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榮貴嬪在荔枝宴上馬屁拍錯了馬腳,雖然落得個靜心思過的下場,可寵妃的“思過”不過是個噱頭,沒幾日也就不了了之。可遭人在御前來的這么一出,饒誰都得氣上一陣,現下自然記恨慘了這個不曉得哪里冒出來,隨手彈了兩把琴就騎到她腦袋上去的秦凰了。
當然,她的惦記秦凰全然不知。夏日酷暑,照得湖面一片蒸騰,秦凰正和采苓一塊兒在湖邊抓小義蝦子,兩人氣喘吁吁抹汗,覺得自己也快蒸騰,終于作罷,“老天覺得這小蝦子命不該絕,就放它一馬吧。”
二人收了網子,拍了拍身上深深淺淺的泥點子,突然,不曉得從哪里鉆出來個年紀輕輕的小奴才,也不知已經待了多久,終于忍不住好笑似的,“你們捉的法子不對,怎么抓得到東西?”
這奴才生得很英氣,在樣貌陰柔奴才堆里冒出這么個英氣逼人的奴才本該叫人記憶猶新,可秦凰并不曾見過這么個人,下意識戒備地暼了他一眼,倒是采苓很熱情,“那公公看來是很會捉小魚小蝦了。”
“你們動靜這樣大,還沒湊近湖邊就把它們都嚇跑了,”小奴才從巨大的石頭上輕盈一躍而下,視線煞有介事,有意無意地落在秦凰身上,“即便抓得再久,也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采苓看他有模有樣,心下小小地不服氣,“公公曉得的這樣多,你倒是抓一個我看看啊!”
小奴才扯了笑,倒也利落,一面撩袖一面上前,“這有什么難的。”說著要去拿秦凰手里那把小網兜。
秦凰拿著小網兜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我雖知紫竹行宮愜意怡然,卻不知是哪宮這般閑適,若勞煩公公做這些無用的小事而耽擱了哪位娘娘的傳喚,我等是擔待不起的。” 公公原本笑容可掬的臉尷尬了一秒:“奴才在花園當值,干些修補草木的事兒,司樂沒見過也是應當。”
秦凰這下離得更遠了:“我并未自報家門,公公怎知我是司樂?”
秦凰打小便是不一樣的,她小的時候,身邊有許許多多不講道理的后妃,于是她學來實戰經驗,認定發生在宮里那些莫名其妙發生的事,只要有半點蹊蹺,那么八成會發生些破事——果然她話音未落,還不等那個小公公回答些什么,堤岸上驀地響起一聲斥責厲喝。
“哪個不要命的東西!光天化日之下密謀私會,行這等見不得光的事!”
這一喝嚇得采苓一激靈,卻不曾想她們身側那位英氣的“小公公”竟能比她還未卜先知,堤上呵斥才響半句,那小公公竟然兩腿一躍,輕功了得地竄了個無影無蹤。
這樣的身手,哪里像是個修花弄草的奴才?
秦凰沒功夫去琢磨這個來路不明的家伙,她微微瞇眼,看清了榮貴嬪那張趾高氣揚,欲加其罪的臉,心中一跳,呵。
榮貴嬪身側的侍女眼疾手快,她們兩人還來不及整理行裝,已經嚷嚷起來,“娘娘瞧,果然是這對出來茍且的狗男女,來人,還不快把這個沒皮臉的東西壓起來問罪!”
秦凰還沒明白給她安的是哪門子罪,四處便應聲而出一群輕裝護衛,半句話來不及說,便不知輕重地將她反手按了下去。
這么多鉆在地底下一般的侍衛,方才竟沒一個去拿溜走的公公?秦凰在心里翻了個老大的白眼。
榮貴嬪被扶著,挑了挑眉毛,嗤笑起來,“鹓司樂真是好大的膽子,私會外男,勾結黨羽,若非本宮發覺端倪前來一捉你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怕不是連玷污大景內庭的事都做得出來了!”
這一問罪空口白牙的,秦凰莫名其妙:“此處分明只有奴才兩個女人,何來什么狗男女,何來什么‘私會外男’、‘勾結黨羽’?”
“本宮同這么多侍衛奴婢親眼所見,是為人證,”榮貴嬪微微湊近,“人證物證皆在,你還敢狡辯?”
采苓哪里見過這么大的陣仗,頭一個怕了,“若是方才那位公公,奴才們同他素昧平生,并不相識,何來什么物證呀!”
秦凰:……
笙簫樓嘛……這個秦樓楚館的小姑娘,活得比較自在安逸,不懂宮里這些話里有話的妖魔鬼怪,不打自招,可以理解,可以原諒。
于是她只得命運多舛地嘆了口氣:“不知娘娘是聽了誰人傳言,傳言虛虛實實不可信。”
“傳言?鹓司樂的本事可是通天,說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榮貴嬪使了使眼色,她身后侍婢張牙舞爪地湊上近來,從袖中摸出一張比手心還小的白紙黑字,“司樂且好好看看,這是今日膳房奴才送來的東西,說有人買通賄賂,要將此物同午膳一道送入觀月樓去。”
“宮中行賄一事本宮且不問你,司樂好好瞧瞧,這是你哪一位黨羽的字!”
這張字條上書“午時照舊湖邊見,商議要事”幾個小字,瘦金細字,意味不清,大可是男女傳情,也未必不能是結黨營私。
秦凰看這陣仗,一時還真打犄角旮旯里思索了一番,她的黨羽其實是有的,要幫她半夜去廚房偷糕點的采苓算一個,替她瞞著嬤嬤偷偷做糖糕的棠梨算一個,如今在景桁跟前替她籌謀的宋子猶和馮折姑且也算——這里頭大半和她一塊兒被綁在這兒,剩下的小半怕是不知道在哪個走雞斗狗的美人窩里偷懶。
誰曾想這位娘娘不但會彈琴,還好大熱天地現搭戲臺子呢。
她暗中忖思,證據原本就來路不明,即便這字條是真,她偏一口咬死是“結黨營私”的大罪,有“同黨”不抓,偏撿她這個柿子捏,又沉不住氣卻妄圖一步登天,如此一來,目的根本就是為治她個莫須有之罪,既然人家是沖著她的腦袋來,秦凰也不樂得裝這個軟柿子了,“娘娘,奴才不認得這是什么東西,何來什么同黨,實在冤枉。”
此話一出,她身后侍衛手下力又重幾分,磕得秦凰險些腦袋著地,榮貴嬪見她軟弱可欺,居高臨下,“本宮念你受陛下喜愛,如今還給你自己說的機會,你好好把你同黨所謀劃的忤逆之事一五一十交代了,本宮尚且可救你一命,如若你再這般巧言令色,將你送入慎刑司,讓嬤嬤撬開你的嘴也未尚不可。”
她這么無趣和窩囊的一個人,被杜撰得如此神通廣大,秦凰還是有些感動的,“若是奴才當真暗中勾結黨羽,何須大張旗鼓地帶上二位侍樂,娘娘若是要屈打成招,讓奴才承認這莫須有之罪,奴才不可認,還請娘娘稟明陛下圣裁!”
“圣裁?你若非結黨營私,便是同外男勾結,枉費陛下對你寵愛有加之心,”榮貴嬪斜斜看她一眼,命侍衛沒輕沒重地將她三人壓起來,“你區區一個司樂也敢叨擾陛下?本宮自會替陛下處理妥帖,再向陛下請罪,來人!”
一行輕裝侍衛還未張嘴,堤上卻不合時宜地傳來一聲清朗帶笑的,“臣在。”
秦凰一怔,榮貴嬪想必也不知道她的戲臺子里何來這一出,扭頭卻看岸上兩抹青衫白衣的影子,站得纖長筆直,一把山水繪扇晃得悠閑,不知道在哪個走雞斗狗的美人窩里偷懶的那兩位不曉得開了什么竅,竟也能七拐八繞上這片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堤下來了。
果真果真,同黨都是要被綁在一處的。
宋子猶微微屈身行禮,故作不明事理, “臣惶恐,這樂師在外歸入禮部一枝,不知這幾位是做了什么惹得娘娘大怒之事?”
秦凰不太愿意承認,心下卻隱隱難以按捺,或許是因為重逢后的這幾面,她每每看到馮折的眼睛,饒是在千軍萬馬刀槍劍戟面前,她也會心安,也會覺得,沒事了。
她是不應當心安的,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從前就是這個令她“心安”和“沒事了”的人一手促成的。可那個人就是坦坦蕩蕩,不動聲色地隔開她和榮貴嬪,和宋子猶一唱一和,“禮部執管綺樂司大小事務,若有冒犯,禮部想必也難辭其咎,還請貴嬪娘娘明示罪責。”
榮貴嬪的戲本子哪里有這兩位祖宗的場,如今貿貿然地插進一曲,早把這位寵妃的臉色描了一層灰,加之那位害她閉門思過的宋子猶,更沒好氣,“鹓司樂這勾結外男,結黨營私的罪責,二位大人可擔待不起!”
“嚯!”宋子猶面容夸張,誠惶誠恐地一拜,“還敢問娘娘,鹓司樂如何結黨營私,這天大的罪名,可當真是了不得了!”
馮折不動聲色地提肘頂了頂那個做戲的,過了,過了。
榮貴嬪怕再招了蛇咬,想打發了這二人,甩出那張巴掌大的字條,“二位大人既然說樂師歸入你禮部之下,便好好看看,你們這位司樂同人勾結的什么好事!”
馮折接過那張字條左右琢磨,又同宋子猶面面相覷了半晌,二人卻忽得齊齊拜了下去,“榮貴嬪娘娘恕罪!”
這二人一副紈绔子弟的慌亂讓榮貴嬪撿回一點神氣,“本宮知你二人不曉得此事,想必是這吳國司樂的茍且,本宮可向陛下求情,此事與你二人無關。”
馮折不知是吃錯了什么藥,拜得很是誠懇,就是不愿起,“不,此事非同小可,臣自愿同娘娘領罪,是臣蔑視宮中規矩。”
榮貴嬪得意地擺擺手,“罷了,你禮部……”
“臣不該對鹓司樂心存綺念,為一表真心貿然邀司樂前來一會,臣不知此事竟連累司樂至此,還請榮貴嬪娘娘重責!”
秦凰:?
他這一擊直球擊得榮貴嬪一個不穩,一時不知如何回辯,“你說什么?”
馮折態度出奇得好,叫人半點錯也挑不出來,“臣自知朝臣迎娶宮中女官之事雖往常,但仍因門第之差,不合規矩。然臣自笙簫樓一見鹓司樂后便魂牽夢縈,心中常常想起,這許多日來終于難耐心中真情,斗膽賄賂下人,想邀鹓司樂來湖邊一表真心,不曾想卻讓貴嬪娘娘誤會成了結黨營私這般大事,是臣思慮不周,愿受責罰。”
“你,你……”榮貴嬪一本好戲被他拍得稀爛,氣得“你”了半日才你出個所以然來,“樂師既是禮部下門,誰知你二人是否為自保,而編出這胡亂的由頭來?”
“娘娘慎言!”馮折抬眼望著那人的眼睛,清明卻坦蕩,仿佛他方才那許多胡扯當真是實打實的真事,“馮家為朝忠心耿耿,怎會為了脫罪而毀了一個女子的清白名聲。”
榮貴嬪不愿將這件事掛上前朝,稍稍穩住,另辟蹊徑,“鹓司樂如今既受陛下優待,處處緊著受好,便應當知道入宮后便是陛下的人,一心一意侍奉君上的道理。馮大人以信表情原本就不妥,鹓司樂更不該來此赴會!陛下待你如此,區區奴婢竟敢將陛下一心寵愛置之腦后,私會外男,是為不尊不敬,司樂不知這個道理,本宮自該教你!”
“娘娘此言差矣!”宋子猶演技拙劣,被馮折提醒了也不見好,“前幾日陛下分明在荔枝宴上已有一言,鹓司樂琴技一絕,為司樂乃宮中悅耳幸事,可若收入后宮,便是損陛下德行之事,娘娘思過數日,今日言下之意卻再提此事……”
馮折的演技就上了八層樓不止,惶恐地同他對戲,“成則這話便是冤枉了貴嬪娘娘,娘娘想必并無此意,只是覺得鹓司樂受陛下寵愛,應當要多為陛下分憂,雖不能收入后宮,但也總不可隨意傾心他人罷了。”
宋子猶晃了晃扇子,“這鹓司樂原是女官,并非適齡才可出宮的宮女。開國這許多年,連陛下都崇尚女官從政自尋姻緣,不可再迂腐盲嫁他人屈做黃臉婆,若貴嬪娘娘是此意,豈不是既不讓陛下收了司樂為嬪妃,也不讓鹓司樂自尋姻緣?”
馮折對答自如,“鹓司樂是吳國進獻我國的司樂締結兩國交好的使臣,若如成則所言,這吳國樂姬在我大景落得這般田地,陛下豈不是要被世人嘲笑自私自利,毀人人大好前程?這才是真正的五國笑柄!”說著似乎是替人尋了個臺階,沖榮貴嬪一笑,“貴嬪娘娘必然沒有此意,對否?”
榮貴嬪臉上氣得一陣青一陣白,憤憤裝出一副講道理的樣子:“本宮自然為陛下所想,宋大人所言未免逾矩,今日之事看來不過是本宮誤會一場,委屈了鹓司樂。”
一面說著,咬牙切齒地瞥了秦凰一眼,這才扭著腰,不服氣地擺駕回去了。
一池菡萏開得姣好,夏風撫清池,馮折匆匆替秦凰松了松捆在她手腕上的繩子,勒得過緊充了血,那姑娘難得這樣乖順地任他替自己解開繩子,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她瞳仁黝黑,仿佛能把人看穿,方才還能和宋子猶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馮折突然就失了語,上一次他們這樣面對面是什么時候?
那時候,戰火不休,大雪盈尺,她說,“不能,馮折,我會恨你。。”
半晌,馮折終于咽下喉嚨里那些繁文縟節,走近一步,“你……”
可不等他再吐出半個字,秦凰突然向后遠遠退去,她的衣玦在馮折的手心微微一略,采苓和棠梨正要言謝大恩,她卻已經轉身落荒而逃,徒留一身被泥灰蹭得黑乎乎的背影,跪得久了,跑得還有些踉蹌。
宋子猶拍拍那人的肩,“哎,這不是沒事了么。”
馮折看蠢貨似的盯著宋子猶看了半天,“你覺得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