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繁復(fù),實則驚變發(fā)生只在轉(zhuǎn)念間。
在場諸人大都還沒搞清楚前因后果,便見方才還殺氣騰騰的帝君忽然變了臉,居然說那“緲落”就是帝后,這如何叫人理得清頭緒?更何況,自青丘一戰(zhàn)以來,帝后白鳳九便未曾現(xiàn)身,此時突現(xiàn)戰(zhàn)場,魔君燕池悟也同時出現(xiàn),莫非,真如傳言所說,二人是一同結(jié)伴出行了?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做何感想。
東華壓下胸口翻騰的氣息,柔聲喚著:“小白!”
他曉得眼前人不一定會有反應(yīng),只是經(jīng)歷了驟然失去的巨大失落之后,忽又陷入失而復(fù)得、劫后余生的慶幸之中,不免心潮澎湃。
緲落樣的鳳九閉著眼、低著頭,除了此時那張臉,仍像之前躺在冰棺里的樣子,安安靜靜。
東華瞧著那張臉分外不順眼,伸手想去替鳳九解開障眼法。
空氣中傳來一絲細(xì)微的波動,卻并未逃過東華的眼,他抬起的手頓了頓,喝道:“誰!”
“不愧是老師!真是可惜了!”一個矯柔的聲音自鳳九背后響起,全身裹著黑紗的人緩緩顯出了身形。
東華看著黑漆漆外衣下露出的白慘慘的臉,稍稍分辨才認(rèn)出,那是屬于姬蘅的臉。沒想到居然是她!當(dāng)年那事過后,原以為她定當(dāng)老實悔過,安分度日,誰曾想時隔多年她還要出來上躥下跳。
再看眼前人,當(dāng)年姬蘅憑著梨花帶雨的國色天香唬了不少人追隨,可如今連那點清純也早無蹤影,一副眉眼斜飛向上,臉色煞白,兩頰凹陷,唇卻暗紅如血,嘴角眉梢早沒了春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譏誚,與那緲落倒像了七八分,只是更帶了十足的陰狠,與早年判若兩人。
“你怎么跟緲落混在一起!”東華皺眉看著這個挑著眼風(fēng)大喇喇望向自己的人。雖然不待見她,但到底是孟昊的骨肉,她父親若在世必然也見不得她墮落至此。
“這原因你還不知道嗎,老師?”姬蘅的嗓音不知怎么也變了許多,尖利中帶著暗啞,似利爪在金屬上劃過,叫人避之不及。她卻恍然未覺,大得有些突兀的眼珠盯著東華,舌尖伸出暗紅的唇,在尖細(xì)的黑色指甲上舔了舔。
見她宛如惡鬼一般,卻偏要作出一副勾人的模樣,東華嫌惡地側(cè)過了臉:“本君可不敢當(dāng)你的老師!緲落呢?”
“緲落!”她一陣桀桀怪笑,“緲落算什么!老師,你該找的人是我!”
東華警覺地將鳳九往自己身邊帶:“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老師,你說我還能做什么!”姬蘅陡然伸出尖尖的指甲掐上鳳九的脖子,面目猙獰道,“我要她死!”
東華見勢不對,手中的劍已朝她揮去。姬蘅被面門前的蒼何逼得退后一步,剛搭上鳳九的手只得撤回,卻又不甘心地在閃避的間隙將另一只手伸了上去,竟是招招都不離鳳九的要害。
早年,姬蘅作為魔族的公主,煦旸雖找人教過她武藝,但她心不在此,只愛在琴棋書畫上頭使力,倒是一副小女兒的情態(tài),在各族間聞名也是因了有些才情??纱藭r再看,卻哪里有半分昔日的柔弱。
東華見她行動間步步透著陰冷,招招盡是狠厲,不由皺起了眉:“你吸取了濁息?為何要學(xué)緲落!”
姬蘅一邊應(yīng)付著蒼何的攻勢,一邊憤恨地看著東華:“為什么!你問我為什么!老師,我哪里不如這只臭狐貍!這一切本都是我的!”她又伸長了指爪,迅疾往鳳九面上抓去。
那一抓的身形動作實在太過熟悉,東華抬臂一攔,將鳳九擋在身后,突然醍醐灌頂:“你,你就是那黑衣人!”一瞬間,他心頭閃過在峣關(guān)的照面,他于云頭上截下了黑衣人對滾滾的攻擊,還有落霞山眾妖口中的尊使、禺支國的國師……原來,這些都是姬蘅!
“助紂為虐!你竟墮落至此!”東華想到她多番謀劃,竟是早就助緲落做了這些腌臜事,還想偷襲滾滾、傷害鳳九,真是不可饒?。∧罴按?,他嫌惡的表情中又多了三分鄙夷。
姬蘅見此,白慘慘的臉上更無血色,她癡癡望著東華:“老師,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當(dāng)初你就是這么看我,對我毫不憐惜、棄若敝履……”不知想及什么,忽又目露兇光,“不,我不甘心,只要我殺了他們,殺了這只臭狐貍和小崽子!哈哈哈,臭狐貍神魂受損,她活不長了!”她得意地大笑起來。
東華不意姬蘅竟如此瘋癲,他對她的話卻十分在意。鳳九神魂受損一事,除了青丘白止一家應(yīng)無他人知曉,姬蘅如此清楚,看來在緲落的陰謀中參與得不少。他厲聲喝問:“你如何知道!還幫著緲落做了什么?”
“如何知道!老師,你太小看我了!”姬蘅臉上浮出傲氣與自得,“數(shù)十新鮮小童的魂魄,數(shù)萬對陣士兵的怨氣,數(shù)十萬四海凡人的生魂,從緲落現(xiàn)世到臭狐貍受傷,哪一條不是出自我手!緲落算什么,除了吸納濁息,她又能做什么?不過是我的登天梯!老師,枉你智絕天下,竟未曾發(fā)現(xiàn)!”
一番話讓東華勾勒出了整件事的輪廓,他眉頭緊蹙,腦海中原本支離的碎片仿佛忽然有了串聯(lián)的線索。
原來,原來竟是眼前這瘋子謀劃了一切!
他不知她怎么做到的,但如此一來確能說通一些事,比如為何妙義慧明境被毀,而自上次凈化濁息以來不過幾百年,緲落卻能提前出現(xiàn);比如她在凡世攻擊小白與滾滾,并不是誰授意,而是出于憎恨的本意;比如小白從凡世得到的兩件法器大約原本就是沖著她而去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設(shè)了偌大一個局;再比如為何燕池悟不見蹤影,怕是被姬蘅施計引去并扣了下來,如此才能動了魔族又不被發(fā)現(xiàn),他說的小心乃是要小心姬蘅。
至于為何要利用緲落,只怕是知道了鳳九額間胎記與緲落的關(guān)聯(lián),借助緲落既增了實力,又能以此影響并操控鳳九,還能隱藏自己的真正動機(jī),攪亂眾人視線,真是一石三鳥的好計策,真是陰險毒辣的真小人!
他何曾想到,小小一個姬蘅,當(dāng)年不過是因為故人所托照顧了一程,卻引出如許的波折。
當(dāng)日他感念于孟昊的情分,以琉璃牌許了一個重諾,孟昊將這一諾給了自己的女兒姬蘅。他雖對姬蘅無感卻并未虧待于她,便是假許婚約助其與閩酥私奔,他也未推辭。那時不知情為何物,此后遇到了小白,曉得這樣的事就算不是真的亦不能答應(yīng),便更疏遠(yuǎn)了許多。但為她解秋水毒,他怎么也算盡心,倒是姬蘅自己,總以此癡纏,惹得他最后寧愿度秋水毒上身,也要毀了琉璃牌與之?dāng)嗔斯细稹?br/>
可即便是如此,他亦未曾將錯過與小白大婚這件事怪罪于她。天命說他與小白緣薄,于是一樁樁巧合湊到一處,阻了他們相聚相守,他從來只有搏命相抗,怪自己思慮不周,并不會遷怒于弱者,只是讓她閉門思過罷了,因他知道六界之中實在有太多人身如浮萍無所依,唯有嗟嘆任蹉跎。
然而今日,姬蘅真是刷新了他的認(rèn)知。一個人怎能無恥到這樣的地步!她對他表白愛意尚算得是少女情懷,他不受,此事便算揭過。她多番糾纏不說,竟搭上這么多人的性命喚醒緲落、收集濁息、挑起大戰(zhàn)、攪亂六界,草菅人命,喪心病狂,早已違了天道,手中血淚罄竹難書!
東華怒極反笑:“哼哼,本君真替孟昊不值,他一生磊落,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今日,就讓本君來替他做個了斷!”
他手提蒼何,浩浩劍氣如巍巍高嶺,排山倒海朝姬蘅而去。
姬蘅卻是不懼,她邊后退邊伸出手指搖了搖,嘖嘖道:“來不及了,老師,臭狐貍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你了,很快我就能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她翻掌捏了個訣,東華身后的人陡然一抖,原本套著的“緲落”外皮驟然分出兩個身影,左邊一個顯出了略有些蒼白的嬌艷臉龐與額間的鳳羽花印跡,正是白鳳九;右邊一個還是緲落的樣子,卻像影子似的一點點變得淺淡,直到快要消失的一刻,忽而化為一道紅光投入到左首鳳九額間的鳳羽花胎記中。
東華待伸手去攔阻,已是不及。
姬蘅笑得肆無忌憚:“老師,你擋不住的!臭狐貍回不來了,哈哈哈!”
待紅光消失殆盡,鳳九驀的睜開眼,露出一雙血紅的眸子來,額間明麗的鳳羽花卻如浸透了鮮血,汩汩涌動著黑紅交織的炎流。
這是又被施了術(shù)法,當(dāng)了姬蘅的幌子。東華探手去抓鳳九,卻被躲過一邊。
鳳九面無表情,雙臂緩緩抬起,戰(zhàn)場中眾傀儡被不知何時起的黑氣裹起,立時氣焰大盛,原本已被佛鈴花雨消解不少的濁息忽然又濃重了起來,天兵天將的傷亡人數(shù)驟然攀升。
“老師,你要怎么解決這只臭狐貍?如今這濁息可都是她放出來的!”姬蘅狡黠地煽風(fēng)點火,“讓這些九重天的人看看,什么太晨宮帝后!這次老師還護(hù)得了她嗎?”
“先解決了你也是一樣!”東華重新舉劍攻向姬蘅。
奈何姬蘅也知他的顧忌,拿鳳九擋在身前,只在背后操控。一來二去,鳳九的衣衫被劍氣劃破了數(shù)道口子,卻仍無知無覺地只顧釋放濁息。
她不清醒,東華卻不能任她作為,亦不忍讓她受傷。既不能打擊姬蘅,先讓鳳九停手總還可以。他轉(zhuǎn)手扔了個定身術(shù),縛住了鳳九的雙手,術(shù)法一停,陣中濁息增長總算緩得一緩。
東華他們位于戰(zhàn)場一角,法力低微的小仙并不能確知發(fā)生了什么,只見到妖尊緲落忽然化作帝后白鳳九,還源源不斷地釋放出濁息來,不由驚疑不定。
然而戰(zhàn)場局勢因濁息而倒轉(zhuǎn),原本能夠悠閑觀戰(zhàn)的眾仙均不能置身事外,只能暫時按下心中八卦,紛紛下場救援。
其中也有連宋和折顏召來的白奕白真等人,他們對鳳九之事都心中有數(shù),焦急歸焦急,該救人的時候還是要救,只是都很有默契地往鳳九那里靠近。
但濁息一事,除了一干上神略有定力外,其他小仙都不能安然處之,應(yīng)對濁息之余還要應(yīng)對傀儡的進(jìn)攻不免捉襟見肘,一時間,戰(zhàn)場中慘叫連連,連宋、折顏等人也束手無策。
東華見有鳳九做擋風(fēng)牌,一時近不得姬蘅的身,場中形勢又分外嚴(yán)峻,不得不出手。
他心中焦灼,但也知道不是糾結(jié)的時候,此時唯有快刀斬亂麻,重法抑濁息,否則傷亡只有更加慘重。
打定主意,他躍至戰(zhàn)場中央,雙手合十,迅速結(jié)了兩個印,眸中紫光流轉(zhuǎn),場中佛鈴花瓣陡然密了起來,匯作道道洪流。洪流如天河之水,傾瀉而下,沖刷著整個戰(zhàn)場;又似有靈智,遇見濁息便成了一個個紫色的漩渦,將濁息卷入其中攪拌翻滾,光點散盡,濁息亦消弭。在眾人的驚呼中,濁息形成的黑團(tuán)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
東華這法子效果雖好,代價卻也大,別人不知,他自己已覺察法力的消逝也如漩渦一般。若無恙時倒還好些,但此前傷勢未減,不過因情勢所迫暫被壓制,此時連番施法便有了反應(yīng),后勁略有不足。
可他必須快,在小白的定身法解開前,在姬蘅想出新的花招前,打她個措手不及。
果不其然,姬蘅不會老老實實等他施完法,鳳九不能動,她可以,手中不停歇地發(fā)招攪擾,企圖打亂他的節(jié)奏。好在連宋、折顏等人已到近前,合力擋了那些攻來的招數(shù)。
東華消減濁息已到尾聲,鳳九這邊掙脫束縛的動靜也大了起來。幾乎就在最后一團(tuán)濁息困于佛鈴花的漩渦消逝之時,姬蘅操控著鳳九掙開一臂,一掌拍出,一股更大的濁息投入陣中。
東華心念急轉(zhuǎn),他若不克制鳳九,便無法靠近姬蘅,這場戰(zhàn)斗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此事白奕白真都不能做,唯有他來。
他合身撲向鳳九,避過要害,以右半邊身子擋了她一掌,一手凝了法術(shù)扣住濁息,一手將鳳九圈在身側(cè),又飛身踢向藏于鳳九身后的姬蘅。
姬蘅不意他竟不惜自己受傷也要救鳳九,一時不察一記正中心口,不由踉蹌了幾步咬牙切齒道:“你連這樣的她都要護(hù)著,為什么!她回不來了!”
東華手上攻擊不停,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你算什么東西,也來質(zhì)疑本君!她是本君的帝后,什么樣的小白都是我的帝后!輪不到你來置喙!”
姬蘅怒目圓睜,慘白的面目上表情猙獰,黑而無光的眼珠里,瞳仁詭異地收縮一線,顯出非人的殘忍,狀如瘋魔地嘶喊:“帝后帝后!我才能做你的帝后!我得不到的,誰都別想得到!”
她渾身戾氣暴漲,身后騰起偌大一蓬黑氣,生了靈智一般揮舞著八爪魚樣的觸手,張牙舞爪地朝著東華和鳳九撲來,那是比此前濃厚了不知多少倍的濁息,陰寒的氣息讓靠近的眾仙都倒退了數(shù)步。
姬蘅手中突地化出一柄黑魆魆的劍,黑色的鋒芒隱在濁息中,悄無聲息便向東華懷中的鳳九刺去。
東華一手?jǐn)堉P九,一手招了蒼何擋住劍招,反手一劍刺入姬蘅肩頭,卻因距離太近無法完全閃避同時到達(dá)的濁息,只得護(hù)了鳳九側(cè)身以后背抵擋。
未料,這濁息厚重,攻擊也同樣厚重,觸手猛地抽打在身上,千鈞重力轟然撞擊皮肉,胸口一陣鈍痛,他氣息一滯,咳了一口血出來,赤金色的血線順著唇角滴落在衣襟上。
他顧不得去擦,只低頭看了看懷中人。方才一攬一帶的動作使得鳳九正與他面對面,她赤紅的眼睛仍然瞪著,無甚表情地看著他,并沒有掙扎。
還好,還好小白沒有再受傷。
東華還記得姬蘅方才說的話,她說小白不記得自己,不會回來了。這必是那瘋女人的瘋話,他是不信的?,F(xiàn)下小白如此安靜地在自己懷里,恍惚間讓他有種立時就能喚醒她的錯覺。他必須再堅持,只要除了姬蘅,便能救小白回來。
二人你來我往,一個聲東擊西,招式只招呼鳳九,實則件件算計了東華;一個奮不顧身,一路猛攻,除了護(hù)住懷中人只求克敵制勝。
幾番下來,不僅姬蘅被刺了數(shù)劍,東華身上也添了不少小傷口,鮮血慢慢洇出衣衫。
此時,在別人看來,這一方天地已被濃重的濁息包裹了起來,眾人見三人陷于苦戰(zhàn),雖想助力,卻苦于近不得身,只得徒呼荷荷。
折顏叫上了白止,夜華請來了墨淵,昆侖虛重現(xiàn),只待應(yīng)付濁息??善婀值氖?,墨淵法力驅(qū)動之下,戰(zhàn)場中遺留的些微濁息尚可吸納,對于姬蘅放出的濃厚數(shù)倍的濁息卻無任何效果。難道這事又只能靠東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