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邊一別三年,再次于京師重逢,游淼有千般言語,萬般感慨,一時間都說不出口,他緩緩站起身,心里不住跳,曾經設想過無數次和趙超再晤,卻未曾會想到,是在這個地方。
趙超一身黑色長袍,未著飾物,皮膚黑了許多,更瘦了些,仿佛憔悴不堪,眉毛微微擰著,眼里有種肅殺之氣,就如禿鷲般虎視眈眈。
“趙……三殿下。”游淼道。
“坐吧。”趙超說,“客氣什么。”
游淼眼眶發紅,這三年里,他倆書信往來已有數十封,趙超每逢來信,都會稱他作游淼賢弟,到得后來便喚他賢弟,最后連賢弟也省了,單稱一個弟字。而游淼寫信去,也會稱趙超為兄,雙方在紙上往來,都十分自然。
但一碰了面,游淼卻又說不出什么來了。
這仿佛不是他所認識的趙超了,當年的趙超皮膚白皙,劍眉星目,一身皮甲,掩不住的英氣,說話中無畏之氣凜然。如今的他黑了不少,又更瘦了,游淼無論如何難以把記憶中那個小黑屋里陪自己同生共死的少年,和面前這個人聯系起來。
“有茶喝么?”趙超說,“我不喝綠茶。”
“有。”游淼說,“江波烏龍。”
趙超嘴角不羈地勾了勾,朝李治烽說:“我記得你。”
李治烽沉聲道:“我也記得你。”
游淼小聲道:“要稱三殿下。”
趙超一哂置之,擺手道:“無妨。”說畢武人一般坐著。
游淼忽然覺得李治烽似乎對趙超抱著敵意,他看看李治烽,又看趙超,趙超則注視杯里翻滾的茶葉,似有所思,忽道:“這就是你小舅種的美人吻?”
游淼笑了笑,說:“是啊。”
趙超:“山莊怎么樣。”
游淼說:“還成罷,一年幾千兩銀子,夠養活自己還有剩了。”
趙超:“剩得多,我一年也就二百兩的俸祿呢。”
游淼樂了,說:“你要多少錢,不夠花了管我要就成。”
趙超淡淡道:“再說罷。”
游淼兩手端起杯,放在趙超手里,兩人手指一碰,游淼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有種莫名的感覺在心里滋生。
趙超卻沒有半點觸動,抿了口茶,說:“聽說去年你捐了十萬斤糧食,是不?”
游淼說:“也算不上捐,一斤五文錢,多少收回來了點,能用上就行。”
趙超哂道:“以后別這么傻乎乎的,十萬斤糧,只夠我二十萬人吃半天的。”
“聊勝于無嘛。”游淼聽到這話,心底有點失落,卻強打歡顏,說,“沒幫上你什么,我……對了,你……”
兩人靜了。
趙超笑了笑,說:“你老實說,那年我召你進宮當我伴讀,你嫌棄我無權無勢的,說不來,還記得不?”
游淼有點心虛,不知道趙超為什么會說起這幾年里從未提過的舊事,說:“不是嫌棄你,是我堂叔不讓我去,年還沒過,我爹又把我喚走了……”
趙超只是看著游淼,一副兵痞子的模樣,手指拈著茶杯,敲來敲去地玩,說:“元宵燈節那天,你還沒認識我呢。”
“嗯。”游淼說,“對。”
趙超:“要再來一次,回到三年前元宵燈節,你若認得我,我召你到我身邊來,你來不來?可給我想好了再答。”
游淼笑了,那是種少年人般的笑,笑得連整個世間也神采飛揚起來。
“這還用問么?”游淼揶揄道,“不來。”
趙超臉色一沉。
游淼卻從趙超手里抽走茶杯,把它輕輕放好,又注滿茶,兩手端著,放回趙超手里,認真道:“要知道你這么好,當然來。”
“唔,沒白疼你。”趙超隨口喝了,把剩下的一點茶水潑出去。
游淼問:“后來呢?誰去當你伴讀?”
趙超道:“沒,沒再看上誰了,那年秋天我從延邊回來,父皇就讓我選個宅子,出宮先在京城住著,本來給我指了樁婚,預備秋后完婚,但開春你知道的,高麗打起來,我便親征了,年前回來,熊家的小姐病了,沒了。”
游淼道:“生老病死,節哀順便,我娘去的時候,我也……”
趙超嘲道:“我連這新娘的面都沒見著呢,沒怎么哀過,再說了,我帶的兵一死就是十萬人,還沒見過死人么?也就你們這些讀書人才當回事。”
游淼不禁好笑,卻又有點心酸,趙超又道:“朝廷的撫恤到現在還沒發下來,一拖就是快半年,孤兒寡母的,天天在軍機營外頭哭,還跑我府外來磕頭,煩死人。”
游淼道:“想辦法去催催?過幾日正要和平奚他們喝酒,我去打聽罷。”
趙超說:“平奚也沒辦法,朝廷沒錢了,十萬人,每人二兩銀子也得二十萬兩呢。年頭剛割地求和,賠了十萬兩,再拿不出錢來了,催也沒用,是不?”
“嗯。”游淼緩緩點頭,問,“哥哥有什么打算?”
趙超想了想,說:“沒什么打算,只想出去走走,在京城待著也是四處討嫌,到江南去,要么這樣,你也別考功名了,收拾收拾,過幾天我去上個折子,討到交州軍務,你跟我走罷,別見我皇兄免得他給我來事兒。咱們去南邊玩幾年,我累了,老了,不想在京城過了。”
游淼說:“你隨時想去江波山莊,我自然都恭候著的,先生讓我在京能考就考,要不……想法子混個外調,咱們回流州去如何?”
趙超說:“我府里正缺個參贊,過幾天找父皇討了你來,你愿意來么?”
游淼微微蹙眉,說:“先生讓我考科舉……我看要不這樣……”
趙超說:“你要是一朝金榜題名,當了狀元,可就是國家棟梁,我就討不著你啦,賢弟。”
游淼樂不可支,說:“怎么可能,混個進士當當就不錯了。”
趙超說:“進士么,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哥哥哪有臉去找皇兄討你呢,你別跟我推話,給個準的,愿意跟著我,還是去應考?”
游淼心中一沉,趙超卻笑吟吟地看著他,示意他答話。
趙超這話令游淼根本無法回答,在流州讀書三年,跟隨孫輿學到了這么多,一朝之間就要全數放棄,跟著趙超去交州朔防,當個隨軍參贊……一邊是趙超,另一邊則是孫輿賦予他的責任,難道就沒有一個折衷的辦法么?
游淼說:“我……你讓我想想罷。”
趙超哂道:“罷了,隨你喜歡,我就知道你們讀書人的脾氣。”
游淼道:“你突然來說這事,我半點沒準備,你讓我先想想……你待我的情意,我心里是知道的,這些年里從來沒忘過,你從前給我的東西,我都還留著,收在家里……”
“哦?”趙超起身道,“我給了你什么東西?你說那幾箱貨么?”
“不。”游淼笑道,兩人站在廊下,陽光落了下來,照耀在少年的身上,溫暖而和煦,他們都長大了,趙超幾乎要與李治烽差不多高,站在游淼面前,充滿了威懾感。
游淼心中不禁沒由來地一怯,趙超目光如炬,仿佛看出了游淼心里藏著的話,開口道:“走了。”
游淼道:“等等!”
游淼進房去取了東西,趙超在院子里停下,游淼把一個信封給他,說:“你先拿著,過幾天我來府上找你說話。”
趙超看了游淼一眼,眼里帶著陌生之意,當著他的面,把信封拆開,手指頭挾著里頭的兩張紙,抽出來看了一眼。
兩張五百兩的聯號銀票,一千兩。
游淼暗道自己做了傻事,本想著趙超不會當著他的面拿出來,這不是當他上門來打秋風的么?但以他和趙超的情分,料想對方也不會往這方面想。
趙超卻靜靜看著他,游淼有點摸不清他的脾氣了,終于意識到,自己認識的,那個信上的趙超,其實不是面前的趙超。
“別人瞧不起我。”趙超拿著那信,氣得不住發抖,拿著信直顫,低聲朝游淼說,“你也瞧不起我,是吧?”
“我不是那意思……”游淼忙道,緊接著,臉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拳,大叫一聲,摔在地上。
李治烽正在廊下收拾茶杯,未料趙超說動手就動手,趙超一拳揍在游淼眼眶上時李治烽已驟然驚覺,甩手將茶杯射出,但終究慢了一息之差!
茶杯砸在趙超臉上,趙超怒吼一聲,繼而李治烽又將茶盤、茶壺劈頭蓋臉甩過來,整個人躍出走廊,勢若瘋虎般撲向趙超。
“我殺了你——!”李治烽怒吼道,一拳杵中趙超的臉!
趙超哼也未哼一聲,整個人被李治烽揍得飛了出去,一頭撞在墻上,發出巨響,外頭兵士被駭了個慘,唐暉帶著人沖進來,場面一片混亂。
游淼被趙超揍得眼冒金星,眼睛腫了起來,感覺眼珠子快被揍到腦門里去了,一頓亂摸起來,又聽到唐暉大喝道:“給我跪下!”
李治烽緩緩喘息,上前竟是要再揍趙超,與唐暉錯身一撞,那巨力把唐暉掀得飛出去,游淼一見壞事,馬上抱著李治烽的腰大喊道:“別發火!冷靜!算了!”
趙超滿臉鼻血,眼眶爆裂,扶著墻直嘔,肚子里茶水,早飯,稀里嘩啦地全嘔了一地,嘔完又摔下去,四周兵士已紛紛架弩朝著李治烽,只待唐暉一聲下令便要將他萬箭穿心。
游淼道:“別放箭!別放箭!”
游淼上前去拉趙超,趙超勉強起來,一把推開游淼。
“走。”趙超仇恨地看著李治烽,腳步踉蹌,被幾名禁衛士兵架著,出了院外,李治烽仍在喘氣,一身修羅般的氣焰漸漸平息下來。
游淼怔怔看著趙超離去的身影,沿途更有不少書生夾道相看,三皇子被打成這狼狽模樣,一身茶水,吐得滿身,離開了太學。
趙超走后,李治烽方轉身與游淼面對面站著,躬身看他被趙超揍的地方,已淤了一大塊,李治烽用手指輕輕推拿游淼鼻梁一側的穴位,又朝張文翰說:“把治跌打的藥膏拿來。”
張文翰和鄭永已被響動招了出來,太學里不少書生都看到了方才發生的那一幕,紛紛在門外嘖嘖稱奇,張文翰拿了藥膏,去把大門關上,李治烽便挑了藥膏給游淼敷。
游淼神智渾渾噩噩,耳邊傳來李治烽的聲音。
“我沒想著他會下狠手打你。”李治烽自責道,“還痛不?”
游淼的眼淚在眼眶里滾來滾去。
李治烽:“痛?我輕點……”
游淼忽然摟著李治烽的脖頸,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五味雜陳,盡數涌上心頭,直哭得想嘔,李治烽便靜靜摟著他在懷里,直到游淼哭累了,方抱起他進房去,讓他躺下。
游淼裹著被,時而想起自己,時而又想到趙超,只是氣苦,一下午頭又止不住地發疼,一時漲一時響的,似乎睡了過去,再醒時聽見外頭人聲,出游的舉子們都回來了,游淼頭痛欲裂,便即睜眼,李治烽坐在床邊,看著他。
“吃什么?”李治烽說,“讓張文翰去買。”
游淼懨懨道:“不吃了,你和文翰吃吧。”
李治烽便不再說話,日暮時起身出去,回來時帶了點清粥,放在房內桌上,復又解了外袍,上床來摟著游淼。
游淼睜著一邊腫眼,眼皮下只有一條小縫,對著墻壁,想起那夜風雪呼號。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游淼聲音沙啞,喃喃唱道。
二更時分,院中一片靜謐,月涼如水。
“我餓了。”游淼說。
李治烽起身去端清粥,揭開食盒,里面是一點小菜,他把清粥放在小爐子上熱著,游淼便呆呆地起來,伏在桌上看李治烽的背影。
米粥的香氣蔓延開來,游淼打起精神,用筷子撥拉,李治烽忽然若有所察,站起身,窗格被人輕輕叩響。
游淼:“誰?”
趙超:“我。”
游淼心中一凜,忙起身去開門,趙超進來了,進來便看著李治烽,低聲道:“你……你好重的拳。”
李治烽道:“你要做什么?”
游淼道:“他不是來打架的,李治烽,你幫我在里頭看著門,別讓人進來。”
李治烽仍不太放心,游淼道:“沒事,聽我的。”
李治烽便出了房,在外間屏風前坐著,時不時抬頭,看趙超一眼。
原來白天的事都是在演戲,游淼當即哭笑不得。趙超示意他坐下,游淼便坐了。趙超被李治烽一拳揍得左眼淤青,眼角還敷了藥,游淼則被趙超揍得右眼淤青,上了點藥膏。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誰也不開口,但游淼就在這一刻,真的就全懂了。
許久后,趙超長嘆一聲,躬身拉起游淼的手,把臉埋在他的手上,不住摩挲,游淼只覺心里跟被刀割一般的難受。
“哥哥打了敗仗。”趙超嗚咽道,“十萬將士的性命,都沒了,我害死了十萬人……”
“十萬條性命……”
“我對不起他們的家小……”
趙超的聲音壓抑著憤怒,痛苦,就像一頭絕望的雛虎。游淼眼里噙著淚,把趙超攬在懷里,摸了摸他的背。
許久后,趙超終于平息下來,游淼說:“敷的什么藥?”
“軍中治跌打的。”趙超說,“李治烽,你揍得好,上午是想演戲來著,幸虧沒先給你們打招呼,這一下夠意思,整個國子監都知道了,明兒丞相府和六部尚書那幫狗崽子也得知道。”
“你在演戲。”李治烽說。
趙超滿意地嗯了聲。
李治烽回頭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他,倚在門前側頭看著院中月色。
游淼找了藥膏,說:“擦了吧,敷我這個。”
趙超自己起身去用毛巾擦了藥,游淼挑了些藥膏給他眼邊涂上,把藥膏給他,說:“頭在墻上撞了那下還痛不?”
趙超收起藥膏,答道:“下午睡了會兒,請大夫開了劑藥,好多了,你吃了么?我給你帶了點吃的。李治烽,你也過來吃。”
李治烽不說話,看了游淼一眼。
游淼說:“給他留一半,咱們先吃罷,我餓死了,一下午頭疼得難受。”
趙超摸摸游淼的頭,說:“沒事罷,我就怕你生氣。”
游淼沒好氣道:“就是被你氣的,心想怎好好的變了副模樣……”
趙超笑了起來,游淼又嘆了口氣,把碗里的粥分了趙超半碗,趙超洗過手,將油雞撕成兩半,一半用油紙包好留著給李治烽,另一半又給游淼撕成片,浸在粥里。
“你有什么打算?”游淼問。
“得在太子登基前出去。”趙超說,“不然只有等著被他整死的份,你別被我帶累了,今天演這么一出,就是怕李延疑心你,這么一來你就好大搖大擺去吃他的請了,本來我還怕演得不夠,今天挨了李治烽一頓揍,這下誰也不疑心你我翻臉的事了。對了,你能中個狀元么?”
游淼苦笑道:“你是想壓死我呢。”
趙超道:“我看你寫信來時,文章作得不錯,你跟的那先生可是孫輿,當年我父皇貶了他,就時常在后宮念叨,卻死要面子,不肯召他回京……”
游淼道:“先生來頭不小我是知道的,可這和我也沒關系啊。”
趙超:“怎么沒關系?他看到你的文章,就會問你誰教的,你說是孫輿,他說不得就會上心些,孫輿是參知政事,父皇想補償他些。”
游淼點了點頭,眉眼間帶著淡淡的憂慮,說:“我也覺得我會試是能中的。殿試就有點玄了。”
“會試不管,你就算會試不中,也會留京。”趙超說,“今年開恩科,我就知道你得上京,都給你盤算清楚了,你且先聽著,記在心里。”
趙超把聲音壓得很小很小,認真說:“眼下上京來,咱哥倆什么都沒有,沒有靠山,就全靠你了。”
游淼:“你這么說我緊張得很……”
趙超:“別怕,就靠你去巴結李延,不巴上他們,咱們在朝堂中寸步難行。”
游淼:“我也這么想來著,可我該混個什么位置?李延會搭理我嗎?”
趙超:“你只要聽他話,他知道咱倆翻了臉,你又是孫輿的學生,能討得我父皇歡心,李延寵著你還來不及,但你不能跟著太子,否則就是爭了李延的寵,懂么?”
游淼緩緩點頭。
“我父皇若讓你當個太子的侍郎,你可千萬別答應。”趙超道,“一答應你就麻煩了,到時你無權無勢,就得提前跟李延杠上。”
游淼又開始頭疼了,說:“那你爹你哥看上我,我難道不理他們么?”
趙超說:“你不說話就成了,我父皇現在成天只想煉丹求長生,太子看你硬骨頭,不會來勉強你。”
游淼道:“再接下來呢?”
趙超說:“再……走一步算一步罷,后面的事我還沒想好,李延看你不答應,就會拉攏你,你跟著他。有甚么安排,我會私底下來找你,咱們想辦法得把聶丹先弄回來,有他在,凡事才好說話,我就是太自負了,本想著高麗一戰能打贏,沒想到中了他們的圈套,戶部那幾個人被李延買通了,害死了這么多人……”
游淼:“聶丹和你一伙的,太子就不怕他?”
趙超道:“他不敢,現在沒幾個人敢惹聶丹。只能拿官職壓他,守邊疆還是得倚仗他。”
游淼心底生出畏懼的念頭,低聲道:“你想做什么?你是不是想……”
兩人相對無語,趙超給了他腦袋一記,說:“你白癡么?我就算想弄太子下來自個當皇帝,聶丹能答應么?那家伙可是忠心耿耿,護著我歸護著我,可不會去動太子一手指頭。”
游淼一想也是,趙超無奈道:“我這輩子,頂多也就是混個王的份了,首先得保住自己性命。太子只想把我放他眼皮底下,好隨時整我,哪天玩膩了,賜我杯毒酒了事。得在他玩膩之前,想方設法先出京城,出去了一切好說,到時候去流州,跟你種地去吧。”
游淼起先還以為趙超已經快去交州朔邊了,未料情況居然如此兇險,又問:“你不是說去交州?”
趙超:“交州?還交州呢,見閻王倒是有我的份兒,聶丹上完書就被調到延邊去,朝中大臣全倒向李黨,剩下些明哲保身的也不敢說話,太子要讓兵部批這事才有鬼呢。”
游淼點了點頭,說:“明白了,要想法讓你離京出去,當個藩王。”
趙超:“很好,你總算明白了。”
游淼噗一聲笑了出來,兩人一對難兄難弟,眼圈淤著,相對笑得肚疼,片刻后趙超說:“吃罷。”
兩人把粥和半只油雞吃了,游淼便燒水給他泡茶喝,趙超說:“我念了你三年多,總算能請你動一次手,給我泡壺茶了。”
游淼莞爾道:“早上不才讓你喝過?”
趙超說:“早上的茶都是苦的,喝得我心里發澀……我想揍你一拳……你那么聽話做甚么,處處想著我,處處順著我,‘哥’啊‘哥’地喊,我還尋思著揍你,我他媽真是個畜生,還揍得下去手……”
游淼又笑了出來,斟茶的手不住抖。
趙超拿著杯,靜靜看了一會兒杯子,又說:“你到江南去,我也沒幫上你忙……老愧疚得睡不著……”
游淼道:“你可幫我大忙了,水渠是唐暉讓人來開的,后頭還給我拉了幾千佃戶,全靠你我才撐過那會兒,你還給我寫信……”
趙超又是唉的一聲長嘆,游淼從他手里抽走杯子,溫杯,斟茶水進去,杯里清茶映著兩人的倒影。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
“知我者……謂我心憂……”趙超看著游淼,暗啞的聲音低低唱道,“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游淼低頭,茶壺一抖,香茗之氣氤氳。
趙超看著游淼的臉,伸手,側著手掌去摸他的眉毛。
趙超:“賢弟,你的字叫什么來著?”
游淼:“游子謙。”
趙超:“游子謙,你比從前俊了。”
游淼抬眼,勾著他的手指,把他手掌拉下來,攤平,將茶杯放在他手里,笑了笑。說:“你瘦了些。”
趙超說:“我打仗打得全身傷,露出來能嚇死你。”
游淼樂了,趙超把茶杯湊到唇邊,又想起了什么,說:“哥哥來日能活下來,能發跡,定不會虧待你,弟弟。”
游淼嘆了口氣,說:“別這么說,你待我的,我都記得。”
趙超說:“你待我的,我也都記得。”
趙超把茶一口喝盡,起身道:“走了。”
游淼說:“我送你。”
趙超:“別送,我再想法來找你。”
趙超要出門時,忽又道:“給點錢,沒錢花了。”
游淼啼笑皆非,去點銀票,趙超說:“給現銀就成,別拿銀票。”
“太子耳目這么靈?”游淼蹙眉道,“要多少。”
“難說。”趙超道,“給二百兩罷。”
游淼去開箱子給他點銀:“你二百兩銀子俸祿還不夠花?我沈園里每年吃住花銷也就八十兩呢。”
趙超道:“俸祿都被我拿去接濟戰死的袍澤們家里了。”
游淼用鐵尺點銀,五錠五錠地排出來,聽到這話又多點了些給他,說:“給你三百兩,不夠了遣個人來找我要就成。墻角拿塊布兜著走,路上當心被搶啊喂,提得動嗎?”
趙超無奈笑道:“哥哥今天也傍到個大財主了。”說著收了銀錠,足有將近二十斤重,沉甸甸的提著,走了。
趙超走后,游淼就像心底憋著的一口氣,終于被打通了,今天兩人鬧翻后,有那么一瞬間游淼忽然覺得無趣得很。就像心里空蕩蕩的。
畢竟這些年來,他刻苦讀書都是為了能幫上趙超的忙,或許在很久以前,心里便認他為主,而來了京城后驟逢此變,令他寄托了許多愿望的人生全盤崩毀,那種感覺既辛酸又悲涼。現在發現趙超還是原來的那個趙超,雖境地不容樂觀,但仍然激起了他的斗志。
游淼看了李治烽一眼,見他看著自己,眼神中蘊藏著不明之意。
“好點了?”李治烽問。
“睡吧。”游淼吁了口氣,舒服多了。他忽然想到李治烽身上去,將自己與李治烽類比,或許李治烽一直跟著自己,也抱著這種情懷。
黑夜里,李治烽忽然開口道:“你相信他?”
游淼側頭,想了想,說:“你覺得他在演戲么?”
李治烽:“早上的事就是演戲。”
游淼說:“我相信趙超剛剛說的話是真的,他如果對著我都演戲,說不定就再也找不到能說句真話的人了。”
李治烽嗯了聲。
翌日天明,游淼便頂著個淤青的黑眼圈出去吃飯,旁若無人地笑著與舉子們打招呼,也沒人敢問他什么。白日間無事可做時,便在書館內讀書。
長垣與少微采買完京城的貨,帶了一車東西回江南去,順便給喬玨報信,一人趕車,一人押車離京,便留李治烽一人伺候。
及至三天后的四月十五,游淼換上一身好衣服,讓李治烽拿著個匣子,出門赴宴去。這次再見李延,游淼心底說不得還有點緊張,但已有了底氣。至少他明白了該說什么,該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