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中,東華正在閉目打坐,周身籠著淡淡光暈,看似平靜無波地調息,實則分了一半心思留意所設的禁制。
此番前往旄山,眾人只知受降恐有阻撓,分兵乃為主君瞭陣、為天族助威,至于其中是否有詐,東華本無確鑿的證據,自然不能妄言,否則那些一點就著的武將若知道了一星半點,一心要救主君于水火,只怕立時就要踏入對方的圈套。
心中再急亦不能失了方寸,作為最了解此行目的之人,東華不敢懈怠。
人困馬乏聲漸歇,正是暗潮洶涌時。
帳外夜涼如水,星子明滅,殘月如鉤,萬籟俱寂中果然有了異動。
先是自遠處山林飄來一團薄霧。薄霧時卷時舒,層層鋪展,仿佛剛具靈識的草木之精偷偷揚起的窈裊肢條,因著變化緩慢并不如何引人注目。
然而方接近營地上空,霧卻驟然濃密起來,原本輕紗樣的薄霧像被灌注了濃厚的雜質,剎那間轉為黑沉如墨的云團,尖利的趾爪劃破了輕靈出塵的偽裝展露猙獰。
濃云翻滾著碾向前,一路行進一路緩緩下降,朝著營地接近過來。要到此時才能看清,那黑漆漆的一團與其說是云,更像是無數細如牛毛的長蟲結成的團,蚰蜒樣的長蟲生著許多對足,因其數量多,一條條堆疊纏繞,蠕動著團在一起,分不出收尾,哪似輕捷的云?直教人心生厭惡。
偌大一團滾滾而來,竟無多大聲響,唯經過之處留了條燒灼般的痕跡,稀薄天光下仍隱隱可見。
如此大的陣仗,卻絲毫不顯聲勢,籌謀之人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本是大好時機,可惜遇到了東華。
漆黑的一團無聲無息地接近,目的自然是營中之人。隨著距離的縮短,千蟲萬足愈加雀躍,“云團”的蠕動甚為詭異,其中一些甚而豎起半身,揮舞著成排的對足,似隨時準備脫困而出,附著于新的目標之上。
“云團”剛進入營地,迎頭就撞上了東華早已設好的禁制,涌動的蟲豸甫一觸及營地的外緣,便有一道金光閃過,將猖狂伸來的蟲足化為灰燼。一二蟲豸的消亡太過微小,事發又太過突然,“云團”來勢未減,仍試圖朝著有人的地方趨近,于是一道道金光隨著“云團”的壓近頻頻閃現,無數張牙舞爪的長蟲還來不及作威作福,便在金光中僵直了身體,迅速散作齏粉。
肉眼可見的,那團漆黑的物事越來越小,及至后來,醒覺過來的蟲豸不想重蹈覆轍,又搖頭擺尾地向著后方拖曳身軀,可因數量頗巨,慌亂之中難以統一步調、聚攏氣力,并不能阻止覆滅的下場,最終掙脫桎梏的不過百一,更多的發出最后一聲凄厲慘叫,便無奈地消散在了空氣里。
熟睡中的眾人此時方被驚醒,一片刀劍出鞘聲之后,眾人看到的就是扣在營地上空的半圓形的金色屏障,以及指尖彈出一團輝光籠住最后逃竄的幾條蟲豸的東華。
“仙君果然料事如神!”那幾個知曉東華布置的將士見此情景,不免心中感佩。
卻見東華低頭端詳被捕獲的蟲豸,皺眉不語。
“仙君,可是有什么不對?”一人上前問道。
東華的掌上,蟲子細長的身軀來回搖擺,張著口器四處撕咬,可毫無著力之處,無措之下對足驚惶顫動,左突右奔妄圖逃脫術法的牢籠,但終究不得法門,只得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匍匐下去。
掌上的一團乍看之下還算平常,可若仔細觀察,蟲子的輪廓時不時會呈現虛影,因著身軀微小,又是夜間,并不十分明顯。
“這不是一般的蟲豸……”他望著蟲子一時清晰一時模糊的對足,覺得莫名的眼熟。
掌中隱隱感受到一絲波動,正待凝神細看,幾條蟲子似乎接收到了什么訊息,驀地豎起半身,頭上觸角急速抖動了一陣便僵在原地,整條身軀拗成圓弧,所有步足都向外張開,過了幾息陡然變為一團黑霧消失不見。
不止其一,條條如此,不一會兒那幾條被他捕獲的蟲子便已了無蹤跡。
圍觀的眾人皆是一愣,東華也未想到小小蟲豸還花樣迭出,收了術法望著空空的掌心,仍有些疑惑。
禁制外黑云散去,但天色未明,四周依舊昏暗一片。
早有兵士使了簡單的照明術查看營地四周,幾聲驚呼后,有人指著黑云來時的方向讓東華看。只見一條清晰的深色印痕從云團下沉處一路延伸至眼前,在躍動的火光中展露無遺:哪里是原本以為的壓痕,草木間焦黑蜷曲、了無生氣的慘狀更像是被某種濁物侵蝕的模樣,比如濁息或是怨氣。
他蹙著眉想,熟悉感原來出自這里。
此地不宜久留,前路又必然危機四伏,待到天色微明眾人拔營前行,均帶著十二分的小心。
余下短短距離,倒未生什么波瀾,偶爾遇到零星蟲豸皆不成氣候,想來天光大亮,少了掩蔽也難再偷襲。而經昨夜一事,一眾將士此前再怎么蒙在鼓里,也知事有蹊蹺,心中疑慮恐成事實,一腔憤懣早已燒得蓬勃,但有些許火星便可引來滔天怒火。
一眾人默默行來,東華遙望前路,遠處霧靄重重,不甚真切,然霧靄背后總有什么似要噴薄而出。
他覺得奇怪的是,除了蟲豸竟不見其他,這幕后之人倒也沉得住氣。
此時距離旄山不足五十里。
前方打探的人馬比以往回來得晚些,未有傷亡卻略顯狼狽,一臉鄭重地印證了他的猜想。
原來這隊精兵領先一步打探軍情,本已入旄山地界,不料未行多遠便遭遇大霧,他們在霧中摸索了一陣,好不容易來到一處空地,才走了幾步便被一道高入云端的幕墻阻住了去路。幕墻直上直下,光滑陡峭,內中漆黑一團,看不分明。他們又朝左近探出數里,仍不見幕墻盡頭,不敢擅專,立時原路回轉來報信。
大霧。幕墻。漆黑一團。
東華望著迷蒙的遠山,約莫想到了什么。
他率著眾人行不多遠,那片濃重的霧靄愈加清晰。
不知是誰扯破了推云童子的布袋,叫這許多云團落了下來,一股腦兒堆在一起。如若置身其中,恐怕連周遭五步以內的景物都無法盡收,這叫人很難不去懷疑是否是個陷阱。
東華點足飛身上前,朝白茫茫的云霧靠近了些,飄散的輕絮隨風翩揚,看似隨意地繚繞,勾著他發梢、衣角的霧氣卻從一絲絲變成一股股,漸漸將之裹挾其中,大有成蛹之勢。
察覺異狀,東華面色不顯,袖中手掌微抬,默默掐訣施法,指尖方凝出一簇銀光,卻見方才觸及衣袍的霧氣陡然一滯,忽又潮水般向后退去,怎么打著旋兒來的,就怎么反著旋兒擰了回去,不僅縈繞在他周身的霧氣不見了,連同前方不遠處阻住了視線的厚厚霧靄也剎那間一掃而空,真真稱得上“來無影去無蹤”。
也因此,那隊精兵口中的幕墻便顯露了出來。
少了霧靄的遮蔽,這道橫亙在去路上的幕墻分外清晰,叫人瞠目結舌的便是它的龐大。幕墻自眼前而起,一路向上延伸、向外延展,將旄山方圓百里幾條主山脈都籠了進去,遠遠看去似個黑色的巨碗合在崇山峻嶺間。
正如東華所想,乃是一方結界。
要支撐如此巨大的結界,術法消耗不在少數,思及來此的正是一支大軍倒也不難解,目的無非兩種,要么不得進,要么不得出,只不知眼前這個到底是占了一樣還是兩樣。
“主君他們是在里面?”一同前來的將軍急切地指著結界內問。既知大軍來此,眼前又出現如此大的結界,哪里還猜不到因果。
下方,幾個心急的兵士早已上前摸索起了光滑的外壁,試圖找出可以突破的缺口。
東華緊盯著結界中凝滯不動的那團黑色,這大霧來得詭異、去得蹊蹺,讓他不得不心生戒備。就在方才霧氣退去的一瞬,他似乎看到內中黑色有一刻的涌動,待要定睛再瞧卻又沒了動靜。此刻見有人對結界出手,可無論是徒手、兵刃還是術法,十八般武藝均無法破解,他將眉毛擰得更緊。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已將他們引至此處,按說不該如此無動于衷才對。
正思想間,結界頂端的外壁突然微不可察地漾起了一絲波紋,波紋一層層擴散,迅速向底部震蕩開去,眼看著就要接近鬧哄哄忙著破結界的眾位將士,卻并未引起注意。
東華在半空看得分明,心中陡生警覺,口中疾呼“退后”,掌間尚未收起的法訣已然扔了過去。
鬧哄哄的兵士中,兩名精壯天兵離結界最近,他們一個使錘一個使斧,仗著身高力大,揮舞手中兵刃便要與結界來個硬碰硬。
原以為兵刃與結界相接總要費些力氣對抗一波震蕩,誰知剛剛還無計可施的結界,此番錘子與斧子下去渾似砸在紙糊的殼子上,一時不及收勢連人帶兵刃都向結界內倒去。
這倒還罷了,只是握著兵刃的手掌方一接觸結界內黑沉的霧氣,便如過了熱油一般燃起燒灼的刺痛,叫兩個身高逾丈的猛漢都不禁嗥叫出聲。
臂上肌膚已如滾燙的巖漿般詭異地鼓脹起伏,瞬間起了層層水泡,又逐個爆裂綻開,鮮血噴涌,再急速干涸,收縮焦枯,比錐心的疼痛更甚的,是眼看著肌肉虬勁的臂膀化為枯骨的恐懼。而此時他們的身體仍處于失衡的狀態,眼看著倒進結界的將是肩頸與頭顱,動作變換不及,意識卻無比清醒,便是旁觀者亦能從他們瞪大的眼珠中感受到驚恐。
千鈞一發之際,一股力道自身后傳來,東華的術法趕到,總算及時拉了他們一把,保住了性命。二人擎著失了半截的臂膀連連倒退,只覺劫后余生,驚魂未定。
然而,不待眾人喘口氣,方才錘斧砍斫處的結界顯出一個破損的大洞,一團團濃云正接二連三從洞口逸出。甫一接觸空氣,便極有章法地錨定了周遭的天兵糾纏上來。
幾個道行稍淺的反應不及,不過慢了半拍,立時呼吸困難、目眥欲裂,有的抱頭哀嚎,有的四肢僵直,有的目色赤紅,有的神志不清,一看就不尋常。
眾人一邊七手八腳拖著受傷的同伴后退,一邊各顯神通扔出傍身術法試圖阻擋散逸的濃云,誰知來者根本不懼,穿透五顏六色的光幕,優哉游哉地繼續勾上其他接近的兵士如法炮制,片刻間又倒下了七八人。
余下人等再不敢冒進,對著如入無人之境的濃云又恨又怕,卻又拿它無法。
便在此時,東華一個閃身出現在人前,袍袖略動,將四散的濃云拘于臂間,又快速掐訣封了身后結界處的破洞。
動作行云流水,形勢立刻倒轉,耀武揚威的濃云左突右奔不得逃脫,也似知道落入了無力抗衡的境地,竟有瑟瑟之意。
東華正要細看,哪知這云也似前番蟲豸一般突然凝滯,頃刻間化為烏有。
威脅消除,自有人活泛起來,互相詢問著:“那是什么鬼東西!”受襲的兵士還在哀叫,方才跟著的將軍猶在問:“仙君,主君他們可是在結界里?這可如何是好?”眾人的目光都投到東華這里。
幾番破除迷障,如今,那些原本未將文昌仙君放在眼里的將士儼然已將之視為可靠的倚仗,心中對于主君的遇險、戰友的不測雖滿懷憤懣,卻自知力有不逮,寄希望于這位文昌仙君來力挽狂瀾、指點迷津。
東華未語,先一一瞧了被濃云侵擾受損的兵士,替諸人施了凈化安神的法術,哀叫聲果然低了不少。
再在結界前站定,涌動的濃云已失了開初的平靜,隔著薄薄一層銀光似困于囚籠的猛獸,游走間目露兇光,無聲地向他示威。
他默默看了片刻,嘲諷地扯出個笑:“倒是好算計!”
這滾滾的黑云有著最棘手的內涵,若不是靠著赤金血庇佑,他也逃不出趾爪。
此前怕不就是如此引得大軍深入,倘若多人同時中招,雖有主君在,以一人之力不能兼顧攻守,后方即便馳援也會因無得法之策而陷入同樣困境。如此一邊拖住主力慢慢消磨,一邊又可吸引更多天族隊伍飛蛾撲火,除非父神將得力干將與數萬部屬棄之不顧,否則即使重兵相救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結局。
對于茍延殘喘的鬼妖兩族來說,真是一條毒計,也委實是條好計,便是立于敵對的東華都要為之擊節鼓掌。
可惜,他們定未想到,還有另一人也與主君一般有同樣的赤金血。該說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東華卻終于明白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待到回過身來,他已有了打算,目光沉著地掃視了一下眾人道:“不必驚慌,聽我號令!”