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曦光鋪散在光可鑒人的青磚瓦面上,四角墜著鸞鈴的馬車經(jīng)過,灑落一地清凌凌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
晨霧被陽光驅(qū)散到墻隅,光鮮亮麗的外衣底下總有藏污納垢的角落,斑駁的墻根灑著點(diǎn)點(diǎn)泥斑、血印和苔痕,墻縫里艱難地擠著一株野草,草葉上露水渾濁,陽光都棄之不顧。
“這是誰家的孩子,一個人在這里?”
“看著好可憐,過去問問?”
“別管閑事,說不定是昨晚……”
腳步聲靠近,腳步聲又遠(yuǎn)去,撐著花傘的世家女郎、打馬走犬的五陵少年、攜手漫步的貴婦老爺一一從面前經(jīng)過。
墻角有吃了一半的糖葫蘆,滿身塵土地躺在地上,帶著嬰兒肥的小手仔細(xì)將上面黏著的枯葉撥開,剛想放進(jìn)嘴里,身旁出現(xiàn)了第二根糖葫蘆。
鮮艷的山楂果灑著雪白的糖霜,糖漿泛著琥珀色的光澤,素白艷紅,像污泥殘雪里的紅杏,殷紅的一朵,點(diǎn)亮了一片春光。
女孩遲疑地抬起目光,帶著對塵世小心翼翼的試探,先看到的是繡著片片金色鱗紋的衣角,步伐停住時緩緩垂落,走動間一條炫目的金鑲玉帶在流動。再往上便全是白,像一片雪后銀裝素裹的天地,皚皚白雪被日光照得滾燙。
不是寡淡的素白,也不是干凈的純白,而是耀目的雪白,亮得乍眼,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這一種顏色。
“那個臟了,吃這個好不好?”
糖葫蘆泛著令人垂涎三尺的甜香,女孩像只滿身傷痕的小獸,警惕地看著,卻不接。
少年蹲下來,視線與她齊平:“你叫什么名字?”
她還是不說話。
少年很有耐心,一個個問題緩緩拋出來。
“你是一個人嗎?”
“你家在哪?”
“你爹娘呢?”
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女孩瞳孔收縮了一下,糖葫蘆從手里滾下來,滾到了墻角的泥洼里,徹底不能吃了。
“嗯……你是逃出來的嗎?”好聽得像碎玉的聲音卻如平地驚雷。
一粒石頭砸進(jìn)了結(jié)冰的湖面,平靜的小臉啪嚓一聲裂開,冰冷的湖水泛出來,水中盡是血污與白骨,她渾身顫栗,拔腿就想跑,少年伸手輕輕按住她肩膀,“你是想一輩子躲躲藏藏,還是……為你爹娘報仇雪恨?”
“報、報仇?”女孩細(xì)弱蚊蠅的嗓音滿是掙扎的無助:“可、可是阿爹阿娘讓我好好活下去,要、要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少年輕笑了一下:“喪家之犬無處可躲,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小妹妹,你覺得你是哪一類?”
女孩臉色灰敗:“我、我不知道。”
“連活下去都是難題,還敢奢望平安嗎?”少年幫她頭發(fā)上一根帶血的雜草拿開,“你也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于非命吧?難道就想這么窩囊的死掉嗎?”
“可、可是,爹娘讓我不、不要?dú)⑷恕!迸⒋顾罀暝话阈÷暤馈?br/>
“你不殺人,別人會來殺你。”少年黑漆漆的眼眸凝視著她:“你還是想引頸就戮的話,那我就不管你了。”
他將糖葫蘆塞進(jìn)女孩手里,站起身提步離開,洋洋灑灑的雪白從面前消失,重又露出街坊那一片色彩斑斕又無情冷漠的煙火人間。
“等、等等。”下一刻,沾滿塵土、布滿血口的小手抓住他袖角,女孩仰起頭,眼瞳蕭瑟渾濁,“哥哥你……能教教我嗎?”
少年回頭俯視著她,黑亮的眼珠,像一片冰壺秋月,“當(dāng)然可以啊。”
—
白梨很樂意與綾煙煙同行,原因無他,這一路危機(jī)四伏,原主就一小小醫(yī)修,手無寸鐵,也不知道她此前哪來的自信獨(dú)自上路,遇上危險連個收尸人都沒有。
綾煙煙拉了她入伙,姜別寒則拉了薛瓊樓,再加上一個非要吵著一起出去見世面的精神小伙夏軒,正好五排,團(tuán)戰(zhàn)無敵。
等一眾人各自和同門道別,東方大白,旭日高升,潑墨似的日光將掩月坊每一處角落都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白玉樓一夜兵荒馬亂,大動干戈,白玉樓外的人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翌日一早,該干嘛仍然干嘛。
過不了幾日,他們就該從修真界小報上看到聞氏滅門的消息。
至于那具無頭尸體,依舊沒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被草草埋了,無人問津。
綾煙煙帶著白梨買了一大兜零食,途中打發(fā)時間;從籠州到蒹葭渡有幾百里路程,姜別寒是一日行千里的劍修,不過他的飛劍長鯨昨夜磕破了一點(diǎn)劍刃,正拿靈石修補(bǔ),暫時無法御劍飛行。筆趣閣
就算他可以御劍,為了等綾煙煙,他也不會自己先行一步。
所以眾人準(zhǔn)備乘坐飛舟。
白梨買了五串糖葫蘆分給眾人,手里還剩兩根,回頭一看,薛瓊樓突然不見了。她往回走了一段距離,才發(fā)現(xiàn)他正蹲在墻角,手里也拿著一串糖葫蘆,比她買的更紅更大更鮮艷,看上去更可口。
墻角還站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玉堆雪砌一般,粉白的臉上沾了點(diǎn)灰,他便拿自己干凈雪白的袖子,替女孩仔仔細(xì)細(xì)地擦干凈。
禽獸啊!這人渣騙孤寡老人騙無知少女,現(xiàn)在連八歲小孩都不放過!
小女孩正羞答答地接過糖葫蘆,抓著他的袖子要抱抱舉高高。少年變戲法似的從掌心變出一只毛茸茸的布偶貓,兩只溜圓的眼睛像兩枚黑葡萄,女孩緊緊抱在懷里,半張臉都埋了進(jìn)去,小聲朝他道謝。
不少路人頻頻側(cè)目,偷偷打量著這個賞心悅目的溫馨場景。
白梨黑著臉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冷酷無情地將這片春水?dāng)嚋啠骸把Φ烙眩愕絷?duì)了。”
小女孩如驚弓之鳥,半張臟兮兮的小臉都埋進(jìn)他雪白的衣服里。這潔癖精半點(diǎn)也不嫌人臟,半蹲在地安撫地?fù)е⒌募绨颍€體貼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白道友,你嚇著人家了。”
白梨:“……”你還裝!
其余三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動靜,紛紛圍了過來,小女孩被這么多人注視著,更加惶恐無措,抱著薛瓊樓的衣擺不松手。
姜別寒歪過頭試圖去看清女孩的臉:“薛道友,這女孩是誰?你認(rèn)識?”
薛瓊樓側(cè)開一步,女孩顯然更愿意和他親近,扭扭捏捏地松開他衣擺,走上前來,衣襟上一枚新月紋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中。
“咦,這個圖紋……”綾煙煙若有所思,面色一變:“這是……聞家的人?”
后面四個字,她是壓低聲音說的。
因?yàn)樽蛲砟且粓鰟邮帲劶規(guī)缀蹶H族被滅,只有無辜的老弱婦孺被流放回鄉(xiāng)。
籠州聞氏并非起勢于籠州,他們老家在遙遠(yuǎn)的北方苦寒之地,極北之地靈氣稀薄,洞天福地屈指可數(shù),更別提常有妖獸出沒,將那些人流放回鄉(xiāng),便給他們接下來的修行之路判了死刑。
那是一路哭天喊地、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其他人都在拍手叫好,只有綾煙煙沒忍心看下去。
“這孩子應(yīng)該是昨天晚上偷偷逃出來的,畢竟到了北境苦寒之地,她此生修行便算是廢了。”薛瓊樓半彎下腰:“小妹妹,你爹娘呢?”
小女孩一手抱著懷里等身的布偶貓,另一手緊緊抓著他衣角,憋著嘴用力搖了搖頭。
“是不知道他們在哪,還是……”薛瓊樓委婉地?fù)Q了種說法:“已經(jīng)被抓走了?”
她大眼睛里蓄起兩包眼淚,哇一聲哭出來,哽咽道:“阿爹阿娘,被那些人抓走了……都不見了……”
白梨:“……”
她一轉(zhuǎn)頭。
只見綾煙煙緊緊握住她的手,動容地擦拭著眼淚。
姜別寒目露憐憫之色。
就連一向沒心沒肺的夏軒也眉眼低沉,恨恨道:“太過分了!聞家那幫人,自己作孽,連累子孫遭殃!”
白梨……白梨無話可說。
綾煙煙哽咽道:“既然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不能不管她,要不我把她帶回玉浮宮,我?guī)煾覆皇悄欠N迂腐之人,他不介意這孩子出身的。”
“綾道友的提議聽著可行,不過——”薛瓊樓緩緩道:“掌門師伯不介意,不代表其他人不介意,玉浮宮是道門之首,掌門師伯一舉一動,皆為天下表率,怕是有人會借此顛倒是非,口誅筆伐。”
凌煙煙一想,倒確實(shí)有這個可能。
“那怎么辦?”
“那這樣吧。”姜別寒一錘手心:“不如我們將她帶到一個和善的小宗門,讓她隱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夏軒舉手不甘寂寞地進(jìn)言獻(xiàn)策:“誒誒誒,我們不是正好北上去蒹葭渡嘛,就順到帶她一起,若是途中碰到中意的宗門,便讓她留下來,以我們幾人的身份,再帶些陣法啊法寶啊做上門禮拜謝,那些宗主們恐怕是不會拒絕這份福緣的吧。”
“小妹妹,你一個人在這里太危險了,你愿意和我們一起走嗎?”綾煙煙朝小女孩笑了一下,溫柔可親:“我們可能會帶你出籠州,那地方比較陌生,但比這里安全。你身上若有什么不舒服可以說,這位姐姐會醫(yī)術(shù)。——阿梨?”
“嗯嗯,我會照顧——”白梨點(diǎn)點(diǎn)頭,恰好與那小女孩對上目光。
蟄心跗骨的恨意,如一縷血光劃過孩童烏黑水亮的眼眸,使得她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一瞬變得猙獰無比。
一瞬之后,她又成了個可憐兮兮、溫順無害的幼童。
“——你的。”臥槽?
白梨忽然頭皮發(fā)麻,差點(diǎn)咬到自己舌頭。
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在腦海里浮浮沉沉,最后拼接成一個鉛云低垂、哀鴻遍野的畫面。
她們接下來要乘坐的飛舟,會墜落在一片滔天火海,飛舟上的乘客死傷慘重。綾煙煙渾身浴血,被生生挖出金丹,姜別寒為了救人,陪伴他十幾載的劍一裂為二。
這一切的起由,是這個女孩擅自動用了禁術(shù),將救她性命的綾煙煙視為謀害族人的罪魁禍?zhǔn)祝颂嫠阍帷?br/>
白梨有些不寒而栗。
這么小的孩子哪里學(xué)來的禁術(shù)?
女孩抓著身旁人的衣擺,像只乖巧又無助的小綿羊。
少年微微垂首,像個溫柔可親的鄰家哥哥。不只是在濃黑的夜色里,在日光灼灼車馬如梭的大街上,也依舊卓然出塵,如圭如金,如錫如壁,讓這一整條錦繡綺羅堆砌而成的渺渺煙波、花柳阡陌都失了顏色,淪為了單調(diào)的背景板。
真像個天上謫仙人。
可這樣好看的人,卻有一肚子壞水。
這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綾煙煙牽過小女孩的手:“那我們就準(zhǔn)備出發(fā)……”
“等會兒,我反對。”
所有人都朝白梨看來。
綾煙煙一驚:“阿梨,怎么了?”
薛瓊樓在一旁抱著手,輕笑出聲:“白道友有話想說?”
我錘爆你狗頭啊信不信!
白梨深吸一口氣:“夏道友說的確實(shí)有點(diǎn)道理,但太過理想化了,我們畢竟是去瑯環(huán)秘境與人比斗,而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路上能否有機(jī)會找到合適的地方且不談,若遇上什么危險,我們自身難保,說不定還會連累她。而且聞家的事正處于敏感期,等上了飛舟,說不定已成人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我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將她帶上去,未免太惹人耳目,要是碰上心懷不軌之徒有意將此事鬧大,反倒成了我們窩藏私犯。”
一腔肺腑之言擲地有聲,眾人于是又陷入沉思。
綾煙煙猶疑不決:“那依你看,該怎么辦,總不能扔下她不管吧?”
白梨伸出兩指:“我有兩個法子。第一個很簡單,掩月坊外有一處收容所,風(fēng)評還不錯,我們可以將這孩子送進(jìn)那個收容所。”
夏軒皺眉:“那個收容所里都是凡人……”
“對,就是要凡人。”白梨道:“凡人對修真界的風(fēng)吹草動一無所知,便不會對此事起疑,這個女孩看上去還沒開始修行吧?”
她蹲下來,平視著女孩明亮中帶著一絲陰郁的眼睛:“我問你,你想不想繼續(xù)做一個修士?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得膽戰(zhàn)心驚隱姓埋名,花費(fèi)十年五十年一步步修煉上去,前途迷茫卻永無止境,你師父偏愛你師兄師姐,你得不到一點(diǎn)資源,只能自己埋頭苦練,別人十四五歲云根山谷,你四五十歲還在煉氣,別人青春永駐,貌若二八少年,你老態(tài)龍鐘,對象一個沒有。你好不容易修煉有所起色,還要與他人廝殺奪寶,僥幸活了一命,盡撿些他人不要的殘羹冷炙。你每天躺在床上睡覺,說不定還會夢回昨夜,但是你怕的不是罪孽加身,冤魂索債,你怕的是被發(fā)現(xiàn)真實(shí)身份,趕出師門,為天下人追殺唾罵!你!還要不要!修仙!”
女孩面色慘白,神魂動蕩。
薛瓊樓笑意冷了下來,“白梨——”
“姓薛的你先閉嘴!”白梨現(xiàn)在沒空理他。
薛瓊樓面色微不可見地一變。
姓、姓薛的?
白梨吐出一口氣,語氣溫和:“當(dāng)然了,你可以選擇做一個凡人,在凡間沒人會質(zhì)疑你的身份,也沒人會逼你做什么,你會像普通人一樣,讀書習(xí)字,相夫教子,過短暫但平穩(wěn)的一生。”
女孩眼中蓄起淚光,泫然欲泣。
白梨摸摸她的腦袋:“是不是感覺后者更好一點(diǎn)?這個修真界啊,沒什么可留戀的啊,你活這么長,卻活得生不如死,還不如活得短一些,來世投個好胎。你爹娘,也是這么想的吧?”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女孩撲進(jìn)她懷里嚎啕大哭。
“白道友真是思慮周全,”薛瓊樓冷眼看著,非要在這片脈脈溫情中橫插一腳:“所以你說的第二個方案呢?”
白梨站起身,凝視著他黑漆漆的眼眸,認(rèn)真道:“薛少主,你幫人幫到底,干脆認(rèn)她做干女兒吧!”
她清晰地看到,這狗界王中王、屑界渣中渣的假笑僵在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