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地開啟,宇宙本是迷蒙一團,無光也無聲,無生亦無死。
某一刻,迷蒙中生了靈智,有如蛋殼中有了雞仔,雖殼內(nèi)仍是黢黑,卻與以往有了不同。
雞仔不需吃喝,懵懵懂懂,醒一陣睡一陣,靠著蛋殼中的能量成長。
開始,睡的時候多些。雞仔在睡夢中知道了一些事,仿佛就是述說所處之地、前塵緣起。
后來,雞仔長大了,醒的時候更多,哪怕不睡也能知道一些事。只是蛋殼里太安靜了,醒著或是睡著并無多大不同。
雞仔覺得無聊,他摸索過蛋殼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都是漆黑一片,可他隱約覺得有些地方是不一樣的。為了想出這個“不一樣”在哪里,他花了很久時間,由于想得太用力睡了更久。
再次醒來,雞仔覺得自己比以前聰慧了許多,早已習慣的事他開始想要問問為什么,為什么他是他,為什么蛋殼是蛋殼,還有,為什么他不能去蛋殼外面。
過程比想象的更宏大漫長,單只“為什么他是他”這一問題便讓他想了很久,以至于又因為耗去太多精力而沉睡。
又一次醒來的雞仔對自己的“睡神”特質(zhì)有了充分的認知,猶豫著是否要繼續(xù)思考“為什么蛋殼是蛋殼”。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打斷了雞仔探索的步伐。
他在蛋殼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白點。
與整個蛋殼相比,白點很小,若非周圍墨沉一團,他一定不會注意。
可這又是頂奇怪的一樁事。自他有意識起,所見所感便唯有一色,此時竟然出現(xiàn)了另一種,到底是何緣故?
雞仔不過將將思考完“為什么他是他”的問題,算不得通透,他隱約覺得這是一件值得從頭探索的大事。
小心地伸爪子觸碰那個白點,白點太小了,他不確定有沒有觸到,亦沒有特別的感受。但那又怎樣?本就無聊得緊,他并不介意多件消遣。
對于這個小東西他十分好奇,只要醒著便緊緊盯住,將之護在爪下。不知是不是因為過于關注的緣故,他發(fā)現(xiàn)白點似乎在一點點長大。有一天,他甚至從中感覺到了朦朧的意識。
是要出現(xiàn)另一只雞仔了?
雞仔既驚且喜,他要有伴了!在他并不完整的認知里,意識的萌發(fā)是種孕育,正如當年的他出現(xiàn)在蛋殼中一樣。他又想,蛋殼睡了很久很久孕育了他,他也睡了很久很久才來了小白點,那是不是意味著,小白點是他孕育的?
這個念頭讓雞仔欲罷不能,心中涌出了陌生的情緒,忐忑而婉轉(zhuǎn),激昂又酸脹。他像以往無數(shù)次一樣摸摸小白點,越看越覺之特別。
這下雞仔有事干了,他可以一直看著白點,看著他慢慢長成小小一團光,在他爪間、身前來回晃動,感受其中朦朧的意識逐漸清晰。
一靜一動,一暗一明,他們?nèi)绱讼嗨疲瑓s也如此不同。
意識與意識的碰觸是次偶然,但經(jīng)此一事,他們找到了更多東西。
“你是誰?”
“你又是誰?”
兩種聲音回蕩在蛋殼里。
兩只雞仔的好處是,做什么都不無聊了,連困得睡大覺的時候也少了許多。
他們一起嘗試弄清楚“為什么蛋殼是蛋殼”以及“蛋殼外面是什么”,探索并非一帆風順,但磕磕碰碰中總有所得,日積月累便是成長。
不知不覺,他們在蛋殼中過了很久,原先一知半解的前塵緣起,現(xiàn)在亦能舉一反三。
小白點已是白團子了,好奇心仍舊不改,他想去蛋殼外面看看,然而試了很多種方法,完全離開并不被允許。
雞仔則無所謂,獨自在蛋殼里的確有點寂寞,有兩只雞仔就完全不一樣,能夠做許多事。反倒是去蛋殼外毫無把握,白團子會遭遇什么,能不能妥善保護,他自覺作為孕育者需要煩惱的事有很多。
可有些事不是想攔就能攔,念頭一旦生根發(fā)芽便會長成大樹。
終于有一天,白團子說他知道了出去瞧瞧的辦法,他要去尋找一件東西。
雞仔十分驚訝,他不知道白團子為何如此堅決,他想過要不要陪著一起去,畢竟在過往的無盡時光里,他們未曾分離。只是蛋殼也有蛋殼的規(guī)矩,他們的意識雖然自由,仍有軀體需要守護。
雞仔決定留下做那個守護者,只能艷羨而惆悵地送走雀躍的白團子。
這一守便是許多年,雞仔在蛋殼中又開始了醒醒睡睡的日子,他很想念曾經(jīng)的小白點,那么幼軟可愛還總是繞在他身邊。盡管如今也有些機會可以相見,卻都不是真正的他。
如果從來都是自己一個倒還罷了,最怕這般熱鬧過了再回頭,空惹絲絲愁緒。雞仔無聊地在蛋殼里邊翻滾邊想,還是該把白團子找回來啊,他要是樂不思蜀可如何是好!
2
“所以你是說,雞仔就是你,小白點就是父君,你是來找父君的?”粉妝玉琢的小團子坐在廊檐下晃悠著藕段樣的腿,一邊接過對方遞來的果子啃,一邊眼珠骨碌碌問這問那。
熟透的果子鮮潤多汁,稍啃一口便有深色的汁水流出來,小團子肉乎乎的胖爪子上沾了一手,她有點舍不得,伸出舌頭舔了舔,又說:“那你為什么不去跟父君說?跟我說也沒用啊!”
一旁高大英挺的青年遞過巾子給她擦手,抱怨道:“哼,你爹他不……”見小團子忽閃著大眼睛望過來,口風一轉(zhuǎn)說道,“攸攸啊,我看來看去,里里外外這么些人,還是你最好,可愛又心善!”
小團子吃得兩頰鼓鼓,不為所動道:“我也知道自己很可愛呀!然后呢?”
聞言,一身玄衣的青年笑得燦爛:“然后嘛,攸攸你看,這幾日我?guī)У墓瞎垧T你是不是很愛吃?所以應不應該……”
粉嫩嫩的小團子想了想,從懷里掏啊掏,掏出塊糖狐貍,很是不舍地放在青年攤開的手上:“那好吧……喏,我也只有這一塊,就給你了!可別讓娘親知道是我給你的!”
“……我那么多瓜果蜜餞就換了這么一塊小破糖?”青年不可置信地看著掌心小小一塊糖狐貍,約莫藏了頗久時日,狐貍臉上的紋路已不甚明顯,讓人不免生疑,小家伙是否還偷偷舔過一兩口。
攸攸立時不樂意了:“怎么就是小破糖了!平常娘親都只給父君做,我這還是好不容易從父君那里討來的,自己都舍不得吃,你要嫌棄就還給我!”
青年見勢不對,哄著小團子道:“哎,送出去哪有還的!沒嫌棄,沒嫌棄,我收了還不行么!”見攸攸撅著的嘴稍微平復些,又試探道,“那之前攸攸答應我的事?”
小團子意猶未盡啃完最后一口果子,嘬著手指問:“什么呀?”
“你這娃兒怎的這般健忘!當初不是說好了,要是喜歡我給的東西就跟我走?”青年對于奶娃娃也算十分有耐心。
“我答應了嗎?”攸攸捧著腦袋做努力思考狀,“我記得當時說的是‘試試’呀!”
青年一愣,初遇時他見攸攸小團子玉雪可愛,心生歡喜,便動了念頭,投其所好道:“我那里有不少難得一見的美食佳肴,若你嘗了喜歡,以后便跟我回去可好?”
彼時小丫頭一聽美食兩眼放光,卻還故作矜持地問:“你那里好玩嗎?”
待得到肯定的回答,立時點頭如搗蒜:“那就試試吧!”
青年一見那情狀,以為她說的是跟他回去試試,誰知竟是試試美食的意思,不由懊惱自己大意了,輕視了小娃兒,未將事情做得圓滿,如今平添多少麻煩。
他倒也不好以勢壓人欺負小丫頭,只得僵著臉繼續(xù)問:“那你試了這么多回,吃得也不少,總是喜歡的吧?”
小團子點著自己肉嘟嘟的臉頰一臉正經(jīng)地說道:“怎么說呢,還行吧,有的太甜,有的太膩,有的又寡淡了些,父君講‘過猶不及’,我覺得瓜果蜜餞也是一樣的,離喜歡么還略微有點差距。”見青年面色不豫,她還安慰地拿手指比劃,“你也別太難過,真的只差這么一點點就是喜歡了。”
若不是見她偷摸著圓滾滾的小肚子,以及眼角劃過的狡黠,青年幾乎就要信了這說辭。他忿忿道:“小丫頭這么滑頭,真是跟你爹一樣壞!”說著伸手就要撈起小團子來教訓。
閃著寒光的蒼何悄無聲息地抵到青年胸前,清朗的嗓音淡淡道:“再往前一步試試?”
小團子一聲歡呼躲到來人身后,搶著告狀:“父君,父君,這人沒安好心,拿些瓜果蜜餞就想騙我去他那里,哼,我可沒那么傻!”
東華瞥了小團子顫悠悠的肚皮,哂笑道:“也沒少吃。”不待小團子抗議,便打發(fā)她找娘親和哥哥去了。
待攸攸做著鬼臉走遠,東華對青年冷色道:“說了多少回不死心,還敢把主意打到小狐貍崽身上,前日的架沒打夠?”
沒成想,適才還似模似樣的青年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也不管蒼何如何鋒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恨不能撲到身上來:“不叫爹我忍了,怎么連聲阿兄都不叫?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沒多久之前不還一口一個“前輩”叫得恭敬,真是越大越不成樣啊!小的時候明明是那么可愛的小雞仔,整天圍著我轉(zhuǎn),現(xiàn)在翅膀硬了,出來一趟心就野了,拋下阿兄孤苦伶仃一個不說,還要拳腳相向,慘無人道啊!”
一番言語凄風楚雨,只是配著遒勁威武的身板怎么看怎么不協(xié)調(diào)。東華莫名煩躁,呵斥道:“亂嚎什么?誰是‘小雞仔’!”
“不覺得‘小雞仔’聽著很軟糯可人嗎?阿兄知道你喜歡毛茸茸,阿兄也覺得甚好,你家的狐貍崽就不錯,不如勻我一只帶回去?”青年的臉色好似翻書,偏又說得無比認真。
東華揚了揚手中的蒼何,狠狠瞪他:“想什么好事!鬧得還嫌不夠?如今四海八荒的差池尚待修補,這本賬還沒跟你算!”
“哎呀,此言差矣!阿弟修為增長、突破境界,回歸本是順理成章,要不是你賴著不走哪能累及四海八荒,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阿兄等了你一個洪荒,你這小沒良心的,就想扔下阿兄自己逍遙快活!”
閉關之前的那點預感一朝成為現(xiàn)實,境界突破的同時,東華與天外之力拉扯抗衡間,確也知曉了些前因后果。不過既未離開此界,天機仍有遮掩,所窺并非全貌。眼前的青年雖舉止夸張,卻所言非虛,只是,曾心懷景仰的“前輩”崩壞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仍叫他猝不及防。
東華只覺額角突突直跳,早年積累的一點崇敬已消磨殆盡,心中無名之火壓了又壓,沉聲道:“給我好好說話!”
玄衣的青年卻是不管不顧,益發(fā)沒了形狀,一味胡攪蠻纏:“你要不回去也成,把小狐貍崽給我,不跟你搶兒子,女兒就很好,阿兄帶回去給你好好養(yǎng)著!”
東華氣結:“我家的娃兒不用你惦記!你給我哪里來的回哪里去!”說罷一甩手便祭出蒼何朝前揮去。
青年也不畏懼,一個閃身退開幾丈避過鋒芒,口中兀自不消停:“君子動口不動手,都是當?shù)娜肆嗽趺催€這么暴躁?知道阿兄在這里贏不了你,這不成心欺負人嘛!”
“你最好早日有死在這張嘴上的覺悟!”蒼何騰挪跌宕,劍光連動。
“不至于,不至于……哎喲,阿弟你溫柔點……”青年前俯后仰,左突右閃,看似倉皇,腳下卻極有章法。
二人你來我往,乒乒乓乓從宮內(nèi)打到宮外,引得芬陀利池邊的飛禽走獸紛紛探頭。
躲在檐角樹影里的仙侍仆從不以為奇,一邊維持著儀態(tài),一邊小心低語。
“你猜今日是誰贏?”
“我覺得還是帝君厲害!”
“可那人瞧著很是從容,莫不是有意想讓?”
“你說讓著帝君?開什么玩笑!四海八荒能比帝君厲害的還能有誰?便是墨淵上神在此也不好說。”
“帝君應也未出全力吧?否則我等哪敢近身。”
“恕我孤陋寡聞,說來,這位是哪家尊者?卻是面生得很。”
“……這倒不知,你們誰知道?”
“竟都不知道嗎?看著倒跟帝君十分熟稔……”
“難道其中另有秘辛?”
“呃,尊神之事還是不要隨意打聽的好……”
議論八卦這件事,便是一貫清靜的太晨宮也未能禁絕。
鳳九帶著小狐貍崽轉(zhuǎn)到門口時,切磋已到尾聲。
“吃飯啦——”嬌俏的小帝后將手微微圈在嘴邊喚道。明明可以讓宮人來請,她卻偏要用這般煙火氣的法子,說是像凡世等待外出勞作的丈夫歸來的賢妻,配著身后炊煙裊裊,最是樸實溫暖。
東華剛一腳踹在青年背上,聞言毫不猶豫收劍便走。
青年緊跟幾步道:“阿弟等我!”見對方不假顏色不僅不覺挫敗,反倒自來熟地勾肩搭背,“我這弟婦確實不錯,尤其燒得一手好菜!”
“與你何干!說有你的份了嗎?”冷眼來得自然。
“嗯,為人也率真,還是個毛茸茸,阿弟有福了!”好話當真隨口就來。
東華腳步一頓,反身詰問:“你到底想說什么?”無事獻殷勤,他倒要看看這人打的是何主意。
不想青年并未生氣,收了嬉皮笑臉端詳了他片刻,突然問道:“阿弟,你找到想要找的了嗎?”眸色深深,與方才判若兩人。
東華眼神微動,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卻聽他又說:“應是找到了吧?你看起來心情不錯。那時我不曉得,對你為何總想離開甚為不解,此時想來無波無瀾未必是喜,天地寬廣,總有比無聲無息地活著更有意思的事。”
這一刻,青年容色慈藹,唇邊含笑,確有了幾分長兄的模樣。只是長久以來,家人一詞在東華這里,除了妻兒并無其他,一時半會怕是難以扭轉(zhuǎn),隔了良久才聽他應了一聲:“……嗯。”
青年卻像得了信號,明朗的面容上笑容更深,咧著嘴又想拍肩膀:“這么一來,阿兄就放心了!說起來,我是不是也該出去走走快活快活……”
東華覺得這主意不錯。他雖對于知曉前因還有些隔膜,眼前之人到底困囿于一處久矣,其中多少有他的因由在,這是不能否認的事。無論是不是如他所說的親近,自己既然得了便宜,總也要允許別人嘗些甜頭。于是,他很是真心誠意地試圖說句感激之言。
誰知下一刻青年便否決了自己:“……不行不行,還不能那么快走,至少等我吃完弟婦的拿手好菜,再卷了軟糯的毛團子回去才好……”
老神仙一張臉立時拉得老長,雙拳一握就要懟上來:見風就是雨,就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滾,趕緊滾!比起少得可憐的溫情,煩人的家伙還是眼不見為凈最好!
3
連宋一向覺得自己穩(wěn)重有禮,八面玲瓏,不想今日做了一樁莽撞的事,叫他懊悔不已。
起因倒也平常。
自幼年起,他來太晨宮便一向是長驅(qū)直入,別說尋常仙侍仆從不敢攔他,便是重霖見了也是恭敬稽首的。
倒是東華認識了鳳九以后,他因著早年的習慣吃過兩次排頭,一次是吃光了廚房里莫名出現(xiàn)的美食糖醋魚,一次是撞破了二人在天泉里的夜半共浴。如今想來都要為自己的膽量鼓掌,畢竟作了那么多回死還能留著這身皮屬實不易,總算祖上還積了幾分德,從小的交情還能磨上一磨。
其實,若不計場所的限制,倒是梵音谷那段他做的出格事更多些,比如偷偷窺見他們在雪地親吻,以及膽大包天搶了鳳九親制的糕點不給東華吃等等。只是那會兒東華忙著別的事,無暇他顧罷了。
東華和鳳九大婚之后,連宋便不敢如此造次了,小帝后在東華心中是什么地位,他清楚得很,若是冒犯了她,只怕東華第一個就要向他下手。
“守禮”的連三殿下以為,只要腳步停在殿門外,便不會有違“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原則,自然也就不會有事。
今日,他風度翩翩自太晨宮正門而入,一如往常朝書房去。途中遇到重霖,說帝君在院中,他便順理成章折到六角亭邊找東華。
連宋的想法,以東華和鳳九的如膠似漆,大不了就是見到美人在側、紅袖添香,也不是沒見過,所以進院子并無禁忌。
他遠遠見到亭中空無一人,倒是池邊原本放著臥榻的空地多了一坨紅彤彤、軟蓬蓬的東西,還有什么時不時在上頭掃過。再定睛一瞧,那活潑地動來動去的分明是華麗麗的九條狐尾,而那坨紅彤彤、軟蓬蓬的東西自然就是小帝后的原身了。
鳳九當年化為小靈狐匿居太晨宮,連宋也不是沒遇見過,不過不知者無罪,那時并不覺得尷尬;滾滾和攸攸的原身連宋見得不少,軟糯可愛的小毛團,見了摸了也就是長輩的喜愛,亦算不得尷尬。
可此時,一旦將皮毛華麗的九尾赤狐與艷名遠播的青丘女君、太晨宮帝后掛上鉤,連宋便尷尬了,再不敢直視悠閑掃來蕩去的狐尾和那片豐盈得泛光的皮毛。他來不及怨怪不予警示的重霖,全副心思要用來勒住過于發(fā)散的聯(lián)想,并快速思考如何不動聲色地退離現(xiàn)場以免某人知道后醋意大發(fā)。
然而與往日不同,今日鳳九的原身并非靈動輕巧、單臂可握的一只,而是身形堪比雪獅的巨狐,讓人要忽略都難。連宋頭皮發(fā)麻地摒息后退,試圖離開這是非地。
偏在此刻,小帝后嬌軟的聲音傳來:“舒服嗎?好些了嗎?”
連宋一愣,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被發(fā)現(xiàn),卻聽老神仙帶著些慵懶的嗓音響起:“舒服是舒服,就是越發(fā)不想起了……”
“那就再睡會,尾巴要借你嗎?”
“嗯……”
于是,連宋眼睜睜看著燦若煙霞的狐尾卷到身前,蓋住了懷里長發(fā)披散的身影。皮毛輕動,露出一截木槿紫的外衣。
見過大世面的連三殿下深覺定力受到挑戰(zhàn),若非數(shù)萬年的教養(yǎng)使然,他定是要跳腳高呼一聲“我的天爺哎,這是什么悍婦嬌夫的羞恥名場面”。
在他呆滯眼神、僵硬身形的背后,隱藏著一顆恨不能咬手尖叫的八卦心。阿玉,你真該來瞧瞧你的軟萌小姐妹究竟有多勇!
但同樣,對于危險的預感亦叫他及時醒過神來。他捂住自己頗有想法的嘴,轉(zhuǎn)身躡手躡腳撤退。
東華的聲音平和而清晰:“這就走了?”
連宋只覺一股涼意自脊背直躥天靈蓋,幾乎要腳下一軟:“呃,忽然想起成玉找我還有事,就不打擾帝君雅興了,你們繼續(xù),你們繼續(xù)!”嘴上撐著場面,腳下卻是一刻不停,說話間已到月洞門。
“你是不是……”
東華不過慢悠悠說了幾個字,連宋已如驚弓之鳥,一邊喊著“我這就回去閉門思過,誰都不告訴,再不敢擅闖了”,一邊已閃身到了宮外,背影張皇得好似掛了偌大的“救命”二字。
“三殿下怎么了?”鳳九的狐貍眼這會兒越發(fā)水潤,她轉(zhuǎn)頭望著遠去的背影疑惑道。
“想念糖醋魚了吧!”東華闔眼重新埋到柔軟的皮毛里,以前怎么沒想到這法子,身下微微的起伏像溫暖的潮汐,帶著熟悉的香氣拉他沉入夢里。
蓬松狐尾被他抱在臂間,修長手指不經(jīng)意間籠住敏感的尾巴尖,讓鳳九心癢難耐。她幾次三番抬起頭來,試圖甩一甩尾巴,看著東華沉靜的睡顏還是忍住了。
這般依偎新奇且美好,除了將小狐貍崽們團在肚腹間,她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藏在狐貍毛下的俏臉上升起兩團紅暈。她舔了舔唇,圓圓的狐貍眼慢慢彎了起來,支著腦袋偷偷湊上幾分。
大大的鼻子貼到東華額上。唔,目下尺寸差異過于巨大,她好像一時半會親不到夫君的唇了……不光親不到,伸個舌頭就能給他洗臉……鳳九一邊懊惱一邊覺得好笑,軟軟的肚腹輕輕顫動,直到睡著的人動了動,她才隱忍著平息下來。
均勻輕緩的呼吸帶著天然的吸引,鳳九的眼皮也重了起來,她伏著腦袋小心地調(diào)整了下姿勢,與夫君共會周公去了。
東華微微抬了抬眼皮,一個結界自他指尖悄然升起,將這方寧謐的天地籠罩起來。這下不論是否有意,都沒人能來打擾了,他滿意地睡去。
4
東華醒來的時候已在寢殿內(nèi)。
床榻前立著扇屏風,四周像是拉了簾子,光線略有些昏暗。身邊躺著一人,是誰不言而喻。
小狐貍的睡姿還是一如既往的狂放,每每睡熟,手臂便不自覺地纏上來,連腿也不安分地跨過來。明明是四肢纖細的嬌滴滴美人,有時又讓他使不上力來,真是好不煎熬。
東華無奈地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鳳九正耳目清明地專注看他,不知醒了多久,不由笑問:“早就醒了?”
“東華……”
“唔?”
“東華——”
“怎么了?”
她將他的手臂抱得生緊:“你會留下來吧?”
他撫著她的背道:“我從未想過離開。”
她朝他綻開笑容,如云出岫,流盼星輝,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線里亦看得明晰。她忽而一個用力,翻身趴到他胸口,在他的訝然中啄上雙唇:“我真高興,東華!真高興你能留下來!”
溫熱的吐息掃過臉頰,不知是言語中的歡喜感染了他,還是眼神中的沉迷影響了他,東華只覺心頭一蕩,將她攬過來扣進懷里,加深了這個吻,嗓音也沉了兩分:“小白,我也很高興。”
他高興他們的重逢與輾轉(zhuǎn)都未白費,無論如何都堅定地在一起;他高興所有擔憂與惶恐都成過去,踏出的腳步皆落在實地。
也許,困局中的人不必思想太多,朝著一個方向走,總有出路。
耳鬢廝磨中,殿內(nèi)驟然升溫。
鳳九面紅耳熱,有些氣短,卻竭力要找回尊嚴:“等等,今日你要聽我的!”
“我哪日不是聽夫人的?”東華有條不紊地撥開她的衣衫。
“哪日……你哪日都不聽我的!”衣衫下滑膩的肌膚不過被手指輕觸便是一陣戰(zhàn)栗,她使勁按住他手掌抗議,“不行不行,讓我來!”
東華不解地挑眉:“這是為何?夫人想要換個花樣?”
鳳九正色:“夫君修為雖復,但傷勢還需將養(yǎng),小心些好!”
東華原想說:“倒也沒有如此嬌弱……”不過在小狐貍顫悠悠地伸手解開他衣帶時便改了主意。
她學得可真快,一邊小心翼翼扯著衣衫,一邊還偷偷摸摸到處揩油,玉白小手幾次三番蹭過腰間,叫東華不禁懷疑起了方才一番說辭到底是不是真意。
“夫人是故意的!”東華忍了幾回,終于沒忍住,一把握住她的手。
小狐貍狡黠地眨著眼:“怎么叫故意呢?這叫有心!奴家心悅郎君,心悅得不得了!”
東華眸色幽深:“小白,你學壞了!”
她輕輕蒙住了那雙深邃的眼,湊到耳邊問:“那夫君喜歡嗎?”聲音似沾染了醇酒,清靈中揉進魅惑,叫人蝕骨銷魂。
她總有辦法撩起他的心火,亦不再畏懼宣示占有。
情至深處,鳳九猶自勾著他的肩細聲耳語:“你說,是不是來找我的?”
媚眼如絲,軟玉玲瓏,風流韻致,渾然天成。約莫是聽到他與混沌的只字片語,才有此一問。
“除了你還能有誰?”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這是另一個故事,夫人確定要在這個時候講?”
“我喜歡這個故事,你要,你要仔細地講給我聽……”她的呼吸急促起來。
靈肉交融的契合沸騰了血液,叫二人都有些恍神,交握的雙手收緊再收緊,鳳九難耐地嗚咽,又快樂得要飛起來:“東華,東華!”
而他只想把她嵌進神魂里:“我在,一直都在!”
窗外皎月澹澹,灑了一地繾綣。
三千界里說因緣,枕上書中話短長。
扶桑一夢今方醒,閑語東鳳寄炎涼。
扶桑一夢,大夢三千,愿夢里夢外都有一個不離不棄的你。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