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高沾退下，周恒又接著問她，“姜家嫡女姜姝，生在長(zhǎng)安，畫像中人，又豈會(huì)不認(rèn)識(shí)？”
    姜漓不敢做聲。
    “別再想法子誆朕，你誆不過朕。”
    姜漓額頭伏地，道，“是奴婢仰目二皇子。”
    周恒的眸色生了異樣，“一個(gè)死人，有何可仰目之處。”
    姜漓強(qiáng)壓住狂跳的心口，說了進(jìn)宮以來，最長(zhǎng)的一段話，“奴婢曾聽父親說，兩年前幽朝同戎國的那一戰(zhàn)，二皇子曾跟隨陛下征戰(zhàn)，最后關(guān)頭，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保了陛下無恙，是以，我幽朝才會(huì)有今日的繁榮昌盛，奴婢心頭感激二皇子，感激二皇子賜予了百姓一代明君，我大幽朝日后必定安康永固。”
    往日就算高沾拍馬屁，也不及她半分。
    雖露骨，但很有水準(zhǔn)。
    周恒意外地看了她好半晌。
    “你見過他？”
    姜漓及時(shí)搖頭，“未曾。”
    周恒的腳尖終于挪動(dòng)，回到了案前，突地?fù)Q了個(gè)話題，“今日見到姜夫人，都說了些什么。”
    姜漓答，“問了奴婢一些日常，還給奴婢帶了一袋銀子。”
    “還有呢。”
    姜漓心頭又開始不安，道，“沒有了。”
    周恒沒再看她，回頭從案上，拿出了另外一幅畫像，直接扔到了她跟前，“你今日耗費(fèi)了心神，不外乎就是為了這。”
    畫像“啪嗒”一聲落在姜漓的跟前。
    那畫軸在她眼前，搖搖晃晃幾顫，攤開了半截。
    是位姑娘。
    旁邊的小字寫著：姜京兆之女，姜姝。
    一股鋪天蓋地恐慌從頭襲來。
    姜漓身子伏在地上，地衣的粗糙摩擦著她的額頭，“陛下，是奴婢生了貪念......”
    “偷桃換李，私逃出宮，欺君。”周恒坐回椅子上，平靜地問她，“你還想要什么罪名？”
    姜漓再?zèng)]了狡辯的機(jī)會(huì)，只道，“奴婢知罪。”
    周恒沉默了半晌，“你膽子不小。”
    “請(qǐng)陛下開恩。”
    “那夜你私逃，逃出去當(dāng)如何？”
    姜漓趴在了地上，“奴婢在罪難逃，奴婢認(rèn)罪，陛下仁慈，還請(qǐng)陛下饒過姜家。”
    周恒面無表情，“朕從未仁慈過。”
    姜漓六神無主。
    突地就想起了曾經(jīng)浣衣局碧素姑姑說的話。
    陛下心頭有位姑娘，那姑娘懂熏香，恰巧就被你碰上了，關(guān)鍵時(shí)候，你該知道如何保命。
    姜漓閉上了眼睛，道，“奴婢愿一生呆在宮中，伺候陛下，替陛下熏香。”
    半晌，周恒道，“你倒是敢承諾。”
    “奴婢所言發(fā)自肺腑，日月可鑒。”
    姜家上下幾十條人命，值了。
    周恒沒再同她廢話，將桌上二皇子的那副畫像，緩緩地卷了起來，“這東西留在你身邊不合適，還回去。”
    姜漓抬起頭，周恒將那畫像遞了過來。
    姜漓不知，他到底有沒有開恩饒了姜家，忐忑地起身走到案前，去接畫像。
    周恒卻又收了回去，“備個(gè)火盆進(jìn)來。”
    姜漓眸子一跳。
    “燒。”
    姜漓看著周恒將那畫像丟進(jìn)了紅彤彤的炭火上，屋子里一股煙冒出來，畫像在她眼前燃出了火苗。
    在久財(cái)崖閑著無事時(shí)，清師傅也會(huì)同她說幾句朝堂上的事。
    太子和二皇子不和。
    這樣的關(guān)系，終是在二皇子戰(zhàn)死沙場(chǎng)后結(jié)束了。
    二皇子救了他的命，再大的恩怨也該了了才是。
    姜漓不懂朝堂的政事。
    就如同不懂父母為何會(huì)私藏炸|藥一般。
    她問過清師傅，清師傅說，大人的事，你一個(gè)小孩不懂。
    后來長(zhǎng)大了，也沒見清師傅同她解釋過，她想尋到了機(jī)會(huì)再問，可清師傅卻先死了。
    朝堂的事她不懂，但她進(jìn)宮大半年，知道陛下的鐵面無私。
    姜家怕是在劫難逃。
    火盆里的畫像化為了灰跡，姜漓的眸子倒也不如先前的慌亂，冷冷清清，放棄了掙扎，安靜地等著他降罪。
    片刻，周恒卻道，“另一張，也燒。”
    姜漓錯(cuò)愕的抬頭。
    周恒的臉色，沒有姜漓想象中的怒氣，平平淡淡，毫無波瀾。
    可姜漓卻似是從黑暗中窺見了一絲天光。
    許是怕周恒反悔，姜漓扔的比之前二皇子的畫像要快，火苗子再次騰空燒起來，姜漓又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陛下是不是開恩了。
    兩幅畫像均成了白灰后，姜漓轉(zhuǎn)身，想去求證，周恒卻再也沒提這事，下巴一揚(yáng)，瞧了一眼案前那早已冰涼的香爐，道，“當(dāng)差。”
    姜漓抱著香爐子，心神不寧。
    猶如頭頂上懸著一塊石頭，快砸下來了，它忽然就停了，但姜漓不知道，它何時(shí)又會(huì)砸下來。
    很煎熬。
    姜漓終是明白了過來，皇上是在溫水煮青蛙。
    她的所有把柄都在他手上，她的命，姜家的命也在他手上，他高興了可以忘，不高興了便會(huì)想起來。
    這便是一代帝王，最能拿捏人的本事。
    夜深后，一切歸于平靜，就似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周恒伏案批起了奏折，姜漓埋著頭焚香。
    安靜的屋子里，突地一聲翠響，周恒手里的筆頓住，冷冽的眉眼，淡淡地掃了過來。
    姜漓立在一堆的碎片之間，臉色驚慌。
    這是姜漓當(dāng)差以來，頭一回失誤，不過一個(gè)晃神，那爐子就脫了手。
    姜漓“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奴婢該死。”
    跪下去，才覺膝蓋一陣刺痛。
    周恒將手里的筆一撂，直盯著她輕晃的身子，“痛就起來。”
    姜漓沒敢動(dòng)。
    周恒擰了一下眉頭，喚了一聲，“高沾。”
    適才的那一陣動(dòng)靜，高沾在外面也聽見了，便不敢離開，一直候在了外頭，周恒的聲音一落，高沾的身影就鉆了進(jìn)來，瞧見姜漓跪在地上，滿屋子的香爐碎片，愣了愣，“奴才在。”
    “宣太醫(yī)。”
    高沾面色一驚，“陛下的身子......”
    周恒對(duì)著姜漓一揚(yáng)頭，“給她瞧瞧腿。”
    高沾這才注意到，姜漓膝蓋下的那碎渣子，趕緊上前道，“姜姑娘快起來吧。”
    香爐是陶瓷，碎了后，渣子又硬又銳，姜漓那一跪，膝蓋上被戳出了幾個(gè)血口子，血漬浸出襦裙，隱隱能瞧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血跡。
    高沾出去請(qǐng)?zhí)t(yī)，姜漓立在那，始終埋著頭，不敢亂瞧。
    她本想同周恒說不礙事，但被屋里氤氳出的一股壓抑氣氛，給堵了嘴，一聲都不敢吭聲，生怕一開口，惹了周恒心煩，再也沒有漓旋回的余地，直接封了姜家。
    太醫(yī)來的很快。
    姜漓傷的是膝蓋，真要細(xì)細(xì)去瞧傷勢(shì)如何，就得撩起襦裙。
    姜漓是個(gè)姑娘，太醫(yī)正是為難，周恒道，“藥留下即可。”
    太醫(yī)長(zhǎng)舒了一口氣，從那藥箱子里，拿了一瓶金瘡藥，遞到了姜漓跟前，細(xì)細(xì)地交代，“姑娘瞧瞧傷口上還有沒有殘?jiān)忍舫鰜恚偻可线@金瘡藥......”
    姜漓一陣點(diǎn)頭。
    等太醫(yī)和高沾都退了下去，屋里又只剩下了姜漓。
    周恒沒發(fā)話放她出去，她便不能退下，姜漓等了一陣，終是聽周恒開了口，“自己處理。”
    “多謝陛下。”
    姜漓謝完恩，腳步便往朝外走，周恒坐在案前，身子往后靠了靠，就那般看著她往外走，等她快到珠簾前了，才道，“在朕這處理。”
    姜漓的腳步及時(shí)地頓住。
    等她轉(zhuǎn)過身來，周恒指了對(duì)面的軟塌，“坐。”
    軟塌前放了一盞燈，姜漓背著周恒，輕輕地將群儒撩了起來。
    膝蓋上的傷口如何，姜漓自己清楚，幾道血口子，并不礙事。
    姜漓不敢耽擱，隨意抹了點(diǎn)藥膏，將裙擺重新蓋下，匆匆整理好衣裙起身，周恒已不在案前。
    浴池里傳出了動(dòng)靜。
    周恒從里面出來時(shí)，姜漓沒再干癟癟地立著，拿了衣桿上的大氅，遞了過去，“陛下披上吧，夜里涼。”
    伺候了幾個(gè)晚上，姜漓便知道了周恒的習(xí)慣。
    每回沐浴更衣完，都是坐在案前看一陣書，才會(huì)歇息。
    她想謝恩，也有幾分贖罪的意思。
    皇上三番兩次地寬恕她，沒有當(dāng)場(chǎng)要她的命，她已經(jīng)知足了。
    她很有自知之明。
    姜漓雙手捧著大氅，緊張地等他的回應(yīng)，片刻，手上一輕，柔滑的綢緞從她的手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脫離了去。
    姜漓還未來得及退開，跟前的光線突地被擋出了一片陰影。
    那股淡淡的檀香味，今夜第二回竄入鼻。
    姜漓屏住一口氣，不敢呼吸，接著，腿下又是一陣發(fā)涼。
    周恒撩起了她的襦裙。
    “陛下......”姜漓臉色霎時(shí)如火燒。
    周恒擒住了她的胳膊，“別動(dòng)。”
    白皙筆直的雙腿露在燈火底下，說不出的誘|惑撩|人，周恒松了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指著床榻的位置，“上那坐好。”
    姜漓坐了過去。
    在周恒再次掀開她的褥裙時(shí)，姜漓的反應(yīng)沒了剛才強(qiáng)烈。
    心頭雖然跳的更慌。
    “忍著。”
    周恒話音一落，手里的小刀，穩(wěn)穩(wěn)地從她膝蓋的血口子剜出了一片陶瓷碎渣。
    姜漓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周恒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陣，才起身將刀子擱在幾上，“自己涂藥。”
    姜漓謝了恩。
    就寢后姜漓一如往常，坐在床前的腳踏上，默默地守著。
    皇上為何替她療傷，姜漓想了，但沒想明白。
    或許還是同她一手熏香的本事有關(guān)。
    膝蓋上的傷，真沒什么關(guān)系。
    流離失所的那一年，她受的傷比這嚴(yán)重許多。
    被孩童追打過。
    被狗撕咬過。
    曾從山坡上滾下來，一身是血。
    醒來后自己爬起來，沒有哭也覺得害怕，夜里躺在谷草堆里，瞧著沉靜的夜空時(shí)，才抱著膝蓋嚎嚎地哭了出來。
    她不是怕疼。
    她只是想爹娘了。
    那陣子，她很怕一個(gè)人坐在黑夜底下，回回都盼著天天有繁星出來。
    到久財(cái)崖的前幾日，總是落雨。
    清師傅抱著被褥，突然推開門，睡在了她身后的地上，“我睡在這，你坐得踏實(shí)些。”
    姜漓眨了眨眼睛。
    身后，周恒床前的幕簾一夜沒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