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鬧到初冬,這事兒總算有了點兒顏目,皇上已經開始過問這事兒了。
鎏金的鶴立銅香爐里燃著龍涎香,煙氣裊裊升騰,偏殿十分高闊,龍涎香的煙氣沒能升到了屋頂,就看不清了,皇上身體不好,地龍已經燒得十分熱了,屋子里暖融融的,混上龍涎香的味道,讓人有幾分的昏昏欲睡。
吳衡秋之前常常被皇帝召來伴駕,他的聲音還很年輕,帶著幾分冷靜克制,皇上十分喜歡,經常叫他念書解讀來聽,也會和他討論一番,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新科里十分受寵信的一個了?;噬吓紶桚堫伌髳?,還會和他開玩笑:“ 衡秋,說起來,你還是我家姑爺呢!”
不過那是在和離這事兒發生前,自從不知道從哪里傳出來要和離的風兒,皇上就再也沒有宣召過他,以至于,今天皇上又宣他了,他居然緊張起來。他站在下首,皇上瞇著眼睛歪靠在羅漢床上,手里把玩著一個玉雕的獅子,那是皇上的愛物,都說玉通人性,那獅子身上已經有了瑩潤的色澤。
皇上清了清嗓子,道:“聽說你媳婦兒要和你和離?”
吳衡秋撲通跪下:“皇上贖罪,讓這些小事兒擾了皇上清凈,臣該死!”
皇上撐著身體坐起來,他一入冬就愛咳嗽,又怕冷,屋子里也鮮少開窗,咳得就更厲害了,一直如同泥人兒一般侍立在側的內侍忙上前輕撫皇上的后背,又遞上一杯熱茶,皇上輕啜一口,壓了壓喉頭的癢,這才接著道:“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怎么還鬧得要和離了?”
吳衡秋還跪在地上,眼睛盯著地面,不知不覺一顆豆大的汗珠就凝在了鼻尖:“是臣的過。”
皇上換了個姿勢,又歪在了羅漢床上,不住得摩挲著手里的玉獅子:“你母親中風了?可叫了太醫?”
“啪嗒”,那顆汗珠落到了青玉的石板地上,吳衡秋悄悄拂去那滴汗,小心翼翼道: “讓皇上費心了,臣母并無大礙,只是養著而已?!?br />
皇上撩起眼睛看了看他,剛咳完聲音還帶著些喑啞:“起來吧,朕一不留神,你怎么還跪了下去。好像朕苛待了臣子一般。 ”內侍上前來:“吳大人,起來吧?!眱仁痰穆曇艏饧?,一雙手涼沁沁的,哪怕是隔著衣服,吳衡秋也感受到了那股子涼意,他強忍著沒打個激靈,還不等他回應什么,皇上又說:“怎么朕聽說,你妹妹又落水了?”這個又字十分玄妙,吳衡秋不敢抬頭,只是盯著皇上繡了云海紋樣的明黃龍靴,訥訥道:“ 舍妹失足,圣上掛念了?!?br />
皇上笑道:“吳卿今日好像格外緊張些,我們君臣一向和睦,況且,朕也說過,你是我們家姑爺,有什么事兒咱們不能攤開來說?!?br />
吳衡秋自然連聲稱是。
“令妹得虧是自己失足落水,若是被人失手推下水,還不知道如何呢,你說是不是?”皇上慢慢悠悠道。
吳衡秋聞言大駭,復又撲通跪下,不住磕頭:“圣上贖罪,圣上贖罪!”
溫暖的空氣一時間凝澀了,在吳衡秋的鼻尖環繞著,一不小心幾乎就成了殺人的劍,吳衡秋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艱難,他忍不住想要大喘氣兒,但是他卻不敢,那雙云海紋的龍靴靜靜地擺在那里,他卻覺得好像隨時都可能朝他踢過來一般。
“吳卿未免太謹慎小心了些。”皇上哈哈笑,“ 你和錦姝,原本是怪朕的,朕看著你是一表人才,我這個外孫女兒也是活潑可愛的,她求到朕跟前兒,朕憐她一片癡心,未曾想過強扭的瓜不甜?!?br />
吳衡秋豈會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強扭的瓜不甜,從前他是被強扭的那個瓜,今日他成了要強扭瓜的那個人。
厚重的棉門簾被打起來,裹著涼意進來一華服女子,沖散了一些屋子里的沉悶,吳衡秋沒敢抬眼,只是挺直了脊背坐著。
景福大長公主聲音帶著些許的老態:“給皇上請安?!眳呛馇镅矍暗凝堁恿?,內侍扶著皇上站起來:“皇姐來得巧,朕正在和吳卿說話呢!”吳衡秋跪著掉了個方向,對著大長公主:“大長公主金安?!?br />
大長公主只是疏離地“嗯”了一聲,皇上道:“吳卿先下去吧。 ”
吳衡秋如蒙大赦,忙又叩了幾個頭,這才退著出去了。
大長公主并不看他,只是坐在了下首,同皇上道:“ ……錦妹那孩子來了,心中可糾結呢?!?br />
吳衡秋聽到這句,猛一抬頭,初冬的晴天,陽光濃烈卻不熾熱,透過偏殿上大片大片的玻璃窗毫無保留地射進吳衡秋的眼睛里,吳衡秋沒有絲毫防備,只覺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內侍輕聲喚道:“吳大人,吳大人?”
吳衡秋回過神來,忙又低了頭,退了出去。出了大殿,吳衡秋一抬頭,正看到了披著一件紅狐貍皮斗篷的錦姝,領口處是白色的兔毛毛領,襯得她的圓圓的臉龐玉雪可愛。猝不及防。吳衡秋看她和身邊的內侍說話,她其實是十分和善愛笑的性子,好像離開了他,她更加愛笑了,哪怕和一個陌生的內侍,都能說到一起去。
錦姝也看到他了,心中只覺得晦氣,只好裝作沒有看到,和身邊的內侍說的更加起勁兒,無非就是一些沒什么營養的話題。
吳衡秋忍不住叫她:“錦姝——”
錦姝默默翻了個白眼,咬著牙板著臉抬起頭,故作驚訝:“咦,吳大人也在,好巧。” 客套又疏遠,好像那些個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都不復存在一般,吳衡秋聽她叫自己“吳大人”,只覺得茫然無措,有多久沒見了呢?京城今年的秋天真短啊,還沒等看夠了黃葉,冷風已經吹得人臉疼了,好久了嗎?吳衡秋恍惚不記得一般。
難堪的沉默環繞在二人中間,是內侍尖刻的噪音終結了這份難堪:“宣楊氏女進殿。” 錦姝整理了下衣服,跟著內侍進了殿,從吳衡秋身邊錯開的那一瞬間,吳衡秋突然就感覺,世界空蕩蕩了。
他失去的,他再也無法觸碰的,他永遠沒辦法再次擁有的,他追悔莫及的,就在剛剛,他突然意識到,可能剛剛那聲“錦姝”,是他這輩子最后-次這樣叫他。
皇上的意思含蓄又外露,外面傳得熱鬧,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男人怎么可能沒有聽到只言片語,他知道得只可能更多,可是他沒有直言,只是隱晦點出,吳衡秋知道,鬧到這一步,他無法再裝聾作啞了,那種痛苦緩慢卻又澎湃地襲擊了他,讓他忍不住就佝僂著身子。
內侍慌道:“吳大人,你怎么了?”
透過余光,吳衡秋看到錦姝沒有絲毫停留,他忍著站直了:“沒事兒。”
多可笑,他好像在用這點兒拙劣的伎倆卻尋求同情,尋求她的回頭一般,吳衡秋第一次鄙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