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江南,柳絮飛揚。
李治烽離開后的第十天,趙超終于在朝中公布了接回二帝的談判計劃,整個過程由禮部與翰林院制定,禮部派出謝權,隨翰林院大學士李延同行,前往北方,將在李治烽的協調下,通過匈奴、氐二族,與韃靼方會談。
與此同時,韃靼的王位內斗也告一段落,胡日查汗駕崩,出身五胡的寶音王后垂簾聽政,拿圖小王子即位。
這對漢人來說,表面上是個好消息,實則未然。賀沫帖兒仍然手握重兵,只是換防駐守中原以東地域。整個中原被劃分為東、西兩塊,東邊歸韃靼,西邊歸匈奴。而朝粱西平原深入,又成為氐、羯、羌割據的地盤。
接下來最重要的是,試探韃靼對天啟的態度。
是和是戰,都在一念之間。謝徽、唐伩等人認為,寶音王后若答應了這次和談,那么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至少有十年,整個天下就會呈現出三家分治的局面。韃靼占領東北、中原以北,而匈奴等四胡,以及被天啟重創的鮮卑,則割據中原以西及西北地區。
天啟漢人退守虎咆河以南的南方半壁江山,成為南朝。
局面一旦形成,接下來就是南朝勵精圖治的時間,三五年內,不宜再貿然用兵,而是圖謀韜光養晦,以江南一地尋求發展,養足兵馬后,再朝北方開戰。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必然成型的局面,朝中諸人都十分贊同謝徽的這個推論。而游淼敏銳地發現了一件事——所有人的討論,幾乎都沒有太注意到趙超了。畢竟這些都是太子歸來以后,太子的職責。
趙超冷眼看著眾人議論紛紛,忽然冒出來一句:“游淼,你覺得呢?”
游淼也有點走神,在想太子禪位以后,即將引發的一連串變動,冷不防被趙超這么一問,回過神來。
“臣覺得此言有理。”游淼道。
眾人紛紛點頭,游淼又道:“今歲江南收糧四十萬石,累數年之積,將可養活二十萬兵馬,連著三年征戰,如今庫空人疲,確實到了休整的時候了。新法推行一切順利,卻因為去年、前年是非常時期,所以江南各地不得不接受。”
“但新法本身也有不少弊端,需要足夠的時間來緩和、消化。”游淼又道,“練兵更是時日長久,所以我同意謝大人與唐大人的意見,未來三年內,不宜再輕易宣戰了。”
趙超沒有什么反應,只是點了點頭。
“那么便照諸卿的意見罷。”趙超道。
說完這話后,朝中短暫地冷場了一會兒。
趙超又道:“誰還有本?有本奏來。”
朝中大臣都在想太子歸來的事,一時間無人啟奏。
趙超便道:“朕也累了,無本退朝罷。”
大臣們紛紛躬身,趙超起身走了。
這一次早朝,退得竟是有點蕭瑟凄涼之意,百官都料想不到,連日來吵吵鬧鬧,說三道四,要迎回北方二帝的事,趙超卻是早就下了決定。
游淼下朝來,終于有宮人傳喚,趙超要見他。這是自上次與聶丹大吵一架后,君臣二人的再度私下見面。原本游淼幾乎每天都是隨傳隨到,每日早朝后,趙超都有事情找他商量。但最近漸漸地,總感覺趙超躲著他。
游淼為這事稍忐忑了幾天,但想到曾經孫輿提到過,官場里的那一套。人一旦身居高位,就不得不直面那些從前未曾遇過的帝王心術,權臣制衡等事。當年李延之父,李相國與孫輿的爭斗也是如此。老皇帝偶爾會將其中一人暫且晾著,并非就說此人失寵了,又或是開罪了君王。這么做,一來兼顧眾臣意向,二來以免臣子自恃,也是尋常事,游淼想到這里,便不再多心。
然而今日一見,游淼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什么——趙超老了。
那種感覺確實是老,早場上見面時相距甚遠,未看仔細,來到御書房里,卻發現趙超的鬢前約略帶著不少白發,面容疲勞憔悴。
上一次趙超給他的這種感覺,是一別數年后,游淼回京赴考時兩人的再一次見面。那時的趙超從少年變成了一個老成的青年。而如今,趙超已有未老先衰的情況。
游淼看得心里有點難受,先前所想的,一時間竟說不出口。
“陛下睡得不好么?”游淼問。
趙超反問道:“你說呢。”
游淼道:“休息不好的話,讓御醫開點安神養心的藥吃。”
趙超點了點頭,游淼知道最近送到趙超面前的折子本來就不多,大部分政務都在政事堂里,自己幫他處理掉了。還有什么能令他勞心費神?自然就只有那件事了。
趙超說:“你是不是怪我沒讓你去出使,派了李延和謝權去?”
游淼心中一凜,忙道:“臣不敢。”
趙超打量游淼,游淼下意識地要低頭,卻想到自己這個時候決計不能心虛,不能躲避趙超的目光,遂道:“陛下派李延與謝權去,確實是最合適的。一來李延當年與太子交好;二來謝權能代表江南世家。”
“唔。”趙超點頭。
游淼卻仍有點擔憂,說:“就怕李延不行。”
趙超道:“他可以,你忘了,李延那小子也是個懂大局的。”
游淼默默點頭,趙超又道:“朕知道你在擔心,李延當年畢竟投靠過我皇兄,讓他去談判怕他又調了風向。但李延這人,想爬上來,依舊還是得倚靠朕。我皇兄那人不會重用他。”
游淼只得道:“是。”
趙超起身,在書桌前踱步,說:“當年我皇兄也一直防著他,應當是說防著李家父子倆,我皇兄那人,誰也不會相信。況且就算皇兄回來了,我這位子讓出去了,他要拉攏的只有江南世家,不會與李延念舊,李延討不到半點好處。”
游淼明白了,答道:“對。”
“不讓你去。”趙超又說,“是想把你摘出來,畢竟廢立一事,臣子還是少參與的好,你愿意為我去辦這事,三哥很承你的情。但你辦成了,這輩子就逃不脫一個奸佞的名聲了,來日咱倆死后,免不了還得被后人議論。大哥也會和你翻臉,所以能不讓你蹚渾水,就盡量不讓你去了。奸臣還是讓李延去當罷。”
游淼哭笑不得,知道趙超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只得點頭,心里又微有點感動。
但趙超還是不了解他游淼。
游淼一直都是認為對的就去做,或許在這方面也是受到聶丹的影響,那種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的決心與意志,成了一番事業,便是千秋萬代所頌揚的勇者。然而成王敗寇,一旦輸了,同樣的會身敗名裂,背負萬古罵名。
李延或許也有他的無奈罷。
當天趙超不再提談判之事,朝中眾臣或許還不知道,等到李延將二帝接回來之時,如今附議此事的人,又有多少要遭到趙超的報復了。
趙超說了些近來的奏折,卻有點心不在焉的,游淼看著趙超,忍不住笑了起來。趙超不悅道:“怎么?”
游淼心結解開,也不把話藏著了,索性笑道:“你說不擔心,其實心里還是在擔心,何必呢?”
趙超哭笑不得,只得把奏折扔到一旁,端詳游淼,點頭道:“是,多少有一點。”
游淼又道:“你派出李延之前,沒與我商量。所以擔心。”
趙超重重地嘆了口氣,說:“我不想什么都靠你,像是沒了你,我什么都辦不好似的。”
換了是別的人,或許會心驚揣測趙超的圣意,然而這句話聽在游淼耳中,游淼卻能明白趙超的心情。這話不僅僅指游淼,更多的是指游淼背后的孫輿……趙超自接過這個重擔之后,就像個晚輩一般,總在聽別人的意見做事。當上皇帝,卻顧忌仍多,須臾不得舒心。
孫輿與聶丹一文一武,就像兩名長輩一般制約著他,如今孫輿雖已病倒,政事堂的力量還在,而游淼就是這股力量的代言人。
“我倒是覺得。”游淼明白趙超之意后,安慰道,“有政事堂才是好事。畢竟皇帝不是圣人,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道理。就算有幕僚,也免不了偏信之險,更別說單靠陛下一人,就要挑起全天下的抉擇。”
“我知道。”趙超淡淡道,“正是如此。”
“過了這段時日就好了。”游淼又道,“其實民生等事,并不用動到整個國家的氣運,假以時日,等余事上了正軌,陛下將雜事交給政事堂,出了問題也方便問責。”
趙超緩緩點頭,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叩門聲。
“政事堂唐大人求見陛下。”
趙超莞爾道:“剛說就來了。”
游淼卻心中一咯噔,暗道不妙,唐博能有什么事在這個時候求見趙超?
唐博進來便拜倒,朝趙超道:“陛下,恕臣唐突,先生不好了。”
書房內,游淼與趙超二人同時大驚!
當天游淼午飯都顧不得吃,火速回了政事堂,果然是孫輿快不行了。自喂過早飯之后便不住哆嗦,政事堂內近日來只有游淼會在晚上睡前去看看孫輿。其余弟子請安問早大多能省就省,孫輿房中陰暗,老人躺在病榻上,又令人心里不舒服,是以都避著。
孫輿早上醒了過后便口角流涎,微微發抖,時而發出些意義不明的啊啊叫。老仆又回了家,新來的丫鬟伺候時覺得不對,去問過唐博意思,唐博過來看了,才馬上進宮告知。
趙超先是過來探過一次,孫輿情況時好時壞,還未到要去的地步。趙超也無計,只得先行回宮,讓游淼替自己陪著。少頃讓御醫過來看診,看完后御醫已回天乏術,讓游淼與唐博兩名弟子準備后事,說就在這幾天了。
孫輿只是躺著,既不死去,也沒有絲毫好轉,更沒有交代后事的征兆,一眾門生足足陪到日暮,孫輿卻一直撐著。只得讓其余人都暫且回去,畢竟唐博妻子快要臨盆生二胎,也在這幾天了。
入夜后,聶丹碰巧過來找游淼,得知孫輿已到彌留之際,便留下陪游淼守著。
“你先睡罷。”聶丹道,“有事大哥叫你。”
“我趴著睡會兒就行。”游淼道。
游淼也有點心力交瘁,趴在書桌上,聶丹便坐在一旁看書。尋常大戶人家到了這時候,妻、妾、嫡、庶必定是都在的,然而孫輿一生未曾婚娶,年輕時看上的一位名門閨秀又天妒紅顏病逝,是以孫輿守著承諾,終身不娶。導致到了將撒手人寰之時,身邊只有這么一個親傳弟子,與同樣孤家寡人的聶丹相伴,也不得不說晚景凄涼。
游淼忍不住想到自己,又想到李治烽,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他倆誰先死去。真奇怪,多年前離家上京的那一天,他是從來沒想過自己以后會成為什么人,做些什么事的。
年少時的一切都十分懵懂、迷蒙,未來沒有計劃,也沒有目標。后來跟李治烽在一起后,生活便仿佛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游淼直到現在,仍想著是不是推門走出去,自己便回到了六年前的京城。那個時候,紈绔哥兒們還未做官,清早時有馬車在外候著,接他去嘻哈打鬧……
六年前的聶丹,同樣是那么一副不畏權勢的模樣,在京城門前攔住了自己的車,要盤查李治烽……游淼趴著,從手臂里略略抬起腦袋,上下打量聶丹。他的思想在這個夜里被扯得老遠,想起從前,每一個人對聶丹的評價。
猶記當年,聶丹歸京述職時,李延便直截了當地說過:“他不一定就是趙超的人。”如今看來,聶丹果然不是。游淼看著聶丹的側臉,忽然想到,許多人都錯了——大家都自詡官場兇險,不能走錯一步,文官都瞧不起武官,總覺得武官沒有心思,不會做官。
如今看來,聶丹才是朝中最會做官的那個。在京之時,太子與老皇帝能放心地將軍隊交給他。而京城告破之時,是聶丹與孫輿二人撐起了風雨飄搖的半壁江山。而到了眼下,聶丹更是站穩了他的立場,絕不動搖。這些年里朝中文臣彈劾日多,卻無人敢動聶丹,聶丹也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以把柄。大是大非的面前,連權宜行事的機會都沒有。
“想什么?”聶丹老早就發現游淼在看他,忽然道。
游淼自然不敢說出心里所想,只笑呵呵道:“想你啥時候娶媳婦。”
“胡鬧。”聶丹英俊的臉上微紅,斥道,“如今你已是天啟中流砥柱,怎么還成日沒正形?”
別的事游淼不敢和聶丹亂開玩笑,唯獨說到這個,游淼是不怕他的,只是笑著要開口,有點想將喬蓉許他。然而說到底喬蓉是姐他是弟,雖然現在游喬兩家,已是游淼最大了。但事關喬蓉自己的意愿,游淼想想也不好擅自開口,只尋思先問過喬蓉再說。
聶丹仿佛猜到游淼幾分心意,也不說破,只淡淡道:“愚兄自己的事。不勞賢弟操心了。你先生在你身上寄予厚望,你操心大哥,不如操心操心你三哥。”
“操心三哥做什么,他有什么好……”游淼一句話未完,忽想到聶丹說的也是,歷代天家的太子,皇子都是十五六歲成婚,趙超也老大不小了,當年就連個皇子妃都沒有。如今登基為帝,更未大婚冊后。游淼別的事都敢說,然而勸趙超成婚的事卻不敢說。游淼雖吃不準趙超尚未成婚,是否因為他自己,但若貿貿然去提了,趙超肯定也會讓游淼成婚,還是別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天家的事。”游淼打了個太極,說,“做臣子總不能管得太寬,隨他喜歡罷。”
“你看。”聶丹似猜到游淼早有這一說,反駁道,“天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自古帝王若無嗣,誰來繼承帝位,引領蒼生?做臣子的,生平最怕就是帝王無嗣,怎能不管?”
游淼答道:“可按目前的形勢下去,他也不是帝王啊。”
聶丹想到這節,是以不吭聲了。游淼心思忐忑,雖知道要避開這件事,卻仍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
“大哥,你和先生當初議定此事時,先生的態度是什么?”
聶丹看了病榻上的孫輿一眼,孫輿又睡著了,聶丹握著他枯干的老手把脈,仍有脈搏。
“實話說。”聶丹嘆了口氣道,“大哥面對此事時,也甚迷茫。只因事關國家蒼生……”
游淼靜靜地聽著。
“……但有的事,總須得有人去做,人都是這樣,容易趨炎附勢,見利忘義,譬如說官員收受賄賂,那是沒有辦法,有的官員月俸都不足以養活自己,不收點克扣,難道全家一并跟著他喝西北風?”
游淼終于約略明白了些聶丹的原則了。
“許多事情表面上沒有提,大家私底下都認定了。但只要是錯的,就要想方設法地扳正它。不能說覺得這樣私底下說得通,懶得動,于是朝中文武都遂了他的意。當大家都在做錯事之時,大哥與你先生的力量雖微弱,但總要站出來,不能同流合污。”
“退一萬步說。”聶丹注視游淼的雙眼,“大哥也不想后世史書提及我朝之時,會說到,昔年胡人入主中原,二帝被擄,天啟蒙羞,然而上至天子,下至群臣,俱噤口不言,從不提及迎回二帝之事,漢人千年氣節,毀于一旦。”
游淼不敢吭聲,只覺聶丹的話就像一記記耳光,抽在自己的臉上。
“國可破,家可亡,氣節不能亡。”聶丹說,“自古胡虜無百年之運,雖頻頻入侵,最終卻無法徹底滅我中原士人,原因便是氣節所在,這些話,你們讀書人,想必比我們更清楚。”
游淼點了點頭,在那一刻,他的內心有了那么一瞬間的動搖,他不敢想在事情結束后,聶丹會如何震怒,說不定會與趙超徹底翻臉,分道揚鑣。
天漸漸亮了,孫輿仍然緩緩喘氣,一口氣吊著,活不轉,也死不去。
清早所有給事中都來晨課,逐一探望過孫輿,游淼十分憂心。朝唐博道:“預備后事罷,先生不知道還在等什么。”
唐博道:“興許在等北邊的消息。”
游淼聽到這話時只覺心都被揪了起來,也不知孫輿還能撐多久。當天早上,游淼牽頭掏錢,給事中們各自搭了銀錢,或一兩,或五錢地朝洗筆的瓷碗里扔了些碎銀。大家都是表個心意,知道游淼有錢,定會給孫輿風風光光地厚葬。
唐博卻朝游淼道:“從前聽先生說過,但凡老了之后,是不贊成厚葬的。若給他厚葬了,只怕他節儉的名聲,傳出去便沒了,這樣泉下有知,也對不起他。”
游淼一聽便頭疼了,確實從前孫輿教他念書時,也說過節衣縮食給父母厚葬,華而不實的一套是狗屁。人死萬事休,不如留著錢財給兒女過好日子。
“是這么說。”游淼道,“先生一生反對奢華浪費。但那是指子女窮困窘迫,沒錢生活,你看咱們這些人,哪一個像窮得日子過不下去要賣身葬父的?”
眾給事中俱紛紛點頭說是。游淼又道:“要么我還是聽大家的,反正政事堂內一直以來也都是看大家意思,先生的后事,你們說了算罷,看是贊成厚葬的多,還是贊成不鋪張的多。哪方說得多,便按哪方的意思辦,到了陛下面前,我自去分說就是。”
唐博考慮了一下,還是不敢貿貿然行險,
“便按你說的辦罷。”唐博道,“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也拿不定主意……”
游淼又解釋道:“先生生前節儉,這是他自己執意的,他過得心安理得,咱們做弟子的也是這么說,不好去左右他什么。但哪天老了,若不給他厚葬,不僅陛下那里說不過去,弟子們心里也不自在。橫豎人一去,多的少的都不知道了,我看先生生平也是個無所謂別人怎么議論他的,你道是為了先生,我還是覺得為了咱們活著的人,買個心安罷了。”
唐博哭笑不得,心里想的那點事全被游淼抖了出來,眾給事中也甚尷尬,大家又想得個孝順的名聲,又怕被御史參上一本,說政事堂鋪張浪費,才讓游淼去頂缸,反正沒人敢參游淼。游淼也心知如此,反正該說的全說開了,光腳不怕穿鞋的,這下眾人也都安了心。
這邊正說著孫輿的后事,門外卻有大理寺的官吏前來,進門便道:“孫先生病情如何了?前線有十萬火急的事,陛下正等政事堂派人去。”
游淼與唐博停了交談,一齊望向那官員,游淼道:“先生早上用過飯便睡著,什么事?你說罷。”
“前線發來文書,談判結束,李翰林回來了,謝長史與虎威將軍正護送陛下與太上皇歸朝!”
那官員的話無異于朝政事堂內扔了一枚炮仗,所有人都驚了。
聶丹從走廊里過來,聽到這話道:“已經接到人了?”
官員答道:“正在返程的路上,虎威將軍在祁山稍作休整,預計五日后能抵揚州!陛下正在傳各部官員,迎接二帝歸來……李翰林已先一步回來了。”
游淼的心里通通地跳,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聶丹道:“我這就入宮去,子謙,你去不?”
游淼回過神道:“我先等等,這里還有事務要安排,這樣,唐博你跟著聶將軍去上朝……”
唐博頷首會意,聶丹知道游淼要給孫輿安排后事,便點頭離開。給事中們心思各異地去晨課。游淼心中五味雜陳,回入后院去。
孫輿閉著眼,也不知是活著是死了。
游淼上前到榻畔,低聲道:“先生,前線來了消息,已迎回二帝了。”
孫輿緩緩喘氣,哆嗦著睜開雙眼,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著游淼的手,轉頭望向他。游淼這下什么都明白了,孫輿一口氣撐著,只為了等前線的消息,如今聽見二帝歸朝,終于能放下了。
游淼忙朝外面喊道:“把給事中們都叫來!先生要吩咐后事!”
孫輿仍是說不出話來,聽到消息后頗有回光返照之景,大門一開,給事中們蜂擁進來,滿滿地站了一地人。游淼帶頭跪下,給事中們跪了一地,俱恭敬俯身。
孫輿臨到最后時限,臉色卻好看了不少,神情鎮定自若,手指輕輕叩了叩床邊,游淼抬頭,將桌上紙筆取來,交到孫輿手里。孫輿抖抖索索,竭盡全力,在紙上寫了一行字。
“先生可還有話朝弟子們說?”游淼又道。
孫輿現出笑容,將筆交給游淼,握著他的手指。喉頭輕輕一響,閉上雙眼,駕鶴西去。享年七十三歲
政事堂內哭得呼天搶地,游淼捧著宣紙,淚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打濕了孫輿的遺囑。
多年前他便早有準備,見過無數次死亡與悲歡離合的游淼,有時甚至怕孫輿離世時,自己承擔不了。但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沒有想象中的震驚,也沒有想象中的痛不欲生,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就像在誰都沒有料到的地方,所有事情正在輕輕地,有條不紊地發生著,孫輿將所有重任逐一交卸,早在他重建政事堂的那一天便已有打算。
孫輿孑然一身,如今走得瀟瀟灑灑,末了只留下一句詩。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游淼不知為何悲從中來,哭得幾欲作嘔,壓抑了許久的感情,終于在孫輿死去的這一刻盡數宣泄出來。他哭著起身,竭力鎮定,寫告文,通知六部。又派人去朝上稟告趙超,寫條子,預備文書,喪唁帖。
待得給事中們哭完退了出來,游淼又進去陪著孫輿的遺體,讓人燒水,給孫輿擦身。壽衣是早就買好了的,游淼親自給孫輿處理遺體,片刻后外面又通報,陛下早朝退朝,帶著文武百官過來了。
趙超在外面廳上等著,按規矩不能貿入,以免帝王龍氣沖了鬼魂,令孫輿死后不得安生。唐博親自進來,協助游淼給孫輿的尸體擦身,換好壽衣后,外面扛著棺材進來,收斂孫輿。蓋棺的一刻,政事堂內又哭了起來。
哭了整整一個上午,悲天搶地的,棺槨釘上,停靈。游淼帶著一眾同僚系上孝帶。趙超這才親自過來,執弟子禮朝孫輿一揖,文武官員上前三拜。
“游淼呢?”趙超問。
唐博答道:“在里頭收拾先生的遺物,這就叫他過來。”
趙超道:“我過去罷。”
游淼流著淚收拾孫輿的遺物,又發現孫輿生前寫的兩封信,原來后事早有安排,就在游淼回到政事堂的那天。
一封是安排政事堂之事,讓趙超權衡所用,若游淼能用,則考慮以游淼帶領政事堂。若游淼不能用,則游淼調任御史臺,唐博任政事堂給事中之首,余人為輔,謝徽可暫領參知政事一職。
另一封則是分配遺物,收藏字畫之物,盡數予唐博。而滿室藏書,皆予游淼。文房四寶中,孫輿曾抄寫過的《弟子規》,其余給事中一人分一本,書房上好的兔毫筆,每人一桿留念。
藍田玉、雞血凍等印石隨葬。一方霞云青煙紫烏目的硯臺,背后銘刻“大道無為”的寶物,乃是二十年前天子欽賜,贈予陛下。唯愿陛下看見此硯,能時時念起流落北方的父兄,勵精圖治,收復中原。
“還有什么。”趙超說。
“沒有了。”游淼答道,“臨去時交代了這幅字。”
游淼將陸游的那兩句詩給趙超看,趙超點頭道:“你留著罷。再把這封信收起來,還有誰看過?”
游淼略一沉吟,知道趙超有自己的安排,便答道:“除了我之外應當沒有。整個政事堂,只有我和唐博能進先生房中,唐博應該不會來翻看。”
趙超接過第一封信,正要撕了,想想卻又收了起來,游淼問:“參知政事一職這就空著了,你打算讓它繼續空下去?”
趙超低聲道:“不,我要讓你當宰輔,你切記不可朝其余人提及你先生的這封信。我會著人偽造一封,當朝宣讀,就說孫參知薦你。”
游淼大驚道:“不行!我今年才幾歲?這么說,別人一定不服!”
趙超蹙眉道:“所以會用參知的名義來說,你怕什么?我當上皇帝的時候也沒多大,我需要有一個人幫我,也該將你提上去了,以后你就坐你老師的位置……”
游淼心里十分不安,畢竟這事決議太大,雖說也是極好的機會,可假借孫輿遺囑,終究是對死去之人的極不尊重。游淼又道:“你不可急在一時……”
趙超自若道:“不怕,我都想好了,先將我哥那事給平了,才好說你這事,你放心罷。還有些時日,這些日子里,你就先準備準備。”
趙超拍了拍游淼的肩膀,眼中帶著期待,游淼也不好在這個時候違拗他,只得憂慮點頭,趙超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