在桌前,轉身望向墻上的鏡子,所以只能看到她的側面。她身穿一件華麗的黃色綢緞罩袍,邊緣滾著白色的貂毛,頭上系著紅色絲帶,打成時髦的五星形狀。光線從左邊的窗戶透進來,落在她臉上,描出她前額和鼻子的優美弧線。她正在試戴一串珍珠項鏈,雙手懸在半空中,拎起絲帶在頸邊比著,全神貫注于鏡中的自己,似乎沒有察覺到有人正在看她。她身后明亮的白墻上是一幅舊地圖,而作為前景的則是在暗處的桌子,上面擺著我才清理過的信、粉刷和其他東西。
我想要穿上那件罩袍,戴上那條項鏈。我想認識把她畫得如此美麗的男人。
我想到之前望著鏡中影像的自己,感到一陣羞愧。
瑪莉亞·辛似乎不在意就這樣站在我旁邊,一起欣賞這幅畫。對照著后面的布景,再來看這幅畫,感覺很奇特,因為我剛剛才清理過,桌上的每一樣物品以及它們彼此之間的關系,我都非常清楚——信放在角落,粉刷隨意擺在白錫碗旁,一團藍布繞過黑色的陶罐。每樣東西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只是干凈而純粹些。畫中的物品仿佛在嘲諷我多余的打掃。
然后我看到了一樣不同的東西,不禁倒吸一口氣。
“怎么了,女孩?”
“畫里面,女士旁邊的椅子上沒有獅子頭。”我說。
“沒錯,椅子上本來還放著一把琵琶。他改動很多,不單單畫眼睛看到的東西,而是畫他覺得適合的。我問你,女孩,你覺得這幅畫完成了嗎?”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的問題一定有玄機,但是我想象不出有什么改變可以讓這幅畫更好。
“還沒嗎?”我支吾地說。
瑪莉亞·辛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幅畫,他已經畫了三個月,我預測他還需要再畫兩個月。他會改動一些東西,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她環顧四周,“打掃完了,是不是?那么,去做其他的工作,他很快就會來看看你做得怎么樣。”
我再朝畫望最后一眼,然而看得太仔細,反而讓我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溜走了。就好像看夜空中的星星——如果直接盯著一顆星星,我會看不清楚,但如果是我的眼角不經意間瞄到,它反而特別閃亮。
我彎身收拾掃帚、水桶和抹布。當我離開房間時,瑪莉亞·辛仍站在畫前。
我把水壺裝滿運河河水,把它們放到火上,然后去找坦妮基。她正在女孩睡覺的房里幫可妮莉亞穿衣服,一旁的瑪提格在幫愛莉蒂,莉莎白則自己來。坦妮基精神不是很好,我試著跟她講話,她看我一眼,卻沒理我。最后,我直接站到她面前,讓她不得不注意到我。
“坦妮基,我現在要去魚市,你今天需要買什么?”
“這么早?我們通常都晚一點才去。”坦妮基還是不看我。她正努力把一條白絲帶打成五角星的形狀,系在可妮莉亞的頭發上。
“我正在燒水,手邊沒事做,所以想現在去。”我簡單回答,沒有補充說要早一點才能買到最上等的肉,盡管肉販或魚販總是保證他們會替我們留下來。她應該知道這一點。
“你需要什么?”
“今天別想魚了,去賣肉的那里買一塊羊肉。”坦妮基打好絲帶,可妮莉亞一躍而起,從我身旁擠出去。坦妮基扭過身打開一個箱子找東西,我望了一會兒她寬闊的背部,灰褐色的連身裙繃得緊緊的。
她嫉妒我。我打掃了她不被準許進入的畫室,那間房間似乎是所有人的禁地,除了我和瑪莉亞·辛。
等坦妮基拿出一頂軟帽直起身來,她說:“你知道嗎,主人有一次畫過我,畫我倒牛奶。每個人都說那是他最好的一幅畫。”
“我想看,”我回答,“還在這里嗎?”
“噢,不在了,被凡·路易文買走了。”
我想了想,說:“所以,臺夫特最有錢的男人喜歡每天看著你。”
坦妮基咧嘴微笑,她的麻臉變得更大了。恰當的贊美在頃刻間改變了她的心情,一切只看我能不能找到這些贊美。
我趁她情緒變壞之前轉身離開。
“我可以跟你去嗎?”瑪提格問。
“那我呢?”莉莎白也湊過來。
“今天不行,”我語氣堅定地說,“你們先吃點東西,然后去幫坦妮基的忙。”我不想要女孩們養成跟著我的習慣,我會把它當作是聽我話的獎賞。
同時,我也渴望一個人走上熟悉的街道,而不要有一個人在旁邊叨叨絮絮不斷提醒我我的新生活。等我走到市集廣場,把天主教區拋在身后時,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我才明白在那個家庭里,自己的神經是多么緊繃。
去彼特的攤位之前,我先到我認識的肉販那兒停了一下,他看到我臉一亮。“你終于決定來打招呼了!怎樣,你昨天太神氣了,瞧不起我們這種人啦?”他開玩笑。
我開始解釋我的新情況,然而他打斷我。“我當然知道。大家都在談——瓷磚匠約翰的女兒去幫畫家維梅爾工作。我隔一天才看到她,她就已經驕傲地不跟老朋友說話了。”
“替人幫傭沒什么好驕傲的,讓我爸沒面子。”
“你爸只是運氣差,沒有人會怪他,你不用覺得丟臉。只不過,你不會向我買肉了。”
“我也沒有辦法,這由我太太決定。”
“噢,的確是這樣,所以,你不是因為彼特的兒子長得帥才向他買肉?”
我皺皺眉:“我沒見過他兒子。”
肉販笑了:“你會見到的,去吧。下次見到你媽,叫她來看看我,我會留點東西給她。”
我向他道謝,然后走向彼特的攤子。看到我,他似乎很驚訝。
“你來啦?等不及再來向我買牛舌頭?”
“我今天要一塊羊肉,謝謝。”
“怎么樣,葛里葉,那是不是你嘗過最棒的舌頭?”
我不想給他他盼望聽到的贊美。
“主人和太太吃了,他們沒說什么。”
彼特身后的年輕男人轉過頭——他正在攤子后的桌子上剁牛肉。想必他就是兒子了,身材比他父親還高,有著相同的淡藍眼珠,金色的卷發又長又密,圍繞著一張讓我聯想到杏桃的臉。他全身上下令人賞心悅目,除了那一條濺血的圍裙。
他的眼睛飄浮過來,停在我身上,像一只蝴蝶停在花上,我不由得紅了臉。我重復剛才的話,要一塊羊肉,把眼睛放在他父親身上。彼特在他的肉堆里翻揀了一會兒,拉出一塊肉,攤在柜臺上給我。兩對眼睛注視著我。
肉塊邊緣泛著灰色,我用鼻子聞了聞。“這不新鮮,”我直率地說,“太太如果知道你要她家人吃這樣的肉,一定不會太高興。”我的聲音比我刻意裝的還高傲,不過或許這樣更好。
父親和兒子都瞪著我。我看著父親的眼睛,嘗試著忽視后面的兒子。
最后彼特轉向他兒子:“彼特,去把我留在貨車上的那塊肉拿來。”
“可是那是要給……”小彼特閉上嘴。他消失在后面,再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另一塊肉,我一眼就看出它是上等貨。我點點頭:“這好多了。”
小彼特把肉包起來,放進我的菜籃,我向他道謝。當我轉身離開時,我瞥見父親與兒子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盡管只是那么一剎那,我也多少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對我又有什么意義。
我回到家時,卡薩琳娜正坐在長椅上喂約翰,我給她看剛買的肉,她點點頭。就在我進門前,她低聲說:“我先生巡視過畫室,對于打掃的成果頗為滿意。”她沒有看我。
“謝謝太太。”我跨步進屋,瞥了一眼水果與龍蝦的靜物畫,心里想:那么,我真的要待下來了。
接下來的一天過得和第一天一樣,往后的日子也將大同小異。打掃完畫室,去過魚市或肉市之后,我就開始洗衣服。第一天用來分類、浸泡、處理臟污,第二天則刷洗、沖水、用滾水燙過、擰干,然后趕在中午之前拿去外頭晾,讓陽光曝曬漂白,再隔天則是熨燙、縫補以及折疊。某一段時間,我還得分身去幫忙坦妮基準備午餐,午餐過后我們再一起收拾,之后我會有一點空閑可以休息。通常,我不是在門口的長椅上縫補衣物,就是回到后院。接下來我會繼續把早上的事做完,然后去幫坦妮基準備晚餐。最后我們會再擦一次地板,確保隔天早上地面干凈清潔。
夜里,我會解下穿了一整天的圍裙,用它來遮蓋掛在我床腳墻上的耶穌受難圖,這讓我睡得好些了。第二天我再把圍裙拿去跟當天的衣物一起洗。
第二天早晨,當卡薩琳娜打開畫室的門鎖時,我問她該不該擦窗戶玻璃。
“為什么不擦?”她尖銳地回答,“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你不用問我。”
“太太,因為光線,”我解釋,“如果我擦了玻璃,畫會變得不一樣。你看得出來嗎?”
她看不出來。她不想或不能夠進入畫室看那幅畫,她好像從沒進過畫室里。哪一天等坦妮基心情好的時候,我一定要問問她為什么。卡薩琳娜下樓去問他,過了一會兒她從樓下喊,叫我不要管那些窗戶。
我打掃畫室的時候,看不出有任何顯示他曾經來過的改變。東西完全沒動,調色板干干凈凈,甚至畫本身也看不出差別。然而我可以感覺到,他曾來過這里。
在奧蘭迪克的頭兩天,我幾乎沒有見到他。偶爾,我會聽到他的聲音,在樓梯口,在走廊間,與孩子們一起笑,對卡薩琳娜輕聲說話。聽見他的聲音讓我感覺,自己仿佛腳步不穩地走在運河邊緣。我不知道在他家里,他會如何對待我,會不會注意到我在他家廚房里所切的蔬菜。
以前從來沒有一位紳士對我如此感興趣。
來到這兒的第三天,我面對面地見到了他。就在晚餐開始前,我出去找一個被莉莎白留在外面的盤子,他正好抱著愛莉蒂走進長廊,我差一點撞到他。
我退后讓路,他與愛莉蒂用同樣的灰色眼睛注視著我。他沒有對我笑,但也沒有不對我笑。我無法直視他的眼睛。我想到樓上畫里那位望著自己的女人,想到她身穿黃綢緞佩戴珍珠項鏈,她一定習慣于接觸男士的目光。等我好不容易抬起眼睛望向他時,他已經移開了視線。
隔天我看到那位女士本人。從肉販那里回奧蘭迪克的路上,我看到一男一女走在我前方。來到我們家門口時,男人轉身向她行個禮,然后離開了。他帽子上插著一支白羽毛——想必就是前幾天的那位訪客。他的側影從我面前閃過,我看到他留著八字胡,肥胖的面孔與他的身材正好相配,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女人轉身進屋,我沒來得及看到她的臉,然而我看到她頭發上系著一條五角星形的紅絲帶。我退一步,站在門邊等,直到聽見她走上樓。
稍晚一點,我把折好的衣服拿進大廳,放進柜子里,她在這時下樓,走進房里,我站起身。她手拿黃色罩袍,頭上仍系著絲帶。
“噢!”她說,“卡薩琳娜在哪兒?”
“她和她母親去市政廳辦一些事情,太太。”
“這樣,那算了,我改天再找她。我把這個留在這里給她。”她把罩袍放在床上,然后把一串珍珠項鏈擱在袍子上。
“是的,太太。”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她但又沒看見,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如瑪莉亞·辛所說的,她沒有像畫里籠罩在光線下那般美麗。然而她看起來還是很漂亮,但這或許是因為受到我對她第一印象的影響。她帶著迷惑的表情看著我,仿佛因為我看她的眼神好像遇見了熟人,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應該認識我。于是我垂下眼睛:“我會告訴她您來過,太太。”
她點點頭,但臉上的表情仍是不放心,她看了一眼放在罩袍上的珍珠項鏈。“我想,我最好把它拿到樓上畫室去交給他。”她說著,拿起項鏈,沒有看我,但我知道她心里想著把珍珠項鏈留給女傭并不安全。她走了之后,她的臉孔仍像香水一樣,久久不散。
星期六,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帶著坦妮基與瑪提格去廣場的市集,買下個星期的蔬菜以及家里的日常用品。我很想跟她們一起去,因為在那兒說不定能遇到我的母親和妹妹,然而她們叫我留在家里照顧嬰兒及其他女孩。要管住這些小孩、不讓她們亂跑去市場相當困難,如果不是擔心沒人看家,我說不定就自己帶她們去了。沒有別的事情做,我們只好在河邊看運河上來來去去的船只,駛往市場方向的船上載滿了包心菜、豬、花、木頭、面粉、草莓和馬蹄鐵,而朝反方向回去的船則空無一物,船夫不是忙著數錢就是在喝酒。我教女孩們以前我與阿格妮絲和法蘭玩的游戲,她們則教我她們自己發明的游戲。我抱著約翰坐在長椅上,看她們吹泡泡、玩洋娃娃、滾鐵環。
可妮莉亞似乎已經忘了挨巴掌的事,她興高采烈而且態度友善,不但聽我的話,還會幫忙照顧約翰。鄰居把一個木桶放在外面街上,她想爬上去,于是問我:“你能不能抱我?”她淺褐色的大眼純真無邪。我發現她的貼心讓我感到溫暖,但同時也很清楚自己不能信賴她。在這些女孩中,她會是最迷人也最善變的——同時擁有最好和最壞的特質。
她們翻揀著從外面找來的貝殼,依照不同的顏色把它們分成好幾堆。就在這個時候,他從屋里走出來。我用力擰了嬰兒的腰側一把,手指掐進他的肋間。嬰兒尖聲哭喊起來,我忙低下頭,把鼻子埋進他的耳朵里,藏起我的臉。
“爸爸,我能不能跟你去?”可妮莉亞大叫,跳起來抓住他的手。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他的頭斜向一邊,臉藏在帽檐下。
莉莎白和愛莉蒂丟下她們的貝殼。“我也要去!”她們異口同聲地大喊,抓住他的另一只手。
他搖搖頭,然后我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今天不行,我要去藥劑師那里。”
“你會去買畫畫的東西嗎,爸爸?”可妮莉亞問,仍舊抓著他的手不放。
“就是去買這個。”
約翰開始哭起來,他低頭轉向我。我上下輕搖嬰兒哄著他,覺得很尷尬。
他看起來似乎有話要說,不過并沒有。他只是甩開女孩們的手,然后漫步走下奧蘭迪克。
自從那一次他問我關于蔬菜的顏色和形狀后,他還不曾對我說過半句話。
星期天。我一大早就起床了,迫不及待要回家,不過我得等卡薩琳娜打開前門。好不容易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我來到外頭,卻見到是瑪莉亞·辛拿著鑰匙。
“我女兒今天不舒服,”她說,站到一旁讓我出去,“她要休息幾天。她不在的時候,你行吧?”
“當然,夫人。”我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如果有問題,我也一定會來請教您的。”
瑪莉亞·辛咯咯笑。“哈,你腦筋動得很快,知道要投靠哪一方。沒關系,我們還可以忍受一點小聰明。”她遞給我幾枚硬幣,是我這幾天工作的工資,“現在,去吧,去告訴你母親我們這里發生的每一件事情,我猜。”
在她又說出什么之前,我趕緊溜出來,穿越市集廣場,經過那些前往新教教堂做早禮拜的人們,快步走上通向我家的運河邊的街道。當我轉進我家的那一條街道時,發覺才短短不到一個星期,街道的感覺就變了好多。光線似乎更明亮而死板,運河好像也比以前要寬。沿著運河排列的槭樹直挺挺地站著,仿佛是一排衛兵正列隊等待著我。
阿格妮絲坐在家門前的長椅上,她一看到我就朝屋里喊:“她回來了!”然后跑向我,拉住我的手臂,“怎么樣?”她問,連聲招呼也沒有,“他們好不好?你工作辛苦嗎?他們家里有小女孩嗎?房子是不是很豪華?你睡哪里?你有沒有吃美味的大餐?”
我不禁失笑,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先轉過身摟了摟母親并進屋向父親問好。盡管手里的幾枚硬幣數目不多,但當我把它們交給母親時,心里還是覺得很驕傲。畢竟,那是我工作的目的。
父親走到門口,加入我們,一起聽我描述新生活。我伸手牽他,領他跨下門前的臺階。他在長椅上坐下,握著我的大拇指摩擦著我的掌心。“你的手變粗了,”他說,“又干又裂,這才沒幾天,已經有做苦工的痕跡了。”
“別擔心,”我輕松地說,“之前,他們人手不夠,所以積攢了一大堆衣服給我洗,接下來就會比較輕松了。”
母親仔細端詳我的手。“我去弄些錦葵來浸油,”她說,“可以讓你的手保持細嫩。我和阿格妮絲會去野外摘一些。”
“快跟我們講!”阿格妮絲大叫,“他們到底怎么樣?”
我說了,只有幾件事我沒提——每天晚上我有多累;我床腳邊掛的耶穌受難圖有多么讓人不舒服;我怎么樣打了可妮莉亞一巴掌;瑪提格和阿格妮絲的年紀有多相近。除此之外,我告訴他們每一件事。
我把我們的肉販要我轉達的話告訴母親。“他真好心,”她說,“不過他知道我們沒有錢,也不會接受這樣的救濟。”
“我想他的意思不是要救濟,”我解釋,“他只是當我們是朋友。”
她沒有回答,但我很清楚她不會再回到肉販那里去。
當我提到我們的新肉販——彼特老爹和他的兒子時,她揚起了眉毛,但沒說什么。
之后,我們前往我們的教堂做禮拜。在那里,我四周都是熟悉的面孔和對話。坐在母親和阿格妮絲之間,我感覺自己的背脊終于放松下來,安穩地靠在教堂的長椅中,我的臉則從戴了一個星期的面具下融化。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回家之后,母親和阿格妮絲不讓我幫她們準備午餐,于是我過去和父親一起坐在長椅上曬太陽。他仰起頭迎著溫暖的陽光,我們交談的時候,他也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說吧,葛里葉,”他說,“說說你的新主人,你幾乎都沒有講到他。”
“我很少看到他。”我老實回答,“他通常待在畫室里,誰都不能打擾他;要不,就是不在家。”
“我猜是去處理公會的事情。可是你去過他的畫室——你告訴過我們,你是怎么打掃、測量的,但是關于他手邊正在進行的畫作,你一句也沒提。說來給我聽聽。”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形容得讓你好像能親眼見到。”
“試試看。現在除了回憶之外,我平常沒什么好想的。就算我的想象力不夠,腦中看到的和實際上的差太多,不過,可以去想象一位大師的作品也是很有趣的消遣。”
我嘗試描述畫中的那位女士,她拿著珍珠項鏈在脖子上比著,手臂懸空,凝望著鏡中的自己,光線透進窗戶,籠罩著她的臉和她的黃色罩袍,黑暗的前景把她與我們隔離開來。
父親專注地聽著,但一直等到我說“照在后面墻壁上的光線非常溫暖,看著它給你一種感覺,好像陽光照在你的臉上”,他的臉才亮了起來。
他點頭微笑,很高興自己現在終于懂了。
“所以你最喜歡這一部分的新生活,”他說,“待在畫室里。”
唯一的一部分,我心想,但沒有說出口。
吃午餐的時候,我努力不把它跟天主教區屋子里的食物相比較,然而我已經吃慣了肉和新鮮的黑麥面包。雖然母親的廚藝比坦妮基好,然而沒有油脂的調味,燉蔬菜淡而無味,黑面包又干又硬。同樣,房間也不一樣——沒有大理石地磚,沒有厚重的綢緞窗簾,沒有雕花的皮椅。每樣東西都簡簡單單干干凈凈,沒有任何裝飾。我喜愛這里,因為我對它非常熟悉,但此刻我才察覺:原來它是如此的單調乏味。
到了晚上該與父母道別的時候,我覺得很難過——比第一次離開時還依依不舍,因為這一次我知道自己要回到什么地方去。阿格妮絲陪我走了一段長路,一直到市集廣場,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問她過得好不好。
“很寂寞。”她回答。從一個十歲的小孩嘴里聽到這個字眼,讓人感到心疼。一整天她都很活潑開朗,然而現在,她的情緒逐漸低落。
“我每個星期天都會回家,”我保證,“或者平常我到市場買完魚或肉之后,也許可以跑回來打聲招呼。”
“或是你出來買東西的時候,我也可以到市場去找你。”她想到這個主意,眼睛一亮。
我們果然安排了幾次在肉市的碰面,每次我都很高興見到她——只要旁邊沒有別人。
在奧蘭迪克的屋子里,我逐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盡管有時候卡薩琳娜、坦妮基與可妮莉亞很難應付,但通常我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這或許是瑪莉亞·辛的關系,由于某種原因,她決定視我為一個有用的額外人手,而其他人,包括孩子們,都照她這么做。
或許她覺得,自從由我負責洗衣服后,衣服變得比較干凈比較白,或者自從由我負責買肉后,餐桌上的肉變得比較嫩,也可能是因為他對干凈的畫室感到很滿意。前兩項是事實,最后一項我不知道。等到他終于開口對我說話時,談的并不是我的打掃工作。
我很小心地把家人們對于家務品質改善的贊美轉移到別的地方,不讓大家覺得那是我的功勞。我不想樹立敵人。如果瑪莉亞·辛稱贊肉嫩,我會表示那是因為坦妮基的廚藝佳;如果瑪提格說她的圍裙比以前白,我則說那是因為現在是夏天,陽光特別強。
我盡量避開卡薩琳娜。很明顯,從在我母親的廚房里看到我切蔬菜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喜歡我。懷孕并沒有改善她的情緒,反而使她行動遲緩,一點也不像她自認為的那種優雅的女主人。再加上夏天天氣炎熱,她肚子里的胎兒又特別好動,只要她一走動就開始踢,至少她是這么說的。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她總是帶著一副疲倦、痛苦的表情在屋里漫步。她起床的時間越來越晚,于是瑪莉亞·辛接管了她的鑰匙,每天早上為我打開畫室的門鎖。我和坦妮基開始接下越來越多她的工作——照顧女孩,買家里的用品,替嬰兒換尿布。
有一天,趁著坦妮基心情好,我問她為什么他們不多請幾個傭人,讓自己輕松點。“屋子這么大,夫人又這么有錢,還有主人的畫,”我補充,“他們怎么可能沒錢多請一個女傭,或一個廚子?”
“哼,”坦妮基哼了一聲,“他們連你都快付不起了。”
我驚訝極了。每個星期,我手里只拿那一點銅板。我得要工作好幾年,才買得起像那件黃色罩袍一樣華麗的東西,然而卡薩琳娜卻只是把它隨便折一折擺在柜子里。他們看起來實在一點也不像缺錢的樣子。
“當然,到時候等嬰兒出生了,他們總會想辦法籌錢請一個奶媽來幾個月。”坦妮基又說。聽起來,她對此很不以為然。
“為什么?”
“讓她來給嬰兒喂奶。”
“太太不給她自己的寶寶喂奶?”我傻傻地問。
“她要是自己喂,也不會生這么多。如果你自己喂奶,你就不會有。”
“喔,”我發現自己對這種事情非常無知,“她還想生嗎?”
坦妮基咯咯直笑。“有時候我覺得,她其實是比較想讓屋子里塞滿傭人,可是又請不起,所以只好生一堆小孩來代替。”她壓低聲音,“主人畫得太少,賺的錢不夠請傭人,你懂吧?通常嘛,一年畫三幅,有時候只有兩幅。這樣賺不了錢。”
“他不能畫快一點嗎?”盡管嘴里這么問,我很清楚他不會,他會始終依照自己的速度來作畫。
“夫人和年輕太太有時會因為這一點意見不合,年輕太太要他多畫一點,可是夫人說,速度會害了他。”
“瑪莉亞·辛說得很有道理。”我慢慢學到,在坦妮基面前我也可以發表意見,只要在話中直接或間接地贊美瑪莉亞·辛就足夠。坦妮基對她的女主人極為忠誠,相反,她對卡薩琳娜一點耐心也沒有,當她心情好的時候,她還會指導我如何應付卡薩琳娜。“不要管她說了什么,”她給我忠告,“聽她講話的時候,臉上不要露出任何反應,聽完之后,照著你自己的方法、或是夫人和我告訴你的方法去做事。她永遠不會去檢查,永遠不會注意。她命令我們,只是因為她覺得這是她的責任,不過大家都知道誰才是我們真正的女主人,她也知道。”
雖然坦妮基時常脾氣暴躁地對我,但我學會了不要把這些放在心上,因為她的情緒不會維持多久。她的情緒改變得很快。或許是因為這么多年來,一直夾在卡薩琳娜跟瑪莉亞·辛中間,盡管坦妮基信心十足地說不要理會卡薩琳娜的話,但她自己卻沒有真的這么做。卡薩琳娜嚴厲的語調讓她害怕,而且,即使瑪莉亞·辛再公平,也不會在卡薩琳娜面前為妲妮基說話。任何事情上,我都從來沒聽過瑪莉亞·辛責備她女兒半句,盡管有時候,卡薩琳娜真的很需要被罵一罵。
坦妮基處理家務的能力也是個問題,也許她的忠誠彌補了她做家務的邋遢——角落里沒有擦到,肉外表烤焦了里面卻還是生的,水壺沒刷干凈。我無法想象當她試著打掃他的畫室時,會把它弄成什么樣。雖然瑪莉亞·辛很少斥責她,但她們兩個都知道她該罵,這樣的境地使坦妮基變化無常,隨時準備好為自己辯護。
我慢慢地看清楚,盡管瑪莉亞·辛言辭尖銳,但她對待身邊親近的人卻很溫和,她的批評沒有表面上聽起來的那么嚴苛。
四個女孩中,可妮莉亞是最難以捉摸的,從第一個早上她的行為就看得出來。莉莎白和愛莉蒂都是安靜、乖巧的女孩。瑪提格年紀比較大,已經開始學習屋子里的規矩,也懂事得多——雖然偶爾她脾氣一來,也會如她母親那樣對我發火大叫。可妮莉亞不會發火,但她難以管教,甚至我用瑪莉亞·辛會生氣這一招來恐嚇她,也不是每次都管用。她可以前一秒鐘活潑又可愛,然后下一秒鐘馬上變了個樣,就像一只看似溫順的貓,會冷不防地反咬撫摸它的那只手。雖然和姐妹們感情很好,但她仍會不假思索地用力捏她們一把,把她們弄哭。我提防著可妮莉亞,沒有辦法像喜歡其他女孩那樣喜歡她。
打掃畫室的那段時間,我才得以逃離她們。有時瑪莉亞·辛幫我開門后,她會在那里待幾分鐘檢視畫作,仿佛它是一個生病的小孩,需要她的照顧。不過,一旦她離開之后,整間房間就是我的了。我環顧四周,看東西有沒有變動。剛開始時,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房間看來始終如一,但等我的眼睛習慣了室內的每一件物品后,我開始注意到一些微小變化——櫥柜上的畫筆重新排過,柜子的一個抽屜沒有關緊,畫刀平躺在畫架下方凸出的板子上,門邊的椅子被移開了一點。
然而,他所畫的那個角落沒有絲毫改變。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移動任何物品,很快,等我熟練自己發明的測量方法后,我幾乎可以像清理房間其他部分一樣迅速而從容地打掃那個區域。接下來,先在另一塊布上試驗過之后,我開始清潔那團深藍色的布和黃色的窗簾,我拿一塊濕抹布在上面輕輕按壓,只沾起灰塵而不弄亂它們的折痕。
無論我多么認真地尋找,畫中似乎沒有半點改變。終于有一天,我發現女人的項鏈上多了一顆珍珠;另一天,黃色窗簾的陰影擴大了些,我還察覺她右手有幾根指頭移動了位置。
那件絲綢罩袍看起來越來越像真的,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凡·路易文太太把它留在床上的那天,我差點就摸到了實物,我剛伸出手去,要撫摸衣領上的那圈毛皮,抬頭就看見可妮莉亞站在門口,盯著我。若是其他女孩,一定會問我在干什么,然而可妮莉亞只是看著,這比任何問題都讓我難堪。我垂下手,她微微一笑。
在屋子里工作幾個星期之后,有一天早上,瑪提格纏著要跟我去魚市。她喜歡跑過市集廣場,東看看西看看,拍拍馬兒,加入其他小孩的游戲,到各個攤位試吃熏魚肉。當我在揀選鯡魚的時候,她戳戳我的肋骨,大叫:“看!葛里葉,看那個風箏!”
頭頂上的風箏形狀像條魚,拖著長長的尾巴,迎著風仿佛是在空氣中游泳,周圍還有一群海鷗盤旋飛舞。我微微一笑,然后看見阿格妮絲在我們附近徘徊,她的眼睛盯著瑪提格。我一直沒有告訴阿格妮絲,屋里有個女孩跟她年紀一樣大——我想,如果她知道的話會很難過,會覺得有人取代了她。
有時候當我回家看家人時,會覺得跟他們說什么都不合適。我的新生活逐漸取代了舊的生活。
阿格妮絲望向我,我輕輕搖頭,小心不讓瑪提格看到,然后轉過身去把魚放進菜籃。我故意拖延時間——我無法忍受看到她臉上那種受傷的表情。我不知道如果阿格妮絲開口對我說話,瑪提格會有何反應。
等我轉過身來,阿格妮絲已經走了。
下個星期天再看到她時,我得好好向她解釋,我心想。如今我有兩個家庭,它們不能搞混。
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轉身背棄妹妹的行為。
卡薩琳娜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后院時,我正在晾衣服。我先把每一件洗好的衣服用力抖平,然后再平整地掛上曬衣繩。她在門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我繼續手邊的工作,好像她坐在旁邊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然而我的下顎緊繃了起來。
“他們走了沒?”她突兀地問。
“誰?太太。”
“他們,你這蠢家伙。我先生和……去看看他們上樓沒。”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長廊,只見兩雙腳正爬上樓梯。
“你行嗎?”我聽到他說。
“可以,沒問題。你知道它沒多重,”回答的是另一個聲音,低沉得像井底的回聲,“只是有點累贅。”
他們爬上樓梯頂,走進畫室,我聽見關門的聲音。
“他們走了沒?”卡薩琳娜細聲問。
“他們在畫室里,太太。”我回答。
“太好了。來扶我一把。”卡薩琳娜伸出手,我扶她站起身,我想象不出等她肚子變得更大時要怎么走路。她好像一艘漲滿風的帆船滑進了走廊,手里緊抓著腰間那串鑰匙,不讓它們發出聲響,然后隱沒在大廳里。
稍晚之后,我問坦妮基,為什么卡薩琳娜要躲躲藏藏的。
“喔,因為凡·李維歐在,”她吃吃笑著回答,“他是主人的朋友,她怕死他了。”
“為什么?”
坦妮基笑得更大聲。
“她摔壞了他的箱子!她去看箱子里面,結果把它撞倒了,你知道她有多么的笨手笨腳。”
我想到在我母親廚房里彈下地板的那把菜刀。
“什么箱子?”
“他有一個木箱子,你朝里面看,會……看到東西。”
“什么東西?”
“各種東西!”坦妮基不耐煩地回答,顯然,她并不想談論那個箱子,“年輕太太把它摔壞了,現在凡·李維歐氣得不想再見到她。這就是為什么主人不準她進畫室,除非他也在那里,可能是擔心她會把畫給撞倒呢!”
隔天早上,我查出了箱子的作用,但是那天他對我說的事情,我花了好幾個月才弄明白。
我來到畫室準備打掃時,發現畫架和椅子被移到了旁邊。書桌被搬到了它們原來的位置,上面的紙張已經清理干凈。桌上放著一個儲衣箱大小的木箱,箱子的一邊附著一個較小的盒子,一個圓形的物品從里面凸出來。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東西,也不敢去碰。我一邊打掃一邊不時朝它瞄上幾眼,仿佛有可能突然間搞懂它的用途。我打掃完角落以及房間其他的部分,輕輕撣掉木箱上的灰塵,幾乎沒有用布觸碰它。我打掃了儲藏室并拖了地,等所有的事都做完后,我來到箱子前面,雙手抱胸,繞著桌子仔細研究它。
盡管我背對著門,但忽然間,我感覺到他就站在那里。我不確定是該轉身還是等他說話。
他想必是動了一下,門發出吱呀的聲響,我順勢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他倚著門框,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罩在家居服外,好奇地注視著我,看起來似乎并不擔心我會弄壞他的箱子。
“你想看看里面嗎?”他問道。自從好幾個星期以前,他問我蔬菜的事情后,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我說話。
“想,我想看,先生。”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同意了什么事情就回答了,“這是什么?”
“這叫暗箱。”
這兩個字聽在我耳朵里沒有什么意義。我站到一旁去,看著他解開一個鉤鎖,掀開箱頂。箱子的頂部是由兩片木頭用絞鏈相連組合成的,他掀起其中一片蓋子,只打開到一半,然后用東西撐住,使它不會掉下來。蓋子下面有一小片玻璃。他傾身向前,朝半開的箱子縫里瞥去,接著伸手碰了碰小盒子尾端那個圓圓的東西。他好像在看什么,雖然我想象不出箱子里能有什么東西,這么吸引他的注意。
他直起身,凝視著我剛才仔細清理過的角落,然后走過去關上中間窗戶的百葉窗,現在整個房里只有從角落窗戶透進來的光線。
接著他脫下長袍。
我不自在地把身體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腳上。
他摘下帽子,放在畫架旁的椅子上,然后把長袍拉過來罩在頭上,再度傾身靠向木箱。
我退后一步,朝身后的房門瞥了一眼。雖然卡薩琳娜這陣子絕不會想要爬樓梯,但如果瑪莉亞·辛、可妮莉亞或是任何人看到了這個情景,我實在不知道他們會怎么想。我回過頭來,努力讓目光停留在他的鞋子上,鞋子又光又亮,因為我昨天剛擦過。
終于,他直起身體,褪下覆蓋在頭上的長袍,他的頭發亂亂的。“嗨,葛里葉,我把它調整好了,現在你來看看。”他往旁邊站開一步,比手勢要我到箱子前面。我釘在原地不動。
“先生……”
“像我剛剛那樣,把長袍蓋在頭上,這樣影像會比較清楚。還有,你要從這個角度去看,東西才不會上下顛倒。”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想象自己覆蓋在他的長袍下,什么都看不見,而他在一旁注視著我,這讓我感到一陣眩暈。
但他是我的主人,他說的話我本來就該服從。
我一抿唇,踏步走向木箱,來到蓋子被掀開一半的那一端。我彎下身,望進嵌在里面的一片霧白色玻璃,玻璃上很模糊地畫著什么東西。
他輕柔地把他的長袍披在我頭上,讓黑布遮蓋所有的光線。長袍仍殘留著他的體溫,散發出一股紅磚墻曝曬在太陽下的氣味。我伸出雙手扶著桌子,穩住自己,然后閉上眼睛。我感覺自己仿佛在晚上喝了一杯麥酒,喝得太猛太急。
“你看到了什么?”我聽到他問。
我張開眼睛,看見那一幅畫,只不過畫中沒有那個女人。
“噢!”我猛然直起身體,頭上的長袍滑落在地,我望著箱子后退一步,腳踩在了布上。
我急忙抽腿。“先生,對不起,我等一下會把它洗干凈。”
“別管那件袍子。葛里葉,你看到了什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我不但一頭霧水,而且有點害怕。箱子里的東西是魔鬼耍的把戲,或是某種我所不了解的天主教儀式。
“我看到您的畫,先生。只不過那位女士不在里面,而且它比較小,還有,里頭的東西……位置不一樣了。”
“沒錯,投射在上面的影像上下顛倒,而且左右相反,這可以用鏡子來修正。”
我不懂他在講什么。
“可是……”
“怎么?”
“我不懂,先生。它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他拾起長袍,拍掉塵土,他的嘴角泛著微笑。他微笑的時候,臉像一扇打開的窗戶。
“你看到這個東西了嗎?”他指著小盒子前端那個圓形物體,“這叫鏡頭,是由一片特別切割的玻璃制成的。當光線從那個地方——”他指向角落,“透過它射進箱子里時,會投射出影像,這么一來,我們就可以在這里看到。”他敲敲那塊霧白色的玻璃。
我張大眼睛用力盯著他看,想搞懂這是什么意思。我的眼睛開始發痛流淚。
“先生,什么是影像?這個詞我不懂。”
他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仿佛剛才他一直都望向我身后的景物,而現在則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影像是一張圖,就像一幅畫一樣。”
我點點頭,心里非常希望他覺得我能夠明白他所說的話。
“你的眼睛很大。”然后,他說。
我一陣臉紅。“別人也這么說,先生。”
“你還想再看一次嗎?”
我并不想,但我知道自己無法拒絕,我想了一會兒。“先生,我想再看一次,但除非是我自己一個人看。”
他有點驚訝,但接著又覺得有趣。“好吧,”他說,把長袍遞給我,“我過幾分鐘再回來,進門前我會先敲敲門。”
他離開房間,并隨手把門帶上。我緊捏著他的長袍,雙手微微發抖。
一開始我想,只要假裝一下,然后再告訴他我看過了,這樣就好。不過他會知道我在說謊。
而且我很好奇。沒有他在旁邊注視著,我才能夠好好地研究。我深吸一口氣,探頭望進箱內,玻璃上淡淡地映著角落的擺設。等我把長袍拉上來蓋過頭頂后,他所謂的影像就變得越來越清晰——桌子、椅子、角落的黃色窗簾、掛著地圖的后墻、桌上閃閃發亮的陶罐、白錫碗、粉刷、信件。它們全都在那兒,排列在我眼前那片小小的平面上,形成一幅不是畫的畫。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玻璃光滑冰涼,上面沒有絲毫油料。我拿下長袍,影像雖然還在那里,但又變得模糊。我再次把長袍拉過頭頂,蓋掉四周的光線,閃爍著珠寶光澤的顏色又再度浮現。比起原本在角落的樣子,在玻璃上,它們看起來甚至更加明亮而鮮艷。
就好像第一次見到畫中試戴珍珠項鏈的女人那樣,我移不開自己的目光,現在我也無法移開一直盯著箱子看的目光。聽到敲門聲后我才猛然驚醒,剛好來得及在他走進來前站直身子,讓長袍滑落下肩膀。
“葛里葉,你看了嗎?你有仔細看嗎?”
“我看了,先生,可是我不是很確定自己看到了什么。”我拉平自己的頭巾。
“很不可思議,對不對?我朋友第一次拿給我看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嚇了一大跳。”
“可是,先生,你為什么要看它?你看自己的畫不就好了嗎?”
“你不懂,”他敲敲木箱,“這是一項工具,它幫助我觀察,讓我能夠作畫。”
“但是,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呀。”
“沒錯,不過我的眼睛不見得能看到每一樣東西。”
我把目光投向角落,仿佛期待在粉刷的后面,或是從藍布的陰影中,我的眼睛會意想不到地發現某些我以前不曾察覺的東西。
“葛里葉,我問你,”他繼續說,“你覺得我只是把角落的物品單純地復制到畫上嗎?”
我朝畫望了一眼,答不出來。我覺得他好像在耍我,不管我回答什么,都會是錯的。
“暗箱幫助我用另一種方法觀看,”他解釋,“使我看到的比原本更多。”
當他看到我一臉茫然時,想必十分后悔跟我這種人說這么多。他轉過身,“啪”地一聲關上箱蓋。我褪下他的長袍,伸長手臂交給他。
“先生——”
“謝謝,葛里葉,”他一邊接過來一邊說,“你這里打掃完了嗎?”
“先生,打掃完了。”
“那么,你可以走了。”
“謝謝您,先生。”我迅速收拾好清潔用具,然后離開畫室。房門在我身后咔嗒一聲鎖上。
我思考著他所說的話,思考著那個箱子如何幫助他看得更多。盡管我不明白為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對的,因為從他畫的女人身上,我看得出來,而他那幅臺夫特風景,我所記得的部分,也透露了這一點。他看待事物的眼光和別人不同,因此我住了一輩子的城市看起來像另一個地方,而臉上映著光線的女人變得迷人而美麗。
看過箱子里影像的第二天,我回到畫室,發現它已經不在那里了。畫架擺回了原來的位置。我瞥向畫布,之前我只發現有微小的改變,但如今一眼就能看出改動——掛在女人身后墻壁上的地圖被移走了,不在畫中,也不在墻角的布景里。墻壁現在是一片空白,這使畫看起來更好、更簡單,以泛著微褐色的白墻作為背景,女人的輪廓現在更為立體。然而這個改變讓我感到失落——太突然了,我沒料到他會這么做。
離開畫室后,我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走在去肉市的路上,我沒有像平常一樣欣賞四周的景色,甚至以前認識的肉販向我打招呼的時候,我雖然揮手回應,卻沒有停下腳步。
肉鋪只有小彼特一個人在照管,那次見到他之后,我又見過他幾次,但每次他父親都在場,他總是站在后面,由彼特老爹管店。
現在他開口:“你好啊,葛里葉,我還在想你什么時候才會來呢。”
我認為這句話很蠢,因為我每天都在同樣的時間來買肉。
他的眼睛沒有直視著我。
我決定不去理會他的話。“請給我三磅燉湯用的牛肉。還有,前幾天你老爸賣給我的香腸還有嗎?女孩們很愛吃。”
“恐怕都賣完了。”
一個女人走過來,站在我身后排隊,小彼特朝她看了一眼。
“你能稍等一下嗎?”他低聲對我說。
“稍等一下?”
“我想問你一些事。”
我站到一旁,讓他先招呼她。我實在不想這么做,尤其現在心里很煩的時候,但我別無選擇。
等女人離開后,肉鋪又只剩下我們兩個,這時他問:“你家住在哪里?”
“奧蘭迪克,天主教區那里。”
“不,不,你的家。”
我為自己說錯話而紅了臉。“瑞耶佛運河過去,在庫耶門附近。為什么要問?”
他的眼睛終于直直望向我。“有報告說,那個地區發生了瘟疫。”
我后退一步,睜大眼睛。“已經實施隔離了嗎?”
“還沒,他們預計今天開始。”
之后我才想到,他一定到處問別人關于我的事,如果他不是早就知道我家住哪里,他絕對不會想到要告訴我這場瘟疫的。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小彼特想必幫我把肉放進了菜籃里,但我只知道回到家后,我就把菜籃丟在坦妮基腳邊,然后說:“我要見太太。”
坦妮基在菜籃里翻揀。“沒有香腸,也沒有別的可以代替!你在做什么?馬上給我回肉市去買!”
“我要見太太。”我重復。
“這是干嗎?”坦妮基露出懷疑的表情,“你做錯了什么事?”
“我的家人就要被隔離了,我一定得回家。”
“噢,”坦妮基的態度變得有點猶豫,“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問太太,她在夫人那里。”
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在耶穌受難室里。瑪莉亞·辛正抽著她的煙斗,一見到我進來,她們停下對話。
“什么事,女孩?”瑪莉亞·辛咕噥著。
“拜托您,太太,”我對卡薩琳娜說,“我聽人說,我們家那條街可能會實施疫區隔離,我很想回去看看家人。”
“什么?然后把傳染病一起帶回來嗎?”她一口拒絕,“當然不行,你瘋啦!”
我望向瑪莉亞·辛,這讓卡薩琳娜更加生氣。
“我已經說不行了,”她斬釘截鐵地說,“是我來決定你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你難道忘記了嗎?”
“沒有,太太。”我垂下眼睛。
“除非安全了,不然你星期天也不準回去。好了,現在出去,我們有事情要談,你別在這里晃來晃去的。”
我把衣物拿到后院去洗滌,背對著門坐在外頭,這樣我就不用看到任何人了。洗到瑪提格的連身裙時,我忍不住哭了。當瑪莉亞·辛的煙味從身后傳來時,我擦干眼睛,但沒有轉頭。
“別傻了,女孩,”瑪莉亞·辛在我背后平靜地說,“你幫不了他們,而且你得救你自己。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可以明白這一點。”
我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我不再聞到她的煙味。
第二天早晨,當我在掃畫室地板的時候,他走了進來。
“葛里葉,我聽說了你家里的不幸,我很難過。”他說。
我握著掃帚抬起頭,他的眼里含著關懷,我覺得可以問他。“先生,我能不能問您,已經實施隔離了嗎?”
“是的,從昨天早上開始的。”
“謝謝您告訴我,先生。”
他點點頭,就在他要離開前,我開口問:“先生,我能不能問您別的事情?關于那幅畫。”
他在門口停住。
“怎么了?”
“當你看箱子里面的時候,它告訴你拿掉畫上的地圖嗎?”
“是的。”他的表情變得全神貫注,像一只鸛鳥盯上了眼前的一條魚,“少了地圖,你喜歡嗎?”
“現在這幅畫看起來更好了。”要是在別的時候,我不認為自己敢這么說,然而我家人面臨的危險處境讓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微微一笑,我不由得握緊了掃帚。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根本沒辦法好好工作。我擔心我的家人,而不是操心要把床單洗得多白,或是把地板掃得多干凈。以前從來沒有人說過我的家務做得多好,但現在每個人都注意到我的散漫。莉莎白抱怨她的圍裙上還有臟污;坦妮基嘀咕我掃地時揚起一堆灰塵,落到了煮好的菜上;卡薩琳娜好幾次對我破口大罵——因為我忘了熨她襯衣的袖子,把鯡魚買成了鱈魚,而且因為心不在焉而讓火熄了。
當瑪莉亞·辛在走廊里和我擦身而過時,她咕噥著說:“穩著點兒,女孩。”
只有在畫室里,我才能夠如以往一樣打掃,保持他所要求的精細標準。
到了第一次不準回家的星期天,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不能去我們的教堂,因為它也在隔離區里。可是我也不想待在屋子里——不管天主教徒星期天做些什么,我就是不想和他們在一起。
他們出門,到馬倫港附近的耶穌會教堂做禮拜。女孩們穿上漂亮的連衣裙,連坦妮基也換上了一件黃褐色的羊毛連身裙,她把約翰抱在懷里。卡薩琳娜挽著她丈夫的手臂,緩慢地走著。瑪莉亞·辛鎖上身后的大門。我站在屋子前的瓷磚地板上,望著他們從眼前消失,思考著該怎么辦。鐘聲從我前方的新教教堂響起,一聲一聲敲著現在的時刻。
我是在那兒受洗的,我心想,他們當然會讓我進去參加禮拜。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寬廣的大廳,像一只小老鼠偷溜進一戶有錢人家的豪宅。教堂里陰冷而潮濕,光滑的圓柱拔地而起,我上方的屋頂高聳無比,幾乎就像是天空。牧師講壇的后方是一座華麗的大理石棺墓,里面躺著奧蘭治的圣威廉。
我沒看見任何一個認識的人,只看到人們穿著端莊的衣服,質料和剪裁精細而華美,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穿。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聆聽禮拜,然而卻緊張得什么都聽不進去,生怕有人會過來問我在這里做什么。禮拜結束后,我在別人走近之前迅速溜出大門。我沿著教堂走,望向運河對岸的房子,大門仍然緊閉上鎖。天主教的禮拜時間顯然比我們的更長,我想。
我朝我家的方向走下去,直到一道由士兵看守的圍欄擋住了我的去路。圍欄后面的街道看起來一片平靜。
“后面那邊的情形怎么樣了?”我問那位士兵。
他聳聳肩,沒有回答。在斗篷和帽子下,他看起來很熱,雖然天空中沒有太陽,但空氣溫暖而窒悶。
“名單出來了嗎,死亡名單?”這幾個字,我幾乎說不出口。
“還沒。”
我并不驚訝——名單總是遲遲才發布,而且通常都不完整,口耳相傳往往更為準確。
“那你知道……你有聽說瓷磚匠約翰……”
“里面的人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只能等。”這時,又有其他人帶著相同的問題朝他走近,士兵轉身離開。
我走到另一條街上,詢問看守另一道圍欄的士兵。雖然他的態度較為友善,但也無法告訴我家里的情況。“我可以幫你打聽,可是不是沒有代價的。”他微笑著補充,然后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讓我知道他指的不是錢。
“你好不要臉,”我脫口而出,“想占可憐人的便宜。”
但他好像并不覺得丟臉。我忘了當士兵見到年輕女人時,腦袋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回到奧蘭迪克后,我發現房門已經打開,這讓我松了口氣。我溜進屋里,整個下午都躲在后院讀我的祈禱書。晚上我告訴坦妮基我胃痛不想吃飯,然后空著肚子爬上床。
在肉鋪那里,小彼特趁他父親忙著招呼別的客人的時候,把我拉到一旁。“你有你家里的消息嗎?”
我搖搖頭。“我什么都問不出來。”我避開他凝視的眼睛。他的關心讓我覺得仿佛我剛跨步下船,整個地面都在我腳下搖晃。
“我會替你打聽。”彼特說,從他的語氣里,我很清楚自己無法跟他爭辯。
“謝謝。”好一會兒之后我才說。如果他真的問出了什么,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并不像那位士兵一樣要求任何回報,但我將欠他一份人情。我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可能要花上幾天時間。”彼特低聲說,然后轉過身去把一片牛肝遞給他父親。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我點點頭,眼睛看著他的手,他的指甲縫中積滿了血。
不久后,我就會習慣這個景象,我心想。
我開始期待每天的出門采買,甚至超過了對打掃畫室的喜愛。不過,我同時也很害怕,尤其當小彼特從手邊的工作抬起頭來,看到我的那一剎那,我總要從他的眼睛里尋找線索。我想知道答案,然而矛盾的是,只要我不知道,就可能有希望。
接下來的幾天,當我到他的攤子上買肉,或是買完魚順路經過他的攤子時,他都只是搖搖頭。然后有一天,他抬起頭來,接著移開視線,我就知道他要說什么了。我只是不知道是誰。
我得等他招呼完其他客人。我覺得很不舒服,很想坐下來,但地板上斑斑點點地濺著血跡。
終于,小彼特解下圍裙走了過來。
“是你妹妹,阿格妮絲,”他輕柔地說,“她病得很重。”
“我爸爸媽媽呢?”
“他們很好,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沒有問他冒著多大的危險才幫我打聽出這個消息。“謝謝,彼特。”我低聲說,這是我第一次稱呼他的名字。
我看進他的眼睛里,他的眼里有一股溫柔。除此之外,我還看到我所懼怕的東西——期待。
※※※
星期天,我決定去找我弟弟,我不確定他對疫區隔離或是阿格妮絲的事情知道多少。我一早就離開房子,走路去找他。他的作坊位于城墻之外,離鹿特丹門不遠的地方。我到的時候,法蘭還在睡覺,門口的女人聽到我問起他,笑著回答:“他還要睡好幾個小時。這些學徒啊,星期天都睡一整天,他們休假就是這樣。”
我不喜歡她的語氣,也不喜歡她所說的事。
“麻煩你叫醒他,跟他說他家人來找他。”我要求,語氣聽起來有點像卡薩琳娜。
女人揚起了眉毛:“我還不知道法蘭原來是從這種高貴人家出來的,跟他們講話只看得到他們的鼻孔。”她走進里面,我懷疑她會不會根本懶得去叫醒法蘭。
我坐在一堵矮墻上等待,有一家人朝著教堂的方向從我面前走過——一群小孩,兩男兩女,跑在父母前頭,就和我們家人以前一樣。我望著他們,直到他們走出視線之外。
最后法蘭出現了,他揉著眼睛,一臉睡意。“喔,是你,葛里葉。”他說,“我不知道是你還是阿格妮絲,不過我猜阿格妮絲自己一個人不可能走這么遠。”
他不知道。我不能瞞著他,更無法心平氣和地告訴他。
“阿格妮絲染上瘟疫病倒了,”我沖口而出,“上天保佑她和爸爸媽媽。”
法蘭揉著臉的手停住了,他的眼睛紅紅的。
“阿格妮絲?”他茫然地重復,“你怎么會知道這件事?”
“有人幫我打聽到消息。”
“你沒去看他們?”
“那兒已經被隔離了。”
“隔離?什么時候有的這回事?”
“十天前開始的。”
法蘭憤怒地搖頭。“我什么都沒聽說!每天就蹲在這家作坊里,沒完沒了,眼前只有一堆又一堆的白瓷磚,我真的快要抓狂了。”
“你現在該擔心的人是阿格妮絲。”
法蘭郁郁不樂地垂著頭。幾個月不見,他又長高了,聲音也變得低沉了些。
“法蘭,你去過教堂嗎?”
他聳聳肩,我不敢再問下去。
“我現在要為他們禱告,”我改口說,“你跟我一起嗎?”
他并不想,但我設法說服他——我不想再獨自面對一座陌生的教堂。我們在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座教堂,盡管禮拜沒有平撫我心中的憂慮,但我仍非常認真地為家人禱告。
之后我與法蘭沿著斯奇河走,我們很少交談,但彼此都知道對方心里在想什么——我們都沒聽說過有誰能在瘟疫中康復。
一天早上,當瑪莉亞·辛為我打開畫室的門時,她說:“好啦,女孩,今天把那個角落清理掉。”她指了指他作畫的那個區域。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桌上的東西應該放進儲藏室的柜子里,”她繼續說,“除了碗和卡薩琳娜的粉刷,這我會拿走。”她穿越房間來到桌邊,隨手拿起兩件我花了好幾個星期來小心擺設的物品。
當瑪莉亞·辛看到我的臉時,她笑了。“別緊張,他畫完了,現在不再需要這個了。你這里收完后,記得把椅子擦一擦,拿到中間窗戶旁邊排好。還有,把百葉窗打開。”她把白錫碗環抱在懷里,然后走出畫室。
沒有了碗和刷子,桌面變成一幅我不認得的畫。信、布、陶罐毫無意義地散落在那里,好像某個人隨隨便便把它們放在了桌上。就算是這樣,我仍然難以想象要去拿走它們。
我擱下這里,先去做其他工作。我打開所有的百葉窗,整個房間亮了起來,變得有點陌生。接著我清掃并擦拭每個角落,唯獨避開那張桌子。我在畫前看了一會兒,試著找出上面有什么不同之處,使它現在可以被稱為成品。過去好幾天來,我沒有看到畫上有任何改變。
我還在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走了進來。“葛里葉,你還沒收拾好。趕快動手。我是來幫你搬桌子的。”
“對不起,我動作這么慢,先生。只是——”他似乎有點驚訝我有話要說,“因為我太習慣看到那些東西放在那里,所以實在不愿意動它們。”
“我懂了,那么,我來幫你。”他拎起桌上的藍布遞給我。他的手很干凈,我接過布,沒有碰到他的手,然后把它拿到窗邊去抖一抖,最后把布折好,放進儲藏室的柜子里。等我回來時,他已經收起信和黑陶罐并放進了柜子里。我們把桌子搬到房間的一邊,接著我把椅子在中間窗戶邊排好,而他則把畫架和畫移到布景擺設的角落。
看到畫被放置在它所畫的場景里,這種感覺很奇怪。整個感覺都很奇怪,在好幾個星期的沉寂和靜止之后,突然間有了這么大的移動和改變。這不像他。我沒有問他為什么,我想看看他,猜測他在想什么,但我的眼睛只是盯著掃帚,看著自己清掃著被藍布揚起的灰塵。
他走了,我很快打掃完畢,不想在畫室久留。這里不再能給我安慰。
那天下午,凡·路易文與他太太一起來訪。我和坦妮基坐在門口的長椅上,她正在教我怎么補袖口的花邊。女孩們跑去市集廣場玩,她們在新教教堂附近,我們從這里看得到她們放風箏的地方。瑪提格抓著繩子的尾端,可妮莉亞扯著風箏,用力把它拉上天空。
遠遠地,我看到凡·路易文夫婦朝這里走來,等他們走近后,我認出她就是畫里面以及曾與我打過照面的那位女士,而他則是留著八字胡,頭戴白羽毛裝飾的帽子,皮笑肉不笑,有一次護送她到門口的那位男士。
“坦妮基,你看,”我悄聲說,“那是每天欣賞你畫像的那位紳士呀。”
“噢!”坦妮基一看到他們,頓時滿臉通紅。她一邊伸手拉平頭巾和圍裙,一邊細聲說:“進去告訴太太,他們到了!”
我跑進屋內,在耶穌受難室里找到瑪莉亞·辛與卡薩琳娜,她們正在那里陪著熟睡的嬰兒。“凡·路易文夫婦已經到了。”我宣布。
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摘下帽子,撫平衣領。卡薩琳娜伸手扶著桌子,把自己撐起來。她們走出房間時,瑪莉亞·辛伸出手替卡薩琳娜把頭上的其中一把玳瑁梳子扶正,只有遇到特殊場合時,她才會佩戴這枚梳子。
她們走到前廳去迎接客人,而我則在走廊里靜靜等待。當他們走到樓梯口時,凡·路易文瞥見我,停了下來。
“嗨?這是誰?”
卡薩琳娜對我皺了皺眉。“只是我們的一個女傭。坦妮基,麻煩替我們拿點酒到樓上來。”
“叫這個大眼睛的女傭拿來吧。”凡·路易文下命令,“來吧,親愛的。”他對已經踩上階梯的妻子說。
我與坦妮基并排站在一起,他對我的特別注意使她悶悶不樂,也讓我緊張害怕。
“那么就快去!”卡薩琳娜朝我叫道,“你聽到他的話了,去拿酒上來。”她跟在瑪莉亞·辛后頭,費力地拖著自己沉重的身體爬上階梯。
我到女孩們睡的小房間里,找到了收在那里的玻璃杯,拿出五只用圍裙擦亮,擺放在一個托盤里。接著我到廚房里找酒。我不知道酒放在哪里,因為他們并不常喝。坦妮基生氣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不能問她。我很擔心他們把酒鎖在櫥柜里,因為這樣一來,我就得到大家面前向卡薩琳娜要鑰匙。
幸好,瑪莉亞·辛想必是預先考慮到了這一點,她在耶穌受難室里留了一個白色的細頸壺,壺上蓋著白錫蓋子,里頭滿盛著葡萄酒。我把壺放在托盤上,學她們一樣拉平頭巾、衣領及圍裙,然后才端著酒上樓到畫室。
我進門時他們正圍繞著畫站立。“又是一幅珍寶,”凡·路易文嘴里說著,“你滿意嗎,親愛的?”他問他太太。
“當然。”她回答。光線透過窗戶映在她臉上,閃閃發亮,她看起來幾乎稱得上美麗。
墻邊的桌子是我和主人今天早上搬過來的,我才放下托盤,瑪莉亞·辛就過來了。“我來拿,”她悄聲道,“你走吧,快點,馬上。”
我在樓梯上,聽到凡·路易文說:“那個大眼睛的女傭跑哪兒去了?已經走了?我還想仔細看看她呢。”
“喂,喂,她算什么!”卡薩琳娜裝作開心地大喊,“現在你想看的是這幅畫。”
我回到前門的長椅,在不愿意跟我說話的坦妮基身旁坐下。我們一言不發地坐著,縫補袖口的花邊,傾聽著從上方窗口飄流出來的聲音。
當他們再度下樓時,我溜到馬倫港的角落,倚著一面溫暖的磚墻靜靜地等待,直到他們離去。
過了一會兒,他們家里派來一位男仆,他走上通往畫室的樓梯。我沒有看到他離開,因為這時女孩們已經回來了,吵著要我生火讓她們烤蘋果。
第二天早晨,畫已經不在那里了。我沒有機會看它最后一眼。
一天早上,我來到肉市的時候,聽見我前面的一個人說隔離已經解除了。我急忙趕到彼特的攤子,只見父親和兒子都在那里,前面排了好幾個客人等著買肉。我不理他們,直接走到小彼特面前。“你能不能先招呼我?”我說,“我要回家一趟。三磅牛舌和三磅香腸就好。”
他停下手邊的事,正被他招呼的老太太發出憤怒的聲音,他不理她。“我猜,要是我也一樣年輕,只要對你笑一笑,你也會什么都依我。”當他把肉包好遞給我時,她大聲地嘲諷。
“她沒有笑。”彼特回答。他望了他父親一眼,然后遞給我一個較小的包裹。“給你家人。”他低聲說。
我甚至沒有向他道謝——我抓過包裹,轉身就跑。
只有賊和小孩才用跑的。
我一路跑回家。
我父母并排坐在長椅上,頭低低地垂著。等我來到他們身邊后,我拿起父親的手,按在我淚水浸濕的臉頰上。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什么話都沒有說。
沒什么好說了。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所有的事都昏暗而麻木。過去曾有意義的事情——洗滌衣物是否干凈潔白、每日的外出采買、安靜的畫室——都失去了重要性,盡管仍在那里,但就像身體的傷口愈合之后留在皮膚下的硬塊。
我妹妹死的時候正是夏末。那年的秋天特別多雨,我花了大部分的時間在屋里架竿子晾衣服,然后把它們移到火爐邊,試著在衣服發霉前把它們烘干,但又不至于烤焦。
當坦妮基與瑪莉亞·辛知道阿格妮絲的事情后,她們對我溫和了許多。坦妮基試著不要挑我的毛病,但才沒過幾天,她很快又開始罵人和生悶氣,我只得反過來安撫她。瑪莉亞·辛雖然沒說什么,但每當卡薩琳娜對我刻薄的時候,她都會打斷她的女兒。
卡薩琳娜似乎完全不曉得我妹妹的事,或是她沒有表現出來。隨著她分娩的日子越來越近,就如坦妮基之前預測的一樣,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床上,把嬰兒約翰留給瑪提格照顧,他最近開始學走路,正好讓女孩們有事情可忙。
女孩們不知道我有一個妹妹,因此也不了解我可能會失去她。只有愛莉蒂似乎察覺到發生了什么事,有時會過來坐在我身旁,身體緊挨著我,好像一只小狗把自己埋進母親的長毛里取暖。她用這種簡單的方式給我別人無法給予的安慰。
有一天,我在后院晾衣服時,可妮莉亞走過來,遞給我一個舊布娃娃。“這個娃娃我們現在不玩了,”她大聲宣布,“連愛莉蒂也不玩了。你想把它送給你妹妹嗎?”她張大眼睛裝著天真無邪,然后我明白,她一定是偷聽到有人提及阿格妮絲病死的事。
“不了,謝謝。”我只能這么說,這些字哽在我的喉嚨里,幾乎出不了口。
她微微一笑,蹦跳著離開。
畫室里依然空空蕩蕩的,他還沒有開始進行下一幅畫。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都不在家,不是在公會,就是去廣場另一頭米杰倫他母親的旅館那里。我還是繼續打掃畫室,然而它變得像其他的工作一樣,只是一間要掃要拖的房間而已。
當我到肉市采買時,我發現自己難以正視小彼特的眼睛。他的關懷讓我痛苦,我應該要回應他的好心,但我沒有。我應該要受寵若驚,但我并不覺得,我不要他的殷勤。我變得比較喜歡向他父親買肉,他雖然愛開我玩笑,但除了要我稱贊他賣的肉之外,并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一整個秋天,我們都吃的是上好的肉。
到了星期天,我有時會去法蘭的作坊,竭力說服他陪我回家。他回去過兩次,讓父母稍微開心一陣子。一年之前,他們身邊還有三個小孩,如今一個都不剩。當法蘭和我都在家的時候,他們會想起過去的美好時光。有一次母親甚至笑出聲來,但她很快停住,搖搖頭說:“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以為,我們的好運是理所當然的,我們一定不能忘記這個教訓。”
回家變得不再輕松了。在隔離的那段時間里,我有幾個星期天沒有回家。再度回去之后,家卻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開始忘記母親把東西收在哪里,火爐邊排列的瓷磚長什么樣子,每天不同時間的陽光又是如何照射在屋子里。才幾個月,比起我自己家,我反而能更加清晰地描述天主教區的房子。
尤其對法蘭來說,回家更是一件困難的事。在作坊里辛苦度過漫長的日夜之后,他想要的是嬉鬧和開懷大笑,或者至少是好好睡一覺。我想,我好言好語哄騙他回去,本意是希望能把我們家再結合起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自從父親出事之后,我們家就不再一樣了。
※※※
某個星期天,當我從父母那里回來時,卡薩琳娜已經開始分娩了。我一踏進前門就聽見了她的呻吟。我朝大廳里窺探,里面比平常暗得多——為了給她多一點隱私,下方窗戶的百葉窗全被拉了下來。瑪莉亞·辛與坦妮基還有一個產婆都在那里,瑪莉亞·辛看到我,對我說:“去找女孩們,我趕她們去外面玩了。接下來不需要多久,你一個小時后再回來。”
我很高興可以離開。卡薩琳娜叫得實在很大聲,在這種情況下聽她呻吟似乎不太好,而且我也知道,她不會希望我在那里。
我到女孩們最喜歡的地方找她們,那是我們旁邊轉角賣家畜的牲口市場。我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正在打彈珠,互相追逐,小嬰兒約翰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們后面——他的腳步還不穩,半走半爬。這不是我們在星期天可以玩的游戲,不過天主教徒顯然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愛莉蒂玩累了,她過來和我坐在一起。
“媽媽會不會很快生下寶寶?”她問。
“你外婆說她會,我們等一下就回去看他們。”
“爸爸會不會很高興?”
“我想一定會。”
“現在多了一個寶寶,他會不會畫圖畫快一點?”
我沒有回答。卡薩琳娜的話從一個小女孩的嘴里說出來,我不想再聽下去。
我們回到家的時候,他正站在大門口。“爸爸,你的帽子!”可妮莉亞大叫。女孩們跑上前去,試著摘下他頭上象征做了新父親的棉織帽子,帽檐的絲帶搖搖晃晃地垂到他耳朵下方。他看起來既驕傲又尷尬。我很訝異,他以前做過五次父親,我以為他已經習慣了。他實在沒有理由感到尷尬。
要那么多小孩的人是卡薩琳娜,接著我想,他還是寧愿獨自待在畫室里。
可是這也不完全正確。我知道小孩是怎么來的,他也必須參與,而他也一定參與得很心甘情愿。雖然卡薩琳娜非常難以相處,但我時常看到他凝望著她,輕觸她的肩膀,壓低聲音用甜膩的語調對她說話。
我不喜歡去想象這種樣子的他,與妻子和孩子在一起的他,我比較喜歡想象獨自一人待在畫室里的他。或許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單獨與我在一起。
“女孩們,你們新添了一個弟弟,”他說,“他的名字叫法蘭西斯。你們想看看他嗎?”他帶她們進屋,我則抱著約翰,留在外面的街道上。
坦妮基拉開大廳窗戶的百葉窗,探出頭來。
“太太好嗎?”我問。
“喔,好得很。她雖然叫得雞飛狗跳,可是其實根本沒什么。她天生就是生小孩的料——好像栗子一樣,啪地就把小孩彈出來了。進來吧,主人想要做感謝的禱告。”
雖然覺得很不自在,但我不能拒絕與他們一起做禱告。新教徒在一次順利的生產后也會這么做。我抱著約翰來到此時已經明亮許多而且擠滿了人的大廳。我把他放下來,他蹣跚地朝聚集在床邊的姐姐們走去。圍繞著床的簾幕已經拉開,卡薩琳娜半倚著枕頭,懷里抱著嬰兒。盡管精疲力竭,她的臉上卻帶著微笑,露出難得的喜悅。我的主人站在她的身旁,低頭凝望他的新生兒子。愛莉蒂抓著他的一只手。坦妮基和產婆忙著清洗水盆,換掉沾血的床單,而新請來的奶媽則站在床邊等著。
瑪莉亞·辛從廚房走來,手里拿著托盤,上面擺著一些葡萄酒和三只玻璃杯。她放好托盤后,我的主人放開愛莉蒂的手,跨一步移開床邊,和瑪莉亞·辛一起跪下。坦妮基和產婆停止手邊的工作,跟著跪下,奶媽和孩子們還有我也跪了下去。約翰則哭叫著扭來扭去,不讓莉莎白拉他跪下。
我主人向上帝禱告,感謝他平安地送來法蘭西斯,并減輕卡薩琳娜生產時的痛苦。他用拉丁文補充了一些天主教的禱告詞,我聽不懂,但我并不在乎——他的聲音低沉平緩,我喜歡聽這種聲音。
他結束禱告之后,瑪莉亞·辛倒了三杯酒,她與他以及卡薩琳娜舉杯祝福嬰兒健康。接著卡薩琳娜把嬰兒交給奶媽,奶媽把他放在自己的*上。
坦妮基對我示意,我們一同離開房間,去為產婆和女孩們準備面包和熏鯡魚。“從現在起,我們要開始準備慶生宴,”我們在擺放食物的時候,坦妮基提到,“年輕太太喜歡鋪張,我們又會像往常一樣忙昏頭。”
慶生宴是我在這幢屋子里所目睹過的最豪華的慶祝活動。我們有十天來準備,十天來打掃和做菜。瑪莉亞·辛另外雇了兩個女孩一個星期,要她們幫坦妮基準備食物,幫我打掃。分配給我的女孩腦筋遲鈍,但只要我清清楚楚告訴她要做什么,同時盯緊她,她也做得不錯。第一天,我們清洗宴會需要的所有桌布及餐巾,無論它們干不干凈,還有屋子里所有的衣物——襯衫、長袍、胸衣、領巾、手帕、帽子、圍裙。隔天是床單。接著我們清洗所有的茶壺、玻璃杯、陶盤、水罐、銅鍋、平底鍋、鐵烤架,以及烤肉叉、湯匙、長柄杓,還有特地向鄰居借來開宴會的器皿。我們擦亮銅器、黃銅器以及銀器,拆下窗簾拿到外面拍打干凈,然后拍打每一張墊子和地毯。我們擦亮床緣的木頭、櫥柜、桌椅、窗臺,直到每件東西都泛出光澤。
一切都打掃完后,我的雙手干裂到流血。
一切都干凈得合乎宴會的要求。
瑪莉亞·辛特別訂了羊肉、小牛肉、牛舌頭、一只全豬,還有野兔、雉雞、腌雞和牡蠣、龍蝦、魚子醬以及鯡魚。她另外訂了甜酒和最上等的麥酒。她還向面包師傅訂了特別烘焙的甜點蛋糕。
當我把瑪莉亞·辛的肉品清單交給彼特老爹時,他摩擦著雙手。“也就是說,又多一張嘴要喂了,”他大聲宣告,“我們有更多生意啦!”
一塊塊圓形的干酪和包著一層紅蠟的黃乳酪送來了,接著是朝鮮薊、橘子、檸檬、葡萄和梅子,還有杏仁和榛果。甚至還有一顆菠蘿,那是瑪莉亞·辛一位富有的表親送來的禮物。我以前從沒見過菠蘿,然而它粗糙多刺的外皮吸引不了我。不過,反正也輪不到我吃,其他的食物也是一樣,除非坦妮基偶爾給我們偷偷嘗幾口。她給了我一點點魚子醬,讓我嘗嘗奢華的味道,我雖然嘴上說好吃,但其實不太喜歡。我還試了一點甜酒,酒里添加了肉桂的辛香,非常好喝。
額外的泥炭和木材堆在后院,向鄰居借來的鏟子也在那里。后院里還放著一桶桶麥酒,送來的全豬也在那里烤。瑪莉亞·辛雇了一個小男孩來看火,因為一旦我們開始烤豬,火就必須燒整個晚上。
在整個準備過程中,卡薩琳娜始終待在床上照顧法蘭西斯,由奶媽來服侍,像只安詳的天鵝。然而,她也像天鵝一樣有著長頸和尖喙,我小心地與她保持距離。
“她希望屋子里每天都可以像這樣。”坦妮基咕噥著,她正在燉野兔肉,我在她旁邊煮開水準備洗窗戶,“她要她周圍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很有排場。我們的床罩女王!”我和她一起笑成一團,雖然我明白自己不應該鼓勵她嘲諷女主人,不過她這么做時,我依然覺得很開心。
他刻意避開整個準備的過程,不是鎖在他的畫室里,就是躲到公會去。我只見過他一次,在宴會前三天,我和雇來的女孩正在廚房擦燭臺時,莉莎白進來找我。“賣肉的來找你,”她說,“在大門外。”
我丟下抹布,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然后跟著她走進長廊。我知道來的是兒子,他從沒見過我在天主教區的樣子。至少此時我的臉沒有像平常一樣,因為整天清洗、晾曬冒著蒸氣的衣服而燙得粗糙通紅。
小彼特把一輛拖車停在屋外,拖車里載滿了瑪莉亞·辛訂購的肉類。女孩們紛紛朝里面好奇地張望,只有可妮莉亞看著別處。當我來到門口時,彼特對我微微一笑,我保持冷靜,沒有臉紅。可妮莉亞正在觀察我們。
不是只有她,我感覺他出現在我身后——他在我之后走進長廊。我轉頭看他,然后知道他看見了彼特的微笑,以及彼特眼睛里的期待。
他把他的灰眼珠轉向我,它們冷冷的沒有感情。我覺得一陣暈眩,仿佛從地上站起來時起身太猛。我回過身去,彼特臉上的微笑有點黯淡下去,他看出了我的暈眩。
我被夾在兩個男人中間。這種感覺不是很愉快。
我站開一旁,讓我主人通過,他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多看一眼,徑自轉進馬倫港。我和彼特沉默地望著他走遠。
“這是你訂的東西,”然后彼特說,“你要我放在哪里?”
那個星期天,我回家探望父母,我不想告訴他們又有一個小孩出生了,我覺得那會讓他們想起阿格妮絲的死。然而我母親已經從市場聽說了這件事,我只得向他們描述生產的情形、和他們家人一起禱告的過程,還有到目前為止我們如何為宴會做的一切準備。母親很擔心我的手,但我向她保證最辛苦的工作都已經結束了。
“畫呢?”父親問道,“他開始畫下一幅了嗎?”他總希望我能描述一幅新的畫作給他聽。
“沒有。”我回答。上個星期我幾乎沒花什么時間在畫室,那里毫無改變。
“或許他懶了。”母親說。
“他才不會這樣。”我馬上接口。
“或許他不想用眼睛看。”父親說。
“我不知道他想怎么樣。”我的聲音很尖銳,連我自己都沒料到。母親瞪著我,父親則不自在地移動坐姿。
我沒有再提到他。
慶生會當天,客人從中午開始陸續抵達,到了傍晚,屋里屋外聚集了大約一百多人,有的還擠到了后院或街道上。被邀請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有富商,也有我們的面包師傅、裁縫、鞋匠、藥劑師。鄰居們都來了。還有主人的母親與妹妹,以及瑪莉亞·辛的表親。畫家們也來了。還有公會的其他成員,還有凡·李維歐、凡·路易文和他太太。
甚至連彼特老爹也來了,他換掉沾血的圍裙,穿著干凈的衣服。當我端著一壺香甜酒經過他身邊時,他微笑著對我點點頭。“哎,葛里葉,”我倒酒給他的時候,他說,“我可以整個晚上和你待在一起,我兒子一定會吃醋的。”
“我想不會。”我含含糊糊地說,覺得非常尷尬,只好趕緊抽身離開他。
卡薩琳娜是眾人目光的焦點。她身穿一件綠色的綢緞禮服,腰部的地方配合她尚未縮小的肚子做了一點修改。衣服外面,她披著凡·路易文太太在作畫時穿的那件貂皮滾邊的黃色罩袍。看到它圍在另一個女人的肩膀上,這種感覺很奇怪,我不喜歡她穿這件衣服,盡管這當然應該由她來穿。她還戴上了珍珠項鏈及耳環,把金色的卷發梳得漂漂亮亮的。她已經很快地從生產的疲累中恢復過來,身體卸下了幾個月來的一部分重擔,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她輕盈地在每個房間來回穿梭,喝酒、與客人說笑、點蠟燭、吩咐食物、聚集人群。只有當奶媽在喂法蘭西斯的時候她才停下來,小題大做地哄他一番。
主人則安靜得多。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都待在大廳的一角和凡·李維歐聊天,不過他的眼睛時常跟隨著在賓客中四處游走的卡薩琳娜。他穿著一件時髦的絲絨外套,頭戴象征做新父親的帽子,看起來輕松自在,但是對這個宴會不特別感興趣。他不像他妻子一樣喜歡熱鬧。
傍晚的時候,凡·路易文趁我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拿著酒壺穿過走廊時,走過來把我困在了墻角。“啊,是大眼睛的女傭。”他大喊,朝我靠了過來,“你好啊,小妞。”他一把抓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拉高我手里點亮的蠟燭,照著我的臉。我不喜歡他看著我的樣子。
“你應該畫她。”他轉過頭,對著肩膀后面說。
主人在那里,一臉不悅,似乎想對他的贊助人說些什么,但又說不出口。
“葛里葉,再給我倒點酒。”彼特老爹忽然從耶穌受難室里探出頭來,朝我舉著杯子。
“是的,先生。”我從凡·路易文的手掌中抽回下巴,迅速走向彼特老爹。我可以感覺到,背后的兩雙眼睛正盯著我。
“噢,先生,對不起,酒壺空了,我馬上去廚房再裝滿。”我匆忙離開,用身體擋住酒壺,不讓他們發現它其實是滿的。
幾分鐘后我再回來,只剩下彼特老爹留在那里倚墻站著。“謝謝。”我為他倒酒的時候,小聲地道謝。
他對我擠了擠眼。“能聽到你叫我先生就夠本了,我以后想聽也聽不到了,對不對?”他舉杯,假裝向我敬酒,然后一飲而盡。
宴會結束后,冬天降臨,屋子里變得寒冷而單調。除了一大堆處理不完的打掃工作外,再也沒有什么好期待的了。女孩們變得很不聽話,甚至連愛莉蒂也一樣,老是想引起注意,但卻很少幫忙。瑪莉亞·辛花更長的時間待在她樓上的房里。整個宴會過程中一直都很安靜乖巧的法蘭西斯因為受了一點涼,如今開始停不住地大聲哭喊,尖銳的哭聲傳遍了整棟屋子——后院、畫室以及地窖。令人驚訝的是,性情乖戾的卡薩琳娜對嬰兒非常有耐心,不過,對于其他人,她則吹毛求疵,甚至連她丈夫也一樣。
準備宴會的那段時間,我試著把阿格妮絲從心里移開,然而現在,關于她的回憶反而比以往更為明晰地回到我腦中。如今,我有時間來想,思念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就像只受傷的狗,舔*自己的傷口想清理干凈,卻反而讓它更加惡化。
最糟的是,他在對我生氣。自從那晚凡·路易文把我困在墻角,或者甚至早在小彼特朝我微笑時開始,他就變得更為疏遠我。我似乎也比以前更常與他不期而遇。盡管他幾乎都不在家——多半是為了擺脫法蘭西斯的哭鬧。我好像總是在他要出門的時候來到大門口,在他上樓的時候走下樓梯,或是在他到耶穌受難室找瑪莉亞·辛的時候正巧在那里掃地。有一天,我外出替卡薩琳娜采買時,甚至在市集廣場遇到他。每一次他都會禮貌地點點頭,然后讓路給我通過,眼睛從不看著我。
我一定是哪里冒犯了他,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同樣,畫室變得寒冷而且單調。以前,它讓人覺得熱鬧而充滿企圖——那里是畫作被創造的地方。如今,雖然灰塵一落下來就馬上被我掃掉,它卻只不過是一個空房間,除了積灰塵外,沒有任何目的。我不想要它變成一個悲傷的地方,我想在那里尋找安慰,就如我以前一樣。
一天早上,瑪莉亞·辛上來替我開門,卻發現門鎖已經開了。我們朝幽暗的房里窺視,只見他背朝著門,頭枕著手臂,趴在桌上熟睡。瑪莉亞·辛退回來。“一定是因為嬰兒哭聲太吵,所以才上來的。”她喃喃說。我試著再看一眼,可她擋在門口,輕輕關上了門,“讓他在那兒吧,你可以晚點兒打掃。”
隔天早晨,我來到畫室,拉開所有的百葉窗,環顧室內,想找找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有什么我可以觸碰而不會冒犯他的,有什么我可以移動而不會被他發現的。每樣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桌子、椅子、鋪滿書本和紙張的書桌、上頭整齊排列著畫筆和畫刀的櫥柜、靠墻而立的畫架、邊緣干凈的調色板。畫中用到的擺設物品不是被打包收回儲藏室,就是拿回屋里繼續使用。
新教教堂的鐘開始鳴響報時,我走到窗邊朝外看去,等鐘敲完第六響時,我已經知道要做什么了。
我在火上燒了一些熱水,拿了肥皂和幾塊干凈的抹布回到畫室,開始擦洗窗戶。我必須站在桌子上才夠得到最頂端的玻璃。
正當我洗到最后一扇窗戶的時候,我聽到他走進房間。我轉過頭,從左肩望向他,瞪大眼睛。“先生——”我緊張地開口,不確定該如何解釋我擦窗戶的沖動。
“別動。”
我嚇得僵住,我一定違背了他的心意。
“不要動。”
他直直地盯著我,仿佛忽然在畫室里看到一個鬼魂。
“對不起,先生,”我說,手里的抹布跌進水桶里,“我應該先問您的。可是您最近并沒有在畫任何東西,而且……”
他一臉迷糊,然后搖搖頭:“噢,你是說窗戶。沒關系,你可以繼續你剛剛做的事。”
我實在不愿意當著他的面打掃,可他一直站在那里,我別無選擇。我把抹布在水里洗了洗,擰干,然后重新開始里里外外擦拭窗戶玻璃。
擦完了窗,我后退一步檢視成果。照進來的光線純凈而明亮。
他仍站在我身后。“先生,您滿意嗎?”我問。
“再轉過頭來看我一次。”
我順從了他的要求。他仔細研究著我,再次對我感興趣。
“光線,”我說,“現在變干凈了。”
“沒錯,”他說,“沒錯。”
第二天早上,桌子被搬到了作畫的角落,上面鋪了一張紅、黃、藍交織的桌布。一張椅子靠墻擺放,墻上懸掛著一張地圖。
他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