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位于吳國東北三十里的貍山,依山傍水,景色宜人。竹林蓊郁,又常有稀奇動物棲息,實是個冬暖夏涼的神仙地界。景桁當年御駕親征途經(jīng)此地后,便命人在此修建行宮,取名紫竹,每每酷暑難耐之日便攜一眾朝臣寵妃南巡至此地避暑。因是行宮,又地處江南,景桁好聽曲,吳國女子又善音律,成天絞盡腦汁要如何討景王歡心的大臣們可算找到了獻媚的法子,忙不迭地“進獻”去了。
可景桁雖算不得是個清心寡欲的皇帝,也斷然不同于野史所說那般荒唐無稽,凡有政務(wù)之時在書房商討幾夜斷再不聽一聲弦歌不說,這位大景皇帝雖愛聽曲,卻非胡亂一聽,因熟知宮商角徵羽,便不是什么曲都聽,什么美人都看。
于是一個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入了行宮去,卻又一個個原封不動地退了出來,吊三腳貓的功夫三兩下便漏了餡兒,馬屁拍在了馬腿上的朝臣們抓耳撓腮。景桁深覺江南這些女子無趣,只有得了便宜的榮貴嬪捻出一把極珍貴的古琴譜,夜夜去討景桁的笑了。
這位榮貴嬪生得風(fēng)情媚骨,又彈一手妙極的古琴,嘴巴更賽過蜜餞兒甜,哄得景桁十分歡喜,如今正是春風(fēng)得意的好時候,饒是誰見了都要夸一句,“這大景宮里頭能討陛下隆寵的,除了榮娘娘再沒旁人了!”
榮貴嬪娘娘自然是抬一抬眉眼,居功自傲地點頭說,“誰讓這宮里的好琴,僅我榮君懿這一把呢。”
她這話在紫竹行宮的花園里吐出來的第三天,秦凰便被景桁親封御賜,熱熱鬧鬧,大張旗鼓地迎進了觀月樓。
且說自景桁上位以來,大肆發(fā)揚女官制,在都城內(nèi)庭設(shè)立了琴、食、衣、藥林林總總共二十四司,其首便是負責(zé)琴樂的綺樂司。景桁雖一副被江南美人勾了魂的模樣,卻并沒有把秦凰這位“江南美人”安進后宮,反而讓她作為吳國進獻的樂師,堂堂正正入了女官的官職。官身位居綺樂司司樂,還有一位同僚,上頭則有位尚儀,這官身和前朝相比自然不算高,可在內(nèi)庭女官中,絕對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眾人紛紛看不懂景桁是要做什么,最后也只能以“與吳國交好”總結(jié),而從笙簫樓一輛馬車拉到行宮觀月樓便閉門不出的秦凰對這一切就更莫名了,她即不知道景桁究竟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如今算個什么身份,在其位謀其事,但她壓根不清楚自己在何位——景桁有沒有認出她是誰?她到底算一個普普通通江南破彈琴的,還是被景王陛下發(fā)現(xiàn)后設(shè)計留在身邊的前朝舊人?
她想不明白,也并不預(yù)備用這個問題為難自己,反正杞人憂天也改變不了什么,景桁將她安置的院內(nèi)曲徑通幽,滿池荷花,景色十分安逸,于秦凰而言,日子原本就是過一日僥幸一日,她便自領(lǐng)了這份安逸,況且這紫竹行宮的杏仁實在比笙簫樓的好吃太多,軟糯可口,甜度適中。秦凰懶懶散散地吃了兩日,聽人說入了夏,景國東北卻遲遲不雨,作物正是渴水的時候,賑災(zāi)的款項遭群臣扯來扯去,竟扯出幾條人命來!景桁忙于同天災(zāi)抗衡,沒時間招呼她們,秦凰便也樂得清閑,在行宮里悠哉悠哉晃了月余。
直到她把這行宮的山水都快看厭了,這日,景桁身邊的王從公公才來觀月樓端架子,秦凰支著腦袋不迎接,采苓也睨著眼兒當沒看見,氣焰囂張的奴才吃了個閉門羹,自個兒進了內(nèi)殿,這才好聲好氣地說,“鹓司樂,陛下請您去一趟呢。”
盛夏將過,景國一路人馬不日回程,景桁處理完了這幾日棘手的政事得了閑,恰逢燕國今年進獻來的妃子笑豐厚,且顆顆晶瑩飽滿,午后空暇,景桁便召了幾個榮寵的宮妃、得力的部署共賞妃子笑。
兩個衣裳精巧的侍婢一路將秦凰引入內(nèi)殿,但見景桁正斜斜倚著一張楠木香幾,案上擺了副殘半棋局,下坐一冶麗模樣的女子,面前四四方方擺著架古琴。這二人許正說到什么趣處,笑得十分開懷,那姑娘抬眼瞧見秦凰進來,撥了撥琴弦嬌嗔道,“陛下果然這便嫌榮兒的曲子不好了!”
再向里看,掃過三兩在船舫上曾見過的面孔,又有幾個綺麗打扮的女子,最終落在一個削薄的人身上,月白色的影子百無聊繞地出了神,竟還未發(fā)覺這屋內(nèi)多了個人似的。
這廂榮貴嬪為討景桁歡心一展琴技助興,高山流水雖好,卻耐不住古琴凄婉寂寞,景桁笑說她了兩句該罰,便有二百五越出一頭來說,“聽聞月前吳國進獻的那位司樂已入了紫竹宮,琵琶輕快明亮,依臣之見,如此閑趣景致,倒與鹓司樂的琵琶十分相契。”
這二百五是誰,鴻臚寺卿宋子猶。
馮折從瞌睡里捉住幾個字眼回過神來時,景桁已夸完同僚的心思細膩,差王從去請鹓司樂來了。宋子猶還在假意謙虛,馮折揉了揉眉心,面上不動聲色,案下一腳踹上他的屁股。
“嘶——”宋子猶疼得呲牙咧嘴,回頭去瞪他,卻還須得顧念著壓低聲音,“我?guī)湍氵@么大的忙,你這般對我?” “編。”馮折放下茶具看著他。
“你在這兒坐著,我敢唱什么戲,”宋子猶撇了撇嘴,不情愿地哼哼兩聲,“她來行宮半個月了,你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你真覺得景桁是讓她來做女官的啊,趕明兒找個由頭封個夫人……”
馮折打斷他,“你到底準備作什么妖?”
宋子猶翻白眼:“我爹好歹是個國公,我先借他東風(fēng)造造勢,那景桁比你爹年紀還大,總不能讓凰凰被……”
話沒說完,屁股上又挨了一腳。
“行了行了,”宋成則無辜地拿核桃酥捂嘴,“你的人,我閉嘴。”
秦凰到時妃子笑早已嘗了小半,席間或有笑談恭維,或有竊竊私語,比起那日笙簫樓船舫上倒更似家宴,一旁侍茶的同秦凰解釋,這是榮貴嬪娘娘,這是宸妃娘娘,羅才人,綰婕妤,林婉儀。
秦凰表面上點頭,跟在后頭的奴才便取了一把楠木凳同她的琴來。
景桁懶懶丟了一粒棋子,盯著秦凰的臉停頓了半晌,盯得秦凰背后發(fā)毛,這才問道,“落鹓姑娘如今不再戴著面紗了?”
他這話落下,宋子猶才方覺邊上那人的三魂七魄從彎彎繞繞的觀月樓飛了回來,衣料摩擦出一星聲響。
那人抬眼,正見秦凰微微莞爾,當年儼然還是孩童模樣的小姑娘,現(xiàn)下已生得豐姿韶秀,低垂鬢發(fā)上的碧玉簪子搖搖欲墜,人的心便也搖搖欲墜了。宋玉曾寫《登徒子》道,“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若曾笑這狂人為色相做賦,如今看著這樣一張臉,恐怕人人卻也愿做“登徒子”了。
座下竊竊私議,生成這幅模樣的罪魁禍首也是自知的,她今日特地沒有戴面紗,打的就是讓景桁看清自己臉的打算——不論景桁是為什么留下她,如果真懷疑她的身份,那么不論戴不戴面紗并無兩樣,反之用掩面更令人生疑;如果為了美色,那么更好了,用美色鋪一條平坦大路豈不快哉? 景桁看她一眼,“蘇鴇兒把你這張臉遮起來,是她不會做生意。”
秦凰笑笑,心說確實。
那榮貴嬪本就是見風(fēng)使舵的一把高手,見景桁有意,忙不迭上去添酒,一面添一面諂媚道,“陛下瞧落鹓姑娘這沉魚落雁之姿,依臣妾之見,陛下若十分喜歡,直接將鹓司樂同咱們姐妹一道,封個體面的位分,方……”
秦凰地臉色驀地一白。她下意識地去看了一眼馮折的方向,又強迫自己按捺下來。
這又是哪一出?她小心翼翼地思考,如果景桁從頭到尾真的只是耽于美色,要讓她按進高墻做夫人,這和她被發(fā)現(xiàn)身份相比,哪個更倒霉一點啊?
如果是前者……
“放肆!”
誰知榮貴嬪話音未落,已有一個聲音響徹一整個內(nèi)殿,把她的話頭掐回了肚子里,氣勢洶洶嚇得榮嬪添酒的手一抖,忙用手帕擦了,才看到那個厲聲斥責(zé)她的人不是旁人,竟是方才還笑呵呵喊著宸妃娘娘,貴嬪娘娘的少年人,宋子猶。
秦凰抓穩(wěn)了琵琶,向那人的方向看去。
那少年人脊梁筆直,振振有詞道:“陛下面前,朝臣官員面前,祖訓(xùn)在上,貴嬪娘娘竟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是當真以為國法虛設(shè),可任你如此放肆!”
宋子猶這廝,一向是靠著他爹紈绔的主,榮貴嬪見是他,瞬間有了力氣,“宋大人此言何意?如此出言不遜斥責(zé)本宮,又如何不放肆?”
倒是景桁將榮貴妃欲加其罪的身子帶回去些許,懶懶道,“想來是成則日日在家中受家父熏陶,宋國公對那國法祖訓(xùn)向來嚴苛,愛妃莫同少年人計較!”
又望向宋子猶,“宋卿,這榮貴嬪何罪之有啊?”
“回陛下,家父曾言,‘天子之妃謂之后,何謂后,君也。天下尊之故謂之后’。國法有訓(xùn)之,尊后妃,乃尊天子!五國數(shù)十余載,帝王將相娶妻娶賢,六宮祥和國泰民安,”宋子猶掃一眼榮貴妃,又匆匆略過秦凰道,“成則不才,幸識得五國諸多王親貴胄,雖五國多有民風(fēng)民俗大不相同,卻人人皆知落鹓姑娘出身秦樓,一曲琵琶賽九天,如今得陛下賞識原為美事,榮貴嬪卻意圖唆使陛下將落鹓姑娘納入后宮……”
“敢問榮貴嬪,一個秦樓女子,叫天下人何以尊后妃,不尊后妃,何以尊天子?貴嬪如此唆使陛下行不尊天子之事,意欲何為!”
榮貴嬪一驚,來不及多想,匆忙地拜倒在地,“臣妾并無此意,只愿為陛下分憂,從無他意啊!”
景桁不語,剝開一粒荔枝嘗了嘗,罷了才緩緩道,“愛妃不必憂慮,孤知你并無此意,只是今日愛妃確有不妥之舉,成則所言非虛……”
言至于此,秦凰再遲鈍也感覺到了不妙,景桁雖然一直與宋子猶和榮貴嬪周旋,但目光卻總是若有似無,蜻蜓點水般點向自己。
她連忙從琴凳上站起來,向著景桁的方向拜下去,“奴才出身卑賤,又不幸流落風(fēng)塵幸得陛下垂憐,得以侍樂宮中,已是奴才大幸,如今萬萬不敢再做損陛下德行之事,任由陛下成為五國笑柄。落鹓不能領(lǐng)受貴嬪娘娘美意,還望陛下、貴嬪娘娘原宥。”
景桁唇角動了動,揮手讓秦凰起身,笑了笑:“連一出身微賤的丫頭都明白的道理,孤如何不知。大抵是孤近日把貴嬪寵壞了,貴嬪叫這暑氣兒蒸糊涂了!你且回你的滟綾館待上幾日,等什么時候曉得如何講話了,再到孤跟前兒來。 不等榮貴嬪跪謝,景桁又命王從取了一疊妃子笑,往宋子猶桌上送去,“國公大人教子有方,幾日不見,成則倒越發(fā)長進了——馮卿!”
原置之事外的馮折正把目光停在秦凰身上出神,思索她今日琴沒彈成卻惹了這么出戲要如何收場,榮貴妃自然拿宋國公沒辦法,火如何不燒到秦凰身上?景桁這一喊,他才驀地收回視線,方覺剛才的動作太過逾矩,才回景桁一句,“臣在。”
“成則長進不少,倒是沒辜負了國公與你父親當初為他請的職!”景桁又賞馮折一疊妃子笑,分明也沒看出他碟子里原本那些都進了宋子猶的肚子,“一同賞了罷!”
言罷,景桁揮揮衣袖稱有要務(wù),徒留一個灰蒙蒙的背影,叫一眾人面面相覷。
景桁一走,這攢得局便也失了軸心,秦凰身邊的小丫鬟機靈道了句“鹓司樂不適”,反正沒人敢追究,秦凰這場大景王宮的琵琶首秀便也雷聲大雨點小地結(jié)束了。
“呼——大爺我好久不干這有恃無恐的荒唐事了,”宋子猶湊近了些許,擠眉弄眼道,“這一大段我可背了好久,今日可算用上了,你如何謝我?”
馮折漫不經(jīng)心道,“不知宋國公大人知不知道他兒子在芷蘭院的哪點風(fēng)流事……”
宋子猶一噎,“馮岑之你講不講道理?”
“道理是什么?”馮折露出一臉無辜,“我沒聽過。”
“哎,你小子有話就說!”宋子猶眼觀鼻鼻觀心,收起那點得意神色,“我說錯話了?”
馮折搖搖頭:“你沒說錯,就算你不講,我早晚也要講的,歸根究底,這是禮部分內(nèi)之事。”
“那你一臉噎了三斤隔夜飯的表情做什么?”宋子猶心大,“就算有人參我越權(quán),那又怎樣,誰在乎!原本這鴻臚寺卿和少卿一從缺,叫我來代兩天的,還指望我真在這崗上不痛不癢待到老啊?”
馮折慢條斯理掀了個白眼:“你就算革職回家躺著玩兒一輩子也把宋家敗不盡,誰怕你招風(fēng)?你還怕風(fēng)不夠大!”
“我只是在想……這么多年來,我到底夠不夠了解他。”
“誰?小殿下?”宋子猶壓低了聲音。
“不止,還有……我們當今的陛下。”
馮折的目光倏爾變得晦澀,一欄凝滯的晚風(fēng)吹進這宣臺水榭。
快入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