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劉弗陵簫聲中的情意挽留,也許是云歌自己的求生意志,云歌的病情漸漸緩和,燒也退了下來。
云歌睜眼的剎那,隱約覺得有一人在俯身看她,恍惚中只覺又是心痛又是身痛,無意識地叫了聲:“玨,我好痛!”就像兩人正好時,什么委屈和不高興都可以和他抱怨。
話出口,立即想起孟玨已經不是她的孟玨了,心狠狠一抽,待看清眼前的人,云歌如遭雷擊,只覺一瞬間,她的世界全部錯亂。
劉弗陵裝作沒有聽見前面的字,柔聲說:“再忍一忍,我已經讓大夫下了鎮痛藥,等藥效發散出來,就會好一些。”
云歌呆呆凝視著他,劉弗陵也看著她。
他的幽黑雙眸中隱藏了太多東西,只需輕輕一捅,她就能全部讀懂,但她不能。
她的視線猛地移開,緩緩下移,看向他的腰間。
沒有玉佩,她心中一松。
劉弗陵從于安手中拿過玉佩,遞到她面前,“我很少戴它。”
她怔怔看著玉佩,眼中有驚悸,有恐懼,還有絕望。
劉弗陵一直靜靜等待。
很久后,云歌扭過了頭,眼睛看著屋子一角,很冷淡、很客氣地說:“素昧平生,多謝公子救命大恩。”
劉弗陵手中的玉佩掉到了地上,“當啷”一聲脆響。
他眼內只余一片死寂的漆黑。
她的身子輕輕顫了下。
金色的陽光從窗戶灑入,照在榻前的兩人身上。
脈脈的溫暖將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勾勒。
屋內,卻只有連溫暖的陽光都會窒息的寂靜。
她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墻角,很清淡地說:“公子若沒有事情,可否讓奴家歇息?”
他站起,十分平靜地說:“姑娘重傷剛醒,還需好好休息,在下就不打擾了。萬事都勿往心上去,養好身體才最重要。”作揖行了一禮,出屋而去。
她只覺心中空落落,腦內白茫茫。
似乎再往前一小步,就會摔下一個萬劫不復的懸崖,她只能拼命后退,一遍遍告訴自己,她的陵哥哥是劉大哥,和許姐姐已成婚。
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有錯!
絕對不會有錯!
云歌還不能行動,為了鎮痛,藥石里添了不少安神的藥,每日里昏昏沉沉,醒一段時間,又睡大半日。
醒轉時也不說話,人只怔怔出神。
于安問云歌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她也像是沒有聽見,一句話不肯說,什么表情都沒有。
若不是知道云歌肯定會說話,于安定會把她當成啞巴。
云歌只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她只想躲在她的墻角里,絕不想往前走。
云歌沉默,劉弗陵也是沉默。
都在沉默中消瘦,都在沉默中憔悴。
兩個近在咫尺的人,卻好像遠隔天涯。
劉弗陵又來看過云歌兩次,可云歌每次都只盯著墻角,一眼不看他,說話十分客氣有禮,可那種客氣禮貌只會讓人覺得她的冷淡和疏遠。
劉弗陵每來一次,云歌的病勢就會反復。
有一次甚至又發了高燒,搞得張太醫完全不明白,病情明明已經穩定,怎么會突然惡化?
從那后,劉弗陵再沒來看過云歌,徹底消失在云歌面前。
只有侍女抹茶與云歌日日相伴,于安偶爾過來查看一下她的飲食起居。
那個攪翻了她世界的人好似從未存在,云歌也一遍遍告訴自己,沒有錯,一切都沒有錯!
她總在昏睡中憶起,夢中的碎片十分清晰。
深夜時,會聽到隱隱約約的簫聲,綿長的思念如春雨,落無聲,卻有情。
她在夢里的碎片中,似乎是欣悅的,有大漠的驕陽,有嘰嘰喳喳的故事,有嘻嘻哈哈的笑。
可她會在醒來后努力忘記。
清醒的時分,全是痛苦,各種各樣的痛苦,根本不能細思,她只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忘記。
一日午后,藥力剛退。
云歌似睡似醒間,半睜開眼,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投在碧紗窗上。
她立即閉上了眼睛,告訴自己什么都沒有看見,也什么都不知道。
中午的太陽,正是最烈。
那抹影子一直未消失,她也一動不敢動。
聽到于安細碎的說話聲,那抹影子低低吩咐了句什么,終于消失。她緊懸著的心才稍松,接著卻有想哭的感覺。
她一邊告訴自己,沒有道理,怎么能胡亂哭?那只是個好心搭救了她的陌生人,一邊卻有淚印到了枕上。
從此后,每個中午,云歌人躺在榻上,雖然剛吃過藥,本該最瞌睡,神思卻總是格外清醒。
每個中午,他都會揀她吃過藥的時分來看她,也都只是隔著碧紗窗,靜靜地站在院中,從未踏入屋內。
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有時時間長,有時時間短。
屋內,屋外,這一站就是兩個月。
一日晚上。
抹茶服侍云歌用過藥后,云歌指了指屋中的藤椅,又指了指院內的紫藤架。
抹茶以為她想出去坐,忙說:“小姐,不可以呢!你傷得重,還要再養一段時間,才好下地。”
云歌搖了搖頭,再指了指藤椅,
抹茶終于會意,雖不明白云歌想做什么,仍依言把藤椅搬到紫藤架下擺好。
云歌隔窗看了眼外面,又合目睡了。
第二日。
劉弗陵來時,聽屋內安靜一如往日。他仍舊頂著烈日,立在了碧紗窗下,靜靜陪著她。
即使她不想見他,可知道她在窗內安穩地睡著,知道她離他如此近,再非不知距離的遙遠,他才能心安。
于安來請劉弗陵回去時,看到藤架下的藤椅,皺了眉頭。
抹茶立即惶恐地低聲說:“不是奴婢躲懶沒收拾,是小姐特意吩咐放在這里的。”
劉弗陵已經快要走出院子,聽到回話,腳步立即停住,視線投向窗內,好似要穿透碧紗窗,看清楚里面的人。
于安驚喜地問:“小姐說話了?”
抹茶搖搖頭。
于安不知道劉弗陵和云歌究竟怎么回事,不敢深問,不過既然是云歌吩咐的,他自不敢命抹茶收了藤椅,遂只擺擺手讓抹茶下去。
于安對劉弗陵低聲說:“陛下,七喜來稟奏,霍光大人已經在上頭的大殿等了一陣子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于安的話,反倒回身走到藤架下,一言不發地在藤椅上坐了下來。
于安又是著急,又是不解,剛想問要不要讓人傳話命霍光回去。
劉弗陵卻只坐了一瞬,就又起身,匆匆離去。
于安看得越發糊涂,只能揉著額頭,恨爹娘少生了兩個腦袋。
云歌的傷好得極慢,一半是因為傷勢的確重,一半卻是心病。等勉強能下地時,已是深秋。
在榻上躺了兩個月,云歌早已經躺得整副骨架都癢,好不容易等到大夫說可以下地,立即就想出屋走走。
抹茶想攙扶云歌,她推開了抹茶,自己扶著墻根慢慢而行。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在這里,這些事情在她驟然顛倒的世界里根本不算什么。
云歌沿著墻慢慢走出了院子。不遠的一段路,卻出了一頭的汗。
太久沒有走路,她實在討厭軟綿綿的自己。她還想順著臺階再往上爬一段路,卻已是力盡,腿下一軟就要跌倒,身后的人忙扶住了她。云歌本以為是抹茶,一回頭,看見的卻是劉弗陵,身子立即僵硬。
她急急地想掙脫他。
因為劍氣傷到了肺,此時一急,不但用不上力,反倒劇烈地咳嗽起來。
劉弗陵一手扶著她,一手替她輕順著氣。
她想讓他走,話到了嘴邊,看到那雙幽深的眸子,緊抿的唇角,她只覺心中酸痛,根本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推開了他的手,就勢坐在了臺階上。
把頭埋在了膝蓋上,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感知。
好像這樣,她的世界就會如常。
劉弗陵默默坐著,眺望著下方金黃燦爛的樹林,好似自言自語地說:“看到前面的樹葉了嗎?讓人想起大漠的色彩。我每年都會在這里住一段時間,有空閑時,最喜歡待的地方就是這里,白天可以賞秋景,晚上可以看夜空。這么多年,別的事情沒有什么長進,對星象卻很有研究,東宮蒼龍——角木蛟、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
云歌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裙上。
東宮蒼龍、北宮玄武、西宮白虎,南宮朱雀,還有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昴、畢、觜、參……她也全都研究過,翻著書,再對著星空找,日日看下來,竟比那些熟悉天象星斗的算命先生懂得還多。
她知道他會知道,也會懂得。
她知道“君心似我心”,卻沒有做到“定不負君意”。
她現在何來顏面見他?
劉弗陵抬起了云歌的頭,替她把眼淚擦去,“云歌,你我真素昧平生嗎?你真要我以后都稱呼你‘小姐’‘姑娘’嗎?”
云歌只是無聲地落淚,眼中充滿痛苦和迷茫。
劉弗陵不舍得再逼她,“我送你回去吧!”
雖然吃了有助睡眠的藥,云歌卻一直睡不著,半夜里聽到隱約的簫聲,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云歌輾轉反側了半晌,還是披了衣服起來。
于安看到一個人躲躲藏藏地隱身到暗處,驟然大怒。溫泉宮都有人敢窺伺陛下?
待到跟前,發現是云歌。于安搖頭嘆氣,轉身想走,卻又轉了回去,“云小姐,奴才有幾句話說。”
云歌一驚,轉身發現是劉弗陵的貼身隨從,她沒有說話,只默默站著。
于安躊躇了下,還是決定豁出去了,開始把劉弗陵這些年的日常生活像報賬一樣報給云歌聽:
少爺一直等著持發繩的人;
少爺愛看星星;
少爺偏愛綠色;
深夜里,少爺睡不著時,就會吹簫,可翻來覆去卻只是一首曲子……
一口氣竟然說了半個多時辰,等他說完,云歌早已是淚流滿面。
于安清了清嗓子,“云小姐,你這整日不說話算怎么一回事情?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總應該給少爺講清楚。奴才的話說完了,奴才告退。”
劉弗陵倚著欄桿,默默看著滿天繁星。
聽到身后動靜,以為是于安,卻半天沒聽到說話請安,一回頭,看到云歌正俏生生地立在長廊下。
劉弗陵忙走了幾步,把身上的披風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么還沒有睡?這里風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云歌靠著欄桿坐下,側頭望著遠處,將她在長安的經歷淡淡道來:
“發繩被娘親拿走了,我已經到長安一年多。來長安前,我還一直犯愁沒有了信物,該如何尋找陵哥哥,卻沒有想到第一日就碰見了陵哥哥……”
劉弗陵聽到有人和他長相相似,還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心中劇震,但讓他更傷痛的是天意弄人。
云歌淡淡地講述著她又遇見了另外一個人,表情淡漠,好似講著別人的故事。她不愿意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只簡單地用一個“他”字,從相遇到別離,三言兩語就交代過,可她扶著欄桿的手,攥得緊緊,臉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無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經違約,你也不必再遵守諾言。我的傷已經快好,也到我該告辭的時候了。”
劉弗陵扳著云歌的肩頭,讓她看著他,“你沒有違約,這只是……只是陰差陽錯。云歌,如果你現在幸福,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當年盟約一筆勾銷。不過你已經決定斬斷過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還給你。我不要你現在答應什么,但是希望你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后,你還想走,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
云歌再難維持自己的淡漠,眼內珠淚滾滾,她猛然偏過了頭。
她寧愿他罵她,寧愿他質問她既有盟約,怎么可以背約?寧愿他大怒,生氣她的負心。
可他只是這樣看著她,面容平靜,語氣清淡,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睛內是心疼,是苦澀。
劉弗陵用衣袖替云歌把淚拭去,“不要迎風落淚,太傷身子。”
他微微一笑,語氣刻意地放輕快,“云歌,至少也該把未講完的故事講完,這都九年了,別的小狼,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我們的那只小狼卻還在被你打屁股,打了九年,什么氣也該消了,只是可憐了小狼……”
云歌撲哧一聲,破涕為笑,可笑還未及展開,眼淚又落了下來。
云歌不再拒絕見劉弗陵,只是兩人之間的話依舊不多。
劉弗陵本就是話少的人,云歌卻是因為身心皆傷,很多時候不愿意說話。
常常兩人共在一屋,卻半日都不說一句話。
有時候時間久了,守在外面的于安和抹茶甚至會懷疑,屋子內真有兩個人?
雖沉默的時間很多,可兩人自有自己的相處方式。
劉弗陵幫云歌找了琴,又尋了一大卷奇聞異志,兩人撫一段琴,看一會兒奇聞傳說。看到滑稽好笑處,她會微抿著唇笑,他會凝視著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劉弗陵對云歌若對朋友,既不提起過去,也不提起未來,既未刻意親近,也未刻意保持距離。
他的淡然態度影響了她,她面對他時,緊張愧疚漸去,本性中的疏朗閑適漸漸顯露。
兩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說,對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時相處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隨意。
劉弗陵把宮里能找到的菜譜都命人搬了來,讓云歌閑時看著玩。
有不少絕譜異方,還有一些講述食材的相生相克,卻多是只言片語,未成體系,云歌看得心神意動時,往往跺足嘆氣。
劉弗陵鼓勵她提筆寫食譜。
自古“君子遠庖廚”,文人墨客不會愿意提筆去記錄廚房里的事情,而廚師又不會寫文章,難得云歌二者皆會,不如寫一份食譜,記錄下當代的飲食烹飪,為后來人留一份資料,省的以后的人也邊看邊嘆氣。
云歌豪氣盈胸,決定從現在開始就整理筆記,為日后寫食譜傳世做準備。
劉弗陵卻不許她動筆,只讓她做好記號。
他處理完公事后,會幫她把看中的菜譜仔細地謄抄下來。
有些遠古探討食材使用的文章傳說太多,文字又晦澀難解,他會幫她一一注釋,把出處都寫明,方便她日后尋根究底。
劉弗陵寫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后人臨摹。
滿幅小篆,仿如龍游九天,看得云歌忍不住擊節贊嘆:“傳說李斯的一手小篆讓荀子看后,三月不知肉味,當即決定破格收他做學生。荀子若還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學生不可,不過他若知道你用這么好的字來給我寫菜譜,定要罵我無知婦人。”
劉弗陵的博聞強識也讓云歌驚嘆,他的腦袋好像把所有書都裝在里面,任何一個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書,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處,甚至哪一章哪一節。
云歌的身體漸好,身上的萎靡之氣也漸去,靜極思動,常常刻意刁難劉弗陵。
劉弗陵不在時,她就東翻西找,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句來考劉弗陵,從諸子百家到詩賦,從典故到謎語。
剛開始,劉弗陵提筆就給出答案,到后來,需要思索一會兒,時間有長有短,但也都能說出答案。
只要劉弗陵答對,云歌就算輸,需給他彈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來,云歌本來極糟糕的琴藝,突飛猛進,云歌也從音樂中窺得了一個被她疏忽的世界。
云歌若贏了,劉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只是云歌到現在都沒有機會行使她的權利。
云歌日日輸,輸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這些書都是他命人搬來給她的,既然是他的書,那他自然都看過,如此相斗,她當然贏不了,要想贏,只能跳出這些書。
跳出這些書?
說說容易,云歌想著堆滿幾個屋子的書,臉色如土。
劉弗陵進屋后,看到云歌歪在榻上翻書,聽到他進屋,眼睛抬都未抬,很專心致志的樣子。
丫頭抹茶卻是眉梢難掩興奮,站在門側,隨時待命的樣子。
于安剛想幫劉弗陵凈手,劉弗陵擺了擺手,讓他下去,徑直走到桌旁,拿起云歌出的題目。
“天上有,地上無;口中有,眼中無;文中有,武中無;山中有,平地無。打人名。”
話語直白淺顯,卻不好答。
劉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無一人合這句的意思。
劉弗陵想著不如放棄,讓云歌贏一次。云歌生性好動,這個游戲是怕她悶,所以才不讓她贏,好讓她繼續刁難著玩。
卻在放下絹帛的剎那,恍然大悟,他是鉆入固定思路了,誰規定“打人名”就是一個古人或者名人?就是書冊上的名字?
這一個謎面,含了兩個人的名字,云歌卻故意不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