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京城,十里桃花。
游淼最喜歡京城的春秋兩季,晚春桃花紛飛,深秋楓葉如火,不像江南,到處都是柳絮,飛來飛去地粘一臉,抹都抹不開,春日里迷迷糊糊的,簡直煩死人。
京城和三年前幾乎沒有變化,城門破舊了些,馬車出出進進,有人站在門口哭。
沿途游淼已見到了不少饑民,在官道外扎了帳篷,卻沒想到京城盤查會嚴了這么多。
“哪兒來的?”衛兵隊長接過通關文書,游淼答道:“流州,來趕考的。”
“喲,還是個舉人。”隊長道,“進城以后安分點,入夜宵禁,不能亂走動了。”
還要宵禁?游淼心想,從前可沒這規矩,隊長又問后面的人,說:“你呢?”
張文翰看了他一眼,遞出文書,隊長道:“也是個舉人,進罷。”
游淼的隨身仆叢進了城,長垣回頭道:“少爺,現在打哪兒走?”
“你進去。”游淼出馬車來笑道,“我和李治烽趕車,少微你們后面的跟著我走就成了。”
李治烽嘴角微翹,接過套索,與游淼并肩坐在車夫位上,朗聲道:“駕!”
馬車穿過中直街,京師兩道房屋似乎修繕過,十分繁華,看在游淼眼中,卻又別有一番滋味。
“你記得那邊么?”游淼拍拍李治烽的肩膀,說,“看那里,竹筒巷子,里頭專賣瓷器。”
右側一棟三層的大宅子,李治烽笑道:“記得,走哪條路?穿過東市走?”
游淼道:“行,咱們先去國子監,過幾天再去見我那堂叔。”
兩輛車先過了正隆街,又穿過千秋橋朝城北走,一道綠水穿過全城,水面漂滿桃花,市集上全是人,熙熙攘攘的,聽雨樓里的姑娘春日慵懶,正結伴倚在橋上朝路上看。
“喲。”一個女孩千嬌百媚地笑道,“連個趕車的都這么俊,只不知車里坐的誰?”
游淼吊兒郎當,一腳踏在車前,側頭看她們,只是不住好笑,吹了聲口哨:“李延那小子沒陪著你么?柳紗綾?”
一名二十來歲的婀娜女子容貌恬靜,聽到這話時不禁多看了游淼一眼,眉目間滿是錯愕神色,繼而認出了他,驚訝道:“是你?!”
游淼一別三年,那模樣說不出的瀟灑,朝她彬彬有禮笑了笑,馬車從橋上穿過。進了西街。沿途有不少士兵經過,整個京師戒備比三年前嚴了許多,游淼只是看了一眼,便被人注意上了。
“什么人?!”巡邏兵騎著馬過來,游淼只好停車,兵勇道,“哪來的?”
游淼把文書又出示一次,兵勇卻懷疑地看著李治烽,說:“這人呢?”
“我家仆。”游淼說。
李治烽定定看著士兵,數人對視一會兒,議論紛紛,一人說:“是胡人?”
“不是。”游淼說,“犬戎人。”
“怎么帶個犬戎人進來!”隊長道,“你叫游淼,是罷?到大理寺走一趟。”
游淼暴躁了,問道:“為什么要去大理寺?”
隊長道:“京城排查胡人,以免有奸細混跡!不懂么?”
李治烽終于開口道:“我是奴隸,三年前他買了我。”
“賣身契呢?”隊長又追問道,“怎么證明他是犬戎奴?”
游淼真是一肚子火,眉目間十分焦慮,看著李治烽不說話,李治烽卻十分鎮定,手指將上衣一脫,現出背后的狼紋身,以及側頸上刺的字。
兵士們這才不再追問,隊長看看李治烽,又看游淼,最后扔下一句話。
“管好你的家奴,別惹禍!”
人走了,游淼心道媽的,回頭就去聶丹面前參你一本,管保全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李治烽目送他們離去,游淼本來心情好好的,當即憋了滿肚子火。
“別生氣。”李治烽道。
反倒是李治烽來安慰他了,游淼心中一動,略略側頭,馬車轉入小巷,人聲漸遠,李治烽湊過來,在他臉上輕輕一吻。
“外人怎么說我無所謂,你不把我當奴就成。”
游淼心里便舒服了些,說:“本來就沒把你當奴看……”但李治烽這話,又像是動了游淼心底的一根弦——不把李治烽當成奴隸,那當做什么?
游淼一直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約摸著,也是把李治烽當成家里人了,又或是彼此依存的一對。但李治烽呢?又將自己當成什么?
“喂。”游淼手肘動了動他,問,“你在想啥?”
李治烽一直出神,此時正色道:“我在想奸細的事,城里有奸細么?”
李治烽一言點醒了游淼,游淼收斂心思,想起臨別時孫輿的教誨,自己不再是三年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了。凡事也不能總憑著個人喜好走。
京城查胡人奸細查得這么厲害,說明什么?
“要開戰了嗎?”游淼問。
李治烽沒有說話,馬車出了巷子,赫然是一處僻靜的大街,傍晚時分,街上幾乎無人往來,只有零星幾名仆役在大門口打掃。
國子監已設立了數百年,乃是統管全國考試、選拔之處,□□位于三七街上,與六部挨得甚近,此處則是國子監下設立的書院,名喚國子學。前朝也將此處喚作太學,于是學子們便依舊叫太學,昔年游淼在京時,便要到這里的墨香院去讀書。
“你們幾個。”游淼在前頭下了車,說,“長垣,你和少微往長隆西巷去,車趕一輛走,把小舅吩咐你們采買的單子收好,今夜先去住店,明兒起來過來打個招呼就去采買。這里留李治烽伺候就成。”
長垣與少微兩小廝躬身應了,將馬車上的東西并到一處,留出輛空車,趕著走了,游淼又朝李治烽說:“你朝這后頭去,繞過圍墻找后院,把車停在院里,我現在就去找蔣夫子。”
李治烽嗯了聲,躍上車前去卸貨。
游淼便帶著張文翰進去,學堂內沒幾個人,零星幾個窮學生衣著樸素,有坐在廊下看書的,也有在院中蹴鞠的。黃昏時分,大部分都吃飯去了。整個國子學內有上千學生,前頭是個大院,后面則是學堂,再朝后去是書館,到得后院,才是學生們居住的宿舍。
宿舍三進六廊百余間,最鼎盛之年,能容納上萬人吃住,院里還種著海棠,游淼執孫輿的信與自己、張文翰二人的拜帖,到國子學西側的夫子堂去見先生,驟見時卻發現是當年教過自己與李延這一班公子哥兒的老儒。
“先生。”游淼笑了笑,說,“先生近來身體可好?”
夫子緩緩點頭,拆開名帖,似乎想起了什么,說:“游淼游子謙,流州人士……?”
游淼說:“我就是那個,三年前被您罰站,自個兒偷偷跑了的游淼。”
蔣夫子馬上想起來了,指著游淼,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你……”蔣夫子怒道,“我說怎么看你不像好人!”
游淼哭笑不得,只得恭敬給蔣夫子磕頭,說:“學生少時頑劣,請老師饒恕則個。”
蔣夫子看了一眼游淼,頗有點意料不到,片刻后點頭道:“起……來罷。”
“孫承言一去……也有十來年了,唔……慶朔三年進士,與我是同……同年之誼……”
蔣夫子搖頭晃腦,喃喃念叨,又拿了信看,對著昏暗日光,老眼昏花,游淼道:“我給先生念信罷。”
“唔。”蔣夫子點頭,靠在竹椅上,半瞇著眼。
游淼抑揚頓挫地念了信,內里都是孫輿所敘同年之誼,并提到游淼中了流州解元,蔣夫子頗有些意外,睜眼道:“哦?你還中解元了?該不會是你爹捐的罷。”
游淼訕訕笑道:“這就不知道了。”
蔣夫子道:“八月會試,你可得想好了,這里不比你們流州。”
“是是。”游淼又接著朝下念,“另有一不情之請,簌衡留小徒與張文翰于國子學內……”談到此處,他便耍了個滑頭,把張文翰的名字也加進去了。
蔣夫子點點頭,說:“后院未住滿,你二人自去尋地方落腳就是,生院門房內有鑰匙。”
游淼恭敬稱是,蔣夫子道:“去罷,過幾日來作篇文章,我倒是看看孫承言都教了你甚么。”
游淼要躬身告退,忽又想起一事,問道:“夫子,書館內我能去不?”
蔣夫子道:“自然可以,但不能帶書進去,也不能帶書出來,進館前要先搜身。”
游淼得了允許,出來與張文翰便朝后院去,張文翰說:“他就是太學里的老師?”
游淼說:“國子學里有許多先生,各講各的課,他講課倒是少,可能年紀太大了,當年他就不教學生,李丞相專托他給我、李延、一班公子哥兒,在墨香院里啟蒙。”
張文翰緩緩點頭,游淼去門房處領了鑰匙,這處書生們住的地方都是單間的,一個大院內里有二十四個房間,一人一間,環境倒是清幽。
門房問:“來應考還是來讀書的?”
游淼笑道:“既應考又讀書。”
門房問:“是舉子不?”
游淼嗯了聲,讓出身后張文翰,說:“他也是舉子。”
門房道:“西邊第六個院子,汀蘭齋去。”
兩人遂各分了一間房,游淼心中一動,說:“舉子都到這里來住嗎?”
門房道:“不全是,沒地方住的才來投國子學,京城要宵禁,入夜就不許出去了。規矩點兒,聽著么?”
游淼點點頭,又聽到院里有人說話,心想怪不得,多半全國各地的舉人前來應考,進京城無處落腳,都涌到國子學來了。
張文翰說:“李治烽呢?”
游淼從前很少來這里,也記不太清楚路了,說:“你朝這后面出去試試?李治烽!李治烽!”
兩人站在其中一個院里,游淼也懶得找了,只是隔著墻喊,片刻后,東邊傳來一聲口哨。游淼便讓張文翰去找人,把行李帶進來。
這么一喊,住在院里的書生都出來了,各自看著游淼。
游淼作了個團揖,說:“游子謙,流州人士。”
這處住了五六個書生,都朝游淼拱手,通了姓名,有從川地來的,也有從巴南,荊州等地來的。
張文翰開了兩間相鄰的房門敞著,朝院中一拱手,說:“揚州張墨懷。”便徑自匆匆去找李治烽。書生們過來和游淼搭話,游淼便笑著閑聊起來,他平素性子隨和,長得又俊,自然引人注目,住這處的都是各地舉人,進書院住,都是家貧的,哪怕稍有點錢財,也都去客棧投宿了。大部分都身穿粗布書生袍,戴塊布巾,腰間紅繩拴著個銅錢當腰墜,鮮有像游淼這等衣著光鮮的。
游淼天南地北地聊了一會兒,及至李治烽提著幾口大箱子進來,便有人問游淼道:“你帶這么多東西上京?”
游淼忙謙讓道:“都是些雜物,還有帶上京,送朋友的土特產。”
說著讓李治烽開箱,分給書生們吃,有的擺手不要,有的便上來拿了,道過謝領去,李治烽和張文翰忙活,游淼只是站著和舉子們閑話。搬完之后又有書生吃過飯,陸續回來,與游淼這新來的打招呼。
“嚯。”一名高瘦書生看過游淼的行李后便笑了笑,沒說什么。
游淼心知自己已成了眾人眼里的少爺,也懶得去分說了,便問李治烽:“馬和馬車呢?”
李治烽:“在馬廄里,車靠著后院里的墻停上了。”
張文翰又過來說:“少爺,東西搬完了。”
游淼問:“吃飯去罷,借問一聲各位仁兄,國子學里管飯不?”
眾書生紛紛看著張文翰與游淼,都在猜測這人來歷,李治烽出來鎖上門,說:“我看到有飯堂,就在北邊,走罷。”
游淼便欣然點頭,帶著人朝飯堂內去,國子學內供應的吃食只有簡單的米飯與咸菜,肉裝作一碗一碗的小碗,只有少許肥肉塊,要再吃得掏錢去買,然而買再多,也不過就是那點梅菜干與零星肥肉渣,游淼簡直食之難以下咽。
食堂內沒幾個人了,長桌旁的書生一邊吃一邊看這三人,李治烽問:“要吃什么,我去買。”
游淼道:“算了……不早了,馬上就宵禁了。”
李治烽道:“我速去速回就行。”
游淼道:“明天再說,隨便填飽肚子回去睡覺罷。”
書院里也沒個洗澡的地方,不能燒水,洗澡得去外頭澡堂里洗,游淼一路風塵仆仆地上京,困得半死,宵禁后熄了燈,早早就上床抱著李治烽睡了。
翌日游淼醒來時,房里已擺上早飯,清晨霧氣未散,張文翰在外頭整理行李,李治烽在廊前掃地。別的舉子門口都亂七八糟,只有游淼房外掃得干干凈凈。
游淼剛醒來,李治烽便入內伺候,張文翰則拿著衣服進來抖開,等著讓游淼穿,有幾個書生在門口探頭探腦,像是看到什么怪事——確實是怪事,一個舉人在服侍另一個舉人。
游淼也察覺到了,說:“張文翰,你不用管我,忙你的自己就行,傳出去不好。”
張文翰說:“管他們說什么,少爺終歸是少爺。”
游淼道:“你本來就不是我的小廝,在山莊里咱倆做伴,這些年里只當交朋友罷了。”
張文翰答道:“當初要不是少爺收留,文翰也只能鋪蓋一卷,帶著幾本書,四處流浪了,哪還會有今天?”
游淼知道張文翰這人重情誼,知報恩,心道也說不動他,但轉念一想,仍舊吩咐道:“你在外頭見了官,就不能這般了。”
張文翰點點頭,游淼便不再勉強他,便打發他出去吃早飯。
“食堂里有什么吃的?”游淼問道。
“面團,咸菜。”李治烽答道。
游淼一聽就倒胃口,說:“不想吃那些。”
李治烽取過袍子給游淼披上,答道:“知道你不吃,買了雞粥和糕點。”
游淼當即食指大動,出去廊前坐著,外頭三個食盒,張文翰擺菜分筷子,三碗兀自熱著的雞粥,一疊九塊小籠蒸的桂花奶糕,既香又糯,燒鵪鶉撕成絲碼在盤里,和一碗茶葉蛋。
“吃罷。”游淼三人坐著吃,廊前有書生出來洗頭洗臉,便朝他們打招呼,經過時不禁多看了幾眼,游淼也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正想搬進房里吃,卻又舍不得這大好春晨。說:“住哪都難辦,富有富的難辦,窮有窮的難辦。”
李治烽莞爾,張文翰笑著說:“管他們想甚么呢。”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游淼筷子敲了敲碗,指指張文翰,說,“悠著點,別會試沒考就被參上一本。”
張文翰笑得拿不穩筷,又說:“我聽說少爺在京師風生水起,還怕誰參?”
游淼一本正經道:“誰說的?可沒這事。”
張文翰說:“聽我先生說的,說少爺在京吃得開,連丞相府的公子都得對少爺客客氣氣的。”
游淼道:“當年不過有幾個玩伴罷了,李延那廝能對我客氣?見了鬼去……”
正說話時,外頭長垣、少微二小廝過來了,站在院子里,長垣說:“給少爺請早。”
起的書生漸多了,便各自站著看,仿佛在笑游淼,還把家里排場給搬國子學里來了,呵,有意思。
游淼也不避人,問道:“早飯吃了么?”
長垣道:“這剛起來呢,過來聽吩咐。”
游淼說:“采買單子帶著,你倆去西市街口,想吃甚么就吃甚么罷,公賬里支,待會兒給我送盒烏龍過來,昨天卸車那會兒忘收拾了。”
長垣躬身道是,便領著少微走了,游淼昨夜沒吃飽,一口氣吃了五塊奶糕,一大碗粥,三個茶葉蛋,心滿意足地說:“燒點水,沏杯茶喝。”
李治烽收拾了桌子,張文翰去取爐生火,游淼便在廊下坐著,一班書生吃過早飯回來,正議論上哪去玩,見游淼這隨身伺候的家仆一早上忙活半天,都覺怪有趣,當即便有人上來打招呼,笑著說:“聽說你們流州人,沒有了茶是過不下去的。”
游淼一哂:“習慣了,可不是和你們冀州人愛吃辛一般?鄭兄請。”
游淼讓出個位置給他坐,一幫書生正站在院子里商量上哪去,有人便問道:“游賢弟,鄭永,張墨懷,你們仨一起,賞春景去不?”
游淼笑道:“不了,剛到京師,水土不服,懶怠動,你們玩。”
鄭永朝院里人說:“我讀會兒書。”
張文翰連話都免了,只是擺手,繼而提壺沏茶。這時候外頭卻又有人來了,來人是個中年人,身著華服,佩著鑲玉的腰帶,手上戴著枚玉扳指。身后前呼后擁地跟著一群家丁,書生們都嚇了一跳,只以為是官府來拿人的,當即靜了。
“怎么了?”游淼被人擋著看不見。
張文翰說:“來了個當官的,少爺認得?”
李治烽忽然道:“丞相府的人來了,三管家李末。”
那中年人在院子里問道:“借問聲,流州來的游公子在么?”
“在。”游淼道,“什么事?你們讓開些我看看……呀!我說是誰呢!怎么是你,來來,喝茶。”
中年人從袖中抽出一張封兒,上前遞給游淼,說:“我家少爺請了戶部平奚,大理寺司馬璜,凌翰林的公子,禮部秦少男與幾位京畿舉子,預備四月十五,在清荷莊擺酒聽戲,給游少爺接風。茶不喝了,待會兒還得進宮一趟。”
游淼接過封兒,說:“行,你回去告訴李延,到時間一定過來。”轉念一想,便笑嘻嘻地揶揄道:“李延那小子昨天晚上還跑聽雨樓去了,這可不老實。”
游淼一想便知,李延不可能知道他這么快上京,而游淼昨天橋上和聽雨樓的柳紗綾打了個照面,也是故意被她認出來,如此一來李延去睡他老相好的時候,柳紗綾便會提起此事。
沒想到李延昨晚上就去了,得知游淼回來的事,便遣人送了帖子讓他去。
中年人被說得略尷尬,躬身告退。
書生們不知他是何來頭,紛紛交頭接耳,再看游淼之時眼神便有點不一樣了,初時還以為只是個尋常少爺,然而那管家報出的一大串人名,官職卻是鎮住了眾人。
當天書生們走后,游淼喝過一輪茶,便有了精神,鄭永客套了幾句,看游淼臉色也不敢上趕著巴結,便自道回房去念書。張文翰說:“少爺今天有事辦不?”
游淼道:“不用了,我就在太學里走走,你等長垣把茶葉拿來,自己打發時間罷。”
張文翰正想去書館里看書,便點頭應允,游淼換了身衣服,將腰墜掛上,帶著李治烽走了。
游淼也只是想逛逛太學,畢竟多年沒來了,當時自己尚小,剛入京時便在墨香院里結識了李延,前三個月尚且規規矩矩讀書,然而一混熟,便被這群豬朋狗友給帶得歪了,成日不務正業。
“你看這里。”游淼站在院子外朝里看,向李治烽說,“以前就是我們讀書的地方。”
李治烽說:“你不是不讀書的么?”
游淼尷尬笑道:“時不時還是得來一次的。過幾天去見李延不?”
李治烽道:“見罷。”
游淼道:“你現在還恨他么?”
李治烽說:“沒甚么可恨的,若不是被他買了來,也見不到你。”
游淼笑了笑,嗯了聲,現在自己不比往日了,見了李延,該說甚么話,怎么聊當年的交情,話出口前都要先三思。
如今他和李延、平奚等人,已不再是昔日在京時單純的少年友情,這其中摻雜了太多東西,是該依附于他,還是保持適當疏遠的距離?這實在是游淼頭疼的一件大事。三年前游德川、游德祐就在說,讓他站穩腳跟,然而游淼卻直到現在還未有一個打算……
畢竟趙超也在京城。
游淼左思右想,心底也明白,自己和趙超之間更有情義,李延這一派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畢竟大家從小也都是紈绔,有錢有勢的時候能湊一處稱兄道弟,甜得和蜜一樣哥哥弟弟地叫,實則都懷著給自己謀取利益的心思。說白了也就是互相利用,李延父子勢大,其余黨羽趨炎附勢,都巴著他。
要真出了點什么事,肯定就是個樹倒猢猻散的局面。
而趙超才是那個講究交情的,唯獨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游淼看著李治烽,卻沒有說話。
李治烽眉頭一動,也不出言詢問他,兩人便這么靜靜站著。游淼眼睛瞥來瞥去像只小狐貍,轉身又默默地走出院子,邊走邊想。
若說站派系的話,自己已經是站在趙超的那一邊了。記得三年前,京城的公子哥們已常常說,三皇子在元宵燈會上看了他游淼一眼,便想召他進宮當伴讀。或許從那個時間點起,游淼不站趙超的隊也得站他的隊了。
后來在風雪交加的塞外,趙超拼著自己的命不要也要保護他,被打斷了一顆臼齒。
那次游淼尚是第一次碰上有人像趙超這樣,與他非親非故,甚至素未謀面,更談不上誰對誰有恩的情況下,會這么護著他。而后來的時間里,游淼也常常想起那事。
與趙超的書信往來,高麗征戰的軍情,仿佛令他們在這些年里時常見面,從最初的彼此陌生不往來,變得漸漸地形同戰友。但無論他后來和趙超走得多近,終究不及那個被囚的夜里,那顆被趙超用唇喂到自己嘴里的臼齒震撼。
他必須護著趙超,不管趙超是得勢還是失勢。
但要什么時候去找他呢?游淼又有點拿不定主意,見是遲早要見趙超一面的,只是得繞過李延那群人,否則只會壞事。
游淼走到太學前廊,那處是書生們待客的地方,有棋秤有棋子,游淼便漫不經心地摸了子布局。上午這里聚了不少學生,足有上百人,說話聲嗡嗡嗡的,沒人注意到他坐在角落里。
讓李治烽送個信去?約個時間?游淼完全不知道趙超現在在京城里是個什么地位,也不知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幫上他的忙。如果萬事順遂的話,能考中貢士,再過殿試,便能入朝為官了。說不得還是得去巴結李延,當上官后,再想辦法幫趙超。
北疆局勢不穩,一路上已有聽說,京城內也是風聲鶴唳,說不定這幾年里要打仗。游淼有點想進戶部,進戶部能幫上趙超?不,戶部多半也是平家的地盤了……這些事簡直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千頭萬緒的,要理清頗不容易。
游淼從前都是聽孫輿在說,有朝一日,當自己面對這層出不窮的難題時,終于也有腦子不夠用的感覺了,正想著,李治烽的手肘碰了碰他。
“什么?”游淼莫名其妙道,從棋局里抬頭看李治烽。
“唐暉。”李治烽示意游淼看身邊,游淼回過神后發現整個大堂內鴉雀無聲,所有在聊天的書生都靜了,不遠處站著一名武官。廳堂外全是身穿戎裝的兵士,看那服裝,仿佛是禁衛。
“在什么地方?你領路。”那武官朝書生問道。
書生們要給武官帶路,游淼便道:“唐大哥!”
唐暉轉頭見游淼,臉色一喜,過來道:“找你半天了,怎么上京也不說一聲,跑來住國子監?”
游淼說:“老師讓我進太學里住的,這不正好么,還有幾個月,看看書。你來找誰?”
唐暉說:“找你,還能找誰?”
游淼笑道:“怎知道我來了?”
唐暉道:“今早正當值,聽丞相府的人說你正住在太學里……行啊你,流州解元……”
游淼心里咯噔一響,唐暉是右禁軍,從丞相府的人處聽來的消息?
“等等。”游淼道,“從哪兒聽來的?”
唐暉道:“怎么?巡城時聽丞相府的人聊天提起的,三殿下聽到你回來了,正在過來……”
游淼暗道這消息估計是李延故意漏出去給趙超的,為的就是試探他的反應,媽的,這些人怎這么多心計?太奸了。
廳堂里落針可聞,都在聽游淼和唐暉扯話,游淼道:“唐大哥稍等會兒,我回去換身衣服,待會兒你帶我到三殿下府上去。”
唐暉忙道:“不妨,你忙你的,哥哥派個人去報信,三殿下說了,要親自過來看你。”
游淼道:“我回院子里去等他罷,待會兒你引他到汀蘭齋里來。”說著便起身到后院宿舍里去,廊下正巧有張樹根雕的茶案,張文翰和鄭永在廊前閑話,游淼道:“張文翰你到房里去,桌子讓我,我見個客。”
張文翰起身走了,鄭永也跟著過去,游淼剛坐下沒多久,外面便有學生在張望,一時間聚了不少人,都在想好大的來頭。
片刻后院外響起禁衛官兵的喝斥,把學生都趕開了,唐暉派人守在院外,一人走進來,站著看游淼,正是趙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