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云歌這個謎題出得有些無賴,不過就對他們兩人而言,也勉強說得過去。手指從她所寫的字上撫過,眼中有了笑意。
抬眼看到她唇角偷抿著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蕩,放下了絹帛。
“我猜不出。”
云歌立即丟了書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爐、茶釜進來,顯然主仆兩人早已商量好。
云歌笑吟吟地對劉弗陵說:“我口渴了,麻煩陵公子煮杯茶給我。 ”
立在簾子外的于安也帶了笑意,陛下自小聰慧過人,所學廣博,神童之名絕非白得,吟詩作賦、吹曲彈琴,陛下都是信手拈來,可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劉弗陵很平靜地蹲下,很平靜地盯著炭爐,很平靜地研究著。云歌等了半晌,看他只盯著炭爐看,十分納悶,“這個爐子怎么了?不好嗎?”
劉弗陵平靜地說:“我正在想這個東西怎樣才能有火。如果你口渴,還是先喝點水,我大概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過坦然平靜,讓云歌想笑反倒笑不出來,云歌怔了下說,“我教你,不過只負責口頭指點。你要親手煮來給我喝,不然我就白贏了。下一次贏你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呢!”
劉弗陵微笑:“肯定會讓你喝到口。”
一個說,一個做,于安和抹茶在簾子外悶笑得腸子都要斷掉。畢竟有幾個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著袖子,手忙腳亂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劉弗陵端了一杯給云歌,云歌喝了一口,頓了一瞬,才勉強咽了下去,微笑著問:“你放了多少茶?”
“你說水冒如蟹眼小泡時放茶,我看罐子里茶不多,就都放了進去。放錯了嗎?”
于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進去了?陛下以為他在煮粥嗎?
于安有些心疼地暗嘆,那可是武夷山的貢茶,一年總共才只有四兩三錢,這壺茶實在是很貴重!
貴重是極貴重了,可那個味道……
于安此時忽地對云歌的微笑有了幾分別的感觸,也開始真正對云歌有了好感。
起先坐得遠,沒有留意。云歌此時才看到劉弗陵的手有燙傷,臉側有幾抹黑跡,云歌的笑意慢慢都化成了酸澀,幾口把杯中的茶盡數喝下,“不錯,不錯。”
云歌看劉弗陵想給自己倒,忙一把搶過茶壺,順手拿了三個杯子,恰好斟了三杯。
自己先拿了一杯,“于安,抹茶,難得你家少爺煮茶,你們也嘗嘗。”
于安和抹茶面面相覷,云歌眉毛輕揚,笑瞇瞇地盯向他們,“你們笑了那么久,也該口渴了。”
于安立即快步而進,抱著壯士斷腕的心,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
抹茶握著茶杯,喝了一口,嘴里已經苦得連舌頭都麻木了,臉上卻要笑得像朵花,“謝謝小姐賜茶,奴婢到外面慢慢喝。”
云歌的反應固然機敏,可劉弗陵自小到大,整日里相處的哪個不是心機深沉的人?
心中明白,面色未動,只深深地看著云歌。
看云歌面色怡然地品著茶。
他想要拿過云歌手中的杯子,云歌不肯放,他索性強握著云歌的手,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云歌愣愣看著他,他淡淡一笑:“從今往后,有我在,不會讓你獨自一人吃苦。”
云歌心中一酸,裝作沒有聽懂他的話,抽了一塊絹帕給他,強笑著說:“你臉上有炭痕。”
劉弗陵用帕子擦了幾下后,還有幾點地方沒有擦去,云歌看得著急,自己拿了帕子替他擦,縮手時,劉弗陵卻輕輕握住了云歌的手,云歌身子僵硬,低著頭,把手緩緩抽出,“我有些累了。”
劉弗陵臉色一黯,起身道:“那你先休息一會兒,晚膳晚點用也可以。”
云歌低著頭沒有說話,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突然站起,叫了聲:“抹茶。”
抹茶忙進來,聽吩咐。
“你去和于安說一聲,說陵哥哥的手被燙了。”
抹茶點了下頭,一溜煙地出了門。
云歌的身體漸漸好利落,只是那一劍傷得太重,雖有名醫良藥,還是留下了咳嗽的病根。
劉弗陵神傷,暗中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去好好研究治咳嗽的藥方,有成者重賞。
云歌自己倒不在乎,“命能保住已經萬幸,只是偶爾咳嗽幾聲,不要緊。”
山中無日月,時光如水一般流過。
云歌受傷時是夏末,等病全好已經冬初。
她盡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個人,白日里還好,她可以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可夜深人靜時,卻總無法不難過。
想著他如今也該和霍家小姐舉案齊眉了,說著那和自己無關,可是當日風中他綰著她的頭發所說的“綰發結同心”卻總會突然跳到腦中,如今他應該替霍家小姐綰發插簪了吧。
慶幸的是,她對他的恨意淡了許多。
恨的滋味像是中了傳說中的苗疆蠱毒,無數蟲子日日啃噬著你的心,是痛中之痛。
云歌不喜歡恨人的感覺。
他負了她,她卻負了陵哥哥。
山盟海誓猶在耳,卻經不起世間的風吹雨打。
她經不住他的誘惑,他經不住世間權力的誘惑,所以她恨不起他,若要恨,她該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未帶眼識人,恨自己太過自以為是。
看到劉弗陵進來,對著一爐熏香發呆的云歌急急跳起,劉弗陵眼睛一暗。
云歌知道自己想掩飾,反倒落了痕跡,何況她想瞞他也太難,索性不再刻意做歡顏,只靜靜看著他。
劉弗陵走到她面前,凝視了她會兒,忽地輕輕嘆了口氣,把她攬進了懷中,“怎么才能讓你笑顏依舊?如果只需烽火戲諸侯,那倒簡單。 ”
云歌本想推開他,可聽到他那低沉的聲音,聲聲都壓得她心酸,她忽然無力,頭靠在他肩頭,只是想落淚。
如果有些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她和他現在該有多快樂?
劉弗陵靜靜擁了她會兒,忽地說:“你昨日不是說養病養得人要悶出病來了嗎?我陪你下山去散散心,你想去嗎?”
云歌想了想,點點頭。
于安聽到劉弗陵要去山下玩,忙去安排人手,劉弗陵卻不許,于安無奈下只能讓人喬裝改扮后,暗中跟隨。
云歌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下山時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深隱在山峰層林間,要行一段路才到主山道,從主山道向上看,隱隱有一片屋宇連綿的樓臺。
“這是哪里?”
劉弗陵沉默了一瞬,才說:“驪山。”
云歌對漢朝皇帝的各處行宮并不知道,所以也未多想,只心中暗嘆了口氣,原來離長安還很近。
他們來得很巧,正是趕集日。街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今年是個豐收年,賦稅又真正降了下來,鹽鐵等關乎日常民生的物品價格也比往年有了下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神情祥和,買過家里必需的生活物品,還有余錢給妻子買朵絹花,給孩子買些零嘴。商販們的生意好,心頭眉頭也是舒展,打招呼間問起彼此的近況,多有笑語。
云歌微笑:“和我剛來漢朝時,氣象已是不同,這個皇帝是個好皇帝,霍光也很好。”
劉弗陵第一次逛長安城郊的市集,看著人來人往,聽著高聲喧嘩,和日常的深宮氣象極是不同。
雖然喧鬧紛雜,他卻喜歡這種煙火氣息。
因為正常,所以溫暖。
兩人常被人潮擠散,劉弗陵怕丟了云歌,索性握住了云歌的手,牽著她,在街道上胡亂走。
他們兩人倒是隨性,只是苦了于安,一雙眼睛已經觀了八方,還覺得不夠用,可看到劉弗陵眉梢眼角隱帶的溫暖,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
看到廣場上一群人圍得密密實實,云歌立即拽著劉弗陵擠了過去,只聽到前面的人一會兒大笑,一會兒驚嘆,聽得人十分好奇。
“模樣長得真是惹人憐!”
“看這小不點的樣子!”
“這兩個是兄弟吧?”
“看著像,不知道是不是雙生兄弟?”
“父母呢?他們怎么單獨跑到這里玩?不知道有沒有吃過東西。”
云歌轉悠了一圈,仍舊進不去,視線掃到他們身后亦步亦趨的于安,計上心頭,“于安,你想不想擠進去看看?”
在劉弗陵的視線注視下,于安敢說不?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說:“想。”
云歌笑瞇瞇地說:“我有一個法子,很管用,你就大叫‘里面的是我侄子’,眾人肯定給你讓路。”
于安神情一松,還好,不算刁難。他運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吼道:“讓一讓,讓一讓,里面的是我侄子。”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聽到喊得急迫,紛紛都讓了路,里面的人卻是驚訝,也讓了路。
“讓一讓,讓一讓,里面的是我侄……”看到人群內的東西,于安的話咽在口中,差點沒給嗆死。
四周一片靜默。
眾人都默默地看著于安,表情各異。
只見兩只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猴子正在場中戲耍,此時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它們好似十分奇怪,撓著頭,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一條細長的尾巴在背后搖來晃去。
云歌強忍著笑,趕緊把劉弗陵拽開幾步,和于安劃清界限,小聲地說:“我們不認識他的。”
片刻后,人群發出爆笑。
兩只小猴子也來了勁,吱吱尖叫,又翻跟斗,又抓屁股,興高采烈。
有人笑著高聲說:“不知道哪里跑來兩只小猴子,我們正想著如果不管他們,大冬天的只怕要餓死,既然娃他叔來了,那就好辦!麻煩娃他叔把他們領回家。”
于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云歌笑得直打跌。
劉弗陵怕她又開始咳嗽,忙輕拍著她的背,對于安吩咐:“于大哥,把它們帶回去,等大一些放生到山中,也是于大哥的一件善事。”
于安愕然看向劉弗陵,很多年后的第一次直視。
劉弗陵扶著身邊的綠衣女子,面上雖沒有什么表情,眼中卻是笑意輕漾。此時的他不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不再沒有喜怒,他只是一個寵著身邊女子的平常男人。
于安眼眶一酸,低下頭,應了聲“是”。
于安雖收留了猴子,卻一直板著臉,云歌和他說話,他只嘴里“嗯嗯哼哼”,好像十分恭敬,卻不拿正腔回答。
云歌向劉弗陵求救,劉弗陵拿了食物喂猴子,對云歌說:“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
云歌趕在于安身邊,賠小心:“于大哥,我也不知道里面是兩只小猴子呀!我以為是誰家走失的孩子。于大哥,給猴子做叔叔也挺好呀!你看這兩只猴子多可愛!”
于安甕聲甕氣地說:“那么可愛,也不見姑娘說那是你侄子。”
云歌笑:“別說是我侄子,就是我兒子也可以!我娘是狼養育大,算來我的外婆是狼,有個猴子兒子也很好……”
于安惱中也被云歌氣出笑,“你親都沒成,就兒子、兒子掛在嘴邊,不害臊嗎?兒子他爹呢?”
于安話剛說完,就想到云歌是娘,他是叔叔,陛下可剛叫過他大哥,那陛下不就成了兩只猴子的……
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云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偷偷瞅了眼劉弗陵,劉弗陵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似笑非笑,幾分打趣,云歌立即臊了個滿面通紅。
云歌跺了下腳,扭身就走:“你們兩個合起來戲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