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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當夜游淼去揚州司的茂城衙門里找李治烽,李治烽卻沒回來,衙門里特地收拾了個干凈房子,入夜時揚州店鋪里喬玨得知游淼在茂城,特地派人送了吃的用的過來,又派了知打點的長垣來貼身服侍。
  深夜時有兵帶口信回來,言道李將軍巡邏去了,夜里興許回不來,游淼便吃過晚飯先躺下睡了。
  翌日清早,游淼決定還是去一趟政事堂,無論如何見見孫輿一面,看看他有何吩咐。
  然而大清早的,西街外便擠得水泄不通,江南幾乎所有的讀書人都來了,外頭擺上數十席位,游淼站在前頭看,政事堂前面儼然已成了一個大擂臺。
  “喂,誰敢上去?”有人探頭探腦地問道。
  不少人嘻嘻哈哈,互相推搡。
  “少爺。”長垣問道,“少爺要上去講論么?”
  游淼笑了起來。
  “有意思。”游淼笑道,“不忙,且先看看情況。”
  正說話時官兵鳴鑼開道,卻不見人來,許久后,唐博出外,于居中席位上一坐,外頭讀書人便議論紛紛,嘖嘖贊嘆。
  游淼不得不承認,唐博行止從容,確實有那么幾分世家子弟的風采,這種風采與自己游家是不一樣的。游德川當年確實富甲一方,卻是白手起家的暴發戶。除卻母親喬氏是世家外,碧雨山莊要比起夷州、揚州等地的大族,終究是遜了不少。
  三代顯富,唐博那勢頭,牢牢占據了世族之首,一群讀書人前呼后擁,頗有點當年京師李延的排場。而江南的紈绔較之京師又有不同——江南這群公子哥兒,仍然還是讀書的,也知道該讀書發奮的道理。
  當一聲銅鑼敲響,周圍便靜了下來,政事堂諸年輕給事中紛紛入座,一名文官上前,清了清嗓子道:“天子問政于民,參知政事大人特許,今日無論出身,無論功名有無,皆一視同仁,當可暢所欲言。”
  這么一說,反而無人上去,文官又道,“本會以政事堂唐主簿主持,直至日落,且請主簿大人揭啟今日政題。”
  說話時唐博上前去,解開銅鑼旁一張卷,那束著卷的繩索一抽,絹帛呼啦啦落下,上書二字:北伐。
  倏然一下讀書人全炸了鍋,唐博朗聲道:“北方山河淪陷,中原大地受胡虜所侵,如今我天啟百姓困守江南,天子與參知大人問政諸位:何時北伐,如何北伐。”
  無人敢吭聲,游淼心道孫輿也真是好膽子,一開題就拋了個最有份量的,也是最容易炸的。新皇一登基,北伐就是朝廷上下乃至每個百姓最關心的問題。北伐看似簡簡單單二字,但其中關系民生、戰爭、權力格局與地域分配,這場戰再打起來,必然會消耗大量的南方資源。而能不能勝,還不是個定數。
  可以說江南本地人,是沒有一個希望趙超草率北伐的。然而大量涌入的北人長期滯留南方,同樣會耗費江南一地的資源。
  最好是北邊人花他們自己的錢養兵,再早日打回去。
  一陣嗡嗡嗡的聲響,有人走上擂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蘇州林躍之,見過諸位大人。”那男子文質彬彬朝四周一拱手。唐博坐回位上,朝他點頭,席后數年輕給事中俱默然不語。
  唐博:“愿聆林兄高論。”
  游淼看這場面,隱約猜到了點,這就是個文擂臺,誰上去站著,就相當于是以一己之力,舌戰政事堂六名給事中,想必是場好戲。
  林躍之道:“二帝在北,不知何日歸來。天子新政,問政于民,本是好事,然而在下不明,北伐一事本是定理,自古至今,從未有將國土拱手讓人的先例,陛下與孫參知何時舉兵,難道心中就沒有數,還需問百姓?”
  下面一陣哄笑,唐博變了臉色,游淼卻心中一動,笑著低聲道:“如此發問,自然就是試探江南民意了。”
  果然不待唐博出口斥責,林躍之便自顧自續道:“如此發問,用意無非有二,一來試探北人態度;二來試探江南民意。”
  這話甚是犀利,下面登時便有人喝彩,游淼為他捏了把汗,并暗自佩服這人的膽子,若是換了昔時太平年代,說話說得這么直白,只怕免不了惹一身麻煩。他雖知道趙超不會這樣,但換做自己,說話也會為趙超留三分面子,不會在大庭廣眾下一語道破趙超所想。
  給事中們沉默,林躍之又道:“以愚之所見,新帝登基后不出數日,便要大舉北伐了。”
  一名給事中起身,道:“流州黃希文。”
  “少爺。”長垣小聲道,“黃希文這人不就是沛縣縣官的外甥么?當年和你同科點的舉人……”
  游淼點頭,示意長垣認真聽。
  黃希文:“林兄說得輕巧,江南六州初定,我大軍疲弊,糧草不繼,拿什么去北伐?四十萬大軍于京師淪陷時只逃出三萬,如今唯有聶將軍所率的五千軍駐于沛縣,要征兵,沒有十年之久,不可能再積蓄起北伐的實力。貿然啟戰,只怕易激起民變。”
  林躍之道:“依你之見,北伐需要多少人?”
  另一名給事中伸了個手指:“至少十萬兵馬,三年糧草。”
  林躍之道:“黃兄遠見,然而如今事態,卻是北伐的最好時機,首先,聶丹將軍一戰告捷,于沛縣以不足一萬兵力,大破鮮卑軍兩萬兵馬,五胡入關時諸部各兩萬騎兵,如今聶將軍沛縣一戰,已將鮮卑族徹底蕩平。”
  “今士氣高漲,收復故土指日可待。”林躍之肅容道,“以聶將軍為首,江南之地征兵,輸送糧草,只需舉國上下齊心,何愁事不成?若耽于安穩,以江南富饒境況,時日一久,必將失去進取之心!”
  唐博起身,慢條斯理:“你可問過,江南民眾是否愿意傾盡全境之力,集結大軍,前往北方一戰?!”
  “不能戰!”一人高呼起來,其余人等紛紛應和。
  “這幾年里征糧抽稅,集餉練兵。”又有人道,“年前抽調十萬江南新兵北上,交給唐暉等人統帥,戰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活著回了江南?結果呢?江東子弟沒回來,盡數為國捐軀,中原更沒守住……”
  游淼只覺江南一地的民憤似乎已到了頂點,下面有人開口,登時不少人群情洶涌,反對立即北伐。而林躍之,唐博等人在臺上靜默不語,待得聲音漸小下去,方有一名給事中咳了數聲,作了個手勢。
  “誰有高論,不妨上臺來談。”那給事中說。
  臺下當即又無人做聲了,長垣嘲道:“盡是些縮頭縮腦的貨。”
  游淼笑笑,示意長垣不可多說,天啟一朝建國后便不殺文人,然而說是說不殺,誰也不知道新君的脾氣如何,況且就算不殺,安個罪名,像昔年孫輿那般被流放打發走,免得在帝君面前討嫌,也是無奈。除了林躍之以外,諸人都不知政事堂是怎么個態度,不敢貿貿然當出頭鳥。
  令眾人安靜那給事中起身,說:“敝姓林,林麥,與林兄本是一家。”
  林姓也是江南的大戶,林躍之上下打量那人,點了點頭,游淼暗道這二人說不定還是同族,林麥沉吟少頃后,問林躍之道:“躍之兄可知,以江南一地糧米,能養活多少人?”
  林躍之一笑置之:“養天啟一朝三年五載,定是夠了,哪天若胡人打過江南,兄臺是否還能站在這里高談闊論?”
  文人們又聒噪起來,又一人上臺,說:“不可不可,兩位林兄……但聽……鄙……兄弟一言,不可開戰。”
  那人走上去,朝諸人拱手,其時天氣甚熱,日上三竿,諸人都已汗如雨下,游淼定神一看,認出乃是當初趙懋在位時,恩科欽點的榜眼陳慶,忍不住就笑起來。
  陳慶:“昨日陛下登基,前夜……我夜觀星象,又得一卦,乃是……上六!”
  所有人無語,林躍之嘴角抽搐,政事堂諸人一齊看著陳慶。
  唐博道:“監副大人,依我看不如……”
  陳慶又擺手,示意諸人:“先讓……讓本官說、說完……”
  游淼以手扶額,不忍卒睹,側旁一熟悉聲音嘲笑道:“這廝當初跑得倒是快,一來就當了司天監監副。”
  游淼回頭見竟然是吏部尚書林洛陽,詫道:“你也來了?今天不辦公?”
  林洛陽一手搭著游淼的肩,解釋道:“吏部就在左近,過來看看,喏,你看那邊。”
  游淼循著望去,見擂臺另一側又站著三人,一名是兵部尚書平奚,另一名則是戶部侍郎秦少男,還有一個未見過的。
  戶部掌握著糧食與錢財大權,江南勢力是絕不愿放手的,昔年的揚州太守舉薦,由本地的一名謝姓官員擔任了尚書一職,想必趙超也讓步了,卻將尚書以下的侍郎安排給了南逃的人。
  兵部主管軍事,必須要北人才帶得動,平奚當年又主持過兵部,尚書一職非他莫屬,林洛陽主管吏部,平奚又側過身,讓出一人,那青年與游淼點頭作招呼。
  林洛陽朝游淼說:“他叫謝權,是戶部侍郎的堂侄兒,和你差不多,也是京中長大的,和族中關系不大好,當年你進京時他沒來,你回江南時他恰好上京。到得你赴考時,他又回鄉奔父喪,恰好錯過了。和咱們最是要好的。”
  游淼明白了,林洛陽的意思就是一句話,三個字:自己人。
  “李延沒來?”游淼問。
  平奚帶著兩人過來,林洛陽說:“他不方便露面。”
  平奚滿身大汗,問:“陛下呢?”
  游淼微微搖頭,不知趙超何時過來,秦少男卻朝著政事堂內努嘴,說:“你沒見里頭安排了那么多守衛?”
  游淼馬上會意,那么墻里多半就是趙超在聽著,說不定孫輿也在喝茶……這時間眾人哄笑,想是臺上陳慶不知說了什么話。
  陳慶結結巴巴道:“你們笑什么?這是老祖宗傳下的教……教訓,你們都不懂,凡地有變,天定有所感,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此時有刀兵之災,大為不祥,新帝登基……”
  “你還打算讓這廝說多久?”平奚無奈道。
  秦少男卻在一旁看好戲般,攛掇道:“淼子,快上,哥們兒就等你了。”
  游淼自知必須上去了,卻討了個乖,說:“你看人唐家、榜眼說得不亦樂乎,我一無權無勢的……”
  數人笑得打跌,平奚推了游淼一把讓他上去,游淼爬上臺去,周圍都鬧哄哄的,只聽得秦少男一句“給你撐腰”,便不聞其聲了。
  然而游淼一上臺去,眾人便都靜了下來,先前出言嘲弄陳慶的給事中也紛紛噤聲。
  陳慶轉身,臺下也漸漸靜了。
  游淼倒握折扇,先朝陳慶一拱手:“陳大人。”
  陳慶忙回禮,一時間只覺游淼甚熟,卻認不出來了,游淼又朝唐博拱手,唐博冷笑一聲,諸給事中都不敢說話。
  游淼認真道:“龍戰于野,其血玄黃。此卦以下壓上,乃是不祥之兆,今日就不提了。”一句話輕飄飄帶過,又看了眼那寫著“北伐”的幅布,朝唐博道:“北伐之期以十年為限,一旦過了十年,我天啟一朝,收復北方山河,終生無望。”
  一語出,所有人聳動。
  唐博帶著笑意,不知是游淼送上門來,給自己折辱的笑容,還是志在必得,要好好一挫游淼氣勢的得意。
  唐博道:“兄臺此言謬矣!須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江南連年征抽,連本地人都養不活,北人不耕不種,白銀雖大量流入本地,可光有銀兩,又能頂什么用?”
  說話時唐博手中折扇一抖,意氣風發,朝臺下眾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詢問道:“去年六月,糧米一斤幾錢?菜油一斤幾錢?男丁幾人?!今年呢?白銀大量涌入江南,米價飆升,供不應求,種地的反而吃不起米,養蠶的穿不起衣!”
  另一名黃姓給事中起身道:“米價較之去年翻了不止一倍!年前江南集結十萬兵馬上京,活著回來的又有幾個?三年前,流州征糧十萬石,支援高麗前線,卻連吃敗仗。如今生民疲乏,林兄還要本地窮盡全力,集結軍隊,去打一場不知勝算的大戰!!”
  又一名給事中冷笑道:“以公子家業,財大勢大,有夜游揚州河道的雅興,料想素來是不差錢的。”
  數人一語出,臺下諸人沒有情緒高漲,反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游淼看著唐博手中折扇,忽然間就有點走神,扇上乃是一副當朝書畫名家親筆所繪的虎嘯山林圖。他知道這不僅是唐博的說辭,也是本地士族的想法,更甚者,這其實是地方與京城多年以來留下的矛盾,積弊已久。
  唐博一拱手,作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游淼有何高論,但請出言不妨。
  烈日照在游淼頭頂,強光萬丈,政事堂諸給事中紛紛起身,局面猶如數人對游淼一人,游淼卻云淡風輕地笑了笑,朝臺下看了一眼。
  “戶部秦少男。”秦少男拾階走上臺中。
  平奚:“兵部平奚。”
  林洛陽拱手:“吏部林洛陽。”
  最后一名青年朝諸人拱手:“刑部謝權,夷州人士。”
  四人上臺,站在游淼身后,臺上登時演變為兩派年輕才俊對壘,游淼將手中折扇在日光下一抖,嘩啦展開。
  狹路相逢勇者勝。
  臺下大嘩。

  游淼背后率領著四名尚書,又有軍神聶丹護體,天下簡直再沒有怕的人了,淡淡道:“戶部、兵部、刑部、吏部四位大人,可答得出唐主簿之問?”
  秦少男笑道:“光是揚州產糧,一年便足夠養活一百四十萬人吃喝,為何北人南來,米價飛漲,其中原因,不在于白銀多了。而是層層盤剝,爭奪使然。唐大人可知,昔年揚州全境佃戶繳六分地稅,其中經手鄉、縣、州三級,再到京城,所余多少?今歲即將推行新法,法令將減去佃戶負擔,只令官田佃戶賦稅予國,不正可減去沉重農稅?但如此一來,嘿嘿……”
  秦少男笑而不語,有話未宣,但其余人都聽懂了。
  唐博渾不料四部尚書竟會登臺與政事堂對策,明明是問政于民的文會,這么一來,竟是變成了朝中六部勢力與政事堂的對抗,腦子終究轉得慢了一圈。
  平奚又慢條斯理道:“年前征兵十萬,其中有多少貓膩,你自己心里知道,勤王軍上京不足四萬,就連這四萬,也是未經練兵,穿上盔甲拿起兵器就上前線去的。唐大人在政事堂處理公文,沒看過聶將軍的陳情表?我天啟軍輸就輸在糧草不濟,兵力不強,朝中派系彼此牽制。天啟建國百余年,從未有過如此升平盛世,也正因此盛世,民情富饒,方耽于安逸,民不愿戰,是有此敗。”
  林洛陽嘆道:“國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游淼怒道:“不錯!正是如此!”
  “我朝太|祖以馬上起家,經靖帝,文帝之治。”游淼上前一步道,“商貿發達,與邊塞貿易往來,外族都盯著咱們南人的貨物。”
  “你們知道延邊城一次通商貿易,能賺回多少?”游淼詢問諸人,自然無人能答,就連平奚等人也不知道。游淼一轉身,收扇,比了個手勢:“至少五萬兩白銀!”
  “富國強兵。”游淼道,“無強兵之佑,富國就是一塊引人覬覦的肥肉。江南再強,強得過中原?江南再富,富得過中原?以中原上千年之積,仍招此大敗,究起原因,就在于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游淼將折扇再次抖開,觸目驚心的七個大字朝著唐博一揚,又說,“塞邊上千里地,漢人的村莊越是富庶,便越容易遭到胡人的劫掠,長期以往,漢人漸漸撤出藍關區域,一退再退。”
  “之所以說五年之內,若不北伐,國必將亡便是如此,富饒之地足以令人喪失戰之勇,行之果。如今已到了最危急之際,若撤下來的軍隊再戰死而無兵補充,無糧草,那么江南一地告破,僅是時間問題。試問諸位,再過十年,老人都陸續死去,再過四十年,站在此處的我們也已離世,余下來的我們的兒孫,誰還會記得二帝被擄之恥?誰還會記得天啟在北方還有大片的河山?!”
  “五胡各自為戰,本不足以懼,分頭擊破,以奇兵突襲、離間、聲東擊西等計,都不在聶將軍眼里。如今鮮卑部大勢已去,五胡去其一,余下四族覆滅指日可待。但我們的敵人并不是胡族!在五胡背后,還有韃靼的五萬鐵騎!”游淼又道,“韃靼人嗜血如狼,盡數盯著漢人與胡人的交戰,待得時機成熟,賀沫帖兒的鐵騎就會率軍南下!若不盡快解決北邊的胡族,待得韃靼軍再來,你們就只好像當時京城一樣……”
  “……不分職位,不分出身。”游淼低低朝唐博威脅道,“抵抗的人全族覆滅,世家山莊一把火燒成灰燼,投降的充為奴隸,妻女被強|奸!”
  “諸君若不愿戰。”游淼又道,“就請聽我們從北邊逃下來的人一言,當在交州南段靠海之處,置辦一處宅子。來日也好有個逃難的地方,否則北人往南逃,待韃靼人下來了,南人就只好朝海邊逃了,如此還可再撐點時日。嘿嘿。”
  游淼將折扇一收,轉身下臺。
  四人朝唐博笑著一拱手,各自下臺散去。
  唐博臉上陰晴不定,然而游淼剛下得臺來,內里便出來一名武官,朝游淼行禮,不用說游淼也知道里頭叫他了,便跟著武官從側旁開的一個小門里進去。
  政事堂里種著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梧桐樹,果然,趙超與孫輿便坐在樹下喝茶。
  武官把游淼帶到就退下,游淼笑了笑,終于見到孫輿了。
  外頭也進來了兩個人,唐博與另一名給事中。場中過午,日頭漸毒,年輕人便都去放飯,留待下午再戰。
  趙超眼里帶著笑意,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笑而不語,又看孫輿。
  孫輿老了。
  這是去年上京后,游淼與孫輿的第一次見面,孫輿已官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換了一身官袍。然而昔時只是花白的頭發,胡須現竟已全白。臉上也起了老人斑,只怕平日沒少操心。
  游淼見之心酸,喉中哽咽,撩起袍襟,端端正正跪在孫輿面前,口喚了聲“先生”。
  趙超伸手要來扶,孫輿卻抬手制止,轉向游淼,依舊是那不冷不熱的語氣。
  孫輿:“先生?你還有臉叫我先生?”
  游淼先是一怔,繼而孫輿一杯茶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砸得游淼滿頭茶水。
  “回了江南!”孫輿怒斥道,“不為國效力,反而在你那山莊里當縮頭烏龜!你有何顏面叫我先生!”
  游淼心里當即明白了,孫輿是要當著政事堂諸士族子弟的面殺他的銳氣,只得伏身于地,恭恭敬敬道:“先生教訓得對。”
  趙超笑著說:“子謙在山莊里,也出了不少力,沛縣一戰,他不顧危險,親自參戰,孫參知還是……”
  孫輿皮笑肉不笑,動了動胡須,說:“游淼,你就這點抱負,這點本事了?”
  游淼忙道:“先生昔時的教訓,學生從不敢忘。”
  孫輿冷冷道:“也罷,雖仍舊是信口雌黃,無的放矢,但今日聽你在外頭說得也算幾分道理,起碼是走了一趟塞外回來的人,見過了國家困境。今日起,收拾包袱,就到政事堂來罷。”
  游淼恭敬道:“謹遵先生吩咐。”
  孫輿又抬眼看一眾年青人,唐博等人站在孫輿面前也是老鼠見了貓一般,互相看看,唐博出列道:“回稟陛下與參知大人,天太熱,講論按照安排,先停一個時辰。”
  趙超吩咐道:“先吃午飯罷。”
  趙超與孫輿進了內廳,按帝王之禮,本來趙超吃飯是不與其他人一桌的,孫輿要退避,趙超卻道:“參知大人一桌吃罷,如今能陪朕吃頓飯的,也不多了。”
  孫輿唔了聲,神色不明,點了點頭,下人擺開一桌,游淼正拿不定注意,見孫輿起身行走時似有點腰椎不靈,便主動站到孫輿身后,伺候孫輿吃飯。
  “游子謙,你也坐罷。”趙超說。
  孫輿慢條斯理道:“陛下若不介意,就讓他伺候罷,我一把老骨頭,能讓他站我身后的時間,也不多了。”
  趙超點頭,游淼暗忖孫輿果然是老狐貍,說什么都一語雙關的,昔年在孫輿門下求學三年,端茶倒水,伺候飯食,對孫輿的習慣與喜好,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順手便端過茶水,摸摸杯壁,吩咐人再去換盞茶。
  眾給事中都站在門外,孫輿又道:“各自去吃飯。午后一切照常。”
  一眾少年郎們就都散了,吃飯時游淼規規矩矩站在一旁聽,孫輿與趙超所談,也都是民生與新政之事。趙超有許多話說,孫輿卻是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有時筷子還擱下來,認真聽趙超的意思。
  趙超又道:“新法能否推行,還要看江南士族的態度。”
  孫輿沉吟不語,許久后緩緩搖頭:“陛下所想,所言,都是好的,老臣早年在京時也提過,可是真要落到實處,卻是難上加難。”
  一時廳內無話,游淼端過孫輿的空碗,又去盛飯,孫輿吃下第二碗飯后,游淼才安心了些許。看來這老頭子吃得下,還能撐個三年五載。
  游淼對孫輿的感情實在是既敬又畏,仿佛游德川并非父親,而孫輿的威嚴,有了七分嚴父的架勢。孫輿膝下無兒無女,若哪天去了,游淼必定得哭個天昏地暗,為他披麻戴孝,扶靈十里。
  “去、用、飯。”孫輿一字一句說。
  游淼回過神,知道自己不知道想到哪去了,孫輿又莫名其妙地看游淼,問:“端著老夫的碗做什么?”
  游淼哭笑不得,忙把第三碗給孫輿,躬身退下,走時瞥見趙超還在笑。
  政事堂內有個飯堂,平日中午時給事中、官吏、衙役乃至端茶倒水,掃地種花的雜役都在這里吃。游淼取了個碗去盛,見木桶里都是些清粥小菜,游淼正悶著暑氣,有綠豆粥喝終歸舒服了些,喝了三碗粥下肚,又吃了兩個咸鴨蛋,下人便送上酸梅湯。游淼瞥見唐博獨自在靠門的地方吃飯,便端著碗過去,朝他打了個招呼。
  游淼:“唐大人,從今天起,咱們就是同僚了。”
  唐博也笑了笑:“游兄,以后請指教。”
  兩人互相拱手,先前的那些事仿佛都沒發生過一般,游淼知道進了政事堂,日子定然不會過得輕松——整個政事堂從上到下,都是南人的地盤。南人之間更有其錯綜林立的派系,各種派系又以名望最高的唐博為首,唐博更與翰林院大學士李延有裙帶關系。
  政事堂匯羅天下大事,為萬民說話,并起奏折上稟天子,翰林院起草詔書,主持科舉下告百姓。孫輿把他安插|進來,也是費了一番工夫,如今這么一來,眾年少氣盛的給事中都已無話可說。而游淼一進政事堂,不管是立場還是態度,都迫使他無法再和這些揚州少年們打成一片。
  游淼逐漸明白了孫輿的深意——若只是領了吏部文書前來上任,唐博等人必定會想方設法地拉攏他,畢竟游淼也出身江南,是土生土長的流州人,兩相權衡,在以李延、平奚等人為首的北人派系與南方士族的較量中,極有可能倒戈。
  他必須保證,以后主持政事堂的,是趙超的人,這樣一來,北伐才不會面臨過多的阻力。
  游淼邊吃邊想,只覺一回來簡直就是勞心竭力,還是待在山莊里舒服,成天什么都不用想,吃了睡睡了吃就行,沒事還可以活動筋骨,打場小仗……這么下去自己必定老得很快,只怕沒個三五年,自己就要成小老頭兒了……
  對面的唐博也是心事重重,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話,都在吃飯。
  “游兄慢用。”唐博吃過飯,起身過來客氣一句,游淼點頭,孰料唐博冷不防又來了句,“游兄,記得明日自己帶碗,這碗是我喝湯用的,你既然喜歡,就送你了。”
  游淼一時間愕然,尷尬萬分,看看手里的碗,又看唐博,僵笑著說:“多謝唐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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