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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阿月

    兩千年后  冥界  黑寂之山
    “蝶, 今夜的月光很亮呢。”
    紫桫欏樹的細碎花瓣灑了我一身淡紫色紗裙, 我以手籠額,喃喃道。
    身旁鮮紅衣裙的女子也抬起頭來,長發(fā)蜿蜒, 鋪陳得奪人心目。她笑了一笑:“今日是十五,自然有好月亮——話說回來, 公主緣何今晚又喚起我從前的名字?”
    我牽了牽嘴角,躺下身子, 將整個背脊貼合在那塊完整黑色水晶雕成的躺椅上, 直覺得遍體生涼,渾身有說不出的愜意:“不知為何,覺得今夜的氣氛似曾相識, 所以不由自主就叫了出來。”
    蝶微微頷了頷首, 我將眼光又投向上空。前面是廣闊的黑寂混沌,在冥界是沒有天空的, 到處都是暗黑, 如鐵桶一般將魂靈們緊緊包裹起來的暗黑,即使是在我現(xiàn)在所處的黑寂之山上,也是深不見底。然而,今晚透過桫欏樹的枝椏,我竟然能看見一絲絲, 一縷縷的月光,如飛仙羽衣,流觴其上。又如銀色琴弦, 撥動我心底最深處的那一片悲傷。
    這月光大約洞穿了三界,是否又落在那一個人的眼底呢?
    “公主,今日是度魂式,公主您看是不是要親去度魂呢?”蝶見我陷入深思,輕輕喚道,“若是要去九嶷臺,那現(xiàn)在就必須出發(fā)了,鬼車已在山下等候。”
    我點了點頭,冥界每七年的七月十五,在暗河的盡頭,充滿肅殺之氣的九嶷臺便會有一次度魂式,給積聚的散布怨氣的魂靈為一超度。冥界魂靈眾多,但若是令怨魂越聚越烈,則是不吉之事。度魂式上尊者口念偈語,希望給為怨氣所包圍的魂解脫怨恨,早日往生。然而假若那魂靈拒不肯接受度魂,只得送到九嶷臺對面,深不見底的冥淵中去,給以永久的封印。
    此類儀式在我爹爹的時代,都由我爹爹親自口念偈語度魂,他寬袍長袖輕撫過,萬鬼歸心。
    光是想象著爹爹的風華,便覺萬分肅然起敬。
    爹爹啊,若不是想到您,女兒是無法走到今天的吧。
    那一日赤著腳,毫不動容地踏過冥殿前面冰冷入骨的石階。巨大的壓迫之力迎面撲來,連同紛紛揚揚,潮水一般的一波波涌動著的竊竊私語:
    “她回來了……”
    “呵,這時候,才知道回來?之前幾千年她干什么去了?將我們拋下——此時,就有臉回來了么?”
    “她身上真的流有先王的血么?”
    “且看看她如何打開這被封印起來的冥殿!”
    一聲聲劃過我耳邊,這些都是我的子民,然而,暌隔太久,我忘記了他們,他們也忘了我,話說起來,是如此的冰冷不留余地……
    我走著走著,那滿地的石忽然燃起了紫色的焰,燒灼著我的足心,我咬一咬牙,繼續(xù)往前。我必須立威,在這無數(shù)雙冥冥中的眼睛之前,必須要打開那座門!
    ……
    第一次使出純紫色的冥焰,卻巍然不動。
    那扇黑到似乎與夜色凝結(jié)成一體的門,不知道用什么材料鑄造而成的,竟然如此堅固。
    第二次,依舊不動,然而整道大門變幻成一種涌動著的暗紅色。
    我忽然明白了,全身的血脈也在急速地流動著,與之相和。
    狠狠咬下手腕,尖銳的疼痛直入心底,接著雙手劃出弧形。血液隨著藍紫色火焰飛濺而出,頓時將冥殿牢牢圍繞住。
    一刻鐘……
    兩刻鐘……
    在我覺得全身即將疲軟之時,鎖咔噠一聲掉了下來!
    我終于笑了,嘴角還留著自己鮮艷的血。
    冥殿里面,竟是一絲塵埃也無。
    爹爹,娘親,你們在那里迎接我吧。
    “公主,時辰快要到了,若是您決定不去,就讓國師……”蝶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我聽見國師二字,蹙起眉道:“我去,這種時候,只有我才能做出表率。”
    ————
    “女王陛下體察之情,真是令人感動。”
    一個白色身影不知道什么時候閃了出來,白衣,白發(fā),卻偏有一副似乎永不會老去的孩童容顏,聲音尖細,卻夾雜著微微的凌厲。
    “國師,見到女王陛下緣何不跪?”蝶厲聲道。
    他便是冥界大國師魅幽,沒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歲,只知道他有一頭白到幾乎透明的發(fā),和一張幾乎相當于凡間十一二歲孩童的面容,細長眼睛,精巧鼻梁,細薄嘴唇——幾乎可以說是漂亮的面容。然而這樣一張面容,卻給人陰寒之氣,也難怪,一張萬年不變的,少年的面容,細想起來,著實可怕。
    亦不知他是何來歷,只知自我爹爹起他便處國師之位,在天界與鬼界背水一戰(zhàn)中,亦是他用咒術(shù)封印暗河,據(jù)說他有極強大的咒術(shù),可輕易攝取人的心魂。我曾仔細觀察過,他的眼眸中確實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令人恍惚之感,即使是我作為冥界的女王,也很忌憚與他對視。
    我爹爹逝后,魅幽便在事實上掌管了冥界大權(quán)。在那幾千年中,他以咒術(shù)控制冥界,掌控一切儀式,包括今天這樣的度魂式,并囤積起一支聽他號令的冥兵。
    權(quán)勢之大,在歷任國師之中曠古未有。
    而他自己卻長居在黑寂之山上,行動神秘,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直到我以自己的鮮血和冥焰開啟冥殿之門,萬鬼拜服,唯有魅幽一人靜靜站立在我前方,神情淡漠,嘴角甚至有一絲微微的嘲諷之意。
    那樣干凈清透的一張童稚的臉,竟然有那么令人遍體生涼的笑容。
    就如今日一樣,他不會向我跪拜。
    他是我的對手,我知道,論法術(shù),我不怕他。我唯一擔心的一點是,他掌握的底牌,我完全不能知曉。
    所以,我完全不能掉以輕心。
    而他在這兩千年中,模樣依然沒有一絲改變。
    “參見女王陛下。”跟我所料想的一樣,魅幽只是微微躬身向我行了一禮,接著袖手道:“若是女王陛下要去度魂的話,魅幽就先行告退了。”
    我點了點頭:“國師太過操勞恐怕對我冥界也不利,看國師最近面色猶為蒼白,該好生休息一下。”
    魅幽又揚起嘴角,微微瞇了瞇眼,深不可測。
    他最近確實日漸消瘦……他在準備什么?他想做什么?我不知道。
    我能知道的是,我必須嚴陣以待。
    與蝶一起下了山,赤紅色的鬼車已在停駐。鬼車名為車,其實乃一只巨大的九頭鳥,在人間被人視為不吉唾棄,最后歸屬我冥界。蒙我不棄,因而十分忠心耿耿。又因為腳程快,便時常用了它。
    我輕輕一躍,站立在鬼車翼上。此情此景,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幕,過了很多很多年,為什么那一絲帶著花香的風依然常駐我心田。
    鬼車低掠過冥殿,忽然我聽見下方一把嬌軟軟的聲音不停喚道:“阿娘,阿娘!”
    我心一跳,忙拍了拍鬼車:“停一下。”
    鬼車落下地面,在殿閣的明滅燈光中,我看見那小小的身影穿著淺藍色繡菖蒲的袍子,顫顫地跑過來,幾乎被袍子絆了一跤。我抽口氣,輕叱道:“阿月,誰叫你慌慌張張的,若是絆倒了摔扁了鼻子,可怎么辦?”
    小身影終于跑到我面前,面色頗為委屈,一張粉面團子似地小臉都皺成了一團,變成一只小花卷:“阿娘,不要怪阿月……阿月是找到了一件好玩的物事,就想問問阿娘是什么。”
    看著那圓圓黑瞳子里頭顫抖著的兩包淚水,我只得嘆口氣,摸摸他散著的一頭亂發(fā):“阿娘有事情啊,阿月怎么這么不懂事?——你看,頭發(fā)又未梳,珊瑚沒有給你梳頭嗎?”
    “阿月不要珊瑚姐姐梳,阿月覺得頭發(fā)散下來比較好看,就像阿娘一樣……”小東西滴溜滴溜眨著眼睛,似乎在窺探我的反應。
    我又好氣又好笑,只好點一點他的眉心:“阿娘是女孩子,阿月是男孩子,怎么能一樣呢?”
    阿月卻鼓了鼓腮幫子道:“阿月是男孩子,為什么阿娘要取個像女孩子的名字呢?”
    我有點氣結(jié),只得問:“誰跟阿月說,阿月的名字像女孩子?”
    “珊……哦,不是珊瑚姐姐……是……是……”小東西犯了難,怕我責罰侍女,在那里直抓頭皮。
    “好了好了,阿娘真的要有事了,回來再同阿月玩好不好?”我看著西邊的顏色已轉(zhuǎn)為深紅,怨氣頗重,心知時辰快要到了,得立刻趕過去。
    阿月卻不依不饒地將手上的物事遞給我:“阿娘說,這是什么?”
    我眼光觸到那東西,便整個僵住。
    ——那是一對皮影人兒。
    輕靈活潑,惟妙惟肖。
    美麗的姑娘呵,你那娉婷的身影,一早便將我心擾亂。這江南歲月靜好,美景如畫,姑娘你可否留下,跟在下一起看這天上人間,流水落花。”
    不,奴家便就要離開這風流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奴家家中早已訂了親,今年便要嫁與他人婦。公子呵,感謝你一片盛情,你我便倆倆相忘,海角天涯。”
    姑娘啊,請你留下,這世上沒有人會比我更愛花。
    不,只因你我相逢太晚,辜負你的一片牽掛。
    那一句句許多許多年以前的唱詞,如雷擊在我心上。
    我的記性竟然可以這么好,就連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阿月,這是皮影人兒,阿娘回來教你玩,好不好?”我匆匆說了一句,便低頭急喚鬼車起飛。
    因為,我不能讓阿月看見他的阿娘哭泣。
    “公主,沒事吧。”蝶在我旁邊,輕聲安慰道。
    我勉強笑了一笑,淡淡道:“阿月這個名字真的很像女孩子么?”
    “這個名字很美。”蝶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她也同我一樣了解這個名字的含義。
    ——星月爭輝。
    若我的阿月永遠也不能去與他的爹爹相認,那么這個名字,至少是我能送給他的唯一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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