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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下午聶丹又來拜,一連數(shù)日,政事堂內前來吊唁的官員絡繹不絕,來吊唁孫輿未必是正事,只是一來,全都沖著游淼去了。游淼心事重重,外有二帝之事壓著,也不知道李延辦成了沒有。內又有趙超要偽造遺囑,實在令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偏生訪客又一群一群地來,都是探聽游淼口風的。
  如今正是個暗流涌動之局,誰也不知道下一步,天啟會歸向何方。然而不管是太子還是趙超當權,政事堂的地位都至關重要。官員們也說不準太子會不會繼續(xù)重用游淼——畢竟當年京中之事也有耳聞,六部里有不少人被救出來的,曾經的太|子|黨們也與游淼關系甚好。難保太子歸來,游淼不會獲得重用。
  游淼心里本來就不少事,然而絡繹不絕地有訪客上門來,只得強顏歡笑,客氣接待。孫輿也算高壽,做了場白喜,吊唁的奠儀都是五兩,十兩的,翰林院的學生們聯(lián)名送了挽聯(lián)“高風亮節(jié)”,又封了二十兩白銀,游淼只收了二兩,剩下的都退了回去,不敢收窮學生的錢。
  余下諸官,游淼都按身家打量,有豪富的士族便全盤收下,清官也不便多收。第一天算下來,林林總總,竟是有上千兩。游淼與唐博商量,使這些銀錢將政事堂略作修繕,余錢盡數(shù)入庫,以資助窮困學生。
  明年科舉就要重開了,預備下一筆政事堂的資金來培養(yǎng)國家棟梁,這樣也好,想必正順了孫輿遺愿。這夜唐博守夜,游淼實在操心過度,回到屋內倒頭就睡,再顧不得別的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有人搖他,游淼倏然就火了。
  “還讓不讓人睡了!”游淼怒道。
  搖他的人卻是唐博,整個房內站了近十人,游淼定了定神,仍是夜中,搭好靈棚后不是都回去了么?怎么這半夜三更的都回來了?
  游淼回過神,問:“怎么?”
  沒有人說話,房內鴉雀無聲,全部人都看著游淼。
  唐博沉聲道:“北方回來的那兩位,途經清縣時駕崩了。”
  游淼剎那不知該說什么好。
  唐博道:“聶將軍已進宮去了,你最好跟著去看看,別出大事。”
  游淼心念電轉,抓起衣服胡亂套上便朝外跑,唐博短短兩句話,彼此都明白了一切——唐博與游淼所猜想的一致:趙超竟是下了狠手,殺了太子與太上皇!
  這夜游淼一出去,便驚疑發(fā)現(xiàn),整個茂城內的守備森嚴了許多,仿佛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什么人?!”御林軍把守宮門,攔下了游淼的馬車。
  “我。”游淼道。
  “宮中不能通行!”御林軍守衛(wèi)見是游淼,口氣松動了些,躬身道,“游大人,恕小的不能放行。”
  游淼道:“陛下吩咐的么?”
  “唐將軍吩咐的。”守衛(wèi)道。
  游淼:“什么時候開始戒嚴的?”
  守衛(wèi)想了想,知道游淼與唐暉交好,只得老實道:“前日便開始了,昨日游大人您沒上朝,是以不知。”
  游淼心里一算,也就是李延歸來的那天起,應當就開始戒嚴了。二帝駕崩之事,與趙超一定脫不開關系。
  游淼又道:“那聶將軍怎么進去的?”
  守衛(wèi)不敢做聲,游淼道:“既然攔不住,就把我也放進去,我自會朝唐暉分說,不讓你們擔干系。”
  守衛(wèi)又有點為難,游淼道:“要么你趁現(xiàn)在去請示唐暉一聲,若耽誤了事,就得你倆擔干系了。”
  守衛(wèi)無計,只得放行。
  游淼心思七上八下,車過后宮時他忽然道:“停下。”
  馬車停了。
  游淼疲憊地倚在車里,這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見了趙超的面該對他說什么。然而這消息來得太快太突然太震撼,以至他醒來時腦子里一片混亂。上車,進宮,思海中一片空白。直至現(xiàn)在,他還沒想好要與趙超說的話。
  質問他?憤怒?這些聶丹已經做了。
  太子與老皇帝已經死了,這件事早朝時,必然將引起全國震動。自己面對趙超時,能說什么?事情已經發(fā)生了,趙超搶先一步,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甚至瞞過了他游淼。
  游淼想到這里,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自己接下來有什么選擇?第一個,也是趙超最希望看到的,游淼能明白一些事,不再提二帝之死,當成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繼續(xù)輔佐趙超;第二個:質問趙超,并表述自己的憤怒。與他分道揚鑣;第三個:糾集群臣,直接說出真相……
  若采取第三種行動,勢必將徹底激怒趙超,而自己沒有證據(jù),能說什么?料想聶丹也是如此。聶丹在聽到死訊的時候,必然就會猜到一切內情。所有人都能明白,這事必然是趙超下了手腳。然而起初誰也不會朝這個方向想,畢竟大家都覺得,趙超還不至于這么喪心病狂,縱是想下手,也要顧及全國的讀書人,以及江南的士族意向。
  “弒父”“弒兄”這種罪名必然是被子孫后人所唾罵,后人提及時,絕不會放過趙超。
  但他偏偏就這么做了……游淼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絲危險,趙超膽敢這么做,必然也是有所準備的。這種時候,聶丹已經進宮了,人也死了,說什么都不能令太子死而復生。所以,激怒趙超的一切舉動,都純屬多余。
  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該在這個時候沖動。唐博會在四更時叫他游淼起床,或許就是吃準了他會進宮來。想到這里,游淼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局勢一復雜,自己險些便踩進了陷阱。
  “打道回府。”游淼吩咐下去道。
  馬車又繞了個彎回去,游淼心力交瘁,不知道情況到底如何,李治烽也沒有家書回來……天已亮了,東方露出魚肚白。
  “等等。”游淼又道,“在側殿前先停著,反正也快上早朝了。”
  車夫便停了車,游淼腦袋嗡嗡地響,入了茶房喝茶,等候上朝。未至五更,朝中官員都陸續(xù)來了,可見昨夜所有人都沒睡好。各個過了一巡茶,各家有各家的茶,有的喝瓜片,有的喝銀針,有的喝雀舌,有的喝碧螺春,而平奚、謝徽等數(shù)人,喝的卻是游淼家中產的江波烏龍美人吻。
  游淼朝謝徽點點頭,官員們都沉默不語,心思各異。
  謝徽憂心忡忡道:“游大人來得早。”
  游淼嘆了口氣道:“喝不慣廳里的茶,謝大人……”
  謝徽會意,馬上將茶葉勻了些給游淼,游淼喝了口,眼睛熬夜熬得發(fā)紅。平奚忽然道:“今天怎來得這么早?”
  游淼淡淡道:“各位大人不也是一樣么?”
  一語出,無人接話。
  游淼道:“昨夜政事堂收到消息,我連夜進來,但半路改了主意,打算先在此處等候各位大人,待會兒再一起上早朝去。”
  諸文官神色各異,游淼心內細忖,知道他們心里有憤怒的,有無奈的,也有悲傷憂愁的,更有不少,當初說了不少話,如今恐怕趙超事后報復,全家遭災。
  刑部尚書道:“游大人,刑部四更時接到綠水營處的消息,聶將軍被押了進去。”
  游淼心中猛地咯噔一響,綠水營是天牢!聶丹就這么被趙超收押了?!糟了,還好昨天晚上沒去觸趙超的霉頭。
  諸人議論紛紛,有不知二帝駕崩消息的,便朝旁人詢問聶將軍犯了什么事,卻無人敢應答。游淼尋思片刻后道:“這么說,各位大人早朝時請勿沖動,一切待得虎威將軍歸朝后再說。畢竟咱們都不知內里詳情,也不好朝陛下詢問。”
  “是這么說。”謝徽慢條斯理道,“聶將軍那處,還勞煩游大人多轉圜了。”
  游淼點頭,抬眼看了眾人,知此處官員都有兔死狐悲之感,不免又嘆了口氣。就在這時,殿上金鑼響,也比平日提前了一刻鐘,百官便紛紛出去,上殿入朝。
  早朝中趙超第一件事便是公布了二帝的死訊。
  “本以為不日間便能卸下肩上的擔子……”趙超雙眼通紅,悲切不勝,沉聲道,“如今驟聞噩耗,朕不知如何是好……”
  李延也是悲從中來,低聲道:“陛下節(jié)哀,保重龍體。”
  群臣臉上表情十分復雜,都在觀察趙超,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殿上肅靜,百官眼睛通紅,林正韜出列道:“陛下,未知太上皇與新帝為何得病……此事實在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
  趙超嘆道:“父皇早在北方之時,便遭韃靼折磨,落下一身病,皇兄身體本已抱恙,據(jù)信使稟告,出祁山過清河時,皇兄回到故土,喜不自勝,勉強出游,徘徊溪畔,被毒蛇所嚙。虎威將軍趕至施救,奈何蛇毒猛烈,回天乏術……當夜皇兄便西去。父皇抱病多年,知皇兄死訊時,夜半咳血而亡。”
  群臣聳動,林正韜又問:“陛下,派去跟著的人,如何能讓人自行出游?當時是誰跟著?中的什么蛇毒,又是在何處中毒?”
  游淼有點意外,林正韜素來與他不和,但每次朝上發(fā)言,都并未抱有私心。如今竟敢當廷詢問趙超,說出了百官不敢說的話,這御史確有錚錚鐵骨。
  “目前尚不清楚。”趙超答道,“唯有待刑部侍郎謝權歸來,再行詢問。”
  趙超嘆了口氣,說:“今日早朝便到這里罷……”
  孰料這個時候,游淼卻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
  趙超神情一動,游淼眉毛一揚,問道:“臣有一事不明白。”
  游淼這一問,令朝上眾人與趙超同時心里打了個突。游淼卻是想得清清楚楚,今日不站出來表態(tài),自己勢必將無顏再去面對聶丹。誰當皇帝是一回事,謀殺父兄,毒死太子又是另一回事。游淼可以容忍趙超逼太子禪位,畢竟那是自保之策,游淼也將希望寄托于趙超身上,期待他能收復中原。
  然而弒父殺兄一道,令游淼無法接受,他甚至不停地說服自己,趙超不會是這樣的人,他也抱著這最后的希望,期待在早朝上求證,趙超向他證明,自己不是這樣的人。
  “李翰林肩負出使之責。”游淼朝李延道,“為何簽訂文書后,不親自前往大安,迎回北方二帝,而是留在祁山北部大軍中,讓虎威將軍與謝權前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合常理。”
  李延臉色一變,卻在頃刻間恢復鎮(zhèn)定:“這是陛下權衡后的決定,李治烽乃是犬戎出身,有他前去與韃靼交涉,能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謝權更是精于談判,游大人,你還有什么問題?”
  游淼冷冷道:“既然迎回二帝,你為何要親自回宮報信?不在前線護送二帝歸來?”
  這話一出,朝中所有人都敏感地察覺到了什么。
  趙超卻接過話,替李延答道:“是朕召他回來的。”
  游淼問:“為何召他回來?”
  趙超:“朕有事與他相商。”
  游淼:“何事相商?”
  剎那早朝上劍拔弩張,游淼這話幾乎要頂?shù)节w超臉上去了,趙超強忍著怒氣,不住發(fā)抖,顫聲道:“游淼,你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游淼淡淡道:“臣只是不明白,李翰林為何會連夜回來而已。陛下恕罪。”
  早朝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幾乎所有官員都屏著呼吸,誰也料不到游淼竟會在這種時候,直接朝趙超發(fā)難。若說二帝之死對誰最有利,無疑就是對他游淼,若是說誰最不會去質問趙超,自然也是他游淼。
  但游淼就偏偏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將了趙超一軍,同時也震懾了文武百官,一身血性之氣無畏無懼。
  游淼一躬身,心里已有判斷,定是趙超下的手無疑,將李延提前召回,一是為了把他召回來讓他脫身,以免事發(fā)后不得不朝他問責,甚至斬殺以平民憤;二,李延必然在謀殺二帝一事中,充當了主謀角色,不在得手時第一時間朝趙超回報,趙超簡直寢食難安。
  而游淼在清晨恢復了鎮(zhèn)定后,瞬間就抓到了細節(jié)蹊蹺,當廷問得趙超無法做聲。
  百官無人開口,一時間都看著皇位上的趙超。

  趙超靜了許久,終于道:“朕是想安排李翰林,籌備退位事宜,讓新君接手。商量待得皇兄回來,再如何功成身退。”
  游淼本已不愿,也不能再問下去,聞言便點了點頭,沉聲道:“陛下肩上的責任,只怕是交付不掉了。”說畢又嘆了口氣。
  游淼終于還是選擇了退讓,至少不要在廷上逼得趙超太過。然而林正韜卻不放過他,又問:“陛下,臣也有一事不明。若是商議退位之事,當尋政事堂與禮部,縱是要擬詔書,翰林院也非是李大學士做主,何必要讓李翰林提前回來?”
  這一句登時刺痛了趙超,趙超冷冷道:“李延最知朕的心意,何如?!”
  林正韜又道:“那么,又不知昨夜天下兵馬大元帥,護國大將軍聶丹,究竟犯了何罪,被投入綠水營天牢?”
  趙超剎那色變,游淼暗道糟糕,這話就連他也不敢問,然而林正韜居然就這么問出來了!
  所有人都在朝林正韜使眼色,林正韜卻絲毫不懼,冷冷道:“國有國法,軍有軍規(guī),聶帥無過有功,一國大將,說關就關,未下詔,未列罪,四品以上官員,若獲御賜之罪,也需朝群臣公布,陛下要如何朝天下人解釋?”
  這么一來,局勢再次僵住。
  趙超顯是怒不可遏,冷冷道:“聶丹妄圖行刺朕!不將他投入天牢,今天你們就見不到朕了!”
  石破天驚的一語,游淼險些要暈了,今日早朝上,事態(tài)幾乎是朝著自己無法控制的方向發(fā)展,趙超一說出這句話,無疑是將聶丹打成了逆賊。若要坐實此罪,不僅對聶丹,還是對天啟全國,事態(tài)都不堪設想。
  “陛下。”謝徽終于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
  “陛下請息怒。”刑部尚書林洛陽也上前一步道,“聶將軍為國為民,從未以權謀私,可見其忠心耿耿。他毫無行刺的動機,只怕是一場誤會。臣以為,陛下不如將聶將軍召進朝中,當著臣子們的面問個清楚,既說聶帥動手謀害,也應拿出理由來,才好安天下人的心。”
  趙超氣得直發(fā)抖,他自登基以來,第一次碰上這種局面。
  “假以時日,朕自然會給你們一個交代。”趙超道,“今日到此為止,退朝!”
  趙超起身,走了。
  殿內死寂一般的沉默。
  游淼下朝來,只覺一片混亂。
  眾臣都看著游淼,游淼勉強笑笑,點頭。
  謝徽認真道:“眼下之計,該如何是好。還想問問游大人的意思。”
  游淼看著周圍的文官們,一時間竟是覺得有點荒唐,曾經他們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上,可碰上這件事,卻是所有人都站到了一起。
  平奚開口道:“首先要保住聶將軍的性命,否則天啟……危矣……”
  “各位大人是否想過。”林洛陽道,“此事會不會是韃靼人的反間計?”
  “也有可能。”謝徽點頭道。
  其余官員沉默,游淼嘆了口氣道:“陛下不會殺聶將軍,此事我可擔保。”
  “若真要殺。”林正韜嘆道,“說不得身家性命,一齊押上去保他罷了。”
  正說話時,李延臉色鐵青,從角門中出來,匆匆經過午門,看也不看聚在一處的群臣,徑自朝宮門外去。游淼心里實在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次他是與李延徹底翻臉了。他沒有料到李延會朝趙超出了這么一條毒計,也沒想到趙超竟會相信李延。
  一切或許也就像趙超所說那樣,他只是想把自己摘出來,而李延,卻又正好當了這個替死鬼。
  游淼道:“各位大人,請先回去罷,此事不可再提。問清楚了又能怎么樣?”
  這話終于說了出口,問清楚了又能怎么樣?難道治趙超的罪?太子與太上皇已經死了,就算將趙超收押論罪,也再找不到人來替他。自今日早朝起,籠罩在諸人頭頂?shù)臑踉婆c絕望,正是緣此而生。什么事情不怕正義渺茫,而是在伸張了正義之后,一切都付諸東流。
  世間有太多的無奈,眾官員只得嘆息,各自離宮。
  游淼在回政事堂的路上,想到平奚與林洛陽等人,看李延的目光,忽然又想起了出使前,他們幾個聚會時,謝權說的話。平奚等人是不清楚內情的,也不知道游淼要采取什么樣的行動。
  游淼便馬上吩咐,將車趕去兵部。
  到得兵部時,平奚與林洛陽、秦少男三人,正在后堂內,游淼不讓通報,直接便進去了。三人一見游淼,臉上便微有尷尬。
  游淼也不啰嗦,直接就解釋道:“當初我說我有辦法,并非指弒君之事,而是想讓太子禪讓。但沒想到是這么一個結果。”
  “你昨夜沒入宮?”平奚問,“聽說聶將軍與陛下打起來了。”
  游淼至此才知事態(tài)嚴重,搖頭道:“沒有。”
  秦少男嘆道:“是李延與謝權的安排,那天說完之后,我才覺蹊蹺。”
  秦少男一說,游淼登時也覺蹊蹺,這么說來,謝權已經是李延的人了?這件事里,只怕謝權也無法置身事外,那么李治烽呢?他是否知道?游淼暗暗后怕起來,萬一連李治烽也聽趙超的話,便所有人都被卷進去了。
  平奚看游淼臉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安慰道:“你別多想了,一切等李治烽回來再說。”
  游淼只得點頭,長吁一聲,讓眾人靜觀其變,回了政事堂。
  當夜,游淼朝政事堂分說了此事,諸給事中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只有唐博略覺蹊蹺,但也沒有詢問。數(shù)夜里眾弟子給孫輿輪流守孝,過完頭七后便要送棺出殯,以免與國喪撞上。
  游淼守靈之時,一直等著趙超給他的一個解釋。他假設了許多個可能,但無論哪個可能,他都無法接受趙超的欺騙與背叛。料想聶丹比他自己更怒。第二天起來時,喬蓉找到政事堂內,兩眼通紅,什么也沒說,游淼一眼看去便知道了。
  游淼:“他性命不會有礙。”
  喬蓉:“我知道,他親口說的,前天夜里,他說進了宮,多半就不會再回來了,他還說他是自愿進去的,只要他被治了罪,百官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猜他多半一時三刻,也不愿出來,你不必為他求情。”
  游淼十分愧疚,喬蓉又道:“姐知道你們都不容易,但你幫我打聽打聽,看看能遞點東西進去不,給他捎點吃的、穿的,再帶點鋪蓋過去。”
  游淼道:“你回去準備,我想想辦法。”
  游淼知道趙超不會殺聶丹,但也不打算在這么敏感的時期去見他,畢竟早朝之后,所有人都成了趙超心里的箭靶子,或許自己也引起了趙超的猜疑。他一去找聶丹,趙超馬上就會知道,更會猜他們說了些什么。
  喬蓉見游淼臉色不太好,便問了些話,游淼倒是不怕喬蓉,畢竟彼此在一起多年,喬蓉不可能出賣他,便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喬蓉聽得無奈唏噓。
  “我是女人,家國大事,是不懂的……”喬蓉無奈道。
  游淼笑笑,說:“有的時候,女人比男人更深明大義。當年我也欽佩李延的媳婦,只沒想到,如今與李延落得個這般境地。”
  喬蓉又道:“你結義兄長一直很器重你,找他把話說開,他是個豁達英雄,不會與你計較,安心罷。”
  游淼苦笑點頭,兩人到了御林軍大營。
  天牢由御林軍親自把守,而御林軍的統(tǒng)領正是唐暉。游淼先是找到唐暉,唐暉也沒說什么,將腰牌給了游淼。畢竟以兩人的交情,不需要再說連累一類的話。
  游淼帶著喬蓉進了大牢,內里陰暗潮濕,耗子跑來跑去,有一股酸臭味。沿路走去,不少牢房里都空著,這里是揚州司從前關押犯人的地方,后被改成了新的天牢。然而趙超當政后,雖說并非升平治世,用典也未曾過苛,是以天牢幾乎沒有什么犯人。大部分的死囚都被關在了刑部的大牢里。
  游淼走過獄底長廊,忽見一大漢披頭散發(fā),蓬頭垢面,坐在角落里抓虱子,嚇了一跳,天牢里居然還有人?
  “游大人?”那人也頗意外,笑道,“怎么朝這里來了?”
  游淼認出那人竟然是涂日升,暗道自己居然把他給忘了,年前批了次秋后問斬,又順延了一次,料想便將涂日升關著。走廊盡頭,聶丹卻道:“你回去,我不會與你說話。”
  “聶大人。”喬蓉道。
  “喬姑娘?”聶丹難以置信道:“你怎么來了?”
  喬蓉到鐵柵旁,將準備好的衣物遞進去,游淼拿出獄卒給的鑰匙,打開牢房門,讓喬蓉進去,喬蓉擺開吃食,淡淡一笑道:“我來陪聶大人喝酒。”
  “哈哈哈。”聶丹反而笑了起來,莞爾道,“來,喝。”
  游淼倚在柵欄一旁,聶丹打量游淼一眼,說:“你也來喝罷,四弟,只談風月,不談國事,今天大哥,依舊還是你的大哥。”
  游淼道:“我喝不下,你倆喝罷。”
  說畢游淼到走廊前端去找涂日升說話。涂日升笑道:“那邊那位就是戰(zhàn)神聶將軍?”
  “是啊。”游淼笑道,“聞名不如見面?”
  涂日升笑笑道:“確實如此。”
  游淼道:“近來過得如何?”
  涂日升遺憾道:“十足無聊,只盼有個人說說話。游大人,你沒兌現(xiàn)承諾。”
  游淼樂道:“我怎么沒兌現(xiàn)承諾,當初我只說能保住你性命,可沒說別的。”
  涂日升噯了口氣,轉了話頭,問道:“被關了一年,你說我還有機會出去么?”
  游淼道:“等罷,等個天下大赦,說不定有機會。”
  “我看難。”涂日升道,“外面怎么樣了?”
  游淼道:“大家都有田地種,有飯吃了。”
  涂日升:“你可不許騙我。”
  游淼:“我巴巴地特地跑一次天牢來騙你?”
  涂日升一想莞爾,答道:“也是,都說當今陛下是圣明天子,連我都不殺,可見是體恤民意的。”
  游淼嘆了口氣,想到趙超種種,沒有接話。不片刻喬蓉過來,朝游淼道:“你大哥讓你過去喝杯酒。”
  游淼以眼神詢問,喬蓉微微頷首,示意他安心,游淼便起身過去,聶丹便給游淼斟了酒。
  “你姐都說了。”聶丹道,“喝一杯罷,四弟。”
  游淼便道:“大哥,你不可使倔,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聶丹苦笑,兩人一飲而盡,聶丹擺手,半晌說不出話來,那酒甚烈,游淼喝完之后喉中火辣辣的。
  “來日若胡人南侵。”游淼喃喃道,“大哥你終究還是得出兵打仗,不能坐視不理。”
  聶丹不語沉吟,嘆了聲。
  “我本想余生就在此渡過。”聶丹低沉,有力的雄厚聲音在牢中回蕩,“可如今大哥又覺得不甘心。你說,四弟,大哥當初來找你,與你結義,你怪不怪大哥害了你,害了二弟與三弟?”
  游淼一怔,半晌不得言語,鼻子一酸,哽咽道:“怎么會?從未怪過你。”
  聶丹嘆道:“事到如今,已脫出你我控制,你不必再自責了。縱是一生料敵如神,步步為營的孫參知,也有不能掌控之時,人力終有窮之時。三弟登基之日,你給他的一封信,寫得很好。上畏蒼天,下懼萬民。不僅身披黃袍,身為九五之尊的他是如此,你我身為人臣,亦應如此。”
  游淼默默點頭,知道聶丹也是在勸他。既然走到這般地步,聶丹與趙超自然是恩斷義絕,誰也不會與一個殺兄弒父的人結義,不管是天子還是乞丐,這與他的地位無關。
  在那一刻,游淼也生出了心灰意冷之意。
  “大哥保重。”游淼道,“我回去了,改日再來看你。”
  “不可再來看我。”聶丹極低聲道,“也不可糾結眾臣為我求情,假以時日,他必定會發(fā)動朝中清洗,這些事,這些人,他都分毫不差記在心里。你若想保住自己,保住二弟,便聽大哥一句,示弱,歸鄉(xiāng)。”
  “韜光養(yǎng)晦。”聶丹道,“明哲保身,此時的時局已不是你能左右的了。切記。”
  游淼心中一動,神情復雜難言,看著聶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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