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徽元年,天下大旱。
游淼與李治烽趁著黃昏的天光出了揚州,長期在政事堂中看公文,這場持續了三個月的大旱導致江南顆粒無收,除卻幾場寥寥陣雨,作物都被曬得枯萎,土地龜裂。
國庫的糧食還未撥下去,只因未到秋收之時,如今再過十天,就是秋收季了,游淼看著沿路那滿目荒蕪的田埂,知道麻煩事要來了。
“賑災的事歸不歸你們政事堂管。”李治烽問。
游淼搖頭道:“這么嚴重的災情,戶部要親自上書了,希望少男那小子頂住。”
游淼只知旱情嚴重,卻不知已到了這地步,從揚州過流州,十田九赤,溪流干涸,過對岸甚至不須繞路過橋,直接馬踏過河床便可前進。
漫天星光,臨近長江之時,總算聞見了些許水汽,一路上水車多了不少,渠中也大約有些灌溉的水流了。
李治烽下馬,披著一身星光在渠邊洗臉,游淼則察看附近的稻穗,雖有水灌溉,卻也不容樂觀。
當夜回了山莊后靜悄悄的,整個江波山莊沃野綿延,連帶著南邊的郭莊也有水灌溉。稻谷清香陣陣,游淼看得心花怒放,又隱約有點擔憂。自己的地有水車照顧著,收成好是好,然而一路過來,許多地方都旱得慘不忍睹,農戶大多人走屋空。
值夜的小廝見游淼回來大喜,游淼忙示意別驚動人了。
“錢嫂睡了么?”李治烽問。
小廝道:“才睡下沒多久,這就去喚起來給少爺做宵夜吃。”
長垣睡眼惺忪起來,忙去張羅吃的——游淼當年帶的八個小廝如今都成了管事的主,山莊上下都靠這幾個人管著。
回到自己的家里,游淼反而有點陌生,吃過宵夜便和李治烽進房去,足足忙了三個月,好容易能閑下來幾天。那夜李治烽仿佛數月未得葷的餓狼,抱著游淼,足足溫存了一晚上。
天亮時,游淼才迷迷糊糊地睡了,抱著李治烽,心道兩人在一起這么多年,怎么還如同新婚的小夫妻一般。這輩子真是徹底栽李治烽手里了。
然而游淼剛入睡沒多久,外頭便一聲響,有人道:“怎么還不起來?”推門進來,李治烽馬上起身。
游淼還是第一次被人不打招呼地闖房,當即手忙腳亂起來,剛睡著便醒了大半,李治烽勃然大怒道:“誰守房外的!”
李治烽裹上袍子出去,卻與游德川打了照面,游德川一張臉漲得通紅,須發直抖,冷冷道:“你……你……游淼!”
游德川也不是笨的,一見自家兒子與一個男人在被窩里抱著便知是怎么回事,游淼也穿上衣服出來,看到自己老父冒冒失失地闖進來,臉色便不太好看。
王氏也來了,看這情形忙上來拉著游德川走了。
小廝們忙過來守著院門。
游淼當場就想發飆,才幾月沒找老頭子麻煩,這又算個什么事?游淼與李治烽兩人對視半晌,游淼不知為什么,又噗一聲笑了出來。
李治烽也甚無奈,游淼擺手道:“算了算了。”
當天游淼收拾停當,吃過飯到廳堂里坐下,游德川那臉色還甚是不自然,游淼坐下,李治烽便去泡茶,游淼問:“究竟什么事?”
游德川長吁一口氣,似是想教訓游淼一頓,又有點怕游淼官威,王氏便在一旁扯游德川袖子,示意別再提早上撞破的那事。
游德川想了又想,說:“茂城那頭你哥捎的消息,說是流州收復了。”
“嗯。”游淼隨口道,心里還有點不滿。
游德川又問:“能找陛下要回咱們家的地不?”
“現在怕不行。”游淼聽了心里就煩,游德川找他幾次,不是要給游漢戈討官當就是讓他去找趙超要地,想到就不舒服。
游德川又說:“聽說你在政事堂里公務甚忙?你哥上門找你幾次,都被門房擋了……”
王氏馬上笑道:“瞧你說的,淼子難道還躲著他哥么?你爹不會說話,淼子你別往心里去……”
游淼道:“我要上早朝,清晨不在,夜里都和李治烽在軍營吃,有什么事,讓大哥給我帶個條子,放門房那里就成,我看到條子了就去戶部見他。”
游德川唔了聲,看看李治烽,又看看游淼,尋思要說點什么,李治烽卻淡淡一笑,說:“世叔喝茶。”
小廝過來端茶給游德川,游德川反而不知說什么了。片刻后又問:“咱們碧雨山莊的地,什么時候能要回來?”
“不知道……”游淼已經有點頭疼了,本想是回來休息幾天的,說,“我盡力罷。”
游德川說:“這個把月里,流州士人都在說,快可以回去了。”
游淼心想索性還是把話說開,免得游德川出去胡亂許人,便道:“爹,我給你說實話,流州的田地不管是誰的,都不可能收得回來,你就安心在山莊里先住著罷。”
游德川驀然一驚,游淼又道:“一來流州剛收復,聶丹也沒把握能占住,只怕來回交戰,還得出些事,你先安心在山莊里住著罷。”
游德川蹙眉:“能出什么事?”
游德川那模樣仿佛懷著個夢,被游淼一擊而碎,一夜間蒼老了不少,畢竟也許多年了,游淼看著父親,心想。
老頭子居然也會有這么落魄的一天……游淼想到自己的母親,當年是認認真真,帶著喬家的幾千棵茶苗過來,預備給他一個基業的。結果最后落到這番田地,當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母親在天之靈若得知,不知會如何作想。
游德川一時半會兒還不想走,游淼便想出去避避,看看山莊,朝李治烽使了個眼色,李治烽便會意起來,跟著他出去。
江波山莊里一片豐饒之景,雖是晴空萬里,曬得人汗流浹背,卻應當是個好收成,佃戶們直起身,紛紛朝游淼招呼。
剛走了幾步,遠處搖光便騎馬來報。
“少爺!”搖光騎在馬上喊道,“茂城來了人!說叫李將軍入朝,有事商議!”
游淼一聽就抓狂了:“告訴來人!李將軍不在!”
李治烽忙攔著游淼,問搖光:“什么地方的?兵部還是聶將軍麾下的?”
“后宮的!”搖光道。
游淼過去看了,見居然是個老太監,那老太監抑著暑氣,說話說不清楚,聽也聽不清,只翻來覆去地說陛下昨夜連夜召游大人進宮,來了兩次政事堂都不在,又召李治烽,李治烽也不在,發火了,一整夜沒睡。
李治烽一聽是趙超,便朝老太監道:“去回稟陛下,我正在流州境內勘察胡人探子動向,軍務繁忙,無暇抽身,后天回去再面圣。”
游淼卻覺不妥,說:“算了,我去一趟罷。”
怠慢誰也不能怠慢了皇帝,換了是別的人叫他回去倒是能躲著,趙超不能躲。游淼只得又上馬車去,與李治烽回茂城。
好不容易想回家休息幾日,又被趙超叫回去,游淼當真是窩了一肚子火。
馬車走得甚快,黃昏時才到茂城,游淼知道趙超本意是宣自己,找不到自己才派人傳信給李治烽,便讓李治烽先回軍營去,自己入宮。
入夜時宮內掌燈,宮人見游淼到了忙一路通傳,見到趙超時,趙超幾乎要把奏折甩到游淼臉上。
趙超:“你給我說清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奏折甩在游淼身上,落了一地,游淼倏然就怒了,心道媽的老子為了你這破朝廷,天天鞠躬盡瘁地從一睜眼忙到抹黑,跟李治烽親熱都沒時間,你還這什么破態度!
游淼深吸一口氣,本來就要發怒,卻顧及趙超現在已經是皇帝了,萬萬發不得火,只得憋屈躬身,去撿那一地的奏折。
趙超看出游淼那表情必定是在腹誹,更是火上加油:“你說什么?!”
游淼笑道:“我說有話好好說嘛,生這么大氣做什么?”
游淼一嬉皮笑臉起來,趙超反而發不出火了,只得煩躁坐回去,疲憊至極,手指揉自己的太陽穴。
“昨夜沒睡?”游淼展開撿起的奏折看了一眼,頭也不抬問。
趙超沒好氣:“沒有。”
游淼把第一份奏折扔回趙超御案上,啪地落在墨盤里,濺了趙超一臉墨,趙超眼睛一瞪,又要發火,游淼卻哈哈大笑,忙不迭上前,用袖子給趙超揩了。趙超簡直是氣苦,然而游淼一近身,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受用,趙超推開游淼,游淼非要給他擦,賠笑道:“陛下息怒,息怒。”
兩人拉拉扯扯,趙超終于無奈莞爾,拍了游淼后腦勺一巴掌,把他踹遠點。
游淼便坐在御案前翻奏折看。
一份接一份,全是彈劾李治烽的。
“飛揚跋扈。”趙超道,“縱容手下兵士私斗,劫掠百姓,奸|淫|婦女踐踏糧食。我昨夜連著讓人傳你兩次,就是為的這事,你人不在,李治烽也不在……”
游淼苦著臉:“這怎么能怪我?這幾日分明我就告假了的……”
趙超憤然道:“還有,你在山莊里的那些破事兒也給我收收,做得太不漂亮,霸占了泉山不說,還私通六部,現下連你政事堂里同僚都彈劾你,你讓我怎么說?!”
游淼簡直要炸了,也朝著趙超吵道:“我哪有什么破事!不就是半個山頭么?田地還沒水的,你要你自己取回去啊!”
趙超黑著個臉,游淼又把奏折挨個翻給趙超看,翻得快頂到他臉上去:“今年不是大旱么?倒是告訴我,哪來的秋收糧食?什么縱容士兵踐踏糧食?”
趙超不耐煩道:“你要吵干嘛不早朝的時候去吵?!”
游淼怒道:“我哪知道今天會彈劾李治烽?!十二封奏折,簡直就是約好的……”說到這里,游淼忽地轉念一想,隱約明白了些什么,喃喃道:“媽的,這是約好了的吧。”
趙超冷冷道:“知道就好。”
游淼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十二封奏折,彈劾自己霸占官田一封,這不算什么事,江南世家哪家沒霸占田地的?泉山不是給了游淼,當初誰會巴巴地跑到前線去種地?這分明擺著就是要整他。
李治烽被彈劾就更冤枉了,什么踩踏糧田,全屬子虛烏有。然而被人抓到這點,卻是大|麻煩,畢竟天啟朝自建國以來,出兵取道田地,就是嚴禁的。當年太|祖甚至有一馬進田,戰士斬首的軍規。
治軍私斗……這也不算多大個事,誰麾下軍隊沒有個喝醉打架的時候?
奸|淫|婦女……游淼都想哭了,誰攤上這種事誰倒霉,劫掠百姓,這兩條估摸著是誣陷。李治烽治軍不嚴他是知道的,但未必就會出這等事。游淼把奏折一收,說:“我拿走了。”
趙超問:“你要怎么解決?吃過飯再走罷,還有事。”
游淼無力道:“罷了罷了,吃飯又不和你一桌,我一個人在偏殿里吃,有什么意思……”
趙超卻道:“擺飯上來,你我就在書房里將就一頓。我有話問你,多的是話要問,今夜你也別回去了。”
游淼只得又乖乖留下,彈劾有趙超頂著,就算過了,但千萬不能讓李治烽知道這事,否則李治烽肯定直接就拔刀,挨家挨戶把彈劾他的那幾個文官給捅了。
宮人端上飯,兩大碗白米飯,一碟煎蛋,紅燒肉一碗,炒青菜一碗,各色醬菜若干。游淼看了心想趙超怎么比自己吃得還差,吃了幾口米飯,有點噎人,便傳人上茶,把一盅綠茶泡在飯里,拌了個蛋吃了。
趙超眉頭深鎖,還給游淼挾菜,游淼實在看不下去了,朝側旁伺候的宮人問:“陛下平日就吃這些?”
“給你省錢。”趙超不耐煩道。
游淼哭笑不得,懷里摸了四百兩銀票出來,還是臨走時喬玨給他的,說:“給你加菜罷,這像什么樣子?”
趙超看了一眼那銀票,無奈道:“江南大旱,現在還拿不出個主意來。”
“要多少錢?”游淼硬著頭皮問,知道自己又跑不掉了。
趙超那模樣也甚愧疚,問:“還有么?”
游淼抬眼:“一萬兩?”
趙超疲憊道:“皮縣、丁縣、夷北等地災情最重,至少要十萬兩,況且有錢現在還買不著米,去西川調撥,也只能出兩萬五千石糧食。”
游淼道:“二萬兩?”
趙超苦笑道:“你掏個七八千就行了。另外的我再想辦法去。”
游淼哭笑不得:“你這朝廷,簡直就是個無底洞啊。”
趙超又嘆了口氣,游淼米粒粘在臉上,拍拍趙超肩膀,示意別太過憂了。片刻后趙超吃著吃著,又朝游淼道:“我要派李治烽出征,沒他不行。”
游淼表情抽搐,問:“你知道沒他不行,那十二封奏折還……”
“我這不幫他都兜了下來了么?”趙超不耐煩道,“你是沒見我今天早朝被一群大臣罵得跟條狗似的,連孫先生都看不下去了。”
游淼忙示意好好好,安撫這條皇帝狗的心情,趙超每次要發飆,怒火都能恰到好處地被游淼壓下去,都說伴君如伴虎,游淼卻像個馴獸的,能玩得像他這樣,不管是整個朝廷,還是天啟歷代帝君,都無人能出其右了。
趙超又認真道:“聽著,我要讓二哥去……去剿匪。這事無論如何都得有人去辦,我只能靠他了……”
游淼:“?”
游淼一臉莫名其妙,趙超解釋道:“揚州西北,江州一地,還有交州,因為去年的澇災和今年的大旱,已經有流民在……作亂了。”
游淼登時便知這事非同小可。
“這就起義了?”
趙超蹙眉看游淼,游淼意識到不對,忙捂著自己的嘴。
“現在有十萬人了。”趙超說,“包括南下的,未曾分到田地的北方流民,還有南方顆粒無收的受災佃戶。”
“老天……”游淼喃喃道,終于感覺到這件事不得了了,趙超又低聲道:“這件事是今日八百里地加急送來的,起初江州太守不敢報,拖了一些日子,把消息壓下去了,現在人越來越多……除了政事堂和兵部,朝中其余大臣都還不知道。”
“可是你讓李治烽去打手無寸鐵的平民……”游淼蹙眉道。
趙超道:“那我御駕親征?”
游淼嘆了口氣,打外人和打老百姓不一樣,殺胡人他半點不怕,殺流民,卻是損陰德的事情,別人有什么錯?那么多人沒飯吃,餓著肚子去搶官庫,打家劫舍,搶士族的糧庫,不就是為了活命么?
當真是內憂外患,水火交戰。
游淼沉吟不語,趙超說:“江州一地已經民變了,江東、江南安排賑災都得盡快。你回政事堂去,參知會找你商量。平奚那邊的御旨已出去了,軍糧、賑災的糧食,一并都交到你手上,你交給李治烽,以‘蕩寇’的名義出征,你在政事堂與兵部之間轉圜。別的人我都信不過,大哥要守前線,無暇抽身,交給其他人,一來是父老鄉親,殺流民下不了手;二來要虛報戰績……這事容不得半點含糊,須得盡早壓住,你懂得。”
游淼只得點頭,兩人已吃飽,然而游淼滿肚子事,只憋得胃疼,吃下去的飯沒法消化,一下又來了這么多事堵著。
宮女再端上茶來,這次卻是換了冰鎮的烏龍梅子茶,游淼喝了半杯,這才舒服了點。
趙超:“還有一事。”
“饒了我罷——”游淼慘叫道。
趙超卻是笑了起來,安慰道:“是好事。”
游淼就不相信會有好事,無力道:“說罷。”
趙超樂道:“謝家謝徽那一支,在族中是最有勢力的,你知道他們么?”
“當然。”游淼沒好氣道,“戶部尚書就是謝家的。”
趙超點頭道:“謝徽的大哥謝行涳,想把他的獨生女嫁給你。”
游淼馬上道:“不行!此事免談!”
就連趙超也料不到游淼會有這么大的反應,蹙眉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該不會是學著女人,把自己終身許給李治烽了罷?!”
游淼擺手道:“不用再提了,反正這輩子,都別給我提指婚的事。”
游淼這話說得半點不留情面,趙超倏然就怒了,喝道:“你狗膽包天!”
游淼知道這件事若要堅持,就分毫不能讓,答道:“你要拿君威壓我,就賜我一死。”
“你……”趙超幾乎無言以對。
“李治烽還要去替你打百姓。”游淼說,“你這頭讓我聯姻,他會怎么想?”
趙超蹙眉道:“我是想給你,給他,給聶丹,都配一門親事……”
游淼:“恕臣不敢接旨。”
趙超簡直就沒法和游淼說,他深吸一口氣,耐心問:“你究竟是腦子哪里出了錯?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么?你娶了謝行涳的女兒,以后朝中就會輕松許多!今天戶部尚書謝徽在朝上還幫著你說話……你這人怎么……”
游淼起身,朝著趙超搖頭。
趙超極力勸說:“你娶了她,又不耽誤了你和李治烽,何況你都二十了,游家傳宗接代之事,你就不管?!有個女人在家中相夫教子,你一個山莊才操持得起來……游子謙!你好大的膽子!”
游淼抱著一疊奏折,站在書房門口,怔怔看著趙超。
趙超不知為什么,心里一下就軟了,游淼那眼神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時候,曾經在太學里被他打過一耳光,怯生生看著他的模樣。
趙超整個人都疲了,只得讓步投降。
趙超:“你走罷。”
游淼點頭,什么也沒說,躬身道:“臣告退。”
趙超嘆了口氣,游淼出來之時,心里說不出地難受。走著走著,便倚在宮門處,發了會兒呆,奏折掉了本也不知道,還是一名侍衛撿去,追了上來。
離開皇宮之時已是半夜,游淼心煩意亂,無暇思索,回去政事堂后又有點厭厭的情緒——明日起來后,到處都是敵人。
游淼一頭撞進房間里,穆風便嚇了跳,忙追進去,游淼道:“讓我靜靜。”
穆風便不敢說話,游淼躺在枕席上,疲憊地閉上雙眼。許久后,有人在外頭敲門,游淼便憤然道:“我要睡覺!”
孫輿:“受氣了?”
這次輪到游淼被嚇著了,手忙腳亂地起來,開了門,只見孫輿一身白衣,須發俱白,提著個小小的透明琉璃燈,站在院子里,火光一閃一閃的。
游淼:“先生?”
游淼舒了口氣,秋夜清涼,夜風吹來。
游淼解釋道:“剛從陛下那處回來,所有事都堆在一起,有點煩躁了,先生莫怪……”
孫輿:“不談國事,老夫就問你一句,還想不想在政事堂待下去?不想待了,回家就是,先生不怪你。”
游淼沉吟片刻,笑笑道:“沒有的事,先生。只是心里煩悶而已,沒想著撂攤子走人。”
孫輿似是早知游淼今日所面臨的事,又問:“哦?四面楚歌,內憂外患,一筆爛賬,為何還不走?”
游淼苦笑:“不能走,重責在身。”
孫輿贊許點頭:“不錯,長大了,去睡罷。”
游淼舒了口氣,孫輿離去,穆風忙送孫輿回房,游淼看著孫輿的背影,有種五味雜陳的滋味,心里一股欣喜油然而生。
當夜,游淼也不知怎么的,便漸漸睡著了,夜半時有人抱了抱他,他便知是李治烽,舒服地蜷在他懷里,一覺睡到晨光熹微。
翌日醒時枕邊已沒人了,唯一證明李治烽來過的,是枕邊放著一個草編的蚱蜢。游淼醒時仍懶懶地賴在床上,拿著蚱蜢左看右看,心里不禁好笑,也不知道李治烽從哪兒學回來編這個的,多半是從揚州軍的兵那兒學到的。
今日本應是游淼休假,也沒人來叫他,游淼便又躺了會兒,直到餓了才懶洋洋起來,吃過早飯游蕩到政事堂主廳。孫輿已下了早朝歸來,半瞇著眼,余人都在座,見游淼今天居然在,都沒半點奇怪,仿佛理所當然。
游淼朝孫輿請了早,又與眾同僚見過,施施然入座,左右一瞥,整個廳堂內雖鴉雀無聲,各個士族子弟心里嘲笑的、腹誹的聲音卻直是要逼到游淼耳邊來。游淼眉毛動了動,拿起一本奏折,又朝下翻了翻。
孫輿忽然問:“昨夜陛下連夜召你入宮,說了什么?”
諸人都是一凜,游淼先是一怔,旋即便知道孫輿經昨日早朝之事也有點怒了,當著眾人之面提這事,便是警告諸給事中,傾軋爭斗,彈劾之事,莫要做得太過。
游淼昨夜也一直在想這事,自忖為人雖小節有虧,但做人絕無問題,與士族子弟們的對立,也是大局使然,大家站在各自的立場上,有沖突是難免的。但公報私仇,面圣彈劾他,未免也太過。孫輿心中也有一桿秤,知道何時要壓,何時不管,才有這一問。
一問中便暗示了堂內諸人,因私彈劾李治烽與游淼都沒有用,趙超還不是連夜召游淼進宮,你們幾斤幾兩?還不到彈劾的時候!
游淼轉念一想,便心中雪亮,答道:“說流民起……起……作亂之事。”
游淼在太學夫子處聽多了,每次都差點將流民造反說成起義,還好及時收住了嘴。
孫輿捋須點頭,游淼又見眾人在看著自己,他自打進政事堂后,最煩這種眼光,仿佛所有人立場一致的,絲毫沒人將他當做同僚,只將他視為一個麻煩。游淼腦子轉得飛快,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拋出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游淼:“陛下說,必須變法了,再拖下去不行。”
孫輿沒有回答,游淼朝眾給事中淡淡道:“今歲江南已到了餓殍遍野,民不聊生之時,西境多縣流民起兵作亂,再不變法,待到揚州一亂,當真是萬事休矣。”
就連孫輿也有點聽得發愣,新法已被暫時壓下去了,沒想到游淼竟會籍此事重新掀了起來,然而卻又說得在情在理,一時間無人能駁。
唐博最先回過神來,蹙眉道:“推行新法?可秋收都過了啊,要推也是明年開春的事了罷。”
游淼道:“歲末分田、賑濟,有了田地,大批的無業游民才能安生過冬。守著塊田,來年才有指望,否則……前朝舊事,各位都是知道的。我覺得,這一次誰也無法說動陛下了,他鐵了心要變法。”
游淼說得很直白了,前朝舊事指的是天啟之前的一朝,到得末年,幾次大的饑荒,天下百姓紛紛揭竿而起,農民起義軍一亂,前朝覆滅,最終經歷了十余年的動蕩,方由太|祖一統天下。
“奉勸各位一句。”游淼朝對面的唐博笑笑,又朝側旁的幾名給事中解釋,“最近千萬不要違逆圣意。有什么話想說,還是從長計議的好,被陛下拿來立威了,可別怪我沒提醒過。”
孫輿起初還當了真,聽到游淼最后這幾句油滑嘴臉又露了出來,當即重重哼了聲,游淼自知露餡,便見好就收。
廳內所有給事中都是一副大驚之色,孫輿卻若有所思,眉頭深鎖。
游淼坐著,心思只不在奏折上,左思右想,回過神來方想到:自己方才都說了什么!
游淼最開始只是本著報復之心,再不有所表示不行了,否則只會被唐博等人一直壓著欺負,是以想震懾眾人。然而說著說著,卻仿佛是真的一般,就連孫輿也信了。
不對……接下來要怎么?難道真的會變法?游淼瞬間有了個大膽的計劃,推行變法!他想到這里,抬眼看孫輿,孫輿卻不易察覺搖頭,瞇起雙眼,示意不要再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