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姝低了頭：“已經(jīng)很謝謝你了，以后別來了，別牽連了你。”

　　程文渾不在意，道：“無妨，我是一屆商賈，怕什么？況且，我同你三哥是過命的交情。”

　　錦姝嘆口氣問道：“三哥他有消息了嗎?他還好嗎？”他們都是行商的，聽說這程文也跑過海，自然有他們的消息渠道。

　　程文微不可查點點頭：“他很好，上個月剛聯(lián)系了我，在南洋呢，又說要去西洋，我已經(jīng)去信將楊二哥的事兒和他說了。”

　　錦姝道：“和他說做什么，家里已經(jīng)風雨飄搖了，不知道會是如何，遠遠的，莫要再回來了罷。”

　　程文澀然：“他給侯夫人寫了一 封信，只讓我?guī)Ыo夫人，卻也說，若是夫人安好，莫要用此信讓她煩憂。可是，我不知道現(xiàn)在侯夫人還有心情看他的信嗎？”說著從袖袋里掏出一封信來。

　　錦姝接過信：“ 娘看了一定會安慰些的。”

　　話已經(jīng)到了盡頭，程文起身告辭，錦姝真誠道：“程公子，謝謝你，不過有些冒險了。”

　　程文自己是個疏朗的性子，見不得人滿目愁容：“ 和你說了，我是一介商賈，不怕那些的，真怎樣，我就跑了，像你三哥一樣。”

　　錦姝知道他在逗她，也就配合笑起來。

　　她一笑，哪怕是淺淺的，程文也覺得好看了許多：“別擔心，只要人在，總有辦法。”

　　錦姝又一次鄭重謝過，這才將程文送出了門去。

　　錦姝咀嚼著程文的那句：“只要人在，總有辦法。”心中倒是不似剛才那般的心灰意冷了。

　　只要人在，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哪怕是沉冤也有得雪的機會。

　　她現(xiàn)在需要知道皇上對此事的態(tài)度，在這古代社會，人的生死榮辱全都寄于皇上一人身上，雷霆雨露皆是軍恩，父親、母親、嫂嫂們出門不也是為了能夠探知到一點點皇上的心思嗎。

　　錦姝下定了決心，她叫來芙蓉：“ 去翰林院問問吳大人，中午下值有時間嗎，我請他在獨一處吃飯。”

　　夏河一動，等芙蓉出去了，才問：“姑娘是想？”

　　錦姝坐到鏡子前：“ 吳衡秋是皇上身邊的紅人。”

　　錦姝是從淮陽侯府的后門出去的，這個小門兒一向是下人采買們進出的，因著正門被匪民們堵著，錦姝只好走了這個小門。

　　后門開在柳樹胡同，住的基本上都是楊家的一些旁支左系，和一些在主人家有頭有臉的下人，這個時辰做工的做工，當值的當值，倒是格外的安靜。

　　馬車早就停在后門等著了，錦姝踩著馬凳，撩開車簾，聽見了噠噠的馬蹄聲，一抬頭，就看到了吳衡秋騎著馬從巷子口進來，錦姝一愣，吳衡秋已經(jīng)策馬過來了。

　　夏河忙扶著錦姝下來，錦姝拽了拽披風，這是那次皇宮見面后的第一次見面。吳衡秋拽了韁繩，已經(jīng)走到錦姝身邊，他垂了頭，不去看錦姝：“上去吧，聽芙蓉說，這邊兒亂糟糟的。”

　　錦姝點點頭，只覺得一雙眼睛靜默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硬著頭皮不去想，上了馬車。

　　早就訂好了獨一處的雅間，雅間是用屏風隔開的，既不算太封閉，也有定的私密性，剛剛好。

　　吃什么也并不重要，讓小二。上幾個招牌菜來，點了一壺茶，夏河和芙蓉陪在兩側(cè)，兩個人一時間緘默無言

　　錦姝是來向他打聽事情的，卻也不知道怎么開口，只是拿著筷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夾菜里的花生米吃。

　　吳衡秋清了清嗓子：“ 家里還好嗎？”

　　錦姝點點頭又搖搖頭：“ 并不太好，所以想請你幫忙。”

　　吳衡秋道：“皇上若是向我提起，我定盡我所能美言。”這話再清楚不過，皇上并未向他問及過，“這些時日，皇上并未召我。”

　　錦姝咬了咬嘴唇，站了起來：“替我二哥謝過了。 ”她盈盈拜下，行了個禮，吳衡秋慌得站起來，椅子在地上拖起沉悶而刺耳的聲音。

　　“你這是做什么？”他張著雙手想去扶，可是到底還是落了下去。

　　錦姝無奈笑道：“ 你幫我，我怎么能不謝你。”

　　又是一陣緘默，連筷子撞擊碟子的聲音都沒有。曾經(jīng)親如夫妻，再見也是陌路而已。

　　錦姝一直低著頭，她知道自己應(yīng)當擺出求人的姿態(tài)來，至少要熱情些，可是她不行。

　　吳衡秋又道：“ 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錦姝沉默的點頭，吳衡秋看到她遠遠坐在桌子另一側(cè)的樣子，并不愿意多言語，似乎依舊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鬼使神差，他道：“ 你要為自己打算打算。”

　　錦姝一開始并沒有聽懂什 么意思，抬頭挑眉露出點兒疑惑來。

　　吳衡秋道：“罪不及出嫁女。”

　　錦姝心中一頓，嘴邊露出抹譏笑：“呵，若是株連九族，管你是否是出嫁女！”

　　轉(zhuǎn)頭又覺得悲從中來，剛剛話說得刻薄，可是細想，吳衡秋也算是為她著想了，也就平復(fù)了心情：“ 抱歉。”

　　吳衡秋靜靜道：“ 是我考慮不周。”

　　話不投機半句多，錦姝只覺得和吳衡秋說話，總是那么累，兩個人的氣氛好像從一開始她醒過來就是這般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剛剛的話，若是換個人出來，錦姝自覺也不會這般激動，可是因為這人是吳衡秋，她總是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他，先就覺得他是要趁人之危了。

　　可是轉(zhuǎn)頭想想，自己現(xiàn)在這般自身難保，他要再娶自己回去嗎？做什么？娶一顆定時炸彈嗎？

　　時間在緘默中飛快滑過，一頓飯已經(jīng)涼透，就好像兩人的關(guān)系一般，哪怕生拉硬拽也回不去最鮮活的當初，錦姝有些后悔自己莽撞地邀他出來，細想起來，哪怕他再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可是到底只是個小小編修，能說得上什么話呢？

　　于是錦姝道：“不要因為這事兒，給你自己惹了麻煩。” 吳衡秋只是道：“我會盡力。 ”

　　錦姝也就不再多言。

　　這一日，錦姝什么都沒做，只是覺得身體疲累不堪，可是無論是誰都沒有什么好的音訊傳來，心里一根線繃得越來越緊。錦姝拿了那封三少爺?shù)男懦鰜斫o淮陽侯夫人，淮陽侯夫人細細看過了，到底是松了口氣，叫人將信好好收起來，轉(zhuǎn)頭對著錦姝道：“……他安然無恙，我也不用也吊著半顆心給他了。”到底是從小養(yǎng)大的，總有些情分在的。

　　終于，楊錦水被俘半個月后，朝廷下了圣旨來。

　　那天是個含苞吐蕊的時候，春天的氣息格外濃郁。淮陽侯在朝里辛苦經(jīng)營半生，到底是有些人情在的，早早就接到了消息，將府里的下人遣散了大半，簽了死契的也都放了賣身契，人人發(fā)了銀兩，只剩下些無論如何都不愿意走的，是長久陪在主子身邊的。

　　天使來的時候，偌大的院子十分靜謐，沒有往日穿梭其間的下人，連腳步聲似乎都能聽到回聲。無人打理的花草，一夕之間就能肆意瘋長，這樣葳蕤的茂盛反而顯出侯府的衰落出來。天使是常來往的，見此頹唐之景，也是微微嘆息。

　　行至正院，淮陽侯府的眾人嘩啦啦跪了一地，為首的淮陽侯穿上了一身鐵甲，白發(fā)黑甲，如同一座堅硬的山一般跪在眾人前面，誰人看了不說一句，廉頗未老。

　　天使一展手里的圣旨，聲音尖細，表情嚴肅，有一股天然的氣勢：“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自繼位，重振河山，南擊土司，北抗韃靼，國運昌盛，百姓安居，然則有西北將軍楊錦水，貪功冒進，大敗于韃靼，置同僚于為難，令邊疆復(fù)動蕩，使百姓心惶惶，今楊錦水，被俘于韃靼軍中，死生不明，境況難料，楊錦水之父，淮陽侯楊云義，教導(dǎo)無方，修身不正，難辭其咎，朕思及過往，念其有功，從輕發(fā)落，楊云義削爵貶為庶人，楊錦水、楊錦時革職以待后用，楊府女眷褫奪誥命，罰沒家產(chǎn)……欽此——”

　　錦姝一腦袋亂麻，聽不懂那些拗口的古文，卻抓住了幾個關(guān)鍵詞：“ 削爵”“革職”“褫奪誥命”“罰沒家產(chǎn)”“以待后用”....

　　楊云義畢恭畢敬接過圣旨，高呼萬歲:

　　“臣，謝恩!”

　　天使換了一副神情: “皇上有請準陽侯！”忙扇了下自己的臉，“呸，看我這張嘴，走吧，楊云義。”

　　如同一場大夢，夢中錦衣華服、亭臺樓閣、珍饈佳肴應(yīng)有盡有，呼啦啦一日，大廈傾覆，夢中人皆醒，卻也再也回不去了。錦姝只覺得自己來此一場，當真是歷劫。

　　和吳衡秋和離時留下的宅子，倒真的派上了用途。因為家產(chǎn)被罰沒，官兵們看守嚴格，就連女眷也只帶了幾件衣物出來，余下的，全都充公了。還有一所宅子可住，還有錦姝的嫁妝可花用，倒也不算是山窮水盡。

　　一直到晚間，楊云義才從宮中出來，一同回來的，居然還有大少爺，原來大少爺早幾日就回了京，只不過一回來就進了宮，直到今日才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