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容不得草芽兒多思量，吳衡秋已經和吳微走了，草芽看著不遠處屋檐下的燈籠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怡姐兒勾著老太太的手等著剩下幾人走近，心中升騰起一種十分迫切的欲念來。

　　她從小被人賣來賣去，即便在根基淺薄的吳府也只是個跑腿打雜的小丫鬟，可是看著本來比她富貴不了多少的吳微搖身一變就成了大家小姐，她慢慢就眼紅起來，第一次給吳衡秋掌燈的時候，她就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吳衡秋正年輕，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同錦姝的關系又肉眼可見的不好，她敏感地沒有錯過吳衡秋投到她臉上那一抹淺淡的異色，是一種她無法言說的不同，可是卻讓她生出了無限的旖旎心思。

　　耿媽媽是草芽兒進府不久就認了的干娘，她是個性子活泛的，一張巧嘴兒哄得耿媽媽團團轉，和耿媽媽說起自己的心思，耿媽媽不是沒有猶豫，可是草芽兒說：“老爺和夫人關系不好，聽說先夫人是個柔順的性子，夫人是萬萬不是那樣的人的，若我在老爺面前得了臉，我沒有親娘，干娘，您就是我的娘家……”

　　她一開始只是想著借著送吃食在吳衡秋面前多露臉，沒想到耿媽媽給一劑猛藥，那樣的情況下，夫人推波助瀾，吳衡秋居然真的留下了她，她當時的喜悅差點兒溢于言表，耿媽媽被送回家之前，她偷偷去看過她，跟她抹淚：“干娘等我發達了，一定將您接回來。”那時候，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和吳衡秋有些什么。

　　然而這之后吳衡秋對她淡淡的，并沒有什么不同，也不需要她伺候些什么，她便自作主張梳了婦人的頭發，吳衡秋皺眉不喜，她解釋：“……也不知道為何，府里的姐妹看到草芽兒都指指點點，背后說草芽兒明明……”她咬著半口銀牙，臊得滿臉通紅，“還是梳姑娘發式是裝，奴婢想著既然已經跟在老爺身邊服侍了，怎么能讓老爺背后被人嚼舌根，就自作主張了……”話到最后已經是含了一泡眼淚，將落未落的，最是可憐見，吳衡秋嘆氣也就不再追究。草芽兒覺得老爺待自己是有幾分與眾不同的，再加上后來吳衡秋將在外院讀書的恪哥兒讓她照顧，她更看作是吳衡秋對自己的信賴。

　　誰知今日，一腳將她打回了原型。當她再次看和錦姝面對面的時候，她注意到這位夫人看到自己梳了婦人頭的時候那一瞬間的失神，心中的那股勁兒還在不斷升騰，結果，吳微一句話一個手勢，吳衡秋就……

　　那次見耿媽媽，耿媽媽拽著她的手狠道：“既然已經走了這步了，那你聽好了，男人對于屬于他的女人總是多一些憐愛的，你要……”她聽得滿臉通紅，就要甩臉不聽，耿媽媽卻厲聲道：“你給我聽好！我已經因為你這小賤人丟了體面，被主家趕出去，若這體面你不能給我掙回來，我便能嘔死！你早就打定主意做這起子爬主子床的事兒，這會子裝什么貞潔烈女！”

　　草芽兒這會兒想著，耿媽媽說的也許是不錯的。她這些時日在吳衡秋身邊，雖然說不上養尊處優，卻也是錦衣玉食，人一旦擁有了一點兒，就想要更多，她，并不想要那么快的，就被吳衡秋這樣一腳踹開。

　　打定主意，草芽兒從地上爬起來，并不去看周圍的丫鬟婆子，昂著頭，作為吳衡秋身邊的丫鬟，她也跟著站到了門外，心中卻暗自盤算她記得耿媽媽走后給她送過幾回東西，無外乎是一些胭脂補藥什么的，這會兒許是能夠派上用場的。

　　壽春堂已經擺好了飯，老太太這邊廚房上的清粥小菜，王媽媽給上來的硬菜硬貨，什么炸松肉、西湖牛肉羹、茄汁大蝦，只有一個西藍花炒口蘑算是清淡的。

　　錦姝看到這強烈的對比，怎么能不羞愧，老太太也是第一次同錦姝一起吃晚飯，就連吳微都有些瞠目結舌：“嫂嫂平時晚上也吃這么多？”

　　錦姝心想，吃得下，我吃的可多了，今天卻不得不睜眼說瞎話：“王媽媽今日端上來的格外多些，許是想著咱們人多，我平日里和母親一樣，晚上愛吃些清淡的。”王媽媽坐在正春院，鍋從天上來。

　　怡姐兒大聲道：“母親，師傅教了’量腹節所受，所以能長久’①！”

　　錦姝并沒有聽過這句話，一臉懵，吳衡秋卻想笑，裝模作樣咳了咳，錦姝暗自瞟了他一眼，吳微問道：“怡姐兒什么意思？”

　　怡姐搖頭晃腦：“就是按照自己的食量吃飯，不要吃太多，才能長命百歲呀。”

　　錦姝嘴角直抽抽，她維持住端莊的姿態，笑道：“我們怡姐兒知道的比我和姑姑還多，真厲害！”

　　恪哥兒很喜歡那道炸松肉，老太太見他喜歡，就把炸松肉端到了他面前，恪哥兒一連吃了好幾塊，那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牛肉餡兒，錦姝真擔心他小小的肚子擱不下這么多東西，老太太忍不住嘆了口氣：“咱們在這兒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知道我那可憐的衍秋在吃些什么。”

　　吳衡秋默默將炸松肉端到一邊，恪哥兒就要哭鬧，吳衡秋想了想：“總不能都給恪哥兒自己吃，姑姑都沒吃多少呢，咱們分開吃好不好？”

　　恪哥兒皺著鼻子：“可是，恪哥兒沒吃夠呢？”

　　吳衡秋也不生氣，平心靜氣道：“恪哥兒不是剛學了孔融讓梨嗎？”

　　恪哥兒看著飛走的炸松肉，吳衡秋又道：“你看姐姐學的就都記住了呢，爹爹覺得，咱們恪哥兒也都記得呢。”

　　恪哥兒聞言，重重點頭：“嗯，那大家分開吃。”

　　吳衡秋就給眾人每個人都夾了一塊炸松肉，錦姝心想他對孩子倒是十分的細致耐心的。首先夾給了恪哥兒一塊兒最大的，然后是怡姐兒、老太太、吳微，到最后只剩下他和錦姝二人，吳衡秋的筷子在半空中懸了下，這才拐了個彎。

　　這種家常坐在一起吃飯，即便錦姝有心避諱，可是有老太太坐鎮，她也不好顯得太過明顯，只能順從挨著吳衡秋，只是兩人之間的距離隔得有些遠，此時，吳衡秋的筷子伸過來，那雙握筆的手就停在錦姝眼前，錦姝聽到他似乎就在耳邊的聲音：“給。”

　　好像是他第一次心平氣和的和她說話。錦姝抱緊了飯碗，埋頭吃飯，嘴里還含著米粒：“唔——”

　　炸松肉分完了，老太太卻忍不住嘆氣起來：“咱們在這兒熱熱鬧鬧的吃飯，也不知道我那可憐的衍秋可吃了些什么。”

　　吳衡秋聞言放下碗，從袖子中取出一個信封：“想著吃完飯再那給娘看的，衍秋來信了。”又對著錦姝道，“舅兄也有心寄過來。”

　　錦姝接過信，那信還被蠟封著，老太太已經迫不及待地讓怡姐兒讀起信來：“衍秋再拜問衷，母兄姊侄無恙也？衍秋無恙也。衍秋倉促從軍，未與母兄等告別，心中難安之至，母定憂思于衍秋，衍秋不孝，然衍秋志在軍中而非科舉，且盼兄長體恤……今已至北境，勿念”

　　老太太已經是老淚縱橫，吳微忙著勸慰，錦姝也著人拿了濕帕子給老太太，恪哥兒見祖母落淚，擠到老太太的懷里：“祖母不哭，小叔叔是個壞孩子，惹祖母哭了。”怡姐兒也去給祖母擦眼淚，

　　吳微陪著哄道：“就是，衍秋還不如我們恪哥兒怡姐兒呢。”

　　老太太抱著兩個小娃娃，又是哭又是笑的，又對著錦姝道：“你哥哥來信，你趕緊看看。”

　　錦姝便拆了信，信中內容十分簡單，幸好錦姝學過書法，對繁體字能夠認識一二，略讀了一遍對老太太道：“母親放心，我二哥已經找到了衍秋，不過為了讓衍秋能多鍛煉鍛煉，并沒有叫他知曉，只是讓人暗中看顧呢。母親覺得這樣可妥？”

　　老太太就要張嘴，吳衡秋搶著道：“這小子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還看顧他做什么？！”

　　若不是知道他家是個破落戶，沒家底兒，錦姝簡直懷疑吳衡秋是盼著衍秋出什么岔子，好獨自繼承家產呢。

　　老太太白他一眼，對著錦姝慢慢道：“替我謝謝你二哥。”

　　有這樣稱得上喜訊的消息，這頓飯吃的倒是格外的舒暢，錦姝其實是個愛熱鬧的性子，這些日子和老太太并吳微、兩個孩子都相處得不錯，吳家也沒有食不言的習慣，這會兒自然是如魚得水，若是飯后老太太不執意叫吳衡秋和錦姝回房那就更舒暢了：“老大平時公務忙，錦姝前一陣子身體也不好，怕打擾錦姝休息養病，也就沒回房睡，夫妻倆總是這樣像怎么回事兒？今天回來得早，趕緊一塊回去！”簡直是要把兩個人捆成一個送到床上去。

　　兩個人走在一起，錦姝恨不得離吳衡秋八丈遠，夏河、芙蓉和草芽兒遠遠跟在后面，吳衡秋也并不自在，他發現，他對楊錦姝并不想她剛落水醒來那么討厭了，甚至有些在意，就比如，那一塊一直到撤下碗筷都沒有被錦姝吃掉的松肉，讓他想起來就有些悶悶的，心中好像堵了東西一般。

　　注：①出自魏晉應璩《百一詩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