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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章征兵(下)

    顧不上先回家,子青背著柴禾就直接與易燁趕到水井旁的空地上。村里的人已到了大半,自面無表情的亭長臉上揣測不出太多端倪,眾人愈發惶惶不安,彼此間交頭接耳,低低的嗡嗡聲連成一片。
    易燁擠到了前面去,子青背著柴禾多有不便,便自挑了處稍遠的偏僻地方,放下柴禾靠在墻邊,雙目望向亭長手中所拿的竹簡,不知這次是不是又要增收賦稅,心中一片茫然……
    “咳、咳。”亭長清了下喉嚨。
    這是亭長要說話的前兆,空地上的嗡嗡聲立刻安靜下來。
    “匈奴逆天理,亂人倫,暴長虐老,以盜竊為務,行詐諸蠻夷,造謀藉兵,數為邊害,故征兵建軍,以征厥罪。”
    又是要征兵!易燁二十有三,還未到征兵要求的二十五,此番尚且輪不到他,正自暗松口氣,卻又聽亭長道:
    “征兵標準與往年不同,二十三以上,五十三以下,每戶之中尚未服過兵役者,皆應到府軍報道,服兵役兩年。”
    二十三以上!五十三以下!
    短暫的死一般的寂靜過后,反應過來的村民們嘩然一片,沒有人料到朝廷竟然將征兵范圍擴大到如此之大的地步。
    “人都去當兵,地誰來種!”有人在大聲嚷嚷,“難道要眼睜睜地把地都荒掉嗎!”
    “我家老頭子五十一,腿腳又不好,去當兵不是要他去送死嗎!”
    “我家小四還沒娶媳婦呢……這一去,如何才好……”
    “咳、咳。”亭長又清了清喉嚨,可惜這次收效甚微,幾乎無人再搭理他。他只好舉起書簡,用力揮了揮手,大聲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朝廷考慮地很周全,哪一戶中若有無法入伍的人,只需交納二十金,便可免去兵役。”
    二十金!!!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如此龐大的數目,對于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即便是傾家蕩產也不可能拿出二十金來。
    宣讀完畢,亭長收起竹簡,跨上一頭黑驢,趕往下個村子。眾人猶在怨天怨地,易燁沉默著擠了出來,慢慢走向墻角旁的子青。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子青才不抱希望地開口想確認道:“先生今年是……”
    “五十有二。”易燁仰頭朝天,雪粒紛紛而落,他喃喃道:“我去也就罷了,爹爹不能去,不能去。我得想法子籌錢去,籌二十金,爹爹不能去……”
    子青呆呆站著,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忽然眼角余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轉頭望去——易夫人就癱坐著不遠處的老樹下,雪粒沾在她的鬢角眉梢上,透著蒼涼和絕望。
    “夫人!”
    子青快步沖過去想扶起她來,后者卻恍然不覺,目光空洞洞的,徑自動也不動。
    “娘!娘!娘!……”易燁也沖過來,與子青合力把她從地上架起來,“娘,你莫擔心,我去想法子籌錢,您莫擔心……”
    易夫人聽見易燁的聲音,轉回神來,抬頭望著自己的小兒子,手顫抖著撫摸著他的臉:“燁兒,磐兒已經沒了,你不能再去,你爹也不能去,不能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和爹爹都不去,娘您放心,我和爹爹都不去。”易燁連聲安慰道。
    子青并不善安慰人,更不善說謊話來安慰人,聽到易燁如此說,她只能搜腸刮肚地想著該如何才能籌到錢去。
    近處還有村民在議論紛紛,斷斷續續地聽入耳中。
    “……如今用不了十金便能買一個人入伍……這錢交給朝廷,還不如雇一個去,還能省些錢……”
    “……哪里買去?朝廷不管這事么?”
    “朝廷只管你交人交錢,哪里還管這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易燁攙著易夫人慢慢往回走,心里盤算千百樣籌錢的主意,卻是沒有一樣能讓他在短短三日內籌到至少十金。子青復回去背起柴禾,跟在他們身后,腳步沉重地走著,茫茫然地想著,若然自己是個男兒身,便可替先生應征入伍。
    雪下的愈發大起來,紛紛揚揚,模糊著周圍的一切,她仿佛間又回到幼年——
    爹爹粗糙的大手用力扳著她的胳膊,嚴厲而不失慈愛:“青兒,練箭要專心,腰要直,手要穩。
    “這孩子當真刻苦,只可惜是個女娃。”有人在旁嘆息。
    “我秦家的女娃可不比男娃差。”爹爹在笑,“不信等她到十八那年,讓她和你家三兒比劃一場。”
    “哈哈,行!要是輸了可得給我家做媳婦。”
    “哈哈哈,你家三兒若是輸了,你請我喝壇好酒就成。”
    笑聲漸遠,直至消失無蹤,子青悵然若失,今年她已十八,而當年說話的人又在何處……
    晚間,堂屋之中燭火點點。
    易曦自己雖不懼兵役,但因大兒子易磐已經戰死沙場,他無論如何也不愿易燁再入伍,也想要籌錢。只是他們商量多時,家中所有可變賣的東西都找了出來,不過才一百來株,連五金都湊不夠,仍是沒有一個解決之道。
    夜已深沉,易夫人憂慮過度,傷神傷身,易曦勉強她喝了碗安神湯,讓她先行睡下。
    火盆漸暗,子青輕手輕腳進來添柴,待火光復起,暖意稍濃,她才在席上坐下。
    “子青方才也想到一個能籌到錢的法子,請先生應允。”
    聞言,易燁眼睛一亮,喜道:“你有法子?快說!”
    易曦卻知此事甚難,緩聲道:“你且說來聽聽吧。”
    “子青愿意自賣其身。”
    話音剛落,易燁已經跳起來,怒道:“不行!絕對不行!”
    “子青已經再三考慮過,城中常有用人……”子青平靜望著他道。
    “不行!”易燁再次打斷她:“難道你要我們為了自己,看著你去為奴為婢!等主人家死了的時候,再看著你去給他們殉葬!”
    “易二哥……”
    “不行。”這次打斷她的是易曦,“此事絕對不行。”
    “子青的命是先生救回來的。”子青平靜而堅持道,“先生大恩,子青此生無以為報,更不能眼睜睜看著先生天命之年還要上沙場。”
    “我救你回來,并不是要你報恩,更不是要讓你去給人為奴為婢。”易曦搖頭道,“你若這么做,才真是辜負我救你的一片好意。”
    子青垂目,片刻后沉聲道:“先生,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夫人著想。”
    易曦沉默片刻,道:“我們夫妻同心,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事絕不可行,你若當真去自賣其身,那些錢兩我也絕不會用半分半毫。”他因素知子青性格倔強,為免她做出先斬后奏的事來,故而把話說在了前頭。
    “先生……”
    子青無法可施,深敬易曦為人,俯身一拜,退出堂屋。
    心中感激,易燁挪過身子,也朝易燁俯身拜下:“燁兒謝過爹爹。”
    易曦扶起他來,苦笑道:“燁兒,我不想讓你去,可眼下家里也實在籌不出錢來。”
    “爹爹,是燁兒無用。”
    “子青這孩子很好,我們走后,有她照顧你娘,我也放心。”易曦頓了頓,“我和你娘本來想過些日子就給你們辦婚事的,誰知……”
    易燁撓頭,方知父母原是這個主意,笑道:“幸而沒有,我只當她妹妹一般。”
    易曦拍拍他肩膀,想到此去經年,妻子身畔再無親人相伴,心中也是凄然,無語凝哽。
    丑時已過,子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手習慣地摸著垂在胸前的骨塤,那是娘留下來的物件,她雖不會吹,卻時時帶在身邊。
    易家逢此大劫,自己究竟該怎么做才對?
    若是娘在,娘會怎么說?
    手指在骨塤的孔上緩緩撫摸著,她想,娘會說“聽你爹爹的”。
    若是爹在,爹會怎么說?
    雪粒子沙沙地拍打著窗子,她想,爹爹會說“我秦家的女娃可不比男娃差,男子做得到的事,青兒你一樣能做到。”
    她翻身坐起來,自竹篋中取出平日里自己進深山采藥時所穿的男裝,緊裹胸部再把衣袍穿戴起來,連頭發都如男子般束起。如此扮好。她又略收拾了幾件可用之物放入包袱之中,便悄聲開門穿過院子,在易燁的屋門上輕輕叩了兩聲。心事重重的易燁剛迷迷瞪瞪入睡,聞聲驚醒,披衣燃燈,開門讓她進來。
    “青兒……”
    他剛開口,便見子青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只好停口,詫異地打量著她身上的裝扮。
    子青輕手輕腳地掩好門,轉頭又把燈吹熄了,借著窗外微弱的雪光,直直地注視著易燁,低低地道:“易二哥,若我有法子讓先生免去兵役,你依是不依?”
    易燁不語,注視她良久,乍然明白了她所謂的法子:“你想要女扮男裝,替我爹爹入伍?……絕對不可!若是被發現,那可是殺身之禍!”
    “你我同時入伍,可以相互照應,我未必會被發現。”
    “不可,此事不可!”怎么聽都覺得此事過于瘋狂,易燁直搖頭。
    “我原想自賣其身,可先生說他絕不用這錢兩一分一毫,我深敬先生為人,可……我實在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子青咬了咬嘴唇,緩緩道,“先生與夫人待我不薄,我只想要他們好好的活著。先生已是天命之年,且有病在身,他若入伍,如何受得住軍旅苦累,恐與夫人再見無期。易二哥,難道你還有別的法子?”
    易燁垂下頭,說不出話來,他確是想不出別的法子。良久,他緩緩抬頭,目光痛苦而焦灼:“你可知道,若被發現,你是會被殺頭的。”
    仿佛看見茫茫前路中未知的險境,瞳仁迅速收縮了一下,她仍是平靜道:“我知道,但為了先生與夫人,我想試試。”
    寒夜中,易燁定定地望著她,半晌,翻身拜倒。
    子青一驚,忙伸手去扶。
    “救我父母,你便是我的恩人,應該受我大禮。”
    子青手上使力,將他扶起,沉聲道:“此事先生斷不會答應,你我需得趁夜離去。”
    易燁思量片刻,黯然點頭道:“說的對。”看了她隨身帶過來薄薄的包袱,他也動手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又借著雪光,研開墨錠,取過一根平常用于開藥方子的竹牘,留書告知爹娘。
    這期間,子青只是靜靜在旁坐著等候,并不去看他寫些什么。
    寫好,吹干墨跡,易燁將竹牘端端正正地擺在案上,手指不舍地輕輕撥弄片刻,方才下決心般猛地起身。
    “走吧。”
    外間,寒風刺骨,雪尚在下,在院中積起薄薄的一層積雪。易燁看著爹娘所住的屋子,想到此一別不知是否還有重逢之日,心中酸楚難當,跪下來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子青已經悄然無聲地打開院門,眼角瞥見易燁磕頭,頓時薄薄水氣漫上雙目,遂別開臉不忍再看,快步出門,立在墻角處等他。
    不過片刻,易燁出來,輕手輕腳地關好門,手中還拿著兩頂斗笠。他先給子青扣上斗笠,口中故作輕松笑道:“老是忘記帶斗笠,當心落下頭痛的病來。”
    聽出他聲音中強忍的哽咽之聲,子青把低著頭應了,伸手把斗笠扶正。易燁自己帶上斗笠,隨她頂著雪往前行去。到山坡拐角處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黑乎乎的房屋輪廓……
    何日才能再回來,他們心里都不知道。
    風雪中,兩人的足跡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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