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心不在焉地批完公文,一上午腦子都是亂的。午后又告了半天假,打算前去找李治烽,解決昨夜與趙超所談的事,剛吃過飯出來,便被廊下孫輿叫住。游淼忙躬身。
孫輿極低聲道:“你今日堂上所言,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游淼四下看看,見無人,支吾道:“沒有……是學生一時忍不住,信口開河。”
孫輿簡直是無奈了,游淼卻膽子甚大,又問孫輿:“先生,您覺得可行不?可行的話您不要出面,由我上書,如何?”
孫輿輕輕搖手,低聲道:“時機未到,待先生安排。江左流寇之亂,陛下已交給你,你須得好生處理,不可走錯一步,此事連著后面一串布置,影響重大,切記。”
游淼會意,點頭,拿著兵部的公文經過院子,剛要走時又見唐博站在院里喂魚。
唐博笑笑:“游大人。”
游淼停步,帶著笑:“唐大人。”
唐博:“去找李將軍?今天早上看他剛走。祝他馬到功成。”
“嗯,我替李治烽多謝唐大人。”游淼一笑,轉身走了,出院時臉上一沉,心里罵了句媽的。
這場交鋒才剛剛開始,唐博自己不出面,卻暗示御史糾彈李治烽,游淼的反應卻比唐博更快,一回來便下了重手,假傳圣意,要推行變法,奪唐家的田,連著所有士族里三層、外三層的利益一齊全扒了。當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現在就全看孫輿和趙超的能耐了,游淼有預感,這下自己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若按趙超的布置,自己娶了謝家的女兒,要再在朝中站住腳,就將輕松得多。到時候再推新法已無阻力。
眼下一合計,站在自己這邊的,只有北方士族勢力,這部分人占不到朝中三成,除平奚、林洛陽等幾個少年交好的之外,其余都是領俸無權的人。反而是江南士族把守著六部以下的各個樞要之職。
外加一個參知政事孫輿,孫輿只要支持自己,便可解決幾名老臣。
還有最大的地主頭兒趙超。
或許還有些勝算……游淼憂心忡忡,到了兵營,一進去就見李治烽吊兒郎當,躺在草垛上喝酒。
“虎威將軍!你在做什么!”游淼簡直哭笑不得,自己忙得焦頭爛額,李治烽竟然在這地方玩得不亦樂乎。李治烽躍下草垛,看到游淼便笑了起來,那笑容英俊而陽光。
李治烽:“忙完了?”
游淼無奈道:“你就這么閑?”
李治烽微微一笑,抱起游淼,說:“來。”
李治烽帶著游淼幾步躍上草垛,讓游淼躺在干草堆上,兩人面朝天空。秋季艷陽高照,卻不甚熱,涼風習習,天空藍得像被水洗過一樣。
游淼一躺下便忍不住贊嘆:“景色太好了。”
李治烽嗯了聲,出神地看著天空。
大朵大朵的白云緩緩飄過。
“那朵云像條狗。”游淼笑著說。
李治烽:“后面的是羊群。”
兩人靜了一會兒,李治烽又說:“塞外就是這樣的,牧民們養著許多羊,找幾條牧羊犬看著。”
游淼:“嗯,我娘以前給我講過塞外的故事,她從南下的商隊里聽來的。”
游淼開始給李治烽講那個故事——一個關于牧羊犬與狼,與羊,與牧民的故事。故事里的牧民養了一條狗,一群羊,一頭小羊丟了,牧羊犬去找,回來時卻發現狼來了,叼走了另一頭羊。主人以為牧羊犬玩忽職守,便把它打了一頓。羊們也恨它,于是一群羊想辦法將牧羊犬的腿踩瘸,牧羊犬從此一瘸一拐。
后來,牧羊犬帶著羊們出去吃草時,被羊甩掉了。獨自在山里找了一晚上的路,當夜,羊們回到羊圈里后,狼來了……
說到這里時,游淼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問道:“對了,你手下士兵做了什么事,告狀都告到三哥那里去了。”
李治烽還沉浸在游淼的故事里,若有所思,冷不防被來了這么一句,有點意外,看著游淼,答道:“沒有,怎么?”
游淼道:“說你手下的人行軍時踩了水稻田。”
李治烽微微蹙眉,游淼便下了草垛,說:“辦正事兒罷。”
游淼進軍營,李治烽便將麾下武將一一叫來,游淼挨個盤問被彈劾的細節,只是沒有詳細告知李治烽。
每問一句,李治烽的臉色便越難看一分。
果然,踐踏稻田之事是有的,但那是因為大旱,地都龜裂了,根本沒有收成,那部將為了抄近路,便直接穿過去了。私相斗毆也是有的,只是幾個士兵喝醉了,在揚州城里打架。劫掠財產要認真說也是有的,是一名部將手下士兵喚作阿郎的,恰逢七月半回鄉,鄉中一家人壘墻壘過了界,那家小兒子又是阿郎總角之交,央求阿郎幫忙,阿郎便替人出頭,將那家人整堵院墻給拆了。
奸|淫|婦女一事就更復雜了。但若認真說起來,也算不得強迫。揚州軍內有一男丁在入軍前曾與青梅竹馬的女子私許終身,后來出了孔雀東南飛一類之事。恰逢碰上女方家中又是個愛財的,遂將出事那男子告到縣衙,言其逼死女兒。
游淼挨個問完,面前跪了一溜人,李治烽聽到最后,問:“誰彈劾我?”
游淼都不開公堂審訊,沒想到李治烽還是猜到了。
“彈劾你的多了去了。”游淼哭笑不得道,“你要怎么處置?”
李治烽道:“哪幾家,你奏折上名單報來,我今夜挨個上門去坐坐。”
游淼:“……”
游淼:“帶著刀子去坐?”
李治烽眉頭深鎖,不吭聲。
游淼知道這家伙腦子又犯倔了,只得安撫道:“好了好了,我有法子治他們,你這邊,自己也多留點心罷。”
游淼挨個撫慰一通,除了在揚州城內斗毆的那群人,每人罰五軍棍了事,其余人都未有責罵。女子死的那個士兵,游淼還給他發了十兩銀子,讓他回去安葬那女孩,好言安撫完,李治烽還有點煩躁。
游淼似笑非笑看李治烽。
李治烽想不明白了:“為什么他們都針對我們?我們豁出性命,在為天啟賣命,做的都是為國為民的事,還扯我后腿,搞我,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沒有什么好處。”游淼遺憾道。
李治烽:“那為什么他們還要做?”
“所以京城那時才會被打得落花流水唄。”游淼好笑道。
李治烽簡直是沒脾氣了,游淼看著李治烽,只忍不住好笑,覺得他太好玩了,明明他年紀比自己大,為人也更穩重,但這么多年來,他的心性竟然是始終如一,不管經歷了什么,一顆心仍然如同赤子。
游淼過去,親親李治烽的唇,說:“官場就是這樣,起起落落,都是很難說的,誰笑到最后,才是贏家。你看我先生,十六歲舉仕,二十三歲入翰林院,二十五歲受科舉舞弊案牽連,被流放到兗州,三十三歲平反回京,官至監察長史,四十歲任參知政事,官至太子太傅。四十八歲又被削職,流放到流州,擔個空職。現在都七十一歲了。”
李治烽搖頭,十分不理解,但最后還是點了點頭。
游淼不敢再說趙超賜婚的事了,反正自己也壓下了這事,萬一給李治烽一說,估計李治烽就要提刀闖皇宮,這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還有這個。”游淼掏出兵部的公文,遞給李治烽,“讓你去剿匪。”
李治烽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點頭道:“知道了。”
游淼又說:“要和老百姓打仗,難打得很。”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游淼說:“都是漢人,你像打胡人一般地殺他們吧,說不過去,也下不了手。你饒他們罷,打仗時他們未必就會手下留情,反而折損自己人。難辦得很,下手前要三思,以招降為主,切忌濫殺。”
李治烽點了點頭。
兩人在帳內默不作聲,面面相覷片刻,游淼笑了起來。
李治烽不解,眉毛一揚,帶著詢問神色。
游淼搖頭,李治烽便朝他伸出一只手,游淼過去,讓他抱著,兩人依偎在一起,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掌燈時分,兵部的軍符來了,李治烽才去籌集發兵之事。寫糧餉,點兵,發通令。
游淼表面上胸有成竹,心里卻對李治烽這次出征擔心得很,現在怕就怕民變。且怕什么來什么,只怕朝廷一鎮壓,連著揚州南部與交州的人都要反。他漸漸明白到,為什么孫輿說到此次出征至關重要了。
要讓南方流寇之事平息,就必須在朝廷上,以及在當地朝各大士族同時施壓,李治烽在外征討流寇,游淼則要力排眾議,推行新法。輔以趙超的雷霆手段,說不定能完成這場數百年以來最狠的變革。
三天后,李治烽出征,趙超親自來送,兩人說了會兒話,游淼卻在叮囑新派的監軍謝權,這個謝權是平奚特地派的,知進退,會轉圜,平亂當地的士族,須得有江南世家子弟前去打交道,游淼仍不太放心,拉著謝權的手,說:“謝大人,這事就麻煩你了。”
謝權知道輕重,點頭道:“游兄放心,自然是盡心竭力的。”
游淼又吩咐人取了銀兩過來,說:“那邊若要糧,你夾張條子在軍報里一并送過來,我去設法就是。”
謝權再三點頭,游淼這才放他離去。
李治烽大軍開拔,君臣之間雖說了不少馬到功成之類的話,卻誰也沒有豪情壯志,只怕這么一去,不知道又有多少漢人要死于自己人之手。
怪誰?誰也怪不了。
李治烽出征后的第二天早朝,游淼洋洋灑灑,將奏折一扯,兩萬余字,終于在朝上發難了。
今日孫輿稱病罷朝,游淼一人站在殿中,整個早朝赫然已成了他的戰場。游淼早有準備,不少文臣也早有準備,瞬間便成劍拔弩張之勢。
江南唐族、謝族、林族都是大姓,朝堂上占了六成,第一個還口的是唐伩,唐伩是唐博的遠房表兄,雖屬同輩,年紀卻已四十有余。一聽此話便道:“年初不是早已議過一次?該說的都說了,政事堂此刻重提舊事,又是什么道理?”
游淼道:“此一時,彼一時也,歲前并不知江南會有大旱。”
“可歲前認為此法不可行。”唐伩道,“如今仍不可行,南方馬上就要入秋了,江州人心惶惶,五月才繳了一次稅,現在又要均分田地,只怕各世家人心離散,陛下,請您三思。”
唐伩官至工部尚書,屯田、修水利、重新策分田地都要通過工部,此刻一反對,朝中其余諸人紛紛附和。御史臺監察御史林正韜點頭道:“陛下,人心向背,孰輕孰重,一目了然,朝廷已派兵前去平息,江州之亂指日可平,只需等待來年開春,一切自然解決。”
游淼道:“李治烽已帶兵前去出征,但此事關乎民生,以武力斷然是壓不下來的,各位大人,去年大澇,今歲大旱,明年若再有天災,要如何應對?此時已到了最危急的關頭,天啟南遷,各地未穩,流民數百萬計,從去年到今年,南下逃亡而無田可耕的流民已達七十萬計……”
“正因這樣。”唐伩道,“才需求穩,三個月前,孫參知也是顧慮到這個問題。天啟如今的根基在于何處……”
“在于民。”游淼不待唐伩所言,搶先打斷道。
唐伩面有怒色,冷冷道:“確是在于民,均田若不推行,以南方世家之力,三年五載,便可緩慢消化下數以百萬計的流民,從事生產。你再貿貿然均田,從朝中預算到地方,都需耗費大筆錢財,其中人力、物力數以百萬計,為何不等到開春,交給地方去處理?”
“交給地方去處理。”游淼不客氣道,“能處理過來?今年賑災的糧食就是最好的例子,陛下從七月便下旨征糧二十萬石,現在已將近十月,征上來的糧食不足十萬石數,現在再不變法,冬季就將有數十萬人,會餓死在揚州、江州與流州!”
林正韜冷笑道:“我不知道游大人這筆賬怎么算的,變法均田后,難道田里馬上就能長出稻子來?能入庫供吃喝?那數十萬人,還不是要等待開春,才能填飽肚子?”
游淼:“田地中自然無法馬上長出稻子來,但人心馬上就會恢復穩定,流民要的不過是耕地,有一口飯吃,變法一昭布,各地動亂不攻自破。朝廷再將銀兩撥下前去賑災……”
唐伩道:“游大人,你一邊要均去他們的田,一邊又要讓各望族開倉賑災,這主意委實不錯,到時就有勞你親自前去說服他們了。”
游淼暗道這倆家伙委實老奸巨猾,根本就不是政事堂內唐博等輩能比的。自己一個年輕人才二十來歲,站在朝廷上實在不夠分量。
趙超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插口,望向戶部尚書謝徽,謝徽一直沒有出言附和唐伩與林正韜,始終沉吟不語,此刻忐忑抬頭,與趙超對視。
“賑災是一筆大數目。”謝徽開口第一句便道,余人便都安靜了。
“單靠朝廷,無法撥款救七十萬人的命。”謝徽又緩緩道,“臣以為政事堂之見有理,有據。但陛下切莫忘了,開倉賑災,這筆款項還要著落在江南士族的身上。”
謝徽說完這句又不再言語,李延上前一步,開口道:“兩位尚書,御史大人,翰林院為陛下擬定新法,并未想過將其推至千秋萬代之后,若新法受阻,不若以兩年為限,待得渡過眼下危機,再另擬公文,如何?”
李延取了一折中的方法,卻無人附議,畢竟心里都清楚,士族被均出去的田地,不管過幾年都是收不回來的。給了人的東西,還怎么收回去?
唐伩只是堅持道:“陛下若賑災無需各地開倉,臣自然無話可說,只是這么一來,勢必會亂上加亂。若推行了新法,流民之亂還止不住,后續情況堪憂。”
“怎么會止不住?”游淼反問,“李治烽已整軍列于江州境,只待陛下圣旨一到,便可收復江州全境。”
林正韜冷笑道:“李將軍的兵打胡人可以,留在境內,只怕對老百姓,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
游淼淡淡道:“各位且看李治烽如何處理就是了,自古有言蓋棺定論,李將軍還未曾為國捐軀呢,現在下結論來評判他,是不是有點言之過早了?”
林正韜笑道:“游大人靠得一張臉皮與好先生擋了奏劾,如今又可大言不慚了。”
“陛下。”林正韜上前一步,絲毫不讓,“李治烽有彈劾在身,卻出軍平亂,不知這又是什么規矩?是陛下欽賜特赦,還是認為刑部、大理寺、揚州府那十二封奏折都是造謠生事?若是特赦虎威將軍,須得頒布詔書。若是認為奏疏造謠生事,須得派人排查,抓起造謠者,論罪行刑。此數案還未曾結案,虎威將軍又前去出征,未免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平奚開口道:“林大人,各地動亂勢不容緩,你這時候還要把李治烽關進大牢里先審一番?打算審到猴年馬月去?聶將軍還在守前線,朝中能派誰出征?莫非林大人想親自去?”
林正韜怒道:“這是兵部的事,與御史臺何干?兵部無將可派,不思悔過……”
“夠了!”趙超怒道。
游淼心道看來你們一個兩個,鐵了心要跟我耗,那么大家就都在朝廷上說廢話,說到天黑罷。不讓一步,就誰都別走。
“變法之事。”游淼道,“不知各位大人還有何意見?”
唐伩冷哼一聲:“想說的話,三個月前便說得清清楚楚了,如今再說一次,無非也就是徒費唇舌。”
林正韜道:“政事堂若鐵了心要變法,也得顧忌各地民意。否則變革未推,先起禍患。”
“民意?”游淼問道,“七十萬無家可歸的流民,其中五十萬南逃的北人,二十萬揚州本地佃戶,這還不算民意,誰的話算民意?”
唐伩冷笑道:“自然是孫參知與游大人最懂民意了。”說畢微一拱手,竟是不屑與游淼爭辯的態度。
工部侍郎道:“陛下,此事耗費日久,牽一發而動全身,若要推行新法,須得三年之久,遠水解不得近火,且時局易動,此刻民生與前線,與中原戰績又息息相關,一日瞬變,還望陛下三思,莫輕涉亂局。”
林正韜道:“陛下,此刻應以力求穩定為重。新法牽扯太多,實在不宜在這個時節推行。”
謝徽沉吟半晌,復又開口道:“不如待到明歲開春,再看情況,各位大人意下如何?開春后地要耕作,糧種調撥,這些都需要人。只需假以時日,此事將自行解決。”
游淼眉頭深鎖,要出言反駁。趙超卻以眼神示意游淼,說到這里就可以了。
早朝足足論戰三個時辰,時已過午,諸臣子都有點經受不住,但游淼緩緩搖頭,認為還不行。現在趙超若說一句“朕心意已決,不必多言”固然可壓住眾人,一意孤行變法,但這并非唐、林、謝等人愿意的。
他們就是各大世族在朝中的代表,這幾個人不點頭,江南士族必定不會答應,強行推動新法,將令地方心懷怨恨,設法重重阻撓。只有逼得朝中的官員們點頭,新法才有可能。
“此事押后再議。”趙超說,“待李將軍出征歸來,再看后續戰況如何,退朝。”
大臣們松了口氣,足足站了三個時辰,個個都累得快虛脫了,趙超一走,群臣便散去。
李延從背后趕來,游淼一肚子火,道:“媽的,氣死我了。”
李延也無計可施,說:“我沒法開口幫你。”
“我知道。”游淼點頭,他倒是不怪自己孤軍奮戰,畢竟這是連孫輿都無法解決的事——六部尚書今天都在朝廷,卻沒有一個人有立場幫自己說話。林洛陽主管吏部,平奚主管兵部,他倆都對新法之事無權插口。而秦少男雖在戶部,謝徽的官職卻比他更大,更不能逾上司說話。
李延則與唐家聯姻,翰林院只管起草章程,不管決議之事,也無權過問。
這樣一來,就剩下游淼。當初還覺得北人一脈占去了六部的大半江山,如今落到實處,見工部、戶部都被士族所把持,御史臺更是落在林家手里,方知頭疼。
林洛陽安慰道:“你也別太較勁了,先回去歇歇。”
游淼點了點頭,早飯也沒吃,本來身體就虛,只得先趕回政事堂吃早飯。然而一眾人等還在議論,午門外便有謝家家丁來請。
“游大人。”那家丁道,“我家尚書老爺想過來與您說說話。”
游淼心中一動,諸人便心照不宣的神情,游淼知道謝徽要過來見他,是因為自己與趙超親近,盡足禮數。但若論官職,游淼只是個從六品給事中,遠在謝徽這個正二品尚書之下,不可亂了禮節,忙道:“我這就過去。”
游淼與李延等人議畢,獨自到了宮外,上了謝徽的馬車,上車先拱手道:“謝大人。”
謝徽正在車中,這人老而溫吞,見游淼時目中便有笑意,點了點頭。
游淼的身份在朝中非常敏感,雖官職甚低,卻無人敢輕慢于他,畢竟新朝的格局大致也已確定了。軍事方面,聶丹拒外,李治烽守內,游淼便是兩大軍隊派系在朝中的代表。
而六部尚書中有兩個與游淼交好,在皇帝面前更紅得發紫。政事堂乃是孫輿的地盤,如今誰也說不清這年輕人以后會不會官至一品大員,是以都不愿明面得罪。
謝徽關切問道:“孫參知的病怎么樣了?”
游淼聽到這話時先是一怔,繼而反應過來,謝徽是指孫輿稱病一事,便笑道:“先生只是費心勞頓,休息幾日就好。”
謝徽點頭道:“有你為助,想必參知大人將養幾日就好。”
游淼嘆道:“學生無能,難以替先生分憂吶。”
謝徽又道:“新法牽連太廣,不可急在一時,慢慢來。”
游淼嗯了聲,馬車已開始行進,穿過茂城主街。謝徽叫他過來,必定是有話要說的,只不知是什么話,多半還是嫁娶之事,須得怎么找個辦法推了它。
然而謝徽卻道:“不瞞游大人說,今日請游大人來,實在是走投無路,求助無門了。還請游大人念在我一把老骨頭,幫我一把。”
游淼忙道:“尚書大人請說。”
謝徽道:“我堂兄有個不爭氣的兒子名喚謝樸然,前些日子因修渠一事,被夷州司參了一本……”
游淼滿臉疑惑,實在想不起來誰叫謝樸然了,問:“那應當是在刑部。”
謝徽道:“刑部未決,轉政事堂,請陛下批復,后來聽說被政事堂直批了,那小子小時在我府上長大,少時缺了嚴律,如今白發人要送黑發人……”
游淼想起來了,可不是自己進政事堂,批了第一封“秋后問斬”的折子!如今想想,多半也就在這幾天了。
游淼點頭道:“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么一人。”
謝徽道:“還請游大人念在他老父已六十花甲,膝下唯此一子的份上,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能留其性命,發配充軍,謝家便感激不盡了。”
游淼有點猶豫道:“嗯……謝大人。我去試試。”
謝徽神色松動,似是松了口氣。游淼心念電轉,趙超那天說過,謝徽在朝上還幫李治烽說過話,料想也是一來一往,知道趙超肯定不會治李治烽的罪,順便賺個空人情,再回來討自己堂侄兒的一條性命,也忒劃算了。
游淼要辦成這件事倒也不難,政事堂給事中掌握“駁政”大權,有權駁回天子的一切敕令。在秋后問斬后加批一句收押審侯,遞交刑部就行。
辦成了這件事,料想謝徽也不會虧待于他,游淼便答應了下來。
兩人沿路又談了些事,無非都是圍繞著新法,游淼本想套得謝徽一句答應幫助自己,卻繞來繞去,謝徽都不愿明確表態,心道這老狐貍,連隊都不肯站。大家都不得罪,罷了罷了。
游淼回到政事堂,午飯卻已收了,看著空空蕩蕩的飯桶,當真是一肚子火。
穆風馬上要去買飯,游淼卻餓過了點,吃不下,讓廚房再去做點清粥吃,然而游淼前腳剛進政事堂,趙超派來的人后腳就到,帶了午飯過來,說是宮里賞的,游淼這才舒服了些,坐下開飯。
正吃著飯時,孫輿午覺睡醒便來了。
“你吃。”孫輿示意道。
游淼點頭,孫輿問:“陛下沒留你在宮?”
游淼道:“沒有,應是猜到我想回來找先生先商量。”
孫輿唔了聲,游淼便將早朝的事一五一十說了,這次就連孫輿也沒有辦法了,只得捋須不語。
許久后,游淼把趙超賞的那半只八寶鴨吃完,孫輿才問:“你有何想法?”
游淼說:“哎,難怪大家都想排除異己,先生你別怪我說實話,換我我也恨不得把不贊同我的人流放走。”
孫輿怒道:“先生問你的是這意思?”
游淼吐吐舌頭,孫輿反倒生不起氣來了,哭笑不得。
又過片刻,孫輿忽地想岔了事,說:“有許多事,朝中反對你的大臣,也并非就都為了自己,此事你得想清。”
“嗯。”游淼點頭,孫輿道:“當年李家父子把持朝政之時,老夫也是知道的。”
游淼又點頭聽訓,李家雖然豪富,但李相當年所做,也并非都是以權謀私的事,為國為己,大約一半一半。李相與孫輿相爭,無非是政見、立場上的不一致,無怪乎孫輿這些年里提到李家,唏噓之情有,卻毫無半分怨恨與不屑。
孫輿道:“既然定不下來,你便自己看著辦罷。”
游淼又頭疼了,以他現在的身份,還負不起這么大的責,孫輿說完便起身走了。游淼吃過午飯,政事堂已開了廳,午覺也沒睡,只得又回去批奏折。
游淼還記得謝徽所求之事,東翻西翻,找到數月前秋后問斬謝樸然的折子,翻開一看備份,便又加了句“收監審覆”,又夾了張給林洛陽的條子,出來著穆風送去刑部。
回來坐下時,諸給事中看游淼的眼神都帶著點幸災樂禍。想是都知道今天早朝上游淼碰了暗釘,新法還是推不成。
游淼整個下午都沒說話,腦子里一直在想新法的事,兵部又送了軍報來,李治烽已到前線,內有叛軍與其頭子黃袍將軍的消息匯總。李治烽聽著游淼囑咐,要戰要談,都先問過朝廷意思。
游淼拿著奏折,想回一道給謝權,讓他先試試與叛軍談判。然而這邊變法的事又落不下來,當真好生頭疼,要讓李治烽的兩萬兵馬在前線耗著罷,耗一天,又是一天的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