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那一日,捷報傳來,定國公力克蠻族大軍,殲敵三萬,剩下的一萬多蠻兵落荒而逃,倉皇地退到了邊境的盤寧城,定國公派出三路大軍圍困盤寧,赫術可汗生挺了五天后,派人送來降書,愿年年上貢,請定國公放他們退到關外,留一條生路。
降書即刻送往上京,崇華帝龍顏大悅,重賞定國公的圣旨與封李曄為楚王的圣旨一道出京,欽差正是當朝首輔陸方。定國公給府中來信,若是楚王殿下身體大好,不妨前往甘州,也省得陸國丈一把年紀來回跑。
其實軍中的明眼人都知道,定國公才不是心疼老頭,如今西境將領齊聚甘州,定國公是想讓昔日的皇太孫李曄在眾人面前露臉,在一干大將面前受封為楚王。
李曄身體恢復得竟然比謝之焱想象中快得多,他仔細摸了脈,驚訝地發現蠱毒竟然已經清得差不多了。
他聽叔祖說過,以前遇到的中蠱的病人,九死一生后往往需要一年甚至幾年才能清了余毒,皇太孫這樣的體質著實令人驚訝,他想不出原因,只好歸結于先帝英靈保佑,皇太孫吉人自有天相。
姜宛和姜念見李曄要去甘州,想到他領旨后就要跟著欽差去上京,便鬧著一同去,如今蠻族大勢已去,甘州危機已解,定國公只好捏著鼻子同意了,于是魯伯大呼小叫著指揮下人們收拾行李,國公府的人做事利索,不到半天便收拾妥當,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便出發了。
“殿下,這是您要的棋譜。”淞煙將三本棋譜放在了馬車上的小幾上,又給旁邊的鎏金小爐里加了一些炭。
李曄端坐在小幾后,低頭看著棋盤,正在自己跟自己對弈。
淞煙偷偷看他,心中感嘆:楚王這些日子除了休息便是日夜鉆研蒲玉大師的棋局,看來對曾經傳授過自己棋藝的國手果真是十分敬重。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淞煙一驚,騎馬的護衛隔著車簾道,“殿下,前方有一行流民擋住了去路,需稍等片刻。”
李曄挑起車簾,“阿宛和阿念呢?”
“世子和三小姐玩了兩個時辰的雙花棋,此刻兩個人都睡著了,沒有被驚著,”護衛笑道,“殿下放心,這些人很快就過去了。”
李曄朝那些流民看了一會兒,各個面黃肌瘦,有十幾個人似乎都沒了力氣,竟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往前爬,令人心酸。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他放下車簾,突然手一頓,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緊接著,一陣似有似無的笛聲飄了進來,只是斷斷續續的,調子也難聽,淞煙笑道,“這吹笛人吹得都不成調,倒也不怕丟面子。”
李曄卻猛然抬起頭,神色冰冷,一把掀開車簾,厲聲對護衛們道,“警戒!有蠻人!”
他話音未落,前方的流民隊伍中異變陡生。
那十幾個在地上爬的流民忽然仰天發出不似人聲的嚎叫,隨后竟四肢著地朝著馬車奔襲而來,行如獸類,速度快得驚人,剩下的流民中有一半人拔出刀劍,一邊高喊著什么,一邊對其他人舉刀亂砍,一時間血肉橫飛,慘叫連連。
淞煙嚇得臉色慘白,“他們,他們喊的什么?”
“烏赫語,”李曄微微冷笑,“赫術大可汗長生。”
定國公府的護衛訓練有素,立刻將兩輛馬車包圍起來,領頭的護衛名叫嚴晉,箭法超群,他帶頭搭弓射箭,很快就將二十來個亂砍百姓的蠻人射倒在地,他的副手則帶著十幾個護衛沖向那些四肢著地奔襲而來的怪人。
“你的下屬們,跟蠱奴對戰過么?”李曄突然道。
嚴晉一愣,“什么?蠱,蠱奴?”
李曄一看他的反應便明白了,目光變得幽深,“把他們叫回來,不要跟蠱奴正面交手。”
嚴晉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少年那平靜的目光掃過來時,他下意識地便照做了,吹響了哨聲——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沖到最前面的護衛眼看著那四肢著地的怪人沖到面前,毫不猶豫地舉刀下劈——刀卻落空了,那怪人用不可思議的速度躲開,然后嚎叫一聲,像野獸撲食那般凌空撲了過來,一口咬斷了護衛的脖子,護衛在最后時刻看到了那怪人的臉,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他在死前想到的是:人的雙瞳怎么會是白色的呢?
“怪,怪物!”
“這些還是人嗎?!”
前方傳來護衛們驚恐的叫聲,嚴晉的聲音也有些發顫,“這些到底是什么東西?”
眼前幾乎是一場殘忍的屠殺,身手過人的國公府護衛一個個從馬上被撲下,有的被怪物徒手掏出了心臟,有的被生生咬下了頭顱,而那些殺人者雖看著像人,但是臉色青灰,雙瞳慘白,向野獸一樣四肢著地,一邊攻擊一邊將血淋淋的生肉吞咽下去,發出陣陣可怕的嚎叫聲。
“蠱奴,”李曄輕聲道,眼中寒芒一閃,“烏赫大祭司用一種名為‘海木青’的蠱蟲做出來的怪物。”
嚴晉聞所未聞,只得大吼著令所有人閃避,先離開此地,然而那些怪物的奔跑速度竟然比馬還快,一個不留神,兩個怪物已經沖到了姜家兄妹所在的馬車后面,嚴晉目眥欲裂,大喝一聲,自己驅馬趕了過去——
一陣曲聲忽然響起,所有奔跑的怪物都是一滯,隨后齊齊地朝曲子傳來的地方看過去——是李曄所在的馬車。
李曄端坐在馬車中,吹著一片被他隨手摘下來的葉子,陪在一邊的淞煙卻已經驚恐萬分,“它們,它們朝我們這里過來了!”
“不要怕,”李曄短暫地停了下來,“告訴嚴將軍,圍剿這些怪物。”
淞煙顫抖著趴到窗前,沖嚴晉喊出了楚王的命令。
嚴晉見這些怪物都著了魔一般直奔李曄所在的馬車,來不及多想,咬牙帶頭沖了過去,對著一個怪物手起刀落——只顧對著馬車流涎水的怪物被一聲不吭地劈下了頭顱。
它們似乎已經對周圍的一切沒了反應,對砍過來的刀劍甚至不知閃避,只顧追趕曲聲傳來的馬車。國公府的護衛們趁此機會,毫不猶豫地追上去,迅速將這些可怕的怪物砍殺殆盡。
腥臭的血液流了半條路,嚴晉望著滿地橫尸,微微松了口氣,低頭仔細察看了一只怪物,神色一凜——它骨骼遠比常人粗大,雙手形如獸爪,難怪方才可以一把穿透鎧甲。
蠱奴這還算是人么?
李曄放下樹葉,被淞煙扶著下了馬車,剛走兩步,一旁的淞煙就被血腥氣激得連連干嘔,李曄便推開了她的手,“你上去歇著吧,不必陪我。”
他一襲月白錦服,倒是毫不在意地踏過了滿地血污,徑直到了姜家兄妹的馬車旁,守在馬車邊的兩個護衛拱手道:“殿下。”
李曄伸手掀開車簾,往里一看,嘴角輕輕地提了提——
姜宛和姜念一個靠著車壁,一個仰躺在一堆軟枕里,正在呼呼大睡,姜念還打著小呼嚕,一點要被驚醒的意思都沒有。而姜宛似乎被馬車外的風吹到了,下意識地往里縮了縮,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那堆軟枕下面。
李曄放下了車簾,仔細掖了掖,不讓風吹進去。
他往兩側密林方向看了看,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冷笑。
這場血腥的殺戮塵埃落定,嚴晉跟聞訊趕來的當地駐軍交涉好了,便下令立刻啟程——盡管蠻族奸細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關內,他總覺得這次不是偶遇,而是沖著定國公府而來的。
定國公兩次力克烏赫,聽說赫術可汗對他又怕又恨,正面戰場節節敗退,未必不會想些陰損的招數,比如對定國公的兩個孩子下手。
只是在那些怪物被斬殺殆盡后,其余蠻人奸細立刻自決,搜身后也未發現什么可疑的東西,嚴晉只得將疑慮按下,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護送馬車上的人。
好在接下來一路順利,天還沒暗下來,他們已經進入了甘州境內,姜淮早派了一隊霄云騎在界碑處等候,接到他們后立即朝城內行去。
無人注意到,界碑外的小山上,兩個人站在草叢后,一路目送著遠去的車隊,其中一人用烏赫語道,“定國公府里居然有人吹招魂!你們蟲師里出了叛徒么?”
“那人吹的可不是招魂,”另一人狠狠咬牙,“你沒注意到嗎?方才蠱奴不僅不再聽我的召喚,而且在他的操控下完全失去了戰斗力,這叫做‘俯首’!尋常的蟲師都未必會。”
“‘俯首’?”同伴失聲道,“不是說只有蠱女,蠱主和大祭司本人會么?蠱主已死,難道是兩位蠱女中有人叛逃了?”
“事關重大,立刻派人稟告依蘭大人。”
姜宛醒過來時,馬車正好停在了甘州的一處宅院外,她還在迷迷瞪瞪地揉眼睛,一雙帶著寒意的大手已經一把將她托了出來,往上拋了兩拋,男人爽朗的笑聲隔一條街都能聽得到,“閨女,你可真是心大啊!”
受到冷落的姜念自己慢吞吞地爬出馬車,一邊蹭掉眼屎一邊老氣橫秋道,“女兒是寶兒子像草,唉,這世道——”
他話音未落,被另一人抱了下來,那人笑道,“你爹不識貨,來給我當兒子?”
“宋世伯!”姜念看清來人,又驚又喜,“你怎么也來了?”
宋濂此刻穿著戰甲,身上涼冰冰的,姜念卻不嫌棄,一個勁往他身上撲,被他爹提著領子拉過去,“小祖宗,你消停點罷,還不快跟叔伯們見禮?”
待姜宛和姜念一路跟叔叔伯伯們行完禮,徹底清醒過來的姜宛才想到了什么,仰頭問她爹,“九哥——楚王殿下呢?”
姜淮:“陸國丈已經將殿下先行迎進去了,晚宴時自然能見到。”
姜宛“哦”了一聲,跟著魯伯先進了定國公暫居的府邸。她路上睡得好,到了地方也不困,去屋里換了衣服便尋摸到了后花園,找了塊空地練起武來。
她師傅是江湖人,行蹤不定,每年只有四個月的時間來雍州教她,但是要求卻很嚴格,跟她說,“三小姐若是只想學些花拳繡腿,那么就在我來教你時上點心便罷了,若是真要學好,那日日苦練是少不了的,習武一途,沒有捷徑,只有水滴石穿,持之以恒。”
她練了大半個時辰,正要停下來喝口水,忽然聽見了嚴晉的聲音。
“楚王殿下說那些怪物是‘蠱奴’,似乎對其十分熟悉,”嚴晉倒是也不避諱什么,直言道,“末將知道,殿下曾被囚于蠻族蠱穴中,想來兩年來多少知道一些大祭司的鬼蜮伎倆,不妨問問他——”
“不必,”姜淮道,“蠱奴這種東西說來話長,烏赫人的祭司一脈原本只是干點跳大神的營生,但是上一代的大祭司是個瘋子,他覺得蠻人戰力不夠,因此用活人試煉蠱蟲,養出了一種名叫海木青的蠱蟲,活人中蠱之后,經脈逆轉,骨骼劇變,變成獸類一般的怪物,同時也完全喪失神智,只受蟲師的馴養和驅策。”
嚴晉一驚,“蟲師?今日皇長孫便用笛聲控制了那些蠱奴,那些蠱奴一聽曲聲,立刻全部朝他奔去了。”
“這個叫做‘招魂’,很簡單的,他在蠻族待了兩年,聽也聽會了,但是真正的驅蠱術十分復雜,只有祭司嫡系可以習得,”姜淮道,“小謝說這孩子夜里常做噩夢,還是別讓他回憶那些可怕的舊事,別回頭又落下什么心病。”
“也是,”嚴晉嘆口氣,“謝公子說,成年人落入楚王殿下昔日的境地中都會發瘋,更別說他尚且年少。”
“也不知他與陸方談得如何了,陸方此次前來,自然是陛下的意思,”姜淮似有憂慮,“希望他……應對得當,不然若是傳出些風言風語,恐怕不少別有用心的人就蠢蠢欲動了。”
“您放心,朝中雖不好說,但是四境將領們必定以國公爺您的心意為先,”嚴晉輕聲道,“殿下如今還年少,縱然有人心思活絡,如今也使不上勁。”
兩人只是路過,聲音漸漸遠去,姜宛看看時辰不早,正要收起□□,忽然聽到身后有動靜,循聲一看,一襲月白色的袍角在假山處一閃,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