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白。
白得幕天席地, 無邊無涯。朦朦朧朧中, 竟似帶著一絲悲傷的藍。
我站在云端,見雪山愈來愈近,心中默默轉著思緒。剛服下的九葉雪蓮令我靈力陡增, 不多時,便指引著我來到阿寧采雪蓮的那道山崖!
——那確實是我夢中的那道山崖。
高達數千仞, 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如鏡,仿如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近了, 我在云端能看見絕壁上殘存著雪蓮的花萼, 在青色花萼之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鮮艷血跡,緩緩延伸下來, 長達數丈。
我心一痛, 吸了口氣,捏緊了手指, 視線緩緩下移, 在茫茫的皚皚白雪上,那灘鮮血顯得那么凌厲,甚至有一種凄艷的美。而杜離——阿寧,便靜靜躺臥在這灘血跡上。
他依舊是人形,并不像我夢里見到的仙鶴姿態, 潔白的衣衫已然浸透了紅,胸口深埋一支鑲金的黑色羽箭,面色如白雪一般完美無缺。
然而, 生命已離他而去。
“阿寧……”預感被證實的瞬間,我只覺得膝頭發軟,淚水不聽使喚地墜落,幾乎是踉踉蹌蹌地爬下了云朵,跌跌撞撞向前奔去。
在足尖挨到地面的那一瞬間,便有一雙手狠狠拽住了我,熟悉的聲音冷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心一顫,狠狠地轉過頭,在心中低念:……弄錯了,一定弄錯了,肯定不會是他,不會!
然而我的希望究竟落空,果然是阿徹。
他黑色衣袍,鎏金束帶,面色冷冰得可怕。我觸及他目光,不禁微微一瑟縮——他眸子幽暗而晦澀,似乎跳動著黑色火焰。幾何時,他有了如此可怕的決絕眼神?有了那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不得違背的恣意?
我舔一下嘴唇,發出嘶啞的聲音,卻冷靜地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告訴我,是誰做的?!?br/>
話語間,運氣上前一步,已拉緊了他的胸前衣襟!
他的眸子里映出我的影,蒼白的,哀傷的。他微微抬起了手臂,似乎想要去撫摸我的頭發。而這一瞬間,我一看見他墨色袖口中,隱然閃耀的那一星金色光芒!那是鎏金弓——三界之中,只有最高者才能擁有的神力之弓箭,威力足以誅仙。
“你認為是我么?”
他微微垂下眼,沒有表情。
我緩緩搖頭,心中如撕扯一般的疼痛:“我冥若不會不辨是非,不分青紅皂白。只是我累了,我不想猜,請你告訴我,是或不是——”
他瞇了瞇眼,眼中隱現一絲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顏色:“這我很難回答你。”
“為什么?”我全沒料到他竟然如此回應,握住他衣襟的手又使了三分力,能聽見衣料嘶嘶的裂帛聲,“我只要你回答我!可你現在連一句真話都不愿意跟我說了?!”
他淡淡地道:“阿若,我知你已經認為是我。既是如此,何必多言?”
我心倏然冰涼!
他袖間那道鋒銳如烙鐵刺著我的眼,是啊……何必多言,何必多言!
心如沉入深不見底深淵,最后一點希望也已破滅。鼻端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掙開他,向后退了數步,轉身,半跪在阿寧已然冷卻的身體旁邊,他的面容依舊俊美無倫,有著出塵的氣韻;細長的眼睫覆蓋在雪白面頰上,眼睛尚未完全閉合;嘴角邊,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仿若是歡喜,又像是嘲諷,或者疏離。他在笑什么呢?他在笑至高無上的天帝陛下,也會做出這般的無恥勾當,而他的命定主人卻一直被蒙在鼓里,還懵懵懂懂被欺騙和玩弄著嗎?
“阿寧……”心碎到幾乎無法言語,上一世,這一世,他為我做了那么多,為我生,為我死,他的整個生命,全然屬于我,而我甚至沒有好好對他說一聲“謝謝”……
因而,你才未能瞑目吧?
我輕輕伸出手,溫柔地合上他狹長眸子,一字字道:“阿寧,我冥若對天起誓,絕不會放過害你之人,不論此人是何身份,是何地位,我亦——”話到此,已覺全身顫抖,氣窒胸悶,似乎四肢百骸有小刀子生生劃過,“——亦與他決一生死!否則,便罰我烈焰噬骨——”
話音剛落,我轉過頭來,長發脫離了簪子的束縛,在風中如瀑飛散開來。指尖冰涼,額頭卻火燙,字字飲血:“帝徹,你說吧,要怎樣與我一戰?”
他皺一皺眉,責道:“阿若,不要這樣對我說話,你會后悔的?!?br/>
“我已經后悔了?!蔽覡縿幼旖牵拔液蠡诼犇?,愛你,信你——而你給我帶來了什么?你的心胸,為何會這般狹窄?”
“阿若,你不懂?!彼耙徊?,意欲握我的手,“他必須要死,事已至此,這是他的唯一命運。”
“那命運是你賜予的么?天帝陛下?”我忽然仰天長笑,發梢在身邊飛舞,夾雜著細碎的冰渣和雪粒,“你有什么資格控制他人?玩弄于你股掌之中?——你再不平等視我,而是凌駕于我,只剩占有,像我只是你的一具玩偶!你不許我絲毫離開與不專注,否則,你就要除之而后快!下一個是我了吧?嗯?什么時候到我?”
說出一段話,心中只覺無比暢快。然而絕望猶如洪水滔滔,裹挾我不能動彈,斷斷續續地一遍一遍重復著:“你想怎樣?你究竟想怎樣……”
“我只想你同我回去,永生永世與我在一處?!卑劂灰话悖沟瓏@息了一聲,袍袖微微拂開,像一朵墨蓮。
在這種時候,他還能有這般閑適的表情。他真的變了,我再也不認識他……意冷心灰,不過如此!
“——我不會同你回去,除非你就在此地殺了我——”我亦學著他,淡淡嘆息了一聲,卻字字錚錚有聲,“帶我的尸身回天宮!”
他嗓音忽然軟了下來,伸手去撫摸我的頭發:“丫頭啊,說這樣的狠話,你這是誠心氣我么?”
“而你做的事不夠狠么?”我一咬牙,運起全身真氣,片刻,便有一道光輪自指尖而出,“帝徹,就讓我們來拼一次吧——如是我輸了,我也認了;這一世我是無法報下這血仇,然若是我贏了——”
“你想殺我?”他聲音冷得像冰,伸出右手,回腕之間便已掣住了我繚繞的光輪,“你竟然為了他,要殺我?”
我狠狠吸了一口氣,卻依然迸出了淚:“我并非只為了他,你難道不明白嗎?——不是任何事,任何人,都是你用權利可以控制的,天帝陛下!”
剛才熄滅的光焰倏然大熾,急速向前遞出,一大片瑩瑩的紫色頓時籠罩住了他!
這便是我冥界獨傳的冥焰——冥焰只在至傷心、至痛楚時候才能發揮至最大威力,這一瞬,我亦與這火焰兩相合一。
他渾身籠罩在紫色光輪下,卻沒有絲毫動容,只是目光中有淡淡的哀傷:“阿若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為何,終是不會明白……”
他忽然長嘆了一聲,面色倏然至透明晶瑩的程度:“來吧!——就讓我看看,冥若公主能不能夠殺得了我!”
我并攏食指和中指,劃出弧度,頓時,他右肩的衣衫劃開一個大口!
淡淡的血跡,在雪地上洇染開來。
“這不是我第一次為你流血了?!彼曋?,聲音里有深不見底的哀傷,“然而,卻是第一回你令我流血……阿若,我讓你三回,這是第一回,來吧?!?br/>
我閉起眼,不敢再看,不敢去面對心底那鋪天蓋地的悲傷,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在這一刻就化成灰燼,然而不能,我又雙臂交叉,十字光焰燃起……
這一擊中了他的脅下,他渾身的真氣明顯地波動了,顯然是受了內傷。我微微張開眼——他的臉色,已蒼白如紙……
然而他依舊不說話,如一尊塑像,悲傷地望定我。
我亦凝滯住了。
這天。
這地。
這三界。
如此悲傷,如此潔白。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相愛的人,最后卻要站在對決的地位上。
“住手!”
我驚異地回身望去,禁不住失聲喚出:“師傅!”
是師傅,我許久許久未見的師傅。
想起來了,這山崖,似乎離師傅的洞府不遠。
我盈盈拜下:“不肖徒兒,參見師傅!”
師傅低嘆了一聲,我這才發現師傅似乎蒼老了許多,眸中夾雜著血絲。不知是不是因為臨安那事的原因,他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
“阿若,你不得對陛下動手!”他卻沒有扶起我,語調中依然有著威嚴。
“他——他對我的阿寧——”我心頭一酸,連師傅都不能明了我么?有些語不成聲,“阿寧他……”
師傅凝視了我半晌,卻轉過身去向阿徹拜下:“參見陛下?!?br/>
“請起。”阿徹不動聲色,只是蒼白的面色泄露他受了傷。
師傅并未起身:“請陛下原諒小徒妄動。”
阿徹冷笑了一聲:“我自然不會與她計較,畢竟,她是我的妻子?!?br/>
師傅又行一禮:“謝陛下寬宥。”
我在一旁,渾身發抖。
為什么?為什么?我忍不住喚出:“師傅,那么阿寧的大仇,怎么辦?”
師傅白發在風中微微飄揚:“阿若,事情已經發生了,阿寧他為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你就不要再追究了?!?br/>
“不!師傅,你怎么可以這樣?你告訴我過,天下蒼生,皆平等;而你今日,竟然為了這所謂的至高無上的天帝,要忍心無視阿寧了么?原來你都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我聲愈來愈高,直至天穹!
“阿若,你又有憑據是陛下所為么?”
我淡淡一笑:“你可以問他?!?br/>
阿徹站在那里,似乎遺世獨立一般,雪白的面色忽然有少許波動:“好吧,是我?!?br/>
師傅面色一窒:“陛下,你與阿若一定有誤會?!?br/>
阿徹沉默。
我冷冷道:“師傅,你可聽到了!”
師傅轉過身來看我,目光炯炯:“阿若,無論如何,不可犯上。”
“要縱容么?”我心一片空白,只能呆呆看他。
“我們諸神存在的目的,便是要保衛天界,唯天帝為尊。所以不論發生什么事——”
我短促而尖利地笑了,笑聲愈來愈瘋狂;“好的,阿若明白了!師傅,今日有你在,我報不了仇,我一人無法勝你們兩人,然而,我還是有可以做的——”
我念動咒語,瞬間,一顆渾圓的紫色珠子便飄落在我的手上!
“帝徹,這是離魄珠,你可知道了?然而你拿不走它,它是屬于我的——這是冥界的至寶,任何人也不能妄動它——”我喃喃著,忽然將離魄珠向阿寧的身體上拋去!
離魄珠吐出溫暖的光焰,瞬間吞沒了阿寧的身體,緩緩向上升去,如一片美麗的云朵。
我以離魄珠至純之力,保住阿寧的軀殼,這是我唯一能為他所做的事情。
阿寧,再見……等到我有力量找回你魂魄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重逢了……
本來,我是準備將離魄珠送給阿徹,保護他執掌天界,然而此時,這一切已成眼云煙。我微微一笑,發絲飄舞,渾身愈來愈火熱。只聽阿徹與師傅同時驚呼道:“阿若……!”
從他們的眼神里我看見自己,紫色的眼睛,火紅色的頭發,雪白的臉孔如妖般邪異而美麗。是了,這便是我的原型,我終究是冥界的女王,上天注定,我一定會回到冥界的。
“阿若,你要走?”
阿徹忽然上前幾步,想要拉住我,而我輕輕一縱,已升上半空,與包裹阿寧的云彩一道:“我要回冥界,天帝陛下——從此你我橋歸橋,路歸路,你掌你的天界,我管我的鬼界,倆倆——相忘!”
離魄珠的力量太過強大,他貴為天帝,也已經拽不住我。
說著說著,我竟然流了一滴眼淚,在雪白的云朵上看起來,紅得觸目驚心。
再見吧,或者是后會無期。
“阿若——?。?!”男子近于撕心裂肺的喚聲,令得平地飛旋起了一陣暴風!
隨之,紛紛的雪塊掉落下來,頃刻覆蓋了天,覆蓋了地,那段海誓山盟,再不超生。
我們自南極開始,在南極結束。白雪可以覆蓋了一切,這一段情孽算個什么。
“阿若,阿若,阿若……”他的喚聲,在我耳邊,卻變成一個永久永久的夢魘。
我一路平順,很快渡過暗河。第一次親眼得見這條屬于我爹爹,屬于我娘親,屬于我鬼界萬民,亦屬于我的河。
河水深紅,帶著淡淡的血腥味,然而我已習慣,只覺得親近無比。
我將阿寧的身體安置在了冥界最隱蔽和安全的涌泉窟之中——據說當年的地卷也是放在那里的。然后我赤著腳,披散著火紅長發,直直走向冥殿。
四周細小冤魂無數,卻沒有能近得我身。我嘴角掛起笑意,以冥焰之力啟開冥殿自從魑死后就沒有開啟過的大殿青銅之門。
萬鬼群群拜呼,我終于成為堂而皇之的三界之冥界女王。
在魍魎姬——也就是從前的蝶——為我戴上那頂黑曜石嵌碧璽的王冠之時,我終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莊嚴地在王座上宣布:“我冥若,現任冥界第一百三十六任王。”
血紅的彼岸之花朵,開得一天一地。
魍魎姬對我道:“你看這花朵,是不是有些像九重天上呢?”
我淡淡一笑:“那是什么?我已忘記了,休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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