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來的這里?
這也是攸攸想問的問題。奈何此時她要裝小靈狐,出不得聲,一肚皮疑問便只得憋在肚子里。
在她私心里,雖未阻止別人來此,總以為是滾滾和她先知曉的此處,其他人皆是后到。再說,此處是一十三天,他即便不認得自己,也該知道一十三天只有一個太晨宮,如何將話說得這般坦然?倒仿佛此處是他的地盤一樣。
至此攸攸僅是疑慮,畢竟只有一句話,或者小仙童并未細細斟酌也未可知,她倒也不是錙銖必較之人。
見她呆呆望他,小仙童又道:“你不知這里是何處嗎?可有家人?”念頭一轉(zhuǎn)他又輕笑,“倒是我多慮了,想是有家人的,你帶來的點心就是家人做的吧?不過這里終究不安全,他們怎么放心你獨自在外?”
攸攸更不明白了,他說這里不安全?是九重天不安全還是一十三天不安全?
還不待她醒過神來,小仙童便伸手將她抱起:“不如我護你回去?你與我指方向。”他又摸了摸小狐貍崽的腦袋,似也對這手感十分著迷。
攸攸一腔疑問被擼毛的舒爽按壓了下來,不過猶疑了片刻,她便在小仙童懷里見他直直往一處巖壁走去。
分明并無前路,小仙童卻行得決然,攸攸詫異之余剛要出聲提醒,便被眼前奇景震得張大了嘴:前方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洞口,有光線正從洞外照進來。
攸攸算是一十三天的常駐戶,這處假山來了不止一回兩回,竟不曉得家門口還藏了一處奧妙之所,即便一貫心大,也不免心生警覺。
這洞口到底是原本就有的,還是目下方有的?原本就有的是被何種術(shù)法遮掩,目下方有的又是如何躲過重重禁制設置?無論哪種,小仙童身上應是另有蹊蹺。
小狐貍崽略微不安地動了動,想起父君曾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是不是把人看得過于簡單了?
“小心摔了。”小仙童一無所覺,將她往懷里攏了攏。
隨著他的動作,一束燦若星河的發(fā)絲蕩到攸攸眼前,她的目光頓了頓。早前,因著假山中光線不足,她看清了小仙童的輪廓身姿,于色彩上頭卻不如何敏感,只知他應是發(fā)色淺淡,卻未曾想竟是如此熟悉的顏色。
順著發(fā)絲向上,小狐貍崽扭頭審視抱著她的人。亮光之下,愈見他生得好看,朗目星眸,眉眼深邃,望向別處時少有表情,唯有朝她看來時帶了兩分柔色。
他正低頭關(guān)照:“等會一段路不好走,你且待著不要動。”
仿佛就在不久前,也有人對她說:“等會就有魚上鉤了,你且待著不要動。”她抬頭望見父君輪廓分明的下頜,還有唇邊噙著的淺笑。說是等會,卻等了大半時辰,待她舉魚竿舉到胳膊酸,也未見有魚上鉤。之后,父君才恍然大悟與她說:“我竟忘了,早間重霖喂過魚了,想是它們都不餓。”
明明是父君有心逗弄,如今想來只有唏噓。攸攸眨了眨有些濕潤的狐貍眼,又望了望目視前方、神情專注的小仙童。定是太想念父君了,叫她連一句話都能聯(lián)想到他,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一陣低落。
凌冽的風打斷了小狐貍崽的出神,不經(jīng)意間他們已出得洞口,不過幾步開外,朔風呼號、飛沙走石,攸攸被灌得呼吸一滯,忙不迭將腦袋更深地鉆進他懷里。匆忙之間,她似乎也忘卻了片刻之前對他的審視。
小仙童將半幅袖子擋在她身上,一言不發(fā)埋頭向前去。
他們立到一處坡上時,風已小了許多。小仙童說:“這里要看得清楚些,你來瞧瞧是從哪里來的?”
攸攸探頭出來,眼前一片荒涼,草枯土焦,礫石滿地,要找出幾棵完整的綠樹都難,更無風景可言,自是全無頭緒。她為難地瞅瞅盯著自己的人,嚶嚶地低叫了兩聲。
“認不得么?”小仙童摸摸她頭頂,“不要緊,再換一處看看。”
又轉(zhuǎn)過一段山道。此處多了些新綠,一條瀑布懸在山腰,水不算大,下方隱約有汪深潭。
他見攸攸只是好奇打量,并未露出旁的神色,曉得也非所找之處,不由擼擼她的絨毛輕嘆:“竟走了那么遠?”
漸漸行到一片綠地,與方才的荒蕪相比,這里顯然要山清水秀得多。
前方山石后出現(xiàn)了岔路,小仙童正要問小狐貍崽可知往哪里去,便見一行人匆匆而來,還氣勢洶洶交談著什么。
身形最為壯碩的一個道:“昨天那臭小子就是在這里搶了你的莎訶果?”
另一個支楞著一邊胳膊答:“沒錯,我讓他把果子留下,那個小雜種不僅不答應還打斷了我的胳膊,絲毫沒把大哥您放在眼里,還威脅說,如若再犯便打斷我們的腿!”
其他眾人立時憤慨道:“好囂張的小子!大哥,這次決不能饒他!”
他們口中的“大哥”獰笑兩聲:“你們?nèi)齻€都沒打過人家一個,還有臉說,真給老子丟臉!我倒要瞧瞧是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
其中一人瞥見迎面而來的小仙童,立時瞳孔一縮,顫聲叫喊:“老大,就是他!昨日就是他打的我們!”吃過虧的幾人往那“大哥”身后縮了半步,看來很有忌憚。
小仙童見有人攔住了去路,眼風一掃已知事情首尾。
那邊的魁梧大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嗤笑:“就這么個瘦猴,你們怕成這樣!出息!”又朝著小仙童大喝一聲:“臭小子,把昨日搶我兄弟的果子趕緊交出來,老子還可以考慮留你一條命,否則……”
原指望對面的小仙童能給點反應,誰知對方只冷冷看他。倒是一旁的小弟上來捧臭腳:“大哥,否則怎樣?”
“否則就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魁梧大哥說罷惡言惡語自覺十分威風。
小仙童不以為意道:“果子是我摘的,山野之物,誰有本事拿便是誰的,與你們何干!再說我已吃了,想要自己摘去!”
斷了手的那個嚷道:“說得輕巧,那么好拿還找你做什么!”見小仙童一臉輕蔑、其余弟兄也看傻子似的看他,這才訕訕住口。
魁梧大哥再看看小仙童的小細胳膊小細腿:“有命摘也得有命吃,就算是吃了也得讓你吐出來!小子,我萬山宗可不是那么好惹的!”見他衣袖微動,露出袖間一團毛茸茸,眼珠一轉(zhuǎn)又道,“或者拿你手上的小東西來換,老子心情好了還能手下留情一點。”
小仙童眸中寒光一閃,從容將小狐貍崽塞到胸前衣襟里,低聲交代道:“藏好了別怕。”再抬頭時氣勢已是一變。
“今日,是你們自己找上門來討打的。”他平淡的聲音里含著凌厲。
對面幾人一個激靈,腳下不由退了兩步:“你,你待怎樣!”
攸攸被裹在小仙童的衣襟里,看不到外間,只聽得兵兵乓乓一陣打斗,不時有慘叫聲傳來。
方才從話語間她已知曉這場沖突多少與自己有關(guān),那枚引了紛爭的果子是被她吃了,就在剛才那人還把主意打到她身上,若非小仙童一力維護,此時怕已有麻煩。
她并不怕打斗,雖未見過多少大場面,父君與哥哥練習劍術(shù)倒是看過不少。高手進退自有氣度分寸,父君出招時從來都是行云流水、穩(wěn)如泰山的。此時耳邊傳來小仙童平緩的心跳,便知他應有成竹,對面人雖多卻并不在他眼里。
擔心仍是有的。在她眼里,小仙童不過比滾滾略長些年紀,對面卻是五個大人,怎么都要吃虧些。怕給小仙童另增負擔,攸攸團緊了身子縮在一處,咬著尾巴不出聲。
一陣高高低低,騰挪跌宕,攸攸正覺得頭暈,便被一只手小心地從衣襟中捧了出來。
“還好嗎?”小仙童關(guān)切地問她。小狐貍崽扒著他的手緩了緩,搖搖頭表示無事。
卻聽有人哼哼唧唧罵道:“臭小子,你給我等著!哎喲……”方才還神氣活現(xiàn)的幾人已橫七豎八躺倒在地,不遠處還有散落的刀劍。
攸攸見此又轉(zhuǎn)頭朝小仙童嚶嚶兩聲。
小仙童好似總能知道她在說什么,淡笑道:“我無事,下次見到這些人定要躲得遠遠的!”他捏捏她的耳朵,也不理會那幾人的謾罵,抱著她轉(zhuǎn)身離去。
再次穿過一片狂風,他們一路回到原來的洞里。
小仙童抱歉地對她笑笑:“今日怕是不能再送你回去了,他們定然還在附近徘徊,不如再待一晚可好?”
他見小狐貍崽并未反對,將她放到角落平坦處,揉揉小腦袋道:“你且在這里歇歇,我去找些吃的,很快回來。”方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再三叮囑,“外間危險,千萬別自己跑出去!”
小仙童如此盡心讓攸攸頗有些歉意,她似乎給他惹了不少麻煩,卻連自己是誰也未告知,當真算不得真心誠意。父君曾言,做人可以灑脫,對人卻不可恣意,人心難得,心誠之人當以誠待之。
今日事之后,他身上的謎團雖未解,攸攸卻再無懷疑。人總有秘密,他人的秘密未必一一盡知。
此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她想,應當告訴這位小哥哥實情才是,她想與他做真朋友。
小仙童去了不久,攸攸對著洞口呆坐。
仔細想來,她與那仙童認識得也不算久,還是今日說的話多些,又莫名其妙隨他到了陌生的地方,可奇怪的是自己竟未如何不安。
既已回到原處,她大可以跑出去看看,外間可還是一十三天芬陀利池邊的假山。但為著小仙童讓她不要亂跑,她便聽話地留在原地,唯恐一旦出去便真的等不到他回來。
在她才剛開始的生命里,看不見那么多悲歡離合,原以為周遭的人與事都會一如既往,哪知片刻之前還在撒嬌眷戀的懷抱一朝便會消失無蹤,小狐貍崽第一次知曉何為世事無常。
父君不見了,她擔心小仙童亦如是。說不清這種牽掛是什么,好似,好似他們原本就該如此。
一陣細碎的響動,有腳步聲從另一側(cè)傳來。
“你果然躲在這里!”熟悉的聲音很快接近,一雙小手將她抱起,“攸攸,你讓我們好找!娘親哪里都找不見你,我想到此處便來瞧瞧。還在生娘親的氣?娘親昨日便已后悔了,她心里也不好受,你別怪她……”
攸攸望著哥哥溫潤的雙眸,恍然想起他說的是何事。原來才是昨日嗎?她總覺得仿佛已隔了很久,半晌才應道:“……我沒有,沒有生娘親的氣。”
“沒有就好,下次有什么委屈跟哥哥說。”滾滾像往日一般撫撫妹妹身上的軟毛,忽而眸色一凝,盯著某處肅然道,“攸攸你受傷了?”
“沒有啊!”攸攸茫然,順著他的目光轉(zhuǎn)頭看向自己身上,赤金色的皮毛上有兩處不甚顯眼的結(jié)塊,像是沾染了血跡又逐漸干涸的模樣。而之所以不甚顯眼,卻是因為那血跡看來與皮毛顏色十分接近。
攸攸想到什么,從滾滾身上跳下來,急匆匆沖到一旁,扒著巖壁上上下下好一番尋覓,可連半條縫隙都未找到。
她眼淚汪汪回頭撲到哥哥懷里大哭:“是小哥哥,是他受了傷,可是洞口沒有了,他回不來了!”
什么小哥哥?什么洞口?
身為兄長的滾滾望著假山內(nèi)如常的空間,一時摸不著頭腦,但他卻是少有見妹妹哭得如此傷心,即便是出了父君那事,她也始終隱忍,只是不再任性玩鬧。可到底還是個小娃兒,想是心中凄苦憋得久了,總要有個宣泄處,此地偏僻,便讓她哭個痛快也好。
想到此,他將妹妹抱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